超空间基地等的就是这一天。在映像室的回廊上,一群政府官员、科学家、技师,以及其他只能统称为“工作人员”的男男女女,按照各自的阶级与地位分坐各个角落。由于性情各有不同,各人分别以充满希望、坐立不安、喘不过气、急切或害怕的心情,等待着他们的努力开花结果这一刻。这颗小行星的中空内部,也就是所谓的“超空间基地”,今天成了一张严密安全网的核心。这张网一直延伸到一万六千公里外的太空,任何船舰上的人不能活着进入这个区域,任何通讯不得未经检查擅自送出。差不多在两百公里外,一颗小型小行星正在它一年前被推入的那个新轨道上轻巧地运行。这个轨道环绕着超空间基地,近乎一个完美的圆形。小小行星的编号是“超九三七”,但超空间基地上的人一律称之为“它”。(“你今天有没有到它上面去?”“将军在它上面,暴跳如雷。”久而久之,这个非人称代词便获得一个尊贵的引号。)随着零秒逐渐接近,工作人员纷纷撤离,“它”上面只剩下“秒差号”——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种太空船。这艘无人太空船已准备就绪,即将进行一次不可思议的航行。身为乙太工程部的杰出成员,年轻的吉拉德?布莱克分配到最前排的位置。他将粗大的指节扳得噼啪响,再在沾污的白色工作服上擦了擦发汗的手掌,然后没好气地说:“你为何不去烦那边的将军,或是将军夫人?”行星际日报特派员尼格尔?荣森朝那个方向随便望一眼,看到了金光闪闪的李察?寇纳尔少将,以及他身边那位不起眼的女士——在他的军礼服反射的光芒下,她几乎成了隐形人。他说:“只不过我对新闻才有兴趣,否则我会的。”荣森身材矮胖。他煞费苦心地将头发剪成半公分的平头,他的衬衣领口敞开,裤腿只到脚踝——忠实地模仿电视里那些平凡的新闻记者角色。纵使如此,他却是个非常能干的记者。布莱克则结实健壮,深色的头发几乎完全遮住额头。但他的心灵格外敏锐,与十指的粗钝恰成反比。他说:“所有的新闻都在他们肚子里。”“才怪。”荣森说,“寇纳尔的金色穗带下没有肉体。把他剥光,你会发现只有一条输送带,向下传送命令,向上传送责任。”布莱克觉得很想咧嘴一笑,但硬是忍住了。他说:“那位女博士怎么样?”“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苏珊?凯文博士,”记者用演讲的语调说,“这位女士的心脏位置被超空间填满,她的双眼充满液态氦。她曾经穿越太阳,从另一侧穿出时被封在冷冻火焰中。”布莱克更想发笑了。“那么,舒洛斯主任呢?”荣森流利地一口气说:“他的学问太渊博了。他总是陷入两难,不知是该把智慧的光芒洒向他的听众,还是该遮掩他的智慧,以免强光害得听众永久失明,到头来什么也没说。”这回布莱克露出了牙齿。“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挑上我。”“简单,博士。我刚才望着你,自忖你实在太丑,不可能是个笨蛋;而且一定很精明,不可能错过成为新闻人物的大好机会。”“改天提醒我把你打趴。”布莱克说,“你想知道什么?”行星际日报特派员指向下方的凹洼,问道:“那玩意儿能成事吗?”布莱克也随着向下望,觉得一股模糊的寒意袭来,像是火星上稀薄的晚风。那个凹洼是个大型电视荧幕,画面一分为二。一半是“它”的全景,秒差号就停在“它”坑坑洼洼的灰色表面,在微弱的阳光下闪着暗淡的光芒。另一半画面是秒差号的驾驶舱,舱内没有任何生物。驾驶座上有个类似人形的物体,但仍一眼便能看出它是个正子机器人。布莱克说:“就物理层面而言,先生,这行得通,那个机器人会往返一趟。太空啊!这部分我们是怎么成功的,我从头到尾亲身经历。我拿到乙太物理博士学位两周后,就来这里报到,从此除了休假,我一直待在这里。我们首次把一根铁丝送到木星轨道,让它经由超空间回来——结果变成一堆铁屑那次,当时我就在场。我们把白老鼠送到那里再收回来,结果变成老鼠肉那次,当时我也在场。“然后,我们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建立了一个平整的超空间场。我们必须消除超空间旅行实验品各点间的时间迟滞,精确度得高达万分之一秒。此后,回来的白老鼠开始保持完整了。我记得因为有只白老鼠活着回来,十分钟后才死掉,我们便庆祝了一个星期。现在,只要我们好好照顾,要它们活多久都行。”荣森说:“太好了!”布莱克斜眼望着他。“我刚才说,就物理层面而言行得通。那些回来的白老鼠……”“怎样?”“失去了心智,连小白老鼠的心智都没了。它们不吃东西,需要我们强行灌食。它们不**,它们不奔跑。它们只是坐在那里,坐在那里,坐在那里,如此而已。后来,我们终于能送出一只黑猩猩。实在可怜;它太接近人类,令人看了于心不忍。它回来后变成一团行尸走肉,能够转动眼珠,有时会在地上乱爬。它常发出哀嚎,坐在自己的排泄物上,不晓得该离开。有一天有个人枪杀了它,我们都感到如释重负。我告诉你,伙伴,凡是去过超空间的生物,回来后一律丧失心智。”“这点可以发表吗?”“这个实验做完后,或许可以吧。他们对它寄予厚望。”布莱克扬起一侧嘴角。“你不吗?”“由一个机器人负责驾驶?不。”布莱克的记忆几乎自然而然回到几年前那个插曲,那一次,他无意间差点弄丢一个机器人。他想到那些叫作纳斯特的机器人,它们遍布超空间基地,拥有完善的内建知识与完美主义者的种种缺点。谈论机器人又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个天生的传道者。可是荣森为了打破沉默,一面换了一块口香糖,一面没话找话随口说:“别告诉我你有反机器人情结,我向来听说科学家是一群没有反机器人情结的人。”布莱克的耐心崩溃了。他说:“那是实话,而那正是问题所在。科技变得无机器人不欢;任何工作都得有机器人,否则负责的工程师便会感觉上当。你想要一个门挡,就买个有厚脚板的机器人。那是个严重的问题。”他以低沉、激动的声音说出这番话,将一字一句直接送到荣森耳朵里。荣森挣脱被对方抓牢的手臂。他说:“嘿,我可不是机器人,别拿我来出气。我是个人,现代智人。你刚刚折断我的一根臂骨,那还不是证明吗?”然而,布莱克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继续说:“你可知道在这个安排上浪费了多少时间?我们定制了一个用途极广的机器人,而我们只给它一个命令。完了!我听过那个命令,我还背了起来。简短有力的几句话:‘紧紧抓住起动杆,用力向你的方向拉。用力!在控制面板尚未显示你已两度通过超空间之前,一直保持这个动作。’“所以到了零时,那个机器人会一把抓住起动杆,将它用力向后拉。它的手会加热到血液的温度,一旦起动杆到达定位,热膨胀就会接通电路,超空间场随即启动。假如在进入超空间的途中,它的脑子发生任何变化,那也没关系。它需要做的,只是保持原状一刹那,太空船马上会回来,到时超空间场便会关闭,绝不会出任何问题。然后,我们就能研究它的各种广义反应,看看究竟哪一部分出了问题。”荣森露出茫然的表情。“在我听来都很有道理。”“是吗?”布莱克恶狠狠问道,“从一个机器人的脑子能研究出什么?它装的是正子,我们的则是细胞;它主要的材料是金属,我们的则是蛋白质。两者并不相同,根本无从比较。然而我深信,根据研究机器人所获得的结果,或说自以为的结果,他们就会把真人送进超空间。可怜的烈士!听好,这不是送命的问题,而是回来后心智全失。假使你看过那只黑猩猩,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死了倒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另一种结果……”记者问道:“你有没有跟什么人谈过这件事?”布莱克说:“有的。他们的回答和你一样,他们说我有反机器人情结,这就摆平了一切——看看那儿的苏珊?凯文,我们可以确定她绝没有反机器人情结。为了观察这次实验,她大老远从地球赶来。假使驾驶座上坐的是个人,她才懒得来呢。可是这有什么用!”“嘿,”荣森说,“别停下来,还有呢。”“还有什么?”“还有问题没答完。你才解释了机器人,可是为何突然之间采取这些安全措施?”“啊?”“得了吧。我突然就不能传送新闻电讯,太空船突然就不能进这个区域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只是另一个实验罢了。公众知道有个超空间基地,也知道你们这些人试图做什么,所以说,难道还有什么大秘密吗?”愤怒的余波仍在布莱克心中**漾,他气所有的机器人、气苏珊?凯文,气自己对当年那个失踪机器人的记忆。他发觉还有多余的怒气,可以分给这个恼人的小新闻记者,以及他那些恼人的小问题。他心想:让我们看看他的反应如何。于是他说:“你真想知道吗?”“不在话下。”“好吧。我们过去启动超空间场的对象,大小从未超过那艘太空船的百万分之一,而那艘船将要穿越的距离,则超过我们过去最高纪录的百万倍。这就代表说,即将启动的那个超空间场,比我们处理过的都要强百万倍的百万倍。我们不确定它能做些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理论告诉我们,那艘船将被顺利地放到天狼星附近,再顺利地被带回此地。可是秒差号周围的空间有多少会一块被带走?这实在很难讲,我们对超空间了解得还不够。停放那艘船的小行星可能会跟它一块消失,还有你可知道,即使我们的计算有一点点误差,它也可能永远无法回到这里。比方说,它回来的时候,或许会落在三百亿公里之外。而且还有可能,被转移的空间会超过那颗小行星的范围。”“超过多少?”荣森追问。“我们不敢说,这里头有个统计性的不定因素。所以任何太空船都不准靠得太近;所以在实验安全结束之前,我们凡事一律对外保密。”荣森大声咽了一下口水。“万一超空间基地也被波及呢?”“有这个可能。”布莱克泰然自若地说,“可能性不大,我向你保证,否则舒洛斯主任不会在这里。话说回来,数学上这个几率不等于零。”新闻记者看了看手表。“一切将在何时发生?”“差不多再过五分钟。你不会紧张吧?”“不会。”荣森答道,不过他愣愣地坐下来,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布莱克靠着栏杆探头出去。最后几分钟正嘀嗒嘀嗒溜走。机器人动了!在这个动作的暗示下,众人纷纷向前凑去,室内灯光则即刻调暗,以强调与突显下方画面的明亮。但目前为止,那只是第一个动作——机器人的双手渐渐伸向起动杆。布莱克耐心等待最后一秒钟,到时机器人会将起动杆向后拉。布莱克能想象好几种可能的结果,这些可能性几乎同时浮现心头。最初会有个短暂的闪动,显示太空船经超空间往返一周。即使经历的时间极短,太空船返回时仍不会刚好落在出发位置,因此必会造成一下闪动,每次都是这样。而当太空船归来后,他们或许将会发现,结果证明拉平超空间场的装置不够完善,不足以涵盖整艘太空船的体积。那个机器人可能变作一团废铁,那艘太空船也可能成为一团废铁。或者,也有可能他们的计算有些误差,那艘船可能再也回不来。或是出现更糟的情况,超空间基地也许会跟那艘船一块飞走,再也回不来了。当然,也或许一切顺利。那艘船或许只会闪动一下,完好如初地回到原处。而那个心智未曾受损的机器人,则会从座椅中站起来,发出圆满达成任务的讯号——那将是人造物件脱离太阳重力范围的历史性首航。进入最后一分钟。最后一秒终于来到,机器人抓住起动杆,用力拉向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闪动。什么也没有!秒差号从未离开普通空间。为了擦拭油光的额头,寇纳尔少将摘下军帽,这样一来,他的秃头立即暴露在外。本来这会使他的外表突然增加十岁,但他皱成一团的脸孔已抢先做到这点。距离秒差号发射失败已将近一小时,这段时间却白白浪费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真想不通。”梅尔?舒洛斯博士今年四十岁,是超空间场架这门新兴科学中的“老前辈”。他以绝望的口吻说:“基本理论没有任何错误,我敢拿性命发誓。那艘船上某个角落出现机械故障,如此而已。”这番话他已经说了十几遍。“我以为一切都测试过。”这句话也重复了同样多次。“是这样的,将军,是这样的。话说回来……”这句话也不例外。他们坐在寇纳尔的办公室中面面相觑(此地现在禁止任何人员接近),两人都不太敢望向在场的另一个人。苏珊?凯文细薄的嘴唇与苍白的脸颊不带任何表情。她以冷淡的口吻说:“你们可以用我以前告诉你们的话安慰自己,但我不信会有任何有用的结果。”“现在不是争论老问题的时候。”舒洛斯咕哝道。“我没有争论。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会提供合乎规格的机器人,给任何合法的顾客做任何合法的用途。然而,我们尽了我们的责任。我们早已知会你们,我们无法保证从正子脑的变化能导出任何有关人脑的结论。我们的责任到此为止,这无需争论。”“太空啊,”寇纳尔将军说,他的口气使这个感叹词听来有气无力,“我们别讨论这件事。”“其他还有什么好做的?”舒洛斯喃喃道,他无法摆脱这个话题,“在我们确切了解心智在超空间中发生什么变化之前,我们无法有任何进展。机器人的心智至少能用数学分析,它是个起点,是个开始。在我们试过……”他粗暴地抬起头来,“可是你的机器人不是重点,凯文博士。我们不担心它或它的正子脑。他妈的,娘儿们……”他的声音提高到接近尖叫。机器人心理学家以几乎未曾提高的平板语调,硬将对方的话逼回去。她说:“别歇斯底里,哥儿们。我一生中曾经目睹许多危机,从没见过哪次是靠歇斯底里解决的。我有一些问题,需要知道答案。”舒洛斯的厚嘴唇打着战,一双深陷的眼珠似乎缩到眼窝里,留下两个阴暗的坑洞。他粗声道:“你受过乙太工程的训练吗?”“那是个不相干的问题。我是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首席机器人心理学家,坐在秒差号驾驶座的是个正子机器人。就像所有这类机器人一样,它只出租不出售。对于有这样一个机器人参与的任何实验,我都有权询问相关细节。”“跟她讲,舒洛斯,”寇纳尔将军吼道,“她是——她是自己人。”凯文博士将一双灰眼珠转向将军。她当年侦查那桩机器人失踪案时,曾与这位将军共事过,因此能指望他不致犯下低估她的错误。(当时舒洛斯因病告假,闻名总不如亲身经历具说服力。)“谢谢你,将军。”她说。舒洛斯无助地轮流望着另外两人,再喃喃道:“你要知道什么?”“我的第一个问题显然是,假如那个机器人没问题,你究竟有什么问题?”“但那个问题显而易见,那艘船没有动一动。你看不见吗?你瞎了眼吗?”“我的视力相当好。我不了解的是,你对某个机械故障为何显得那么惊慌。你们这些人没料到偶尔会有故障吗?”将军喃喃道:“是经费问题,那艘船贵得要死。世界议会……拨款……”他说不下去了。“那艘船仍在那里,做点修理和修正不会有什么困难。”舒洛斯控制住了自己。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他像是曾经双手抓住自己的灵魂,将它猛摇一阵,叫它自己站起来。他的声音甚至流露出一种耐性。“凯文博士,当我提到机械故障时,我是指诸如哪个电驿被一粒灰尘卡住,哪个接点被一滴油脂遮住,哪个电晶体因热膨胀暂时失效,以及其他几十种、上百种的问题。任何一种故障都可能相当短暂,随时有可能消失。”“这就代表秒差号随时可能冲进超空间,然后折返。”“正是这样。现在你了解了吗?”“一点也不了解。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舒洛斯做了一个动作,看来像是准备抓起两把头发猛扯。他说:“你不是个乙太工程师。”“这就使你舌头打结吗,博士?”“我们对这艘船所作的设定,”舒洛斯以绝望的口吻说,“是以银河系的重心为准,从太空中某个定点跃迁到另一点。而回程的目的地,则是原出发点加上太阳系运动的修正。自秒差号原定的出发时刻算起,这一个小时中,太阳系已经移动了位置,原先用来调整超空间场的那组参数不再有效。普通的运动定律不能用在超空间中,而要计算一组新的参数,得花上我们一周的计算时间。”“你的意思是,假如那艘船现在出发,它会回到几千公里外某个不可预知的位置?”“不可预知?”舒洛斯露出空洞的笑容,“是的,我应该这么讲。秒差号或许会停在仙女座星云里,或是太阳的正中心。无论如何,我们再见到它的机会微乎其微。”苏珊?凯文点了点头。“那么情况是这样的,假如那艘船消失了,其实随时有此可能,纳税人的几十亿元或许再也无法追回,而且——世人会说——是被胡搞瞎搞掉的。”寇纳尔少将像是被尖针戳了一下臀部,明显地怔了一怔。机器人心理学家继续说:“那么,总得想个办法,使那艘船上的超空间场机件停摆,而且越快越好。必须拔掉或弄松或拉开什么零件。”她有一半是自言自语。“没那么简单。”舒洛斯说,“我无法详加解释,因为你不是乙太工程专家。那就像是为了切断普通的电路,而拿一把园艺剪来剪断高压线。它可能造成灾难,它必会造成灾难。”“你的意思是,任何关闭那组机件的尝试,都会把那艘船丢到超空间去?”“任何胡乱的尝试都有这个可能。超空间力不受光速的限制,它们很可能根本没有任何速限,这使得问题极端困难。唯一合理的解决之道,是找出故障的根源,从中研究出切断力场的安全办法。”“照你说要怎样进行,舒洛斯博士?”舒洛斯说:“在我看来,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派我们的一个纳斯特型机器人……”“不!别傻了!”苏珊?凯文插嘴吼道。舒洛斯以冰冷的口吻说:“那些纳斯特熟悉乙太工程的问题,它们会是理想的……”“门都没有。未经我的许可,你不能用我们的正子机器人执行这种任务。它们不在你的控制下,你也休想控制它们。”“还有什么选择吗?”“你必须派你们一名工程师去。”舒洛斯猛力摇了摇头。“不可能,那样风险太大了。要是我们损失一艘船再加上一个人……”“纵然如此,你也不能使用纳斯特型机器人,或是任何机器人。”将军说:“我……我必须跟地球联络。整个问题必须交给上级处理。”苏珊?凯文尖刻地说:“假使我是你,我不会急着那样做,将军。你没有任何自己的建议或行动计划,只好任凭政府发落。我可以肯定,你不会有什么太好的下场。”“但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将军再度掏出手帕擦汗。“派个人去,没别的选择。”舒洛斯的脸色已经由青转灰。“派个人去,说说倒容易。可是派谁呢?”“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上次造访超空间基地时,不是碰到一个叫布莱克的年轻人吗?”“吉拉德?布莱克博士?”“我想就是他,没错。他那时是单身汉,现在还是吗?”“是的,我相信他还是。”“那么我建议尽快把他带到这儿来,就说十五分钟内吧。与此同时,我要拿到他的档案。”她顺利地取得解决危机的发号施令权,寇纳尔与舒洛斯皆未试图挑战她的权威。这次苏珊?凯文再度造访超空间基地,布莱克曾在远距离见过她,却未采取任何行动缩短彼此的距离。如今被召唤到她面前,他不知不觉怀着满腔的反感与厌恶瞪着她,几乎未曾注意到站在她身后的舒洛斯博士与寇纳尔将军。他还记得上次与她这样面对面,当时是为了一个失踪的机器人而被迫对她交心。凯文博士冰冷的灰色眼珠紧紧盯着他冒火的棕色眼珠。“布莱克博士,”她说,“我相信你了解目前的状况。”布莱克说:“我了解。”“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事。这艘太空船太过昂贵,我们丢不起。假如有坏消息传出去,就可能意味着本计划的结束。”布莱克点了点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希望你还想到,必须有个人登上秒差号,找出毛病所在,然后……呃……使它失效。”顿了一顿后,布莱克粗声道:“哪个傻瓜会去?”寇纳尔皱起眉头望向舒洛斯,后者咬住嘴唇,目光没有聚焦任何一处。苏珊?凯文说:“当然,无意间启动超空间场的可能性是有的。这样一来,那艘船可能驶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另一方面,它也可能回到太阳系内某个角落。若是如此,我们会不惜任何财力、物力寻回那个人和那艘船。”布莱克说:“需要做点修正,是那个白痴和那艘船!”苏珊?凯文未加理会这个评语,又说:“我已经请寇纳尔将军批准,把这件任务交给你。必须去的人就是你。”这回毫无停顿,布莱克随即以再平板不过的语气说:“女士,我并未自告奋勇。”“在超空间基地上,顶多只有十个人具有足够的知识,有一点机会圆满达成这项任务。在这些人当中,由于我们是旧相识,所以我选择了你。你将胜任愉快……”“听好,我可没有自告奋勇。”“你毫无选择。你当然会面对自己的责任吧?”“我的责任?怎么变成我的了?”“因为你最适合进行这项工作。”“你知道其中的危险吗?”“我想我知道。”苏珊?凯文说。“我知道你不知道,你从未见过那只黑猩猩。听好,我刚才说‘那个白痴和那艘船’,不是在表达一种见解,而是在告诉你一项事实。假如有必要,我会拿我的生命冒险。也许并非欣然,但我会那样做。可是变成一个白痴、一辈子做个没有心智的动物,这种险我可不要冒,没什么好说的。”苏珊?凯文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年轻工程师又冒汗又冒火的脸孔。布莱克吼道:“派个你们的机器人去,派个你们的NS-2型。”机器人心理学家的眼睛反射出一种冰冷的闪光。她以深思熟虑的口吻说:“是的,舒洛斯博士作过这个建议。但NS-2型机器人是基地向本公司租的,不是买的。你可知道,它们每个都价值几百万元。我在此代表本公司,我判定它们太过昂贵,不能拿来冒这种险。”布莱克举起双手。那两只手紧握成拳,紧贴着胸部打战,仿佛他在用力克制这双拳头。“你在告诉我——你在说你要我代替一个机器人去,是因为我比它更不值钱?”“事实如此,没错。”“凯文博士,”布莱克说,“我们先在地狱见面吧。”“这句话有可能近乎事实,布莱克博士。寇纳尔将军会帮我证实,他已命令你接受这项任务。据我了解,你在此地受到准军法的管辖,假如你拒绝一项任务,可以用军法审判你。像这样的案子判下来,一定是送往水星监狱。我相信那里足够接近地狱,假如我去探望你,你那句话就会不幸应验,不过或许我不会去。反之,假如你答应登上秒差号,完成这项工作,将对你的职业生涯有莫大的助益。”布莱克红着眼瞪着她。苏珊?凯文说:“给这个人五分钟考虑一下,寇纳尔将军,同时准备好一艘太空船。”两名安全警卫护送布莱克走了出去。吉拉德?布莱克觉得全身发冷。他的四肢不自觉地运动,仿佛它们不是他的一部分。他像是站在某个遥远的、安全的地方望着自己;望着自己登上一艘太空船,准备登陆“它”,准备登上秒差号。他几乎无法相信这点。刚才他突然低下头,说了一句:“我去。”可是为什么呢?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型人物。那又是为什么呢?当然,部分原因是水星监狱的威胁。另外一部分原因,是他怎么也不肯成为熟人眼中的懦夫——世上半数的英勇行为,背后都藏着这种更深一层的懦弱。不过,最主要还是由于另一个原因。布莱克在走向太空船的途中,被行星际日报的荣森拦住一会儿。布莱克望着荣森发红的脸孔,问道:“你想要什么?”荣森喋喋不休地说:“听好!等你回来,我要独家新闻。你开任何价钱我都能设法——你要任何东西都行——”布莱克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个四脚朝天,然后继续向前走。那艘太空船有两名驾驶员。两人都没跟他说话,他们的目光则从他的上下左右绕过,不过布莱克并未介意。他们自己吓得面无人色;他们的太空船接近秒差号的动作,则像小猫头一回见到狗那样避之唯恐不及。他根本不需要他们。在他眼前徘徊不去的只有一张脸孔。无论是寇纳尔将军焦虑的表情,或是舒洛斯脸上虚假的坚决,都只是他意识中短暂的伤口,几乎立刻就愈合了。他在心中见到的,是苏珊?凯文那张临危不乱的面容;是他登上太空船时,她毫无表情的冷静神态。他望向漆黑的太空,超空间基地已在其中消失……苏珊?凯文!苏珊?凯文博士!机器人心理学家苏珊?凯文!走起路来像个女人的机器人!他暗自嘀咕,她的三大法则是什么?第一法则:汝应全心全意全力保护机器人。第二法则:倘使不与第一法则抵触,汝应保障神圣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之利益。第三法则:倘使不与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抵触,汝应偶尔眷顾人类。他恶毒地想道,她曾经年轻过吗?她曾经有过一丝真正的感情吗?太空啊!他多么想去做点什么事,好让他能够摘下她脸上那副冰冷空洞的面具。他会的!众星在上,他会的。只要让他心智无损地回去,他会眼见她本人、她的公司,以及所有的机器人贱种通通化为灰烬。比较之下,对监狱的恐惧与对个人威望的渴求,都不如这个想法对他更具驱策力。他的恐惧几乎被这个想法一扫而空——几乎。这时,其中一位驾驶员头也不回地喃喃道:“你可以从这里下去,它在下方八百公尺处。”布莱克恶狠狠地说:“你不着陆吗?”“严格命令,万万不可。着陆的震动可能……”“那我着陆时的震动呢?”驾驶员说:“我奉命行事。”布莱克不再说什么。他默默钻进太空衣,等着内气闸开启。太空衣右大腿处有一片金属,上面牢牢焊着一个工具箱。正当他走进气闸时,头盔中的耳机忽然隆隆作声。“祝你好运,博士。”过了一下子,他才会意这是船上两名驾驶员说的。他们虽然急着离开这片受到诅咒的太空,总算还是浪费了点时间,给了他这点鼓励。“谢谢。”他笨拙地、近乎忿恨地答道。然后他便进入太空。他从外气闸跳出来,获得一股稍微偏心的冲力,令他在太空中缓缓翻滚。他能看到秒差号正在等他。在翻滚的过程中,于适当时刻从双腿之间望出去,他还能看到刚才那艘太空船正转向离去,喷出一长串横向喷流。他孤独了!太空啊,他孤独了!历史上曾有任何人感到这么孤独吗?万一——万一发生任何变故,他郁郁地嘀咕,自己会知道吗?会有任何时间让他明白吗?他会不会感到心智逐渐消失,理智与思想则逐渐模糊,终至一片空白?或者会不会一切在瞬间发生,就像用力场刀一刀切下?无论哪种可能……他又想起那只黑猩猩,想到它茫然的眼神,以及心智全无的它吓得全身发抖的模样——这些记忆多么鲜明。现在,那颗小行星在他脚下六公尺处,以绝对均匀的运动在太空中游**。除人力作用外,已有天文时间那么长久的时期,它上面每一粒沙尘都未曾受过其他的搅扰。在“它”那无极的安宁中,一粒小沙尘却制住秒差号上某个精密机件单元,或者,是某个浸在精制润滑油中的活动元件,被其中一点不纯沉淀物卡住了。或许只需要一次小小的振动,一次源自物质互撞的微小颤抖,便能释放那个活动元件,让它沿着指定轨迹运行,制造出一个超空间场——像一朵成熟得不可思议的玫瑰般怒放。他的身体即将接触“它”。他缩起四肢,万分渴望能“点到为止”。他不想碰到那颗小行星,他的皮肤起满鸡皮疙瘩。“它”接近了。即将——即将——什么也没发生!有的只是不断与小行星接触的感觉。那是一段压力慢慢增加的诡异过程,压力来源是带着全额惯性却几乎零重量的百余公斤物体(他自己加上太空衣)。布莱克慢慢张开眼睛,让星空进入视野。太阳是个白热的弹珠,阳光因他的偏光面板而大幅减弱。星光相对的格外暗淡,但组成的是熟悉的图样。既然太阳与星座都很正常,他就仍在太阳系中。他甚至能看到超空间基地,它是个微小、暗淡的新月形。他耳中突然响起声音,吓得他全身僵硬。那是舒洛斯的声音,他说:“我们看得见你,布莱克博士。你并不孤独!”布莱克本可对这种说辞嘲笑一番,但他只是以低沉、清晰的声音说:“走开。拜托你走开,以免我分神。”顿了顿之后,舒洛斯以更哄诱的语调说:“如果你愿意随时报告进度,便可纾解你的紧张情绪。”“等我回去后,你会从我口中得到详情,不是现在。”他忿忿地答道,又忿忿地将包覆金属的五指移到胸前的控制板,切断太空衣的无线电。现在他们不妨对真空讲话。他有他自己的计划;假如他能心智无损地回去,那时就该他表演了。他无比谨慎地站起来,立足在“它”的表面。他的身体有点摇晃,那是不随意肌四下拉扯的动作——由于几乎完全失重,令他陷入一连串无止尽的失衡状态。在超空间基地,有一个伪重力场拉住他们。布莱克发觉他的心智有一部分还足够清明,使他能想起这件事,并生出怀念之情。太阳已经消失在一座峭壁后面。这颗小行星的自转周期仅一小时,星辰相对的运转明显可见。从他所站的位置,他看得见秒差号。现在他慢慢地,小心地,几乎蹑手蹑脚地向它走去。(别震动,别震动。这几个字恳求般在他心中响起。)在他尚未完全体会自己走了多远之前,他已来到太空船旁边。上方是一长串手柄,一直延伸到外气闸。他停在那里。太空船看来相当普通。或说至少看来普普通通,只是在船身高度三分之一与三分之二处,各有一圈钢质圆钮环绕船身一周。此时此刻,它们一定在奋力转化为超空间的源极。布莱克突然有个奇怪的欲望,想伸出手抚摸其中一个圆钮。这是人类的非理性冲动之一,正如一个人从高楼大厦向下望,几乎必然会有个一闪即逝的想法:“跳下去会怎么样?”布莱克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展开十指,轻轻地、轻轻地将两手平贴船身。这时,他感到全身直冒冷汗。什么也没发生!他抓住底端那个手柄,小心地把自己向上拉。他很希望能像太空建筑工一样,拥有在失重状态下作业的丰富经验。你必须使出足够力量克服惯性,然后就得松手。若多拉一秒钟,你便会失去平衡,撞向一侧的船身。他慢慢地、蹑“指”蹑脚地向上爬。他的双腿与臀部在他举起左臂时摆向右侧,在他举起右臂时则摆向左侧。登上十几阶后,他的手指已经能摸到外气闸的开关。安全标志是个微小的绿点。他再度犹豫起来。这将是他首次使用太空船的电源,他默想了一遍接线图与力场分布。假如他按下这个开关,开启机制便会吸取质子堆的电力,拉开外气闸这片厚重的金属。嗯?又有什么用呢?除非他对出什么毛病有点概念,否则无从判断电力转移会带来什么效应。他叹了一口气,按下了开关。船身的一部分平缓地卷开,未曾伴随任何噪音或声响。布莱克再看了一眼那些亲切的星座(它们没有改变),便走进微亮的气闸室。外气闸随后重新关闭。前面是另一个开关,他必须打开内气闸。他再度停下来思量一番。当内气闸开启时,舱内的气压会稍微降低,需要几秒钟的时间,船上的电解槽才能补回那些损失。嗯?随便举个例子,“博舒后板”对气压就相当敏感,可是当然并非敏感到那种程度。他又叹了一口气,这回叹得更轻(恐惧的外皮已经开始长茧)。他按下开关,内气闸打开了。他进入秒差号的驾驶舱,见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满布星辰的显像板,他的心脏随即怦怦乱跳。他强迫自己望向那些星辰。没有任何变化!他看得见仙后座,其他星座也都正常,而他已置身秒差号内部。他可以感觉到,最危险的阶段已成过去。他已经做了这么多,而他仍在太阳系中;他已经屏气凝神这么久,这时一种有点像信心的感觉又开始浮现。秒差号有一种近乎神奇的静寂。布莱克这一生在许多太空船上待过,总是会听见一些动静,即使只是鞋子磨蹭地板,或是服务生在走廊哼歌。而在这里,他自己的心跳似乎都被重重包裹,发不出一点声音。坐在驾驶座的机器人背对着他。它没有反应就代表它已知晓他的来临。布莱克咧嘴做个凶狠的笑容,厉声道:“松开起动杆!站起来!”在封闭的舱房中,他的声音有如雷鸣。等到他担心自己的声音可能激起空气振动时,其实为时已晚。不过,显像板的星像仍旧维持不变。那个机器人当然一动也没动。它无法接收到任何种类的感觉,甚至无法对第一法则作出反应。原本应该是近乎瞬间就完成的过程,却被封冻在无尽的半途中。他记得它接受的那组命令,它们根本不会导致任何误解。“紧紧抓住起动杆,用力向你的方向拉。用力!在控制面板尚未显示你已两度通过超空间之前,一直保持这个动作。”是啊,它还一次也没有通过超空间。他谨慎地走近那个机器人。它坐在那里,用力将起动杆抓在两膝之间,这就几乎将触发机件带到定位。然后,以热电偶的方式,它的金属手掌的温度将使触发器稍微弯曲,刚好足以接通电路。布莱克自然而然瞥了一眼控制面板上的温度读数——机器人的手掌是摄氏三十七度,完全正常。他生出个讽刺的想法:好家伙,这里只有我和这架机器,我却对它束手无策。他希望做的是拿一根撬棍将它打得稀烂,这个想法令他沾沾自喜。他能看见苏珊?凯文脸上的恐惧(若说有什么恐惧能贯穿冰霜,那就非稀烂的机器人带来的恐惧莫属)。正如所有的正子机器人一样,这个独一无二的型号也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产品;是在那里制造,在那里测试的。从这个想象的报复中尽情陶醉一番之后,他随即清醒过来,开始四下打量这艘太空船。毕竟,目前为止进展仍等于零。他慢慢除下太空衣,将它轻轻放在行李架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巡视各间舱房,研究超原子发动机的大型连锁表面,追寻电缆的分布,并检视各个电驿。他未曾碰触任何东西。取消超空间场的方法有十几种,但除非他至少大概知道毛病出在哪里,得以采取适当的步骤,否则每种方法都会酿成大祸。他不知不觉又回到控制台,对着机器人麻木不仁的宽阔背部,怒不可遏地喊道:“告诉我,好不好?问题出在哪里?”他有一种冲动,想要胡乱破坏这艘船的机件;把它打烂,把这件事作个了结。但他紧紧按捺住这个冲动。假如花上一周的时间,他总有办法推断出正确的破坏目标。为了苏珊?凯文,为了自己对她的报复计划,他至少该做到这一点。他慢慢转身,陷入沉思。这艘船的每一部分,从引擎本身到各个双向捺跳开关,全都在超空间基地上接受过巨细靡遗的检验与测试,令人几乎无法相信任何一环会出问题。这艘船上没有一样……嗯,有的,当然有。那个机器人!它是在美国机器人公司测试的。那些该死的畜生,理论上他们有这个能力。大家总是怎么说的?机器人自然能做得比较好。这是个一般性假设,部分建立在美国机器人公司本身的宣传伎俩上。针对某项功能,他们能制造一个做得比真人更好的机器人。不是“跟人一样好”,而是“比人还要好”。当吉拉德?布莱克瞪着那个机器人,想到这一点时,他的眉毛在狭窄的额头下缩成一团,他的表情变成惊讶与狂野希望的混合体。他绕到机器人面前,瞪着它的手臂。那双手正将起动杆拉在触发位置,永远这么握着,直到这艘船进行跃迁,或是机器人自己的电源用尽为止。布莱克低声道:“一定,一定是。”他走了开,再度陷入沉思。然后他说:“一定就是这样。”他打开太空船的无线电——它的载波束已经对准超空间基地。他对着话筒吼道:“嘿,舒洛斯。”舒洛斯立即回答:“太空啊,布莱克……”“好啦,”布莱克干脆地说,“别说话。我只是要确定一下你们还在监看。”“当然,我们都在看。听好……”但布莱克随即关上无线电。他冲着驾驶舱内的电视摄影机,咧开一侧嘴角冷冷一笑,然后在超空间场机件中,选了一个画面范围内的部分。他不知道映像室中会有多少人,或许只有寇纳尔、舒洛斯与苏珊?凯文;或许全体人员通通到齐。无论如何,他会给他们一点东西看。他判断三号电驿盒足以担此重任。它位于一个壁凹内,上面覆盖一个冷封的平滑面板。布莱克从工具箱中取出一具钝缘的喇叭状封缝机,然后将太空衣推到行李架更深处(刚才他将太空衣翻开才拿到工具箱),又转身面对电驿盒。布莱克打发了最后一丝不安,举起那具封缝机,在冷封缝上三个不同位置各碰了一下。当能量涌浪一来一去时,那个工具的握柄变得有点温度。封缝机的力场灵巧而迅速地发挥作用,面板立刻垂下来。他很快地、几乎不由自主地瞥了显像板一眼。星像都还正常,他自己也因此感到正常。那是他需要的最后一点鼓励。他抬起腿,一脚踩烂了壁凹中羽毛般纤细的机件。结果产生了一些玻璃碎片、一些扭曲的金属,以及洒在地板上的几滴水银……布莱克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再次打开无线电。“你还在吗,舒洛斯?”“是的,可是……”“那么我向你报告,秒差号上的超空间场已被取消。来接我吧。”吉拉德?布莱克不觉得自己比出发时更像英雄,不过还是认为自己当之无愧。送他到这颗小小行星的两名驾驶员,现在又来将他接走。这回他们不但着陆,还拍拍他的背。太空船返抵时,超空间基地挤满等待的人群,众人纷纷为布莱克喝彩。他则对群众挥手,露出笑容,尽了做英雄的义务。但他内心并未感到胜利的喜悦——尚未感到。他心中只有期待,胜利的喜悦等一下才会来,等他见到苏珊?凯文的时候。他在步下太空船前停了一下。他四下寻找她,却未见她的踪影。寇纳尔将军等在那里,所有的军人本色尽皆恢复,脸上坚定地挂着一副赞许的表情;梅尔?舒洛斯对他露出神经质的笑容;行星际日报的荣森疯狂地挥着手;苏珊?凯文却连影子也没有。等他落地后,他将寇纳尔与舒洛斯推到一旁。“我要先洗澡和吃东西。”至少现在这一刻,他可以对将军或任何人下令,这点他绝不怀疑。他离去时,由几名安全警卫为他开道。在重重警卫的隔离下(这项隔离措施仅为他一人而设),他悠闲地洗完澡、吃完饭。然后他打电话给行星际日报的荣森,跟他说了几句。在他等到回电前,他觉得都无法彻底放松。一切比他预料中顺利得多,那艘船的故障跟他配合得天衣无缝。最后他终于打电话到将军办公室,命令召开一次会议。那无异于一道“命令”,寇纳尔少将险些答道:“遵命,长官。”他们再度齐聚一堂,包括吉拉德?布莱克、寇纳尔、舒洛斯——就连苏珊?凯文也未缺席。可是这一回,主导全场的是布莱克。那位机器人心理学家虽然脸孔仍像面具,不论对胜利与惨祸都无动于衷,然而她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她似乎不再坚持做焦点人物。舒洛斯博士啃了啃拇指指甲,开始谨慎地说:“布莱克博士,我们都非常感激你的英勇和成就。”然后,仿佛为了避免对方得意忘形,他立刻补充道,“话说回来,用脚跟踩烂一个中继箱,实在是鲁莽了些,而且——嗯,这种行动恐怕不能称为成功吧?”布莱克说:“这是个几乎难以不成功的行动。你可知道,”他就此引爆第一颗炸弹,“当时我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舒洛斯站了起来。“是吗?你确定吗?”“你自己去看看。现在安全了,我会告诉你该看什么。”舒洛斯慢慢重新坐下。寇纳尔将军万分兴奋地说:“啊,如果是真的,就再好不过了。”“是真的。”布莱克答道,他的眼睛随即瞥向了苏珊?凯文,后者却一言不发。布莱克很喜欢这种权力的滋味。“当然是那个机器人。你听到了吗,凯文博士?”这是他引爆的第二颗炸弹。苏珊?凯文首度开口,她说:“我在听。事实上,我差不多料到了。在那艘船上,它是唯一未在超空间基地测试过的一项设备。”一时之间,布莱克觉得颇为失望。他又说:“这点你从未提过半句。”凯文博士说:“舒洛斯博士说过不止一次,我不是个乙太学专家。我的猜测只不过是猜测,很有可能根本不对。我当初觉得在你执行任务前,我无权先对你灌输成见。”布莱克说:“好吧,你有没有猜到它是怎么出问题的?”“没有。”“哈,它比人类优秀,那便是问题所在。问题竟然出在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拿手专长上,这不是很奇怪吗?据我了解,他们把它造得比人类更优秀。”他用话语对她作无情的鞭笞,但她没有上钩。她只是叹了一口气。“亲爱的布莱克博士,我们促销部门的宣传口号可与我无关。”布莱克再度觉得失望。这个凯文,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女人。他又说:“你们的人制造了一个机器人,代替真人坐在秒差号的驾驶座上。它必须将起动杆拉向自己,把它拉到定位,让它手中的热量使触发器扭曲,以接通最后的电路。够简单了吧,凯文博士?”“够简单了,布莱克博士。”“假使那个机器人没被造得比人类更优秀,它就会达成任务。不幸的是,美国机器人公司觉得有义务把它造得优于人类。机器人接受的命令,是要它用力将起动杆向后拉。用力!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强调了,加强了。所以机器人做了它该做的事,把它用力向后拉。这里头只有一个问题:它至少比普通人强壮十倍,而起动杆是为普通人设计的。”“你是在暗示……”“我是在明说,那根杆子弯了,弯曲程度刚好令触发器偏离定位。当机器人掌心的热量扭曲热电偶时,并没有使电路接通。”他咧嘴一笑,“这不只是一个机器人的失败而已,凯文博士,它象征着机器人这项构想的失败。”“得了吧,布莱克博士,”苏珊?凯文冷冰冰地说,“你用传道者的心理学淹没了逻辑。那个机器人除了蛮力,还有足够的理解力。假使下令的人使用定量叙述,而不是那愚蠢的‘用力’两字,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假使他说‘施以二十五公斤的拉力’,一切就会顺利进行。”“你这句话的意思是,”布莱克道,“机器人的缺陷必须靠人类的聪明才智弥补。我向你保证,地球上的人会以这个角度看待此事,不会有心原谅美国机器人公司这次的惨败。”寇纳尔少将很快接口道:“慢着,布莱克,一切的经过显然都是机密。”他的声音恢复了权威性。“事实上,”舒洛斯突然说,“你的理论尚未经过检验。我们会派一组人到那艘船上,找出真正的答案。有可能它根本和机器人无关。”“你将负责发现那个答案,是吗?我怀疑世人会不会相信一个当局者的话。除此之外,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他准备好第三颗炸弹,“就在此时此刻,我向这个人辞职,我不干了。”“为什么?”苏珊?凯文问道。“因为,正如你所说,凯文博士,我是个传道者。”布莱克微微一笑,“我要去传道。我觉得有义务告诉地球上的人,机器人时代已发展到人命比机器人还贱的地步。现在已经有人由于机器人过于珍贵,而命令人类替它冒险。我认为地球人应该听听这种事。对于现今的机器人,许多人还有许多保留。美国机器人公司极力鼓吹在地球上合法使用机器人,但至今尚未成功。我相信我将说的一番话,凯文博士,会把这件事作个了结。由于今天的事,凯文博士,你和你的公司和你的机器人,通通会被扫到太阳系之外。”他正在警告她,让她预作防范,布莱克心里明白,可是他无法自拔。自从他前往秒差号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不能放弃这个报复的机会。当苏珊?凯文的灰色眼珠闪现短暂的光芒、双颊出现极淡的红晕时,他几乎忍不住窃喜。他想:你现在感觉如何,女科学家?寇纳尔说:“我不会准你辞职,布莱克,也不会准你……”“你怎能阻止我,将军?我是个英雄,你没听到吗?大地之母地球将对英雄尊敬有加,向来如此。他们会希望听我叙述,他们会相信我说的每句话。他们不会喜欢看到我受到阻挠,至少当我是个崭新的、刚出炉的英雄时不会。我已经跟行星际日报的荣森讲过,告诉他我要给他们一个大新闻;会把每个政府大员和科学主管震下宝座的大新闻。因此在我的听众中,行星际日报会排第一个。所以说,你除了把我枪毙还能怎么办?假如你真出此下策,我想你事后的处境只会更糟。”布莱克报复完了。他没有半句保留,他没有丝毫自我设限。现在,他起身准备离去。“等一下,布莱克博士。”苏珊?凯文说,她低沉的声音透着权威。布莱克不由自主地转身,像是学童听见老师的召唤,但他以刻意的讥嘲纠正了这个举动。“我想,你要提出一个解释?”“绝对不是,”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已经替我解释过,而且解释得相当好。我当初选择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了解,不过我以为你会了解得更透彻。过去我跟你有过接触;我知道你不喜欢机器人,因此对它们不存任何幻想。在指派你这项任务前,我曾要求调阅你的档案,而我在档案中看到,你曾对这个送机器人进超空间的实验表示异议。你的上司因此反对派你前往,但我认为那反倒是你的有利条件。”“请原谅我的无礼,博士,但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在说一件事实,你应该了解为何不能派机器人从事这项任务。你自己刚才怎么说的?好像是机器人的缺陷必须通过人类的聪明才智来平衡。正是如此,年轻人,正是如此。机器人没有聪明才智;它们的心智有限,能被算到最后一位数。事实上,那就是我的工作。“假如机器人接到一个命令,一个精确的命令,它便能忠实地服从。假如那个命令不够精确,除非有进一步的命令,否则它无法修正自己的错误。根据你的报告,那个机器人在太空船上的情形不就是这样吗?所以说,我们怎能派一个机器人去找出机件的毛病?我们没有可能下达精确的命令,因为我们自己对那个毛病一无所知。‘找出哪里有问题’这种命令不能下给机器人,它只能下给人类。人类的头脑,至少目前为止,仍是计算不出来的。”布莱克突然坐下,懊丧地瞪着机器人心理学家。她的话猛然击向他的理智深处被情绪蒙蔽的一角。他发觉自己无法反驳她;更糟的是,一种挫败感将他团团围住。他说:“你该在我离开前讲这番话。”“我是该讲,”凯文博士表示同意,“但我注意到,你对丧失心智有非常自然的恐惧。这样一种排山倒海的忧虑,很容易降低你身为调查员的效率。于是我想到,我该让你以为我派你去的唯一动机是更珍惜机器人。我想那会令你愤怒,而愤怒,亲爱的布莱克博士,有时是非常有用的情绪。至少,一个愤怒的人绝不会像平常那样胆怯。我想,它充分发挥了功效。”她将互握的双手放在大腿上,并露出她一生中最接近笑容的表情。布莱克说:“我真该死。”苏珊?凯文道:“所以说,假如你接受我的忠告,就回到你的工作岗位,接受你的英雄身份,把你的英勇行径详细告诉你的记者朋友——把它当作你答应他的大新闻。”布莱克慢慢地、勉强地点了点头。舒洛斯显得松了一口气,寇纳尔绽放出露齿的笑容,两人双双伸出手来。刚才苏珊?凯文说话时,他们始终未发一言,此时同样一言未发。布莱克有所保留地与他们握了握手,然后说:“该披露的其实是你这部分,凯文博士。”苏珊?凯文冷冰冰地说:“别傻了,年轻人,这是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