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有个机器人在地球上遇难身亡,这是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有史以来的头一遭。这桩意外不怪任何人,那架飞机是在半空解体的。半信半疑的调查委员会则迟疑不决,不知是否真敢公布飞机遭到陨石击毁的证据。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物体具有击败自动闪躲系统的速度;而且除非是一场核爆,否则无法造成这样的损害,而核爆又绝不可能。根据来自旗杆镇天文台,而不是业余人士的报告,在飞机爆炸的前一刻,夜空中曾出现过一道闪光。此外在出事地点一公里半之外,有个显然是陨石的巨大铁块新近嵌入土壤中。将这些佐证加在一起,还能得出什么其他结论吗?话说回来,类似事件以前从未发生过。根据计算的结果,这种意外的几率微乎其微。然而,即使极其不可能的事,有时也难免发生一次。在美国机器人公司里面,意外的原因倒是次要问题,重要的是一个机器人毁掉了。这件事本身就很悲惨。JN5是个原型,经过四次的失败尝试后,它是第一个进行实地测试的——这个事实更为悲惨。JN5是个崭新类型的机器人,迥异于过去出厂的任何机型——这个事实,简直是悲惨至极。在遭到摧毁前,JN5显然有了一项发现。这个发现具有无可估计的重要性,如今则可能永远消失——这个事实使悲惨程度更上层楼,到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比较之下,另一件事似乎不值一提:除了那个机器人,美国机器人公司的首席机器人心理学家也同时遇难。克林顿?马达闰十年前进入公司。其中有五年的时间,他在性情乖戾的苏珊?凯文手下毫无怨言地工作。马达闰的才华有目共睹。苏珊?凯文默默提拔他,使他后来居上。至于为何这样做,她无论如何不屑对研究部主任彼得?玻格特解释,但其实她也无须解释。或者应该说,理由都相当明显。在几个非常显著的方面,马达闰与鼎鼎大名的凯文博士恰恰相反。虽然突出的双下巴使他显得吨位过重,但事实则不然。即使如此,他的出现仍会带来一种压迫感,而凯文则几乎不曾引人注意。马达闰的结实脸庞、闪亮的红褐色乱发、红润的肤色、隆隆作响的声音、高声的哈哈大笑,再加上最突出的两点:无法抑制的自信,以及急切宣布一项成就的作风,使得同处一室的人都有空间不足的感觉。当苏珊?凯文终于退休后(事先就声明,若有人计划为她举办任何欢送晚宴,她一律拒绝合作。她是如此坚决,甚至未曾对新闻单位宣布她的退休),马达闰接下她的职位。他在新职位上做了刚好一天,便推出了JN计划。这个计划需要庞大的研究经费,美国机器人公司过去从未审核过这么大的数目。但马达闰只是和气地挥挥手,不把它当一回事。“每一分钱都值得,彼得。”他说,“我指望由你说服董事会。”“把理由告诉我。”玻格特虽然这样说,却怀疑马达闰会不会这样做。过去,苏珊?凯文从不解释她的理由。马达闰却说:“当然。”接着便坐进主任办公室的大型扶手椅中。玻格特带着近乎敬畏的心情望着对方。他自己一度乌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不出十年,他也会像苏珊一样退休。那将代表公司的第一代正式走入历史——当初就是他们这组人马,将美国机器人公司建立成一个环球大企业,其规模与重要性都足以匹敌各国政府。说来奇怪,不论是他自己,或是比他早走的那些人,都不太明白这个巨大扩张是如何做到的。但现在是个新世代。新来的人将这个巨无霸视为理所当然;他们不会大惊小怪,不至于因疑虑而蹑手蹑脚。所以他们只顾向前冲,这是个好现象。马达闰说:“我计划开始建造不受约束的机器人。”“不受三大法则的约束?这当然……”“不,玻格特,那是你想得到的唯一约束吗?见鬼了,你还曾经参与早期正子脑的设计。我是不是得告诉你,即使把三大法则摆在一边,正子脑中每条径路仍是经过仔细设定的?我们的机器人都是为特定用途而设计,被植入特定的能力。”“而你计划……”“位于三大法则之下的每个层次,所有径路都不设限。这并不困难。”玻格特以讽刺的口吻说:“的确,这并不困难,没用的事从来不困难。困难的是固定那些径路,使机器人变得有用。”“但那又有什么困难?固定径路需要很大的工夫,因为对于像正子这么轻的粒子,测不准原理变得很重要,不确定效应必须尽量减小。但为何一定得这样做呢?假如我们使测不准原理足够凸显,让径路间的穿越变得不可预测……”“我们就造出个不可预测的机器人。”“我们就造出个有创造力的机器人。”马达闰带着一点不耐烦说,“彼得,若说人脑有什么正子脑所没有的,那就是次原子层次的不确定效应导致的一点不可预测性。我承认,在神经系统内,这个效应至今还没有实验证据,可是撇开这点的话,原则上人脑不比正子脑更优秀。”“而你认为,如果你在正子脑中引进这个效应,原则上人脑就不再比正子脑更优秀。”“这,”马达闰说,“正是我的想法。”然后,他们又继续讨论了很久。董事会显然不打算轻易被说服。公司最大的股东史考特?罗伯森说:“光是目前这个情况,已经很难管理机器人企业,公众对机器人的敌意始终在爆发的边缘。如果公众听说机器人将不受控制……喔,别跟我讲什么三大法则。普通人只要听到‘不受控制’这几个字,就不会相信三大法则会保护他。”“那就别用这几个字,”马达闰说,“管这个机器人叫……叫‘有直觉的’。”“有直觉的机器人,”某人喃喃道,“女性机器人?”会议桌上传开一阵笑容。马达闰把握住这个机会。“好吧,女性机器人。当然,我们的机器人是无性的,这个也一样,但我们总好像把它们当成男性。我们为它们取男性的昵称,有时用‘他’称呼它们。而这一个,如果我们考量它脑中的数学架构本质,它会被归类为JN系列。第一个出厂的将是JN1,我想有人会叫它强尼一号……只怕一般机器人学家的创意就是这个水准。但叫它珍妮一号又他妈的有何不可?如果我们必须瞒过公众,不让他们知道我们进行些什么,那就说我们在制造一个具有直觉的女性机器人。”罗伯森摇了摇头。“那样会有什么不同?照你的说法,你计划除去的,是让正子脑比不上人脑的最后一道理论障碍。你想公众对此会有什么反应?”“你打算公开这件事吗?”马达闰问。他稍微想了想,又说:“听好,一般人普遍相信的一件事,就是女人的智力比不上男人。”几位与会者脸上随即显露出忧虑的表情,大家很快抬头望了望,仿佛苏珊?凯文仍坐在惯常的座位上。马达闰说:“如果我们宣布将推出女性机器人,无论她是什么类型,公众自然而然会假设她心智迟钝。我们只要公布那个机器人叫作珍妮一号,根本不必多说什么。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事实上,”彼得?玻格特平心静气地说,“详情还不止这些。马达闰和我仔细检查过其中的数学,我们发现,不论是强尼还是珍妮,反正JN系列会相当安全。就正统眼光而言,和我们过去设计、制造的许多系列比较起来,它们不会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高的智力。不同的只是会有一项额外因素,那就是,嗯,让我们习惯称呼它‘直觉’吧。”“谁知道它会做些什么?”罗伯森喃喃道。“马达闰曾提出一件它能做的事。你们都知道,空间跃迁原则上已经发展成功。人类已有可能达到相当于超光速的速度,往返另一个恒星系只需极短的时间——顶多几个星期。”罗伯森说:“这对我们不是新闻。当初多亏有机器人,否则也不会成功。”“正是如此。但它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因为我们不能常常使用超光速引擎,也许顶多只能做一次示范,所以美国机器人公司得不到什么荣耀。空间跃迁很危险,而且极其浪费能量,因此成本高得吓人。假如我们真要动用,最好是能发现一颗可住人行星。称之为心理上的需要吧。为一次空间跃迁花上大约两百亿元,却只能搜集些科学数据,公众便想知道为什么这样浪费他们的钱。倘若能发现一颗可住人行星,你就是个星际哥伦布,那时就不会有人为花费操心。”“所以?”“所以,我们要到哪里去找一颗可住人行星呢?或者这样说——在现今空间跃迁技术可及的范围内,也就是在三百光年的距离内,总共大约有三十万颗恒星,其中哪一颗拥有可住人行星的几率最大呢?对于邻近三百光年内的每颗恒星,我们都已经掌握大量的详尽资料,知道几乎每一颗都拥有行星系。但是哪一颗拥有可住人行星呢?我们该造访哪一颗呢?……我们不知道。”其中一名董事说:“这个叫珍妮的机器人又怎能帮我们?”马达闰原本正准备回答,却对玻格特做个小手势。玻格特了解他的意思,主任讲的话会更有分量。玻格特并非特别喜欢这个构想;假如JN系列一败涂地,他现在的做法会让自己显得跟它关系太深,保证会招来许多摆脱不掉的指责。另一方面,退休的日子不算遥遥无期,假如它成功了,他将戴着荣耀的光环离开岗位。或许只是感染了马达闰的自信,但玻格特早已毫无保留地相信它会成功。他说:“在我们对那些恒星搜集的大量资料中,很有可能藏着一些方法,能让我们估计可住人地型行星存在的几率。我们需要做的,是切实了解这些资料,以适切的、创造性的眼光研究它们,找出各种正确的关联。我们尚未做到这一点;而即使哪位天文学家曾经做过,他也没有聪明到了解自己做了什么。“JN型机器人可以远比人类更迅速、更准确地找出那些关联。在一天之内,它所发现和淘汰的关联,相当于一个人十年的工作量。非但如此,它还能以真正随机的方式工作,人类却会因为偏见和成见,而生出强烈的选择性。”接下来是好一阵的沉默。最后罗伯森终于说:“但这只是个几率问题而已,对不对?假如这个机器人说:‘在某某光年内,拥有可住人行星几率最高的恒星是乌贼座十七号。’或是诸如此类的话,我们到了那里之后,却发现几率只是几率,根本没有任何可住人行星。那时我们怎么办?”这回马达闰插嘴了。“我们仍是赢家。我们将知道那机器人是如何得到这个结论的,因为它——她——会告诉我们。这很可能使我们对天文资料有更深刻的认识,即使我们根本不做空间跃迁,整件事仍是值得的。何况,我们可以算出五颗最有可能的恒星,其中一颗拥有可住人行星的几率或许就大于0.95。那会几乎等于确定……”然后,他们又继续讨论了很久。结果批准的经费根本不够,但马达闰指望“捞回老本”的习惯能解决问题。当二亿元眼看即将付诸流水,而再花一亿就能挽救一切时,另外那一亿当然会拨下来。珍妮一号终于造好,开始对内展示。彼得?玻格特严肃地打量它——她——一番,然后问道:“为什么要细腰?这样当然会削弱机械强度,不是吗?”马达闰咯咯笑了几声。“听好,如果我们准备叫她珍妮,没道理把她造得像泰山。”玻格特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下回你会把她的胸部隆高,做出**的外观来,这是个堕落的想法。如果女人开始觉得机器人能长得像女人,我可以告诉你她们会有怎样别扭的反应;你会真正挑起她们的敌意。”马达闰说:“这点或许你说对了。女人都不喜欢觉得自己能被毫无自身缺点的东西取代。好吧!”珍妮二号没有束紧的腰肢。她是个忧郁的机器人,很少有动作,甚至更少开口。在珍妮二号制造期间,马达闰仅偶尔带着最新消息冲到玻格特面前,那是进展不顺利的明显征兆。倘若有突破性发展,马达闰的热情怎么也挡不住。他会毫不犹豫地带着刚出炉的消息,在清晨三点闯进玻格特的卧室,绝不愿意等到明天早上。这点玻格特可以确定。现在马达闰似乎相当消沉,平时红润的脸色几近苍白,圆嘟嘟的双颊也瘪了些。玻格特以确定的口吻说:“她不会说话。”“喔,她会说。”马达闰重重坐下来,咬了咬下唇,“至少,有时会说几句。”玻格特站起来,绕着机器人走了一圈。“当她开口时,我想,她不知所云。是啊,如果她不说话,她就不是女性了,对吗?”马达闰试着露出个无力的笑容,随即便放弃了。他说:“这个正子脑,没装上身体前,通过一切检查。”“我知道。”玻格特说。“可是一旦正子脑开始控制机器人体内各项装置,它当然需要再做修正。”“当然。”玻格特没有别的好说。“但结果却不可预测又错误百出。问题在于当你处理N维不确定性计算时,事情变得……”“不确定?”玻格特说。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惊讶——公司的投资已经破纪录,研发时间几乎已经过了两年,然而,说得客气些,结果却令人失望。话说回来,他觉得自己正在痛批马达闰,还能从中获得乐趣。玻格特几乎是在偷偷嘀咕,怀疑他痛批的对象是不是不在场的苏珊?凯文。马达闰远比苏珊热情奔放、真情流露——那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当诸事不顺的时候,他也远比苏珊容易沮丧,她则在任何压力下都不会垮掉。苏珊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他人批斗的靶子,取而代之的马达闰却成了个画得清清楚楚的靶心。对于玻格特的最后一句话,马达闰与当年的苏珊?凯文一样毫无反应,但他并非像苏珊那样是出于轻蔑,而是因为他没听见。他以议论的口吻说:“问题在于辨识方面。我们使珍妮二号具有极佳的关联搜寻能力,她能在任何领域寻找关联。但找出后,她却无法分辨有用和无用的结果。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你不知道这机器人会找出什么关联,又要如何让她判断哪个关联具有意义。”“据我推测,你已经想到降低W21二极体接面的电位,以电花越过……”“不,不,不,不……”马达闰这一串回答越来越小声,“你不能光是让她吐出一切。我们自己能这样做,但她不行。重要的是要让她能辨识关键性关联,并从中得出结论。一旦做到这点,你懂吗,机器人珍妮就会靠直觉得到答案。而这种事,我们只能靠最诡异的运气才办得到。”“在我看来,”玻格特以讥嘲的口吻说,“假如你有个这样的机器人,那么人类中罕见的天才才能做到的事,你会让她当成例行公事。”马达闰猛力点了点头。“正是这样,彼得。要不是我怕把那些主管吓走,我早就自己这样说了。请别在他们身边重复这句话。”“你真想要个机器人天才吗?”“这是什么话?我试图制造个有能力高速随机寻找关联的机器人,而且具有很高的重要性辨识商数。我试图把那些字句放进正子场方程式中。我本以为我做到了,但我没有,还没有。”他以不满意的眼光望着珍妮二号,又说:“你得到的最重要的结果是什么,珍妮?”珍妮二号转头望向马达闰,却没有发出声音。马达闰心灰意冷地悄声道:“她正在关联资料库中寻找答案。”最后,珍妮二号以平板的声音回答说:“我不确定。”这是她第一次发出声音。马达闰扬起眼珠。“她现在做的事,相当于根据不定解来重建方程式。”“我猜得到。”玻格特说,“听好,马达闰,你还能有任何进展吗?或是我们就此罢手,让我们只损失五亿元就好?”“喔,我会有进展的。”马达闰喃喃道。珍妮三号没有任何进展。她甚至从未启动,马达闰因此大发雷霆。那是个人为错误。若用百分之百正确的说法,那是他自己的错误。不过,虽然马达闰丢尽了脸,其他人却一律保持沉默。让这位从未在繁复至极的正子脑数学上出错的人,尝尝更正错误的滋味吧。又过了将近一年,珍妮四号才准备就绪。马达闰再度热情奔放。“她做到了,”他说,“她具有很高的辨识商数。”他信心十足地将她展示在董事面前,让她当众解答问题——不是任何机器人都会解的数学问题,而是内容故意有些误导,却没有实际错误的问题。玻格特事后说:“老实讲,那不算什么。”“当然不算。那对珍妮四号而言是雕虫小技,但我总得给他们看点东西,对不对?”“你知道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用了多少经费吗?”“得了吧,彼得,别跟我来这一套。你知道我们获得了多少回报吗?你该明白,这些研究不是空中楼阁。告诉你也无妨,我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在这上面吃尽苦头。但我发展出一种新的计算技术,从今以后,我们设计的每种新型正子脑,都能因此节省至少五万元。对不对?”“这……”“别这个那个的,就是这样。我自己的感觉是,只要我们独具慧眼,便能为N维不确定性计算找出许多其他用途,而我的机器人珍妮一定找得出来。一旦我有了我真正想要的,即使我们的投资是目前的三倍,JN系列也会在五年内帮我们赚回来。”“你说‘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意思?珍妮四号有什么问题?”“没问题,或说没太大问题。她已经在正轨上,但我们能精益求精,而我打算这么做。当我设计她的时候,我认为我知道目标在哪里;如今在我测试过她之后,我确实知道了目标何在。我打算达到那个目标。”珍妮五号正是那个目标。马达闰在她身上花了近一年半的时间;他对她毫无保留,对她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与一般的机器人比起来,珍妮五号身材较矮,也较为苗条。她不像珍妮一号那样刻意模仿女性曲线,因此没有明显的女性特征,不过却能散发一种女性特有的气质。“那是因为她的站姿。”玻格特说。她的双手优雅地握着;当她转身的时候,她的躯干就是给人一种微微弯曲的感觉。马达闰说:“听听她说话……你觉得如何,珍妮?”“健康极了,谢谢你。”珍妮五号答道。那绝对是个女性的声音,是个甜美且几乎撩人的女低音。“你为什么那样做,克林顿?”彼得吃了一惊,开始皱起眉头。“心理上的重要性。”马达闰说,“我要众人把她想成女性,把她当女性来对待,来解释。”“什么众人?”马达闰将双手插进口袋,若有所思地望着玻格特。“我希望安排珍妮和我自己到旗杆镇去。”玻格特不禁注意到马达闰并非说珍妮五号;他这次没有提到序号——她就是“那个”珍妮。他迟疑地问道:“去旗杆镇?为什么?”“因为那里是全世界的一般行星学中心,不是吗?他们就是在那里研究恒星,试图计算可住人行星的几率,不是吗?”“我知道,但它在地球上。”“这个嘛,我当然知道。”“在地球上,机器人的行动受到严格管制。而且没有这个必要,搬一批一般行星学的书籍到这里来,让珍妮消化吸收就行了。”“不行!彼得,珍妮不是普通的逻辑性机器人,请你把这点装进脑袋里;她是直觉式的。”“所以?”“所以,我们怎能判断她需要些什么,她能用些什么,以及什么才能激发她的灵感?要读书的话,我们可以用工厂中任何一个金属机型;那些是死资料,而且已经过时。珍妮必须阅读活的资料;必须听到说话的声调;必须接触无关紧要的细节;甚至必须掌握全然无关的东西。我们他妈的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东西会在她脑中嘎嘎作响,然后形成一个模式?假使我们知道,我们就根本不需要她,对不对?”玻格特开始觉得困扰。他说:“那就把那些人带来这里,那些一般行星学家。”“来这里不会有任何用处。他们会不得其所,他们不会有自然的反应。我要珍妮观看他们工作;我要她看到他们的仪器、他们的研究室、他们的书桌,以及有关他们的一切。我要你设法把她送到旗杆镇去,我实在不想再多作讨论。”一时之间,他的口气几乎成了苏珊的翻版。玻格特怔了一怔,然后说:“做这种安排相当复杂。运送一个实验型机器人……”“珍妮不是实验型,她是这个系列的第五个。”“其他四个不算真正的实用型。”马达闰在无助的挫折感中举起双手。“谁在逼你把这件事告诉政府?”“我不是担心政府,我们能设法让政府了解特殊个案,我所担心的是舆论。过去五十年来,我们走过很长一段路,我不希望因为你弄丢一个机器人,而让我们倒退二十五年……”“我不会弄丢的,你是在说傻话。听着!美国机器人公司租得起一架私家飞机。我们可以悄悄在最近的商用机场降落,消失在几百架同时降落的飞机里面。我们可以预先安排好,找一辆具有封闭车体的大型地面车接我们,把我们载到旗杆镇去。珍妮会装在条板箱内,在旁人看来,这显然是为实验室运送一件和机器人完全无关的设备,没有人会多看我们一眼。旗杆镇的人会事先接到通知,会知道这次造访的真正目的。他们将万分情愿合作,避免走漏任何风声。”玻格特思量了一番。“危险的部分是在飞机和地面车上。万一条板箱出了任何差错……”“绝对不会。”“如果在运送途中把珍妮关机,我们也许能不受追究。那样的话,即使有人发现她在里面……”“不,彼得,不能那样做。呃……呃,不能用在珍妮五号身上。听好,自从她启动后,她就一直在做自由联想。在关机期间,她拥有的资料可以封冻起来,但自由联想绝对不行。不,主任,她永远不能关机。”“可是,那么,万一不巧给人发现,我们运送一个启动的机器人……”“不会给人发现的。”马达闰始终不肯让步,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他们搭乘的是一架老式的自动电脑喷射机,但它上面还有一位真人驾驶员(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一名员工)作为后备。结果,装着珍妮的条板箱安全抵达目的地机场,再转到地面车上,然后运至位于旗杆镇的研究实验室,一路没有任何意外。彼得?玻格特接到马达闰打来的第一通电话时,后者抵达旗杆镇刚刚一小时。马达闰简直得意忘形,迫不及待想要报告,这正是他的特色。电讯经由管束激光传来,这种线路具有屏蔽与扰乱场,一般而言是无法刺探的,但玻格特却感到怒不可遏。他十分明白,假如拥有足够科技能力的单位(例如政府)有心刺探,那仍会是防不胜防。真正的安全保障,在于政府没有理由试图这样做。至少,玻格特心中如此希望。他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非打电话不可吗?”马达闰完全不理会他,径自滔滔不绝地说:“简直有如醍醐灌顶。真是天赋异禀,我告诉你。”一时之间,玻格特只是瞪着接收器。然后,他不敢置信地吼道:“你是说你得到了答案?已经得到了?”“不,不!给我们时间,妈的。我的意思是,她的声音有如醍醐灌顶。听好,司机把我们从机场送到旗杆镇的主行政大楼后,我们便替珍妮开箱,她随即走出来。这个时候,在场众人通通向后退。吓到了!傻眼了!如果连科学家也无法了解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意义,我们对未受训练的普通人还能指望什么?当时我心想:这将是白忙一场,他们什么也不会说。只要她稍有不慎,他们立刻会作鸟兽散;他们绝不能想到别的什么。”“好吧,那么,你要说些什么呢?”“接着她礼貌性地跟他们打招呼。她说:‘午安,诸位先生,我很高兴见到你们。’那是用甜美的女低音说出的一句话……这就生效了。其中一人拉了拉领带,另一个用手梳了梳头发。真正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在场年纪最大的那个人,真的低头检查了一下西裤拉链。现在他们都对她疯狂,光是声音就能迷住他们。在他们眼中,她不再是机器人,她是个妙龄少女。”“你是说他们在跟她交谈?”“他们在跟她交谈吗!我想是吧。当初我该为她设定性感的声调,假使真是那样,他们现在就拉她去约会了。提到制约反射,听好,男人对声音很有反应。在最亲密的时刻,他们还会看什么吗?都是灌进耳朵里的声音……”“没错,克林顿,我似乎还记得。现在珍妮在哪里?”“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不让她走。”“该死!进去陪她。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老兄。”其后,在马达闰滞留旗杆镇的十天中,他打回的电话不很频繁,而且电话中的他越来越不那么得意。根据他的报告,珍妮仔细聆听一切,偶尔也会有所反应。她仍然很受欢迎,各处都对她开放。不过就是没有成果。玻格特问道:“什么都没有吗?”马达闰立刻为自己辩护。“你不能说什么都没有。就一个直觉式机器人而言,不可以说‘什么都没有’这种话,你不知道她可能正在动什么脑筋。今天上午,她问简生早餐吃了些什么。”“天文物理学家罗西特?简生?”“没错,当然就是他。结果是,他今天早上没吃早餐。好吧,只喝了一杯咖啡。”“所以说,珍妮学着做些闲聊。这样怎能收回成本……”“喔,你别当蠢驴。那不是闲聊,对珍妮而言,任何谈话都不是闲聊。她会那样问,是因为跟她在脑中建立的某种交互关联有关。”“怎么有可能……”“我怎么知道?假使我知道,我自己就是个珍妮,你就不会需要她了。但这件事必定代表某种意义。她脑中有个高度动机,一心想要找出拥有最佳‘住人条件-距离比’的行星……”“那就等她找到后再告诉我,现在别啰唆。我并非真有必要知道各种可能关联的逐字逐句描述。”他并未真正指望接到喜讯。一天天过去,玻格特一天比一天悲观,因此当喜讯终于传来之际,他一点也没有心理准备。它是最后一刻才来的。当马达闰报喜的电讯传来时,这最后一次的通话几乎是悄悄话。物极必反的结果,马达闰毫无得意之情,反倒因敬畏而心平气和。“她做到了,”他说,“她做到了。本来连我几乎也放弃了。她在那个地方吸收了一切,大多数资料还是一而再、再而三重复吸收,却一直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话……我正在飞机上,准备回去。我们刚刚起飞。”玻格特勉强喘过气来。“别吊胃口,老兄。你有了答案吗?如果有就说出来,直截了当说出来。”“她得到了答案,她已经把答案告诉我。她给了我三颗恒星的名字,她说,每一颗都在八十光年内,拥有一颗可住人行星的几率是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九十。加在一起,至少能找到一颗的几率是0.972,几乎等于确定了。而这只是细微末节;一旦我们回去,她就能告诉我们导致这个结论的确切推理模式,我预测整个天文物理学和宇宙学将……”“你确定吗……”“你以为我产生了幻觉吗?我甚至还有个目击证人。当珍妮突然开始以美妙的声音,一口气说出答案时,那可怜的家伙足足跳起半公尺……”陨石便是此时击中飞机的。在飞机遭到彻底摧毁后,马达闰与那名驾驶员化成两团血肉,珍妮的残骸则成了一堆无用的破铜烂铁。美国机器人公司从未陷入如此深沉的哀痛中。罗伯森试图安慰自己:彻底的毁灭至少完全掩盖了公司犯下的违法勾当。彼得摇了摇头,显得十分哀伤。“我们失去了美国机器人公司有史以来最好的机会,本来我们可以获得无懈可击的公众形象;可以征服该死的科学怪人情结。在某些机器人帮助人类实现空间跃迁后,又有个机器人解答了可住人行星的问题,这对机器人会有多么重大的意义。机器人将为我们开启整个银河。倘若与此同时,我们还能驱策科学知识朝十几个不同的方向推进……喔,上帝啊,那就算不清将为人类——当然还有我们——带来多少好处。”罗伯森说:“我们可以制造其他的珍妮,对不对?即使没有马达闰也行?”“我们当然可以。但我们能指望再找到正确的关联吗?谁知道那个最后的结果对应多么低的几率?万一马达闰当初刚好碰上妙不可言的好运呢?然后,又碰上甚至更妙不可言的霉运!一颗陨石正中……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罗伯森迟疑地悄声说:“该不会是——注定的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注定不该知道,如果那颗陨石是个天谴……来自……”在玻格特怒目瞪视下,他的声音逐渐消失。玻格特说:“我想,这并非无可弥补的损失。新的珍妮一定能在某些方面帮助我们。而只要有助于提高公众接受度,我们可以给其他的机器人装上女性声音——虽然我很怀疑女性会怎么说。要是我们知道珍妮五号说过什么就好了!”“在最后一次通话中,马达闰说有个目击证人。”玻格特说:“我知道,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你以为我没跟旗杆镇联络吗?那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谁也没听到珍妮说过任何不寻常的话、任何听来像是可住人行星问题的答案。假使她说出答案,那里每个人当然都听得出来——或至少听得出它是个可能的答案。”“马达闰有没有可能说谎?或者发疯了?他有没有可能试图保护自己……”“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为了挽救自己的声誉,而假装他得到了答案,然后又对珍妮耍花招,使她不能吐露实情,只能说:‘喔,抱歉,出了一点意外。喔,真该死!’我绝不接受这个说法,你还不如假设那颗陨石是他安排的。”“那我们该怎么办?”玻格特以沉重的口吻说:“再去旗杆镇找,答案一定在那里。我必须挖得更深,就这么办。我要亲自去那里,我要带马达闰手下几个人一块去。我们一定要把那个地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彻底翻一遍。”“可是,你该知道,没有珍妮为我们解释推理过程,即使真有目击者,而且他真听到了,那又有什么用呢?”“任何一点点线索都有用。珍妮说出了那些恒星的名字;或许只是编号——有名字的恒星通通没可能。如果有人记得她的话,而且确实记得那些编号;或者即使他欠缺意识记忆,却听得足够清楚,可借着心灵探测器把它还原——那我们就有了一点线索。知道了最后的结果,又知道最初输入珍妮的资料,我们也许便能重建推理模式;我们也许便能寻回那个直觉。如果做到这点,我们就挽救了这项计划……”三天后玻格特回来了,他沉默不语,极其消沉。当罗伯森焦急地询问结果时,他摇了摇头,答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旗杆镇上曾经和珍妮有些接触,甚至只是见过她的人——包括每一位科学家,每一位技术员,每一位学生——我通通跟他们谈过。人数不太多;马达闰的慎重令我佩服,他只准那些可能有行星学知识灌输给她的人见她。见过珍妮的总共有二十三人,其中只有十二个跟她有过深谈。“我一遍又一遍询问珍妮说过的一切。他们每件事都记得相当清楚;他们都是聪明人,正在进行一项与各人专长息息相关的重要实验,所以他们理所当然记得很牢。而且他们碰到的是个会说话的机器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轰动,更何况她说起话来像个电视明星,他们根本忘不了。”罗伯森说:“或许用心灵探测器……”“即使其中一人有一点最模糊的印象,我也会逼他同意接受心灵探测,但我偏偏找不到任何借口。而硬要二十几个靠脑袋吃饭的人接受探测,则是万万做不到的事。老实说,那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假使珍妮曾经提到三颗恒星,说它们具有可住人行星,那会像是在他们脑袋里发射火箭。怎么可能有任何人忘记?”“那么或许其中一人在说谎。”罗伯森绷着脸说,“他要留着那些资料自己用,过些时候替自己扬名立万。”“他那样做有什么用处?”玻格特说,“整个机构都知道当初马达闰和珍妮在那里究竟是为什么,也知道后来我为什么去那里。假如将来任何时候,此时在旗杆镇工作的任何人,突然提出一个崭新、特异但有效的可住人行星理论,那么旗杆镇的其他人,以及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所有员工,都会立刻知道那是他偷来的。他永远休想欺世盗名。”“那么是马达闰自己搞错了。”“我也看不出怎能相信这个假设。马达闰有个讨人厌的性格——我想,所有的机器人心理学家都有讨人厌的性格,一定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不愿跟人打交道,而宁可跟机器人为伍——但他不是个笨蛋,他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出错。”“那么……”但罗伯森已经说尽所有的可能性。一堵空白墙壁挡在他们面前,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两人只是郁郁地瞪着这堵无形的墙。最后罗伯森欠了欠身。“彼得——”“什么?”“我们去问苏珊。”玻格特僵住了。“什么!”“我们去问苏珊。我们给她打电话,请她到这儿来。”“为什么?她又可能做到什么?”“我不知道,但她也是个机器人心理学家,她也许比我们更了解马达闰。此外,她——喔,妈的,她总是比我们任何人更有头脑。”“她将近八十岁了。”“而你已经七十了。那又怎么样?”玻格特叹了一口气。在她退休几年后,她的毒舌是否依然狠毒如昔?他说:“好吧,我会请她来。”苏珊?凯文走进玻格特的办公室,先慢慢四下打量一番,才将目光固定在研究部主任身上。自退休以来,她这几年老了许多。她的头发成了一束银丝,脸皮似乎皱成一团。她变得十分虚弱,几乎像个透明体。只有那双锐利的、不妥协的眼睛,似乎仍与昔日一模一样。玻格特诚心诚意向她走去,对她伸出手。“苏珊!”苏珊?凯文跟他握了握手。“就一个老人而言,彼得,你看来相当不错。假使我是你,我不会等到明年。现在就退休吧,让年轻人接棒……如今马达闰死了,你把我找来,是要我接掌我的老职位吗?难道你决心把老人通通留下,让我们都死于任上吗?”“不,不,苏珊。我把你找来……”他打住了。毕竟,他对如何开口没有半点概念。但苏珊如往常一样,轻易看穿了他的心事。她挪动僵硬的关节,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然后说:“彼得,你把我找来,是因为你有大麻烦。否则你宁愿看到我死了,也不愿让我来到你一公里之内。”“好啦,苏珊……”“别把时间浪费在花言巧语上。我在四十岁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现在当然更没有。马达闰的死和你的电话都很不寻常,所以两者间必定存在关联。两件不寻常的事没有关联的几率太低,不值得我操心。从头说起,但别担心会暴露你自己是笨蛋,这点我老早就知道了。”玻格特可怜兮兮地清了清喉咙,随即开始叙述。苏珊?凯文仔细聆听着,不时举起枯瘦的手打断他,对他提出一些问题。听到某处时,她曾嗤之以鼻。“女性直觉?这就是你们要那个机器人的目的吗?你们这些男人。眼见一位女性得到一个正确结论,却无法接受她的智力不在你们之下的事实,反而发明了所谓的什么女性直觉。”“呃,没错,苏珊,但让我继续……”于是他继续说下去。当她听说珍妮的女低音时,她感慨道:“对于男性这种动物,有时真难决定是该觉得恶心,或只是当作可鄙的东西抛到脑后。”玻格特说:“好吧,让我说下去……”在他差不多说完后,苏珊道:“我能单独使用这间办公室一两个小时吗?”“可以,但是……”她说:“我要仔细检查一遍各种记录——珍妮的程序、马达闰的来电、你在旗杆镇的访谈。我想假如我有需要,我能使用那具又新又豪华的屏蔽式激光电话,以及你的电脑终端机。”“是的,当然可以。”“好吧,那么,给我出去,彼得。”顶多只过了四十五分钟,她就一跛一跛地走到了门口,打开门来召唤起玻格特。玻格特来到时,旁边还跟着罗伯森,两人一起进入办公室。苏珊对后者打招呼的方式,是一句毫无热情的“嗨,史考特”。玻格特拼命想要从苏珊的脸上推断出结果,却只看到一张冷酷的脸孔,这老太婆无意在任何一方面让他捡到便宜。他谨慎地说:“你认为你能做些什么吗,苏珊?”“除了我已经做到的之外?没了!没有别的了。”玻格特气恼地撅起嘴来,罗伯森却说:“你已经做到了什么,苏珊?”苏珊说:“我稍微动了动脑筋,这似乎是我无法说服他人做到的一件事。举例来说,我想到马达闰的种种。我认识他,你知道的。他有头脑,但也有个非常讨人厌的外向性格。我当初以为你会喜欢接替我的他,彼得。”“好歹是个改变。”玻格特忍不住这样说。“他总是在有什么成果后,第一时间跑来找你,对不对?”“是的,没错。”“然而,”苏珊说,“他最后的一通电话,就是提到珍妮给了他答案那一通,却是从飞机上打来的。他为什么要等那么久?为什么不在他仍在旗杆镇时就打给你,在珍妮说出那番话之后立刻打?”“我猜想,”彼得说,“这回他要彻底检查一遍答案,然后……好吧,我不知道。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或许破例想要缓一缓,等自己确定了再说。”“正好相反;事情越重要,他当然越不会等。假如他按捺得住,又为何不有始有终,等他回到美国机器人公司再说,也好用公司能提供的一切计算设备检查那个结果?总而言之,就某个角度而言,他等得太久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又等得还不够久。”罗伯森打岔道:“那么,你认为他在耍什么诡计……”苏珊露出嫌恶的表情。“史考特,别试图和彼得竞相说疯话。让我继续……另一点则和那个目击者有关。根据最后一通电话的记录,马达闰说:‘当珍妮突然开始以美妙的声音,一口气说出答案时,那可怜的家伙足足跳起半公尺。’事实上,那是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所以说,问题在于那个目击者为什么要跳起来。马达闰曾经解释,所有的人都对那个声音着迷,而且他们跟那个机器人——跟珍妮已经相处了十天。为什么她只是开口说话,就会把他们吓一跳?”玻格特说:“那个问题在行星学家的心中压了将近一世纪,听到珍妮提出答案,我想他们自然感到惊讶。”“但他们都在等她提出那个答案,那正是她去那里的目的。此外,想一想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根据马达闰的叙述,那个目击者似乎是吓一跳,而不是感到惊讶,但愿你看得出两者的差别。非但如此,那个反应还是‘当珍妮突然开始’时出现的——换句话说,是在她刚刚开口叙述的时候。若要对珍妮叙述的内容感到惊讶,那位目击者必须先听一会儿,把话听进去才行。而马达闰则会说,他在听到珍妮说了这些那些之后,足足跳起半公尺。会是‘之后’而不是‘当’,‘突然’两字也不会包括在内。”玻格特不自在地说:“我不认为你能把问题简化到用不用哪几个字的程度。”“我能,”苏珊冷冰冰地答道,“因为我是个机器人心理学家。我能料想马达闰会那样做,因为他也是个机器人心理学家。所以说,我们必须解释这两项异常现象:马达闰的古怪延误,以及目击者的古怪反应。”“你自己能解释吗?”罗伯森问。“当然能,”苏珊说,“因为我用了点简单的逻辑。马达闰打电话回来报喜,要不就是像往常一样毫无延误,要不就是尽可能缩短延误时间。假如珍妮是在旗杆镇解出那个问题,他当然会在旗杆镇打电话。既然他的电话是在飞机上打的,她显然必定是在离开旗杆镇后才解出那个问题。”“可是……”“让我讲完,让我讲完。当初马达闰从机场前往旗杆镇,不是搭乘一辆重型、封闭的地面车吗?珍妮则被装在条板箱内,和他同车前往?”“是的。”“那么,想必马达闰和装箱的珍妮从旗杆镇返回机场时,也是搭乘同一辆重型、封闭的地面车。我说得对吗?”“对,当然对!”“而他们也不是单独在车上。在马达闰的某通电话中,他说:‘司机把我们从机场送到旗杆镇的主行政大楼。’他会这样说,是因为车上有个司机,一个真人驾驶员,我想我这个结论是正确的。”“老天啊!”“你的问题在于,彼得,当你想到有关行星学的叙述时,你认为目击者一定是行星学家。你将人类区分成许多类型,鄙视和漠视其中大多数。机器人不能那样做,第一法则说:‘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任何人类!这点是机器人的生命观之根本,机器人不能作任何区分。对机器人而言,所有的人都是真正平等的;对机器人心理学家而言,由于他待人处事不得不以机器人的角度为准,因此所有的人也都是真正平等的。“马达闰不会想要说是一名货车驾驶员听到那段叙述。对你而言,货车驾驶员不是科学家,只是货车的一个活附件;但是对马达闰而言,他是一个人,一个目击者。不多不少,正是这样。”玻格特不信地摇了摇头。“但你确定吗?”“我当然确定。否则你怎能解释另一个谜——马达闰提到的那位目击者的反应?当时珍妮装在条板箱中,对不对?但她没有被关掉。根据记录,马达闰始终强硬反对关掉一个直觉式机器人。非但如此,珍妮五号和其他的珍妮一样,都极不喜欢说话,也许马达闰从未想到该命令她在条板箱内保持沉默。而正是在条板箱内,珍妮脑中的模式终于成形,一个甜美的女低音突然从条板箱里传出来。假使你是货车驾驶员,当时你会怎么做?你当然会吓一跳。他没翻车已经是个奇迹。”“但如果那个货车驾驶员是目击者,他为什么不出面……”“为什么?他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吗?可能知道他听到的话重要无比吗?此外,难道你想不到马达闰给了他很多赏钱,请他什么也别说吗?难道你希望这个消息传开来,让人人知道我们在地球表面非法运送启动的机器人吗?”“好吧,他会记得珍妮说了些什么吗?”“为何不能?或许在你看来,彼得,一名货车驾驶员只比猩猩高一级,记不住任何事。但货车驾驶员也有头脑;珍妮的叙述极不寻常,那位驾驶员很可能记得些。即使他把某些字母或数字弄错了,我们面对的也是个有限集合,例如八十光年内的五千五百颗恒星——我未曾查看确切数字。从这里头,你可以作出正确判断。假如真有需要,你也会有充分的借口动用心灵探测器……”两位男士哑口无言地瞪着她。最后,玻格特不敢置信地悄声道:“但你怎能确定呢?”一时之间,苏珊差点脱口而出:因为我已经给旗杆镇打过电话,你这傻瓜;因为我跟那位货车驾驶员谈过了;因为他将听到的告诉了我;因为我已经跟旗杆镇的电脑核对过,刚好得到三颗符合资料的恒星;因为它们的名字就在我的口袋里。但她没有这样做,让他自己从头到尾经历一遍吧。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以讥讽的口吻说:“我怎能确定呢?……称之为女性直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