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创造厄拉科斯,以锤炼他的信徒。——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寂静的山洞中,杰西卡听得见人们走在沙上发出的摩擦声和洞外远处的鸟鸣声。斯第尔格说过,那是他的哨兵发出的信号。巨大的塑料密封罩已从洞口移开,夜幕开始笼罩四野。夜色越过她面前的岩石,朝远处开阔的盆地那边蔓延过去。她感到白天的日光正渐渐远离,天已经黑了,干热也正逐渐退去。这些弗雷曼人明显有一种特殊本领,他们对空气湿度很敏感,连最微小的变化也能感觉得到。她知道,很快,自己那经过训练的意识就能让她和这群弗雷曼人一样敏感。洞口打开时,他们匆匆忙忙系紧蒸馏服。洞内深处,有人开始唱起圣歌:Ima trava okolo!I korenja okolo!杰西卡默默翻译着:这些是灰!这些是根!为詹米举行的葬礼开始了。她望着洞外厄拉科斯的落日,望着层次分明的彩云斜过空中,也开始慢慢地把阴影推向远处的岩石和沙丘。但炎热仍滞留不去。热迫使她联想到水,也使她联想到她亲眼见证的事实:这些人可能全都受过训练,只在一定时间以后才会感觉到渴。渴。她还记得卡拉丹月光下的海浪,如白色长袍,拂着礁石……就连海风也带着重重的潮气。此刻,微风掀动她的长袍,吹得她脸颊和前额上**的皮肤阵阵刺痛。新的鼻塞让她很不舒服,让她不断想到连接在鼻塞下面的管子,从鼻侧往下直伸到蒸馏服里,目的是回收她呼吸中的水汽。蒸馏服本身就是个发汗箱。“当你适应了体内较低的含水量之后,蒸馏服就会让你感觉更舒服些。”斯第尔格说过。她知道他是对的,但就算知道,也无法让她在此时此刻感到舒服些。对水量的关注沉甸甸地压在她脑海中。哦,不,她纠正自己,是关注水分。两个词的区别很微妙,意义却十分重大。她听见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转过头,见保罗从山洞深处走出来,身后跟着精灵脸的契妮。还有一件事。杰西卡想,保罗应该警惕他们的女人。这些沙漠中的女人可当不了公爵夫人。做侧室还可以,但决不能做正室。随后,她对自己这种想法感到很惊讶,心想:我是不是已经受了有关他的种种安排的影响?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模式早已受到了别人的摆布:我只想到皇室婚姻的需要,一点儿也没联想到我自己的侧室身份。不过……我不仅仅是他的侧室。“母亲。”保罗在她面前停下,契妮站在他旁边。“母亲,你知道他们在那边干什么吗?”杰西卡看着他兜帽下眼睛处那两块黑斑:“我大概猜得出来。”“契妮带我去看了……我应该去看一眼,他们需要我的允许……才可以称水重。”杰西卡看着契妮。“他们在提取詹米的水。”契妮说,细细的声音透过鼻塞传了出来,“这是规矩。肉体属于个人,可他的水是属于部落的……除非那人是因战斗而死的。”“他们说这水是我的。”保罗说。杰西卡突然警觉和谨慎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决斗中获得的水属于胜者。”契妮说,“这是因为决斗双方必须不穿蒸馏服,露天战斗。胜者理应收回他在战斗中失去的水。”“我不想要他的水。”保罗喃喃地说。他感到自己在内心深处不安地看到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幕幕场景同时映在他面前,他自己也是这些图像中的一部分。他还不清楚自己要怎么做,但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他不想要这些从詹米肉体中提取出来的水。“可那是……水。”契妮说。杰西卡对契妮说“水”这个词的方式感到很惊讶。如此简单的词里竟包含着这么多内涵。一条贝尼·杰瑟里特公理出现在她脑海中:“生存能力就是在陌生水域里游泳的能力。”杰西卡想:保罗和我,我们必须在这片陌生的水域里找出激流和水流模式……如果我们想生存下去的话。“你要接受那些水。”杰西卡说。她分辨出了自己的腔调。她曾用同样的语气跟雷托公爵讲过话,告诉她那已故的公爵,他必须应允某件不明不白的交易,为此接受一大笔钱——因为只有财富才能维持厄崔迪的权势。在厄拉科斯,水就是财富。这一点她看得非常清楚。保罗仍然沉默着,随即明白自己的确会按她的命令去做——不是因为那是她的命令,而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迫使他重新考虑。拒绝接受水,意味着拒绝接受弗雷曼人的生活方式。保罗想起岳的《奥兰治天主教圣经》第四百六十七页的一段话,于是他说道:“一切生命起源于水。”杰西卡盯着他。他从哪里知道这句引语的?她自问,他还没学过秘籍呢。“是那么说的没错。”契妮说,“这是神圣真理箴言。《列王纪》里就是这么写的:‘水是万物中第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出于某种她无法解释的理由(这种没来由的惶恐比惶恐本身更令她不安),杰西卡突然战栗起来。她转过身,以掩饰她的慌乱,却刚好看见日落。太阳沉到地平线下,一片象征暴力与灾难的血色溢满天空。“是时候了。”洞内回**着斯第尔格的声音。“詹米的武器已经被毁掉了,他已受到夏胡鲁的召唤。是夏胡鲁规定了月盈月亏,让月亮一天天变小,最后变成凋残的弯钩。”斯第尔格的声音低沉下来,“詹米也是如此。”沉寂像一张厚重的毯子压在岩洞内。杰西卡看见斯第尔格灰色的身影仿佛幽灵般在洞内的黑暗中移动着。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盆地,微微感到有点儿凉意。“詹米的朋友们,请过来。”斯第尔格说。杰西卡身后的人动起来,在洞口拉起一道帘子。山洞深处点亮了一盏球形灯,悬在众人头顶,黄色的光线照亮了缓缓移动的人流。衣袍摩擦,沙沙作响。契妮迈开一步,像被灯光拉动一样。杰西卡弯腰贴近保罗的耳朵,用家族密语说:“效仿他们:他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只是一次简单的仪式,为了抚慰詹米的灵魂。”不会那么简单。保罗想。他只觉得意识翻腾,仿佛想努力抓住某个不停移动的东西,想按住它,让它动弹不得。契妮溜回杰西卡身边,拉起她的手:“来吧,塞亚迪娜,我们必须和他分开坐。”保罗看着她们离开,隐入一片黑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安装帘子的那些人走到他身后。“来吧,友索。”他让人领着往前走,然后被推入人群。众人在斯第尔格周围围成一圈。斯第尔格站在球形灯下,身旁的岩石地面上放着一个有弧度又带棱角的包裹,上面盖着一件长袍。斯第尔格打了个手势,全队人都蹲坐下来,衣袍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保罗与他们一起蹲下,看着斯第尔格。头顶的球形灯照在他脸上,斯第尔格的眼睛看上去像两个深陷的凹窝,脖子上的绿纱巾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保罗把注意力转向斯第尔格脚边盖着长袍的包裹上,认出了布料里伸出的九弦巴厘琴琴把。“圣语有云,”斯第尔格吟道,“当一号月亮升起之时,灵魂将随之而去,将这具躯壳里的水留在身后。今晚,当我们看到一号月亮升起时,蒙召唤者为谁?”“詹米。”全队人齐声回答。斯第尔格以一只脚后跟为轴,转了一圈,目光掠过每个人的脸。“我是詹米的朋友。”他说,“当鹰式飞机在‘岩中秘洞’处向我们俯冲时,是詹米把我拉到安全的地方。”他朝身边那堆东西弯下腰去,掀起长袍:“作为詹米的朋友,我拿起这件长袍——这是首领的权力。”他把长袍搭在肩上,直起身来。此时,保罗才看见露出来的那堆东西里都有什么:一件闪闪发光的银灰色蒸馏服;一个严重磨损的标准密封水瓶;一块中间放着一本小册子的方巾;一个不见了刀身的晶牙匕刀把;一把空刀鞘;一个折叠背包;一个定位罗盘;一个密波传信器;一只沙槌;一堆拳头大小的金属钩子;一小包杂物;样子像是一把包在布里的小石子;一捆羽毛……折叠背包旁,放着那把巴厘琴。这么说,詹米也弹巴厘琴。保罗想。这件乐器让他想起了哥尼·哈莱克,想起失落的往昔。借助他过去所见的那些有关将来的记忆,保罗知道自己或许有机会再见到哈莱克,但他也知道,再见面的机会很小,十分渺茫。他不知道究竟会怎样。有关未来的这些不确定因素让他既惊且虑。这是否意味着,某件我将做……也许会做的事,可能会毁掉哥尼……或许,使他重生……或者……保罗咽下一口唾沫,摇了摇头。斯第尔格再次向那堆东西俯下身去。“这些给詹米的女人和外面的哨兵。”他说道,把那包小石子和那本书放进他长袍的褶缝中。“首领的权力。”众人齐声颂道。“詹米的咖啡量具。”斯第尔格拿起一个扁平的绿色金属圆盘,“回到穴地后,举行适当的仪式时,交给友索。”“首领的权力。”众人齐声颂道。最后,他拿起那把晶牙匕的刀把,手举刀把站在那里:“为了丧原。”“为了丧原。”众人应和道。杰西卡也在圆圈中,坐在保罗对面。她点点头,辨认出了这种仪式的古老渊源:这是蒙昧和知识、野蛮和文明的结合——我们贝尼·杰瑟里特对我们自己的死者有一套庄严肃穆的送葬仪式,他们的葬礼应该就起源于此吧。她看着保罗,暗自问道:他看出来了吗?他知道该怎么办吗?“我们是詹米的朋友。”斯第尔格说,“我们不会用泪水为我们的死者送行。”保罗左边一个蓄着灰色胡须的人站了起来:“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走到那堆遗物旁,拿起密波传信器:“双鸟之围中,当我们的水降到最低储备时,詹米分出他的水与我们共享。”那人说完,回到圆圈中他所在的位置。难道我也要说我曾是詹米的朋友吗?保罗问自己,他们期望我也从那堆东西中拿走什么吗?他看到人们纷纷把脸转向他,又再转开去。他们确实是这么期望的!保罗对面的另一个人站起身,走到背包旁,拿走了定位罗盘。“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说,“当巡逻队在悬崖湾追上我们时,我受了伤。是詹米把他们引开,受伤的人才得以获救。”他回到圆圈里他的位置。再一次,人们把脸转向保罗。他看到了他们满怀期待的神情,却不得不垂下眼帘。一只胳膊肘轻轻推了他一下,一个声音轻声道:“你想给我们带来毁灭吗?”我怎么能说自己曾是他的朋友呢?保罗想。又一个人影从保罗对面站了起来,那人的脸隐没在兜帽里,径直走到灯光下。保罗立即认出,那是他的母亲。她从那堆东西里拿起一块方巾。“我曾是詹米的朋友,”她说,“当他身上众神所聚的灵魂看到真理时,他的灵魂让步了,饶了我的儿子。”她回到她的位置上。保罗想起的却是决斗之后母亲讥笑的口吻:“杀人的滋味如何啊?”再一次,他看到人们的脸转向他,感到队伍里慢慢滋长的愤怒和恐惧。保罗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母亲曾给他看过一本胶片书,专门介绍“祭奠死者的仪式”,他在里面看到过一段相关内容。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做些什么了。慢慢地,保罗站起身来。圆圈里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走向圆圈中央时,他感到他的自我变小了,仿佛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必须在这里找回来。他弯腰从那堆遗物上拿起巴厘琴。琴弦不知碰到了遗物堆上的什么物件,一根弦发出柔和的琴音。“我曾经是詹米的朋友。”保罗轻声说。泪水烧灼着他的眼睛,他努力抬高音量:“詹米教会我……教会我……杀戮……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希望我能更了解詹米。”他茫然地摸索着回到他在圆圈中的位置,跌坐在岩石地面上。有个声音轻声说:“他流泪了!”“友索把水送给了死者!”这句话迅速传遍了整个圆圈里的人。他感到有手指触摸着他湿润的脸颊,听到了敬畏的低语。杰西卡听见了这些声音,感受到了这一行为的深远影响。这里一定有什么可怕的禁忌反对流泪。她把心思集中在那句话上:“他把水送给了死者!”一份给予另一个世界的礼物——眼泪。毫无疑问,眼泪是神圣的。在此之前,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东西——卖水的人、当地人干燥的皮肤、蒸馏服或严格的用水纪律——都没有让她如此深刻地悟到水的终极价值。水在这里是一种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宝贵的东西——水就是生活本身,各种象征、仪式都以它为核心。水。“我摸到他的脸颊了。”有人小声说,“我触到了那份礼物。”起初,触摸他脸颊的手指使保罗很害怕,他不由得紧紧抓住冰冷的巴厘琴琴把,感到琴弦深深勒入他的掌心。后来,顺着那些在黑暗中摸索的手,他看到了手后面的脸——他们全都瞪大眼睛,一脸敬畏。不一会儿,那些手缩了回去。葬礼继续进行。但这时,保罗与周围的众人之间出现了一道微妙的间隙,全队人都有意退后半步,以一种充满敬畏的隔离来表示对他的尊崇。葬礼仪式在低沉的颂歌中结束:满月召唤你——你将晋见夏胡鲁;红色的夜色里,扬尘的天空下,你浴血而亡。我们向圆月祈祷——好运因你悠长。而在坚实的大地上,我们一定会找到一心探求的宝藏。斯第尔格脚边只剩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他俯下身去,把手掌压在上面。有人走到他身旁,站在他肘边。保罗从兜帽的阴影下认出了契妮的脸。“詹米携带着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打兰[1]属于部落的水。”契妮说,“现在,我在塞亚迪娜的面前,祝福这水。Ekkeri-akairi,这就是神圣的水,属于保罗-穆阿迪布的水!Kivi a-kavi,就这么多了,nakelas!Nakelas!可以量,可以数。ukair-an!心跳声,jan-janjan,来自我们的朋友……詹米。”意味深长的沉默猝然而至。一片沉默中,契妮转过身来,凝视着保罗,说:“我是火焰,你就是燃烧的煤;我是露珠,你就是结露的水。”“比-拉,凯法。”众人齐声颂道。“这部分水属于保罗-穆阿迪布。”契妮说,“愿他为部落保护它,保存它,不要因粗心大意而失去它。愿他在需要的时候,慷慨地使用它。愿他在为部落捐躯时,无私地奉献它。”“比-拉,凯法。”众人齐声颂道。我必须接受这份水。保罗想,他慢慢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契妮旁边。斯第尔格退后一步,给他让出地方,同时轻轻从他手中接过巴厘琴。“跪下。”契妮说。保罗跪下。她引导着保罗的双手伸向水袋,放在富有弹性的水袋表面。“部落将这份水托付给你。”她说,“詹米离开了它,安心地把它拿去吧。”她拉着保罗站了起来。斯第尔格把巴厘琴还给他,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里是一小堆金属环,大小不一,在球形灯光下闪闪发光。契妮拿起最大的一个金属环,戴在一根手指上。“三十升,”她说,她一个接一个地拿起其他金属环,把每一个都举起来给保罗看看,嘴里不停地数着,“两升,一升,七个一打兰的计水器,一个三十二分之三打兰的计水器,加在一起是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打兰。”她把它们戴在手指上,让保罗察看。“你接受这些水吗?”斯第尔格问。保罗咽了口唾沫,点头应道:“是的。”“等一会儿。”契妮说,“我会教你如何把它们拴在一块方巾上。这样一来,在你需要保持安静的时候,它们就不会咔嗒作响,暴露你的行踪。”她伸出手来。“你愿意……替我保管它们吗?”保罗问。契妮转过头去,惊愕地看着斯第尔格。他笑了笑,说:“我们的友索,保罗-穆阿迪布,还不了解我们的习惯,契妮。替他保管计水器吧,到教会他怎么携带计水器为止。这还不算是承诺。”她点了点头,从长袍里拉出一条布带,把金属环串在上面,在布条的上下方各打了一个样式复杂的结,犹豫了一下,这才塞进长袍下面的腰袋里。我好像犯了什么错。保罗想。他感到周围的人都把这件事当成了滑稽事,都在笑话他。他在心里把刚才的场景与预知的记忆联系在一起,终于恍然大悟:把计水器交给一个女人——这是向对方求婚。“司水员。”斯第尔格说。队伍中响起一阵沙沙的衣袍声,两个人走了出来,抬起水袋。斯第尔格取下球形灯,领头往山洞深处走去。保罗被推到契妮身后。他注视着岩壁上忽闪的灯光和舞动的阴影,感到众人虽然保持着沉默但充满期待的气氛,情绪高涨。杰西卡被热情的手拉入队尾,被拥挤的人群包围着。她一时有些恐慌。她刚才认出了这种仪式的片段,也辨别出了对话中零星的恰科博萨语和博塔尼·吉布。她知道,这一刻看似单纯,但随时可能爆发狂热的暴力行为。jan-jan-jan。她想,走——走——走。这一切就像一场完全不受大人控制的儿童游戏。斯第尔格在一堵黄色岩壁前停下。他按下一块凸起的岩石,岩壁悄无声息地从他面前滑开,露出一条不规则的岩缝。他带头穿过裂缝,经过一片漆黑的蜂巢状格子。保罗从旁边走过时,感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保罗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契妮,扯了扯她的手臂:“空气感觉很潮湿呢。”“嘘……”她小声说。但他们身后一个人说:“今晚的捕风器里水汽真不少,是詹米在告诉我们他很满意。”杰西卡走过一扇密门,听到它在身后合上了。她发现弗雷曼人在经过蜂巢格子时都放慢了脚步。当杰西卡走到格子对面时,她感觉到了空气的潮湿。捕风器!她想,他们在地表某个地方藏着一台捕风器,把空气经通风管送到下面这个比较凉爽的地方,借此凝聚空气中的水汽。他们通过另一道石门,门上也有一道蜂巢格。队伍刚一走过,门就在他们身后合上了。吹在背上的气流带着杰西卡和保罗能明显感觉到的水汽。队伍最前方,斯第尔格手上的球形灯渐渐下沉。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脚下出现了阶梯,朝左下方拐去。灯光从岩壁上反射回来,照在一片戴着兜帽的头上。人们盘旋向下,沿着螺旋台阶走了下去。杰西卡感到周围的人紧张起来,沉默而急切,形成一种压力,压迫着她的神经。走过阶梯后,队伍通过另一道矮门,一个巨大的开阔空间吞噬了球形灯的灯光。这个大洞有一个高高拱起的岩顶。保罗感到契妮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听见寒气逼人的空气里传来微弱的滴水声。在这座水的圣殿里,绝对的寂静笼罩着这群弗雷曼人。我在梦里见过这个地方。他想。这念头既让他安心,又让他不安。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就在前方不远处,狂热的弗雷曼人以他的名义,在整个宇宙中砍杀出一条属于他们的荣耀之路。厄崔迪的绿黑旗将成为恐惧的象征,疯狂的战士高呼着口号冲入战场:“穆阿迪布!”绝不能那样。他想,我绝不允许发生那种事。但他却能感觉到体内觉醒的强烈的种族意识,还有可怕的使命感。他还意识到,任何小事都无法改变那种盲目的个人崇拜,而那种狂热正自行聚集力量和动力。就算他现在死去,他母亲和未出生的妹妹也会继续下去。除非整个队伍里所有的人在此时此地死于非命,包括他自己和母亲,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这种事发生。保罗审视四周,见队伍排成一条线向外伸展开去。他们推着他向前,直到走近一堵由天然岩石雕凿而成的矮墙上。斯第尔格手中提着球形灯。在灯光的映射下,保罗看见矮墙后面有一片黑色的平静水面。它向远方延展到阴影之中,又黑又深,远处的岩壁只隐约可见,或许有一百米远。杰西卡感到脸颊和前额干燥紧绷的皮肤在潮湿的空气中松弛下来。水池很深,她能感觉到它的深度。她竭力抵制想把手伸入水中的欲望。左边响起溅水的声音。她沿着阴影中的弗雷曼队列看过去,看见保罗身旁站着斯第尔格,正和司水员一起,用一个流量计,把他们背来的水倾倒进一个水池中。流量计是一个装在水池边缘的灰色孔眼。水慢慢流过水表时,只见发光的指针也随之移动起来。指针在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打兰的地方停下来。水量的测定真精确啊!杰西卡想。她还发现,水流过之后,水表的水槽壁上没有留下任何水渍。看样子,流过这些槽壁的水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失去了原有的附着力。这件小事透露出弗雷曼人高超的工艺技术——他们是完美主义者。杰西卡沿着矮墙走到斯第尔格身边,人们礼貌地给她让开路。她注意到,保罗的眼神有些畏缩,但现在占据她思想的是这座神秘的巨大水池。斯第尔格看着她。“我们中曾有人很需要水。”他说,“可他们就算来到这里,也不会碰这里的水,这你相信吗?”“我相信。”她说。他望着水池。“我们这儿有三亿八千多万升的水。”他说,“把它和小小造物主隔开,把它隐藏并保护起来。”“一大笔宝藏。”她说。斯第尔格举着球形灯,直视她的眼睛。“它比宝藏还贵重。我们有数千个这样的蓄水池,我们中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全部蓄水池的方位。”他把头偏到一边,球形灯黄色的灯影投射到他的脸上和胡须上,“听见了吗?”他们侧耳谛听。捕风器凝聚的水滴落在水池里,这声音充溢了整个空间。杰西卡看到,全队人都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被这水滴声深深吸引。只有保罗似乎站在离它很远很远的地方。对保罗来说,这滴答声意味着时间正分分秒秒地从他身边溜走。他可以感觉到时光飞逝如电,永远也无法再体验到完全相同的一刻。他感到自己需要立刻做出决定,却觉得无能为力,一动也动不了。“经过精确计算,”斯第尔格小声说,“我们可以知道距离我们的目标还差多少水,误差不会超过一千万升。等有了足够的水,我们就可以改变厄拉科斯的面貌了。”队伍中传出阵阵低语:“比-拉,凯法!”“我们将用绿草固定沙丘。”斯第尔格说着,声音大了起来,“我们将用树木和丛林把水固定在土壤里。”“比-拉,凯法!”队伍中传来吟咏般的回应。“让两极的冰帽逐年退减。”斯第尔格说。“比-拉,凯法!”人们呼喊道。“我们将把厄拉科斯建成我们的家园乐土——要在两极安装透镜融化极冰,要在温带造湖蓄水,只把沙漠深处留给造物主和它的香料。”“比-拉,凯法!”“再不会有人缺水喝。井里、池塘里、湖里、运河里,到处都可以取到水。水流将从水渠中涓涓流出,浇灌我们的植物。任何人都可以取用水,唾手可得的水。”“比-拉,凯法!”杰西卡体会到了这些话中的宗教仪式,发觉自己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他们正在憧憬未来,她想,这就是他们奋力攀登以求实现的目标。这是那个科学家的梦……而这些头脑简单的人,这些粗人,现在满脑子转的都是这个美梦。她想着列特-凯恩斯,那位完全本地化了的皇家行星生态学家。她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足以俘获人们灵魂的梦想,也是一个人们乐意为之牺牲的梦想,她能从中感受到那位生态学家的手笔。儿子所需要的另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正是这个:有奋斗理想的人民。这种人最容易被灌输热情和宗教狂热。他们可以像一把利剑一样所向披靡,帮助保罗赢回他的地位。“我们现在要走了。”斯第尔格说,“回去等待一号月亮升起。当詹米平安上路时,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大家不情愿地小声嘟囔起来,但队伍还是跟着他,掉头沿着水闸爬上阶梯。保罗跟在契妮后面走着,觉得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已经过去,他错过了做出重大决策的时机,现在已经被自身的神话缠住了。他知道自己以前见过这个地方,那是在遥远的卡拉丹,他在一次预言式梦境的片段中经历过这些事。当时他没能看清全部细节,但现在,他已经把这个地方牢牢记录在脑海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赋也有局限性,惊讶之余,竟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他仿佛是在时间的海洋里冲浪,时而跌下波谷,时而冲上浪尖。与此同时,周围的其他波浪起起伏伏,时而将未来的变化拥上浪尖,时而又将它卷入波谷。在这时间的海洋里,充满暴力和杀戮的疯狂圣战始终在他面前时隐时现,像海浪拍击下的海岬。队伍从最后一道门鱼贯而出,进入主洞。门封闭了,灯光熄灭了,洞口的密封罩也取掉了,露出笼罩着沙漠的夜空和群星。杰西卡走到洞口干燥的平台上,仰头看着星星。明亮的星星在夜空中显得很近、很清晰。这时,她感到身边的人群**起来,她身后某处响起了巴厘琴的乐音。保罗的声音和着这支小调,带着一种她不喜欢的忧郁。山洞深处,契妮的声音从黑暗里飘出:“给我讲讲你出生地的水吧,保罗-穆阿迪布。”保罗说:“下次,契妮,我保证。”声音如此悲伤。“这是一把很好的九弦巴厘琴。”契妮说。“非常好。”保罗说,“你认为詹米会介意我用他的琴吗?”他居然在大家情绪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谈起死人来。杰西卡想。这一举动的寓意使她不安。一个男人插嘴说:“詹米有时很喜欢音乐,真的。”“那就给我唱一首你们的歌吧。”契妮请求道。那个女孩的声音充满女性魅力,杰西卡想,我必须警告保罗小心他们的女人……越快越好。“这是我一位朋友的歌。”保罗说,“我想,他现在已经死了,他叫哥尼。他把这支歌称为他的晚祷。”队伍静了下来,听着保罗用少年人微颤、甜美的高音,伴着巴厘琴叮叮当当的琴声唱了起来:此刻天空晴朗,远眺夕阳余晖——一轮明亮的金色太阳消失在薄暮里。爱意狂涌,余香犹在,伴随着思念在心头泛滥。歌词撞击着杰西卡的心房,热情奔放,使她突然间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到了自己的肉体和它的需求。她带着一丝紧张,静静地听着。夜的安魂曲如珍珠香薰……为我们而响起!欢歌笑语中,你的双眼神采奕奕——鲜花装点的爱,牵动我们的心……鲜花装点的爱,充盈我们的意……歌声散去,四周一片寂静,保罗的余音仍萦绕在空中。我儿子为什么要给那个女孩唱情歌?杰西卡问自己。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感到周围有一种生命力在流动,可她却无法抓住那种生命的**。他为什么要选这首歌?她猜测着,有的时候,本能的举动是最真实的。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保罗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母亲是我的敌人。她现在还不知道,但她的确是我的敌人。她要发动圣战。她生我养我,训练了我,但她却是我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