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潜意识的深处存在一种压倒一切的需求,即追求一个符合逻辑、凡事有理可据的宇宙。但是,现实中的宇宙总是领先逻辑一步,是逻辑无法企及的。——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我跟许多大家族的统治者打过交道,从没见过比这头猪更粗俗、更危险的。杜菲·哈瓦特对自己说。“跟我说话,你可以开诚布公,哈瓦特。”男爵低沉地说。他往后靠在悬浮椅上,一双眼睛挤在满脸的肥肉里,锐利的目光如锥子般盯着哈瓦特。老门泰特低头看看他与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之间的桌子,注意到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谷物——在评价男爵的时候,就连这也是需要考虑的因素。其他许多因素也同样需要考虑在内:这间私人会议室四面的红色墙壁,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草药甜香(掩盖了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料味)。“你绝不会因为一时兴起,就让我警告拉班。”男爵说。哈瓦特坚韧如皮革的老脸毫无表情,丝毫没有流露出内心的厌恶:“我觉得有很多事值得怀疑,大人。”“是啊。你怀疑萨鲁撒·塞康达斯,怀疑厄拉科斯跟它有牵连。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你告诉我说,厄拉科斯与皇帝那颗神秘的监狱行星之间有某种关联,而皇帝正为此烦心不已。可你解释得还不够清楚。如今,我之所以急匆匆地向拉班发出警告,仅仅是因为信使赶着乘那艘远航机离开。你说过,这件事不能耽搁。那好,很好。但我现在要求你做出解释。”他太爱唠叨了,哈瓦特想,不像雷托。雷托要告诉我什么事,只需扬一扬眉毛或挥一挥手就行了。也不像老公爵,简简单单一个词就足以表达整句话的意思。这个草包!毁掉他是对全人类做贡献。“离开这里之前,你必须向我做出充分而完整的解释。”男爵说。“谈起萨鲁撒·塞康达斯的时候,你似乎没把它当回事。”哈瓦特说。“那里是刑事罪犯的流放地。”男爵说,“整个银河系里最坏的地痞流氓都被遣送到萨鲁撒·塞康达斯。我们还需要了解什么?”“那颗监狱行星上的生存条件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让人难以忍受。”哈瓦特说,“你应该听说过,那里新犯人的死亡率高于百分之六十。你也应该听说过,皇帝在那里采取了各种高压政策。这一切你全都知道,却从来不觉得可疑吗?”“皇帝不允许各大家族刺探他的监狱。”男爵发牢骚地说,“但话又说回来,他也没来查我的地牢。”“而萨鲁撒·塞康达斯让人感到好奇的是……嗯……”哈瓦特把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放到嘴唇上,“……皇帝似乎想阻止任何人去刨根问底。”“就是说,有些事让他不得不那么做,而他并不为此感到自豪!”哈瓦特发黑的双唇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他盯着男爵,双眼在荧光管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你从来没猜过,皇帝是从哪儿弄来萨多卡军团的?”男爵噘起肥厚的双唇,样子像一个噘着嘴的婴儿。他用闹脾气的口吻恼怒地说:“这个……招募来的呗……也就是说,用征兵手段,征上来的,从……”“呸!”哈瓦特猛地打断男爵,“你也听说过萨多卡不凡的战场表现,那些可不是谣传,对不对?全都是第一手资料,来自与萨多卡打过仗的极少数幸存者,对不对?”“萨多卡是极优秀的战士,这一点毫无疑问。”男爵说,“但我认为我的军团……”“跟萨多卡比起来,你的军团不过是一群度假的游客!”哈瓦特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转而对付厄崔迪家族吗?”“这种问题不是你能妄加揣测的。”男爵警告说。会不会就连他也不知道,皇帝这么做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哈瓦特自问。“只要与我的工作有关,任何问题我都必须揣测一番。你雇我就是为了这个。”哈瓦特说,“我是个门泰特,你总不能阻止门泰特搜集情报或推算结果吧。”男爵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这才说道:“要说什么就说吧,门泰特。”“帕迪沙皇帝转而对付厄崔迪家族,是因为公爵的军事统领哥尼·哈莱克和邓肯·艾达荷训练了一支战斗部队,一支小型战斗部队,即使与萨多卡军相比也毫不逊色。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表现得比萨多卡更出色。公爵正打算扩充军力,好让它在任何方面都跟皇帝的军队一样强大。”男爵暗自掂量着这个刚刚披露的秘密,然后说:“厄拉科斯跟这又有什么关系?”“厄拉科斯提供了兵源。这些人早就习惯了最艰苦的生存环境。”男爵摇了摇头:“你该不会是指那些弗雷曼人吧?”“我指的正是弗雷曼人。”“啊!那干吗要警告拉班?在萨多卡军的屠杀和拉班的镇压下,不会剩下多少弗雷曼人了,最多一小撮。”哈瓦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最多一小撮!”男爵重复道,“光去年一年,拉班就杀掉了六千弗雷曼人!”哈瓦特还是盯着他,一言不发。“前年杀掉九千。”男爵说,“而萨多卡军离开之前,估计至少杀了两万人。”“拉班的军队在过去两年间损失了多少人?”哈瓦特问。男爵摸着下颌说:“噢,他一直在大量征募新兵,这倒是真的。他的征兵官对新兵许下了相当夸张的承诺,而且——”“我们可否估计大约有三万人?”哈瓦特问。“似乎有点儿高了吧。”男爵说。“恰恰相反。”哈瓦特说,“我和你一样,也可以从拉班报告的字里行间了解到真实情况。至于谍报人员向我提交的报告,你当然早就一清二楚了。”“厄拉科斯是个相当棘手的星球,”男爵说,“沙暴造成的损失可能……”“我们俩都知道沙暴的危害程度。”哈瓦特说。“就算他损失了三万人,又怎么样?”男爵质问道。因为血气上涌,他的脸色显得越发阴沉。“你自己算算。”哈瓦特说,“他在过去两年间杀掉了一万五千人,可损失的部队是那个数字的两倍。你说萨多卡军估计杀了另外两万人,可能还更多些。但我看过他们从厄拉科斯返航时的载货清单。如果他们杀了两万人,那他们的折损率就几乎是五比一。你为什么不正视这些数字呢?男爵,你明白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吗?”男爵冷冷地、不动声色地答道:“那是你的工作,门泰特。它们意味着什么?”“邓肯·艾达荷曾经访问过一个弗雷曼穴地,我向你报告过他清点出来的人数。”哈瓦特说,“一切都对得上。就算他们只有二百五十个那样的穴地社区,他们的人口也有大约五百万。根据我最保守的估计,那种社区的真正数量至少是我们所掌握的两倍。而你却把你的人分散安置在这样一个星球上。”“一千万?”男爵的下颌惊愕得颤动起来。“至少。”男爵噘起肥厚的双唇,圆鼓鼓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哈瓦特。这真的是门泰特计算的结果吗?他心想,怎么可能?为什么从来没人怀疑过?“我们甚至还没好好地把他们的出生增长率计算在内。”哈瓦特说,“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除掉他们中一些发育不良的个体,留下强壮的,让他们越变越强——和萨鲁撒·塞康达斯一样。”“萨鲁撒·塞康达斯!”男爵叫道,“这跟皇帝的监狱行星有什么关系?”“一个在萨鲁撒·塞康达斯那样的环境中幸存下来的人,会比绝大多数普通人更强壮、更坚韧不拔。”哈瓦特说,“如果再对他们进行一流的军事训练……”“胡说!照你的说法,在我侄子对他们实施高压政策之后,就连我也可以从弗雷曼人中间招募新兵了?”哈瓦特用平和的声音道:“说到高压政策,你敢说你对你自己的任何一支部队都没有执行过这种政策?”“这个……我……但是——”“高压政策这种东西是相对的。”哈瓦特说,“你的作战人员不是比他们周围那些人的境况要好得多吗?让他们自己看到,如果不当男爵的士兵,剩下的只有让人不愉快的选择,是这样吗?”男爵沉默起来,眼光游移不定。这种可能性——难道,拉班竟在无意中为哈克南家族提供了终极武器?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样招募上来的人,怎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忠诚呢?”“我会把他们分成小队,每一队的编制不超过一个排。”哈瓦特说,“我会把他们从原先的高压环境中解放出来,然后把他们隔离起来,只和那些了解他们之前背景的教官在一起。至于教官嘛,最适合的人选就是那些在他们之前脱离了同一高压环境的人。然后,我会灌输给他们一些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概念,让他们满心以为:他们的星球其实是一个秘密的训练基地,目的是训练出像他们那样出众的战士。而与此同时,我会向他们充分展示如此出众的战士可以得到些什么:丰裕的生活、漂亮的女人、精美的府邸……以及他们渴望得到的一切。”男爵开始点头认同:“萨多卡在故乡星球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对,当地招募的新兵会逐渐相信,像萨鲁撒·塞康达斯这样的地方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培养他们这样的精锐部队。在许多方面,就连最普通的萨多卡,也过着跟任何大家族成员一样尊贵的生活。”“真是绝妙的主意!”男爵悄声道。“你开始理解我对萨鲁撒·塞康达斯的疑惑了。”哈瓦特说。“这种事是怎么开始的?”男爵问。“啊,是这样:柯瑞诺家族的原籍在哪儿?第一批犯人送到萨鲁撒·塞康达斯以前,那儿有没有人?就连皇帝的表亲雷托公爵也不清楚。这种问题皇帝从不鼓励别人去刨根问底。”男爵呆呆地沉思起来:“是的,一个被保守得极好的秘密,他们用了各式各样的手段……”“还有,那儿有什么是必须隐藏起来的?”哈瓦特问,“帕迪沙皇帝有个监狱行星?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他有……”“芬伦伯爵!”男爵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哈瓦特顿时停下来,皱着眉头,用迷惑的目光打量着男爵:“芬伦伯爵怎么了?”“几年前,在我侄子的生日庆典期间,”男爵说,“这位皇室派来的特使,自负的芬伦伯爵,以宫廷观察员的身份来到这里……呃,来了结皇帝和我之间的一个商业协议。”“哦?”“我……呃,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我相信我说了几句把厄拉科斯改建成监狱行星的事。芬伦他……”“你跟他讲了哪些具体内容?”“具体内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我的男爵大人,如果你希望能在最大程度上利用我的门泰特功能,就必须向我提供足够多的信息。那次谈话没记录在案吗?”男爵脸色一沉,愤怒地说:“你跟彼得一样可恶!我不喜欢这些……”“彼得已经不在你身边了,大人。”哈瓦特说,“说起那个彼得,他到底怎么了?”“他对我太随便,要求太多。”男爵说。“你曾经向我担保说,你不会浪费任何对你有用的人。”哈瓦特说,“你该不会用威胁和诡辩来浪费我的精力吧?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跟芬伦伯爵到底说了些什么。”慢慢地,男爵的脸色恢复了沉静。咱们走着瞧,到时候,哼!他想,我会记住他这种态度的。没错,我一定会记住的。“等一下。”男爵努力回想着那次在宴会大厅里的谈话。他记得,当时他们站在隔音锥区里。“我说过类似这样的话,”男爵说,“‘皇帝知道,做这种买卖总免不了一定数量的杀戮’。当时我是指我们的劳工损失。然后我又说,我正在考虑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厄拉科斯的问题。我还说,皇帝的监狱行星给了我去效仿它的灵感。”“该死的!”哈瓦特咒骂道,“芬伦伯爵怎么说?”“那以后,他就开始向我询问有关你的情况。”哈瓦特坐回到座位上,闭上眼睛思索着。“原来,这就是他们开始关注厄拉科斯的原因。”他说,“好吧,完了。”他睁开眼睛:“事到如今,整个厄拉科斯一定遍布他们的眼线。整整两年!”“但是,我只不过是随随便便一句建议,肯定……”“在皇帝眼中没什么随便的事。你给拉班的指示是什么?”“只是让他使厄拉科斯人懂得害怕我们。”哈瓦特摇摇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男爵。一是把当地土著杀光,把他们彻底消灭掉,要不就……”“浪费整支队伍的劳动力?”“难道你宁愿看到皇帝和那些仍跟着他起舞的大家族一起跑到这儿来,表演一次干净利落的刮除手术,把杰第主星像刮葫芦瓢一样,掏个一干二净?”男爵打量着他的门泰特,然后说:“他不敢!”“不敢吗?”男爵的双唇颤抖着:“另一种选择是什么?”“丢车保帅,舍弃你亲爱的侄子拉班。”“舍弃……”男爵说不下去了,死盯着哈瓦特。“不再给他派军队,不给他任何援助,也不给他回信,只说你已经听说了他在厄拉科斯上处理事务的可怕方式,说你只要一有可能就会立即采取适当的措施加以纠正。我会做出相应的安排,有意让你的一些信息被皇帝的间谍截获。”“可香料怎么办?税收怎么办?还有——”“继续索取你作为男爵应得的那一份收益,但索取方式务须谨慎。给拉班定个固定的总数。我们可以……”男爵把手一摊,说:“但我怎么才能肯定,我那狡猾的侄子不……”“我们在厄拉科斯上还有自己的密探啊!告诉拉班,要么完成你分派给他的香料配额,要么就派人取代他。”“我了解我的侄子。”男爵说,“这只会逼他变本加厉地压迫那里的人民。”“他当然会那么做!”哈瓦特厉声说道,“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你只能希望别弄脏了自己的手。就让拉班去替你建立你的萨鲁撒·塞康达斯吧,甚至没有必要送任何犯人给他,他已经有所需的人口了。只要看到拉班不断驱使他的人民来完成你的香料配额,皇帝就不会怀疑你有什么其他的动机。这个理由足以让皇帝相信,厄拉科斯上的人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但你并没有任何谋反的企图。而你,男爵,无论讲话还是行动,都不要表露出你另有所图。”男爵的语气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赞赏、狡黠的意味:“啊,哈瓦特,你可真是个狡猾的家伙!那么,我们该如何重新进入厄拉科斯,利用拉班为我们准备好的东西?”“再简单不过了,男爵。如果你把每年的配额都定得比上一年略高些,那儿的问题很快就会爆发。香料产量会下降,这样你就可以借此除掉拉班,自己取而代之……来纠正当地的混乱局面。”“天衣无缝。”男爵说,“可我觉得自己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我准备让另一个人替我接管厄拉科斯。”哈瓦特打量着对面那张肥胖的圆脸。慢慢地,这位老兵兼间谍开始点起头来。“菲得-罗萨?”他说,“原来,这就是你现在采取高压政策的原因。你自己也非常狡猾嘛,男爵。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两个计划合而为一。是的,你的菲得-罗萨可以去厄拉科斯当他们的救星,可以赢得民心。没有问题。”男爵微笑起来,而在笑容背后,他暗自问道:那么,这个计划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跟哈瓦特个人的复仇大计相吻合呢?哈瓦特看出自己已经可以离开了,于是站起身,走出那间被红墙包围的房间。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厄拉科斯上新近出现的一些变故。他不能不考虑这些令人不安的未知因素,它们影响着他每个有关厄拉科斯的估算。哥尼·哈莱克现在藏在走私贩子那儿,他从那边发来情报,提到一个新的宗教领袖——穆阿迪布。也许我不该告诉男爵,应该任由这个宗教在它自己的地盘上兴盛起来,甚至传播到住在洼地和谷地里的当地人中间去。他对自己说。但有一点是众所周知的:镇压反而会带动宗教兴旺发达。然后,他又想到哈莱克有关弗雷曼战术的报告。这种战术有点儿像哈莱克本人……还有艾达荷……甚至还有哈瓦特自己的风格。难道艾达荷还活着?他暗自问道。但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直到今天,他还没问过自己,有没有可能是保罗活下来了。他只知道,男爵坚信厄崔迪家的所有人都死了。男爵还承认,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一直都是他的武器。这只能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甚至包括那个女人自己的儿子。她对厄崔迪家族的仇恨是多么刻骨铭心啊,竟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就像我对这个男爵所怀的深仇大恨。他想,我对他的致命一击能否像她一样,足以彻底结束男爵的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