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都有模式,这种模式合于宇宙的运行,是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模式是对称的、精确的、合情合理的。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捕捉到它,在他们的创造物中,你总能发现这种模式。在季节的变换中,在沙粒沿着沙脊的流动中,在三齿拉雷亚灌木那纷杂的枝丫和叶片的脉络中,你也可以找到这种模式。我们努力模仿这种模式,将它复制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生活中,追求这种宜人的旋律、节奏和组成形式。然而,在寻找终极完美的过程中,还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险。很明显,这种模式发展到极致时便已固化。在尽善尽美的理想模式中,一切事物只能走向死亡。——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保罗-穆阿迪布记得曾经吃过一顿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饭,他牢牢地抓住这个记忆不放。它就像一个定位点,只要抓住这个牢固的点,他就可以区分现实和梦境,认清最近经历的本质:一场大梦。我就像是一个舞台,未来的种种发展变化在这个舞台上来去匆匆,他对自己说着,种种模糊的幻象、种族意识和它那可怕的使命——我是它们的猎物,被它们紧紧抓住。他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恐惧,无法摆脱:担心自己超越了时间;担心在时间的长河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担心过去、未来和现在因此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区分。这是一种视觉疲劳,因为他必须不断将预见到的未来当成某种记忆存储下来,而他所预见的未来本身又与过去纠缠不清。那顿饭是契妮为我准备的。他告诉自己。但现在,契妮正在遥远的南方,在那个有炽热太阳的荒凉地区,藏身在新穴地的某个秘密堡垒中,安全地跟他们的儿子雷托二世在一起。又或者,那也是一件还没发生的事?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因为怪人厄莉娅,他的妹妹,已经跟着母亲和契妮一块儿到那儿去了,乘着安放在野生造物主背上的圣母轿,长途跋涉二十响,深入南方。他甩开骑上巨型沙虫长途旅行的念头,问自己:又或者,厄莉娅还没出世吧?我正在组织游击队进攻。保罗回想起来,我们发动奇袭,收回了当年在厄拉奇恩牺牲的烈士的水。我在火葬台上找到了我父亲的遗骸。然后,我在可以俯瞰哈格山口的弗雷曼人的石山堤里设立了一个神龛,把父亲的遗骨安置在那里祀奉。又或者,那也是一件还没发生的事?我受的伤是真的。保罗告诉自己,我的伤疤是真的。安葬我父亲遗骨的神龛也是真的。保罗仍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记起在临时营地里的一件事。在女人和孩子们被送往遥远的南方之前,那儿一直以来都是临时营地。有一回,哈拉赫——詹米的妻子——把他推醒,对他说有人在穴地的走廊里打起来了。哈拉赫站在内室入口处,一条条黑色的发辫用水环串成的链子绑在脑后。她撩开卧室的门帘,告诉他,契妮刚才把某某人给杀了。这件事发生过。保罗告诉自己说,这是真事,不是根据预知所产生的幻象,不是还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未来。保罗记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发现契妮正站在走廊黄色的球形灯下,外面穿了一件艳丽的蓝色罩袍,兜帽甩在脑后,一张精灵般俏丽的小脸因刚刚的搏斗泛起了红晕。她正要把晶牙匕插入刀鞘。旁边的一群人乱作一团,抬着包裹匆匆忙忙地沿过道走远。而保罗记得,当时他还告诉自己说:无论什么时候抬尸体,他们都是那个样子,总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因为是在穴地里,契妮公然把水环用绳子拴在一起,戴在脖子上。转身面向他时,那些水环叮叮当当地响着。“契妮,怎么回事?”他问。“我把一个来向你单挑的家伙打发了,友索。”“你把他杀了?”“是啊,不过,也许我该把他留给哈拉赫。”保罗想起来了,当时周围那些人对她这番话赞赏不已,就连哈拉赫也大笑起来。“可他是来向我挑战的!”“你已经亲自教会我那种神奇的格斗术了呀,友索。”“那当然!可你不该——”“我生在沙漠里,友索。我知道该怎么用晶牙匕。”他压住内心的愤怒,尽量通情达理地说:“也许这都是事实,契妮。可……”“我不再是一个在穴地里提着灯笼捉蝎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游戏。”保罗瞪着她,发觉她那不经意的态度中竟带着一种奇特的凶猛。“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契妮说,“我决不会让他这种人来打搅你的沉思。”她走近了些,用眼角斜瞅着他,把声音降到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地步,轻声说道:“而且,亲爱的,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明白,挑战者可能会先遇上我,然后在穆阿迪布的女人手下可耻地死去。等他们接受了这个教训之后,想来挑战的人就没那么多了。”是的。保罗对自己说,那肯定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是真实的过去。而想要一试穆阿迪布新刀的挑战者也的确骤减了。某个地方,在并非梦境的真实世界里,能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还可以听到一只夜枭在啼叫。我在做梦,保罗对自己说,是香料食物的缘故。他仍然多多少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他想知道,有没有可能,他的汝赫之灵已经莫名其妙地悄悄溜进了形象界——与现实世界相似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超自然的领域,在那里,所有物质世界的限制都不复存在。弗雷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个世界里。一想到那样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限制都不复存在,也就意味着所有参照物都不复存在。在那样一个神话般的世界里,他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无法说:“我就是我,因为我在这儿。”他母亲曾经说过:“出于对你迥然不同的看法,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分成几派。”我必须从梦中醒来。保罗告诉自己。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他母亲所说的这种情况。杰西卡夫人现在是弗雷曼人的圣母,她的话已经应验了。保罗知道,杰西卡害怕他与弗雷曼人之间的那种宗教关系。无论在穴地还是在谷地,人们都把穆阿迪布当成救世主。这一点让她很不高兴。她去各个部落间了解情况,派出自己手下的塞亚迪娜刺探情报,搜集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并加以分析。她曾经引用过一句贝尼·杰瑟里特谚语给他听:“当宗教和政治同乘一辆马车时,驾车的人就会相信,无论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他们会一路狂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们会把一切危机意识抛诸脑后,忘记前面的悬崖并不会主动提醒盲目狂奔的人。他们不懂得悬崖勒马,直到为时已晚。”保罗想起来了,当时他坐在母亲的寓所里,一块黑色门帘遮住内室,门帘上织满了以弗雷曼神话传说为主题的图案。他坐在屋里听她讲话,发觉她总是在留心观察,就连她垂下眼睛的时候也是如此。她那椭圆形的脸上,嘴角边新增了几条皱纹,可头发还是铜器一样的色彩,闪着光泽。然而,她那双大大的绿眼睛已经隐没在香料染成的蓝色阴影下了。“弗雷曼人有一种简单而实用的宗教。”他说。“关于宗教的事没有什么是简单的。”她警告说。保罗本来便觉得前途布满阴霾,一听此言,更是怒火中烧。他只能说:“宗教把我们大家的力量联合在一起,这就是我们制胜的秘诀。”“你有意营造这种氛围、这种声势。”她指责道,“你一直不停地把这些东西灌输给他们。”“那是您自己教我的。”他说。那一天,她和他从早到晚都在争执。他还记得,小雷托的割礼仪式就是在那天举行的。保罗知道她心烦意乱的部分原因:她始终不肯接受他与契妮的结合——“年轻人的婚姻”。但既然契妮已经为厄崔迪家族生下了子嗣,杰西卡发觉自己无法再拒绝这一对母子了。终于,杰西卡在他的注视下不安起来了,说:“你认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的母亲。”“当然不是。”“当我和你妹妹在一起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奇怪,这我知道。其实,你并不了解你妹妹。”“我知道厄莉娅为什么与众不同。”他说,“在您改变生命之水时,她还没有出世,还是您身体里的一部分。她——”“你什么也不懂!”保罗突然间无法把自己从时间幻象中获得的信息表达出来,只好说:“我并不认为您不近人情。”她看出了他的沮丧,于是说:“有件事,儿子。”“什么?”“我确实喜欢你的契妮,我接受她了。”这是真实的,保罗对自己说。这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仍然有可能发生变化的不完整图像。拿准这一点之后,他得到了一个新的支撑点,由此重新把握住他的世界。坚实的现实一点儿一点儿地透过梦境,进入他的意识。他突然想起,自己这是在海瑞格里,在沙漠中的宿营区。契妮把他们的蒸馏帐篷搭在粉沙上,因为粉沙很软,睡在上面会很舒服。这只能说明契妮就在附近——契妮,他的灵魂;契妮,他的塞哈亚,像沙漠之春一样甘甜;契妮,南方沙漠的女儿。这时,他记起临睡前她给他唱的一首沙漠催眠曲:哦,我的灵魂啊,今晚,我不想进入天堂。但我向夏胡鲁起誓,当你前往天堂时,我一定紧紧追随我的爱。她还唱了情侣们在沙漠中常常一起哼唱的行走歌,节奏就像在沙丘上拖着脚走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告诉我你的眼,我就告诉你你的心。告诉我你的足,我就告诉你你的手。告诉我你要入梦,我就告诉你醒时的情形。告诉我你的愿望,我就告诉你你所需。当时,他听到另一个帐篷里传出某人轻轻拨弄巴厘琴的声音,于是想起了哥尼·哈莱克。那熟悉的乐器让他想起哥尼,他记得曾在一群走私贩子的商队里看到了哥尼的脸,但哥尼要么是没看见他,要么是担心引起哈克南人的注意,怕他们发现本来应该已经命丧黄泉的公爵之子其实还活着,所以不能看他,更不能认他。然而,在一片黑暗中,弹奏者的演奏风格,那手指在巴厘琴上弹出的独特韵律,让保罗想起了现实中的那位乐手。弹琴的人是跳跃者查特,弗雷曼敢死队队长,穆阿迪布的护卫队领队。我们这是在沙漠里,保罗记起来了,在哈克南巡逻队势力范围外的沙海中心地带。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做一回沙漠行者,要想法子引来一条造物主,骑到它背上去亲自驾驭它,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头彻尾地成为一个弗雷曼人。他摸了摸别在腰上的弹射枪和晶牙匕,感到周围一片沉寂。这是破晓前的那种特殊的沉寂。这时,夜鸟归巢,而白天出没的动物还没有被太阳这个敌人惊醒。“你必须在白天破沙前进,好让夏胡鲁看见你,知道你毫无畏惧。”斯第尔格这样说过,“所以,我们要把作息调整过来,晚上休息。”保罗悄悄坐起来,感到身上的蒸馏服松松垮垮的,而蒸馏帐篷的另一边隐在一片阴影中。他移动着,尽量放低声音,可契妮还是听见了。契妮躺在帐篷的另一片阴影里,在黑暗中说道:“天还没全亮呢,亲爱的。”“塞哈亚。”他说,语气中半带笑意。“你把我称作你的沙漠之春,”她说,“但今天我是驱策你的鞭子,是负责监督仪式按规则进行的塞亚迪娜。”他开始系紧他的蒸馏服。“你曾经告诉过我《求生-宗教手册》里的一句话,”他说,“你告诉我:‘女人就是你的沃野,因此,快到你的田里耕耘去吧。’”“没错,我是你长子的母亲。”她承认道。保罗看着契妮灰蒙蒙的身影也跟着他动了起来,穿好她的蒸馏服,准备进入露天沙漠。“你应该尽量休息。”她说。他从契妮的言语间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爱意,于是温柔地责备道:“负责监督任务的塞亚迪娜不会对应试者多说什么,无论告诫还是警告都不应该。”她滑到他身旁,手掌抚摩着他的脸颊说:“今天,我既是监督者,也是一个女人。”“你应该把这个职责留给别人。”他说。“等待是最糟糕的事。”她说,“我宁可守在你身边。”他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系紧蒸馏服的面罩,转身扯开帐篷的密封帘。一股并不十分干燥的空气带着寒意迎面扑来,这种湿度的空气会在黎明时分凝结出少量的露水。随风吹来的还有香料菌丛的味道。他们早已探测到香料菌丛位于东北方向,这意味着附近可能有造物主。保罗钻出密封帘,站在沙地上,伸展四肢以驱除残留的睡意。一个珍珠形发光体发出暗淡的绿光,慢慢侵蚀着东方的地平线。他的队伍的帐篷伪装成小型沙丘散布在四周,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看到左边有人在动。是卫兵,他知道他们看见自己了。他们很清楚他今天要面对的危险,每一个弗雷曼人都面对过它。为了让他做好充分准备,他们将这最后的片刻宁静留给了他。今天一定要办好这件事。他对自己说。他想起,当面临哈克南人的大屠杀时,他是如何赢得权力的;想起那些把儿子送到他这里接受神奇格斗术训练的老人;想起那些在会议上听他演讲、遵照他的策略行动的老战士;想起那些得胜归来、将弗雷曼人最高荣誉赋予他的人,他们高呼着:“你的计谋生效了,穆阿迪布!”然而,哪怕最平凡、最年轻的弗雷曼武士都能做到的事,他却从没做过。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与众不同”之处,保罗知道,他的领袖地位也因此遭到质疑。是的,他从来没有骑过造物主。是的,他曾经与其他人一起,接受过沙漠旅行的训练,参加过奇袭战,但却从来没有孤身远行。在那以前,他的世界只得受限于别人的才干,离开他们就寸步难行。没有一个真正的弗雷曼人会容忍这种状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片沙海的另一边约二十响的地方,就是广袤的南方土地。如果他不能亲自驾驭造物主,就连南方的家园也不会为他敞开大门,除非他下令准备一顶轿子,像圣母或其他病人及伤者一样,坐在轿子里旅行。整整一个晚上,回忆不断涌上心头,在他的内在意识中翻腾涌动。他发觉,驾驭造物主和驾驭灵眼这两件事竟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如果他能够驾驭造物主,他的领导地位就将巩固下来;如果他能够驾驭内心的灵眼,这就将带给他另一种意义上的领导权。如果不能做到这两者,未来便是无法捉摸的幢幢阴影,潜伏其中的是席卷整个宇宙的大动**。他以多种方式了解宇宙,观察到的结果中准确和误差相伴而生,这其中的差异使他饱受折磨。他在预见中看到了未来。然而,当那一刻真正降临的时候,当未来步步进逼、越来越趋近于成为现实的时候,现在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衍生出种种微妙的变化。那个可怕的使命依然存在,种族意识也依然存在,血腥、狂热的圣战迫在眉睫,到处都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中。契妮钻出帐篷站在他身边。她抱着胳膊,像平时揣摩他心情时那样,歪着头,眼角斜瞅着他。“再给我讲一讲你出生地的水吧,友索。”她说。他看出她在尽力分散他的注意力,好让他在面对生死考验之前尽量放松心里的紧张情绪。天渐渐亮了起来,一些弗雷曼敢死队队员早已开始收帐篷了。“我宁愿你给我讲讲穴地的情况,讲讲我们的儿子。”他说,“我们的雷托还成天抱住我母亲不放吗?”“现在他又缠上厄莉娅了。”她说,“他长得好快啊,会长成大高个儿的。”“南方情况怎么样?”他问。“等骑上造物主之后,你就能自己去看了。”她说。“但我希望能先通过你的眼睛看一看。”“那儿寂寞得厉害。”她说。保罗抚摩着从她前额蒸馏服里露出来的产子头巾,说:“为什么你不提营地的事?”“我已经说过了。没了我们的男人,营地会变得非常寂寞,只是个干活的地方。我们天天在工厂或陶器作坊里干活。要制造武器;要去竖预测天气的沙杆;要采集香料当贿赂金;要在沙丘上植草,让植物生长,固定沙丘;要织布;编毯子;要给电池充电;还要训练孩子们,好保证部落的力量永不衰竭。”“这么说起来,穴地里就没有令人高兴的事吗?”他问道。“孩子们高兴啊!而我们只是料理部落的各种日常事务,好在食物足够。有时,我们中间的某个人还可以到北方去和她的男人在一起。无论如何,生活必须继续,血脉不能断。”“我妹妹,厄莉娅——大家还是无法接受她吗?”契妮在渐亮的曙光中转向他,她盯着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这件事最好另找时间谈,亲爱的。”“我看,还是现在就谈吧。”“你应该保存精力,应付今天的考验。”她说。他看出自己已经接触到某个敏感话题,也听出她的话里有退缩之意。“人们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多少会有些担心害怕。”他说。她立刻点头:“还是有些……误解。因为,厄莉娅行为古怪。女人们对此感到害怕。要知道,这孩子只不过比婴儿大点儿,可她说的那些事……只有成年人才知道。是那次……发生在子宫里的变化使厄莉娅……与众不同,但她们不明白。”“有麻烦吗?”他一边问,一边心想:我已经看到过许多厄莉娅遇到麻烦的幻象了。契妮望着前方的太阳渐渐升起,说:“有些女人合伙去圣母那里投诉,要求她驱除附在她女儿身上的恶魔。她们引用经文说:‘不能容忍一个女巫生活在我们中间。’”“我母亲是怎么跟她们说的?”“她引用了一段律法,把那群女人打发了。她还说:‘如果厄莉娅引起了麻烦,那是大人的过错,因为她没能预见并阻止这麻烦的形成。’她竭力向大家解释,当日的变化如何影响到了子宫里的厄莉娅。但女人们还是很生气,因为她们一直以来都被这件事困扰着。最后,她们嘟嘟囔囔地离开了。”厄莉娅以后会惹出大麻烦的。他想。一股夹杂着细沙的冷风吹打着他暴露在面罩外的脸,带来阵阵香料菌的香气。“埃尔-塞亚,带来清晨的沙雨。”他说。他望着远方灰茫茫的沙漠风光,望着那片毫无怜悯之心的死亡之地,望着漫无边际的黄沙。一道无雨的闪电划破黑暗,闪过南方的天际。这是个征兆,表明一场大风暴正在那里积聚静电。轰隆隆的滚雷声过了许久才传来。“装点大地的雷声。”契妮说道。更多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卫兵们纷纷从两边朝他们走来。无须任何命令,一切都遵循古法,准备工作在平静中顺利进行着。“尽量少发命令,”他父亲曾经告诉他……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旦你对某件事下达过什么指令,你就不得不总是针对同一类事物下达命令。因为人们会习惯性地向你请示。”弗雷曼人本能地知道这条规律。所以,他们很多时候都自发地遵循惯例。队伍里的司水员开始了晨祷。今天的歌声中加进了激励沙虫骑士的语句。“空空世界不过是个躯壳,”那人吟唱起来,哀痛的声音越过这沙丘,飘向远方,“有谁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鲁的天命啊,必须遵从。”保罗听着,想起他手下弗雷曼敢死队死亡颂歌的歌词,意识到这段祈祷词也是死亡颂歌开头的那一段。此外,这也是敢死队队员投身战斗前所念的誓词。过了今天,这里会不会也竖起一座岩石神龛,以纪念另一个逝去的灵魂?保罗暗自问道,将来,弗雷曼人会不会纷纷在这里驻足,每人都往神龛里加一块石头,以此凭吊死在这里的穆阿迪布?他知道,今天是足以决定未来的重要转折点之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当前的时空位置辐射出无数通往未来的轨迹。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着他。他越抵制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对那即将到来的圣战,交织在未来幻象中的混乱局面就越大、越不可收拾。他的整个未来正变成一条河流,朝着峡谷急冲而去。可见的未来和不可见的未来就像河流和峡谷,而两者即将冲撞在一起的汹涌节点却完全隐没在一片云雾之中。“斯第尔格过来了,”契妮说,“我必须跟你分开,亲爱的。现在,我的身份是塞亚迪娜,必须监督整个仪式的进行,一点儿也疏忽不得。要知道,以后的编年史会真实地记录这次仪式的整个过程。”她抬起头看看他。有那么一刻,她显得情绪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制住自己:“等这事过去以后,我会亲手给你准备早餐。”她转身离开。斯第尔格越过粉沙地向他走来,脚下扬起一连串细微的沙尘。他仍然带着桀骜不驯的眼神,深陷在眼窝里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保罗。蒸馏服面罩下隐约露出乌黑发亮的胡子尖,一条条皱纹深陷在双颊上,仿佛由天然岩石风化而成。他扛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挂着保罗的军旗:一面绿黑旗,旗杆上刻着水纹。这面旗帜已经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传奇了。保罗有些自豪地想:现在,随便我做什么,即使是最简单的事也会变成传奇。他们会把一切全都记录下来:我如何与契妮分离,如何问候斯第尔格——我今天的一举一动全都将记录在册。无论生死,我都将成为传奇。但我决不能死,否则这一切就仅仅是一个传奇,再也没有任何力量阻止圣战的爆发了。斯第尔格把旗杆插在保罗身旁的沙地上,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蓝中透蓝的眼睛依然平视前方,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保罗看着斯第尔格,想到自己的眼睛也因为香料的缘故变成了这种颜色。“他们废除了我们朝觐的权利。”斯第尔格庄严地开始了仪式。保罗按照契妮教他的话回答说:“谁能否决一个弗雷曼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权利,不管他是徒步行走还是乘骑。”“我是一个耐布,我发誓决不活着落入敌人之手,”斯第尔格说,“我是死亡三脚的一只脚,誓把仇敌消灭掉。”两人默默不语。现在是个人祈祷时间。保罗扫了一眼散立在斯第尔格身后沙地上的其他弗雷曼人,只见大家全都站着,一动不动,各自祈祷着。这时,他联想到弗雷曼这个民族独特的个性,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杀戮对他们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整个民族终日生活在愤怒与悲痛之中,从来没考虑过可以用什么来取代这种生活方式——只除了一个梦,也就是列特-凯恩斯生前灌输给他们的那个梦。“领导我们穿越沙漠和避开陷阱的主啊,在哪里?”斯第尔格问。“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弗雷曼人齐声吟诵道。斯第尔格挺直肩膀走近保罗,压低声音说:“嘿,记住我告诉你的那些话,动作要简单直接——别耍什么花样。我们的族人十二岁就开始骑造物主。虽然你的年纪已经超出了六岁,可你毕竟不是生来就过着我们这种生活的人。你没有必要为了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做出大胆的举动。我们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只是招来造物主,然后骑上去。”“我会记住的。”保罗说。“一定要这么做。我不会允许你让我的教导蒙羞。”斯第尔格从衣袍下面拉出一根长约一米的塑料棒,一头尖,另一头卡着一个上紧发条的沙槌:“这个沙槌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很好用,拿去。”保罗接过沙槌,感受到了温暖光滑的塑料表面。“你的矛钩在西萨克利那儿。”斯第尔格说,“等你走出去,爬上那边那个沙丘时,他就会把矛钩交给你。”他指指右边:“招来一条大造物主让我们瞧瞧,友索。露一手。”保罗留意到了斯第尔格说话的语气——半带正式,半含朋友的担心。说时迟那时快,太阳似乎一下子就蹦出了地平线。染上一片银白的蓝灰色天空表明,即使对厄拉科斯来说,今天也是极其干燥、极其炎热的一天。“现在正是滚烫的一天里最适当的时机,”如今,斯第尔格已经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了,“去吧,友索。骑上造物主,像一位首领那样在沙漠上奔驰吧。”保罗向军旗敬了个礼。晨风已经停止,绿黑旗软软地垂着。他转身朝斯第尔格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蒙蒙的褐色斜坡,上面有一条S形沙脊。绝大多数人早就开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个遮蔽着他们宿营地的沙丘。保罗前面只剩下一个身穿长袍的身影:西萨克利,弗雷曼敢死队的一个小队长。那人静静地站着,只看得见蒸馏服兜帽和面罩缝隙里的双眼。保罗走近时,西萨克利把两根细细的、可以像长鞭一样舞动的杆子递过来。杆子大约一米半长,一端是闪闪发亮的塑钢钩子,另一头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保罗按仪式要求,左手接过两根杆子。“这是我自己用的矛钩,”西萨克利沙哑着嗓子说,“很称手,从没让人失望过。”保罗点了点头,继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他走过西萨克利身边,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队伍像惊散的昆虫般四散开来,他们的衣袍在风中翻飞着。如今,他独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平坦的、一动不动的地平线。这是斯第尔格特意替他选好的沙丘,比周围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视野开阔,便于观察。保罗弯下身,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风面的沙里。迎风面的沙很密实,能让鼓声传得最远。然后,他顿了顿,温习了一下所学过的知识,温习着他面对过的每一个足以决定生死的必要步骤。只要他一拔掉插销,沙槌就会发出召唤的击打声。在沙漠的另一边,一条巨大的沙虫——一条造物主——会听到鼓声,并立刻赶过来。保罗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样带钩的杆子,他就可以骑到造物主高高拱起的背上。只要用矛钩钩开沙虫环状鳞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虫十分敏感的软组织,这家伙担心沙子钻进鳞甲里引起擦伤,就不会钻回到沙子里。事实上,它会卷起巨大的躯干,使被钩开的部分尽可能远离沙漠地表。我是一个沙虫骑士。保罗对自己说。他低头看了一眼左手的矛钩,心想,只需划动矛钩,沿着造物主巨大身躯的曲线向下,就可以让它翻滚转身,指挥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见别人这样做过。训练的时候,他也在别人的帮助下,爬上沙虫背骑了一小会儿。等捉来的沙虫被骑得筋疲力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时,就必须召唤新沙虫了。保罗知道,只要他能通过这次考验,就有资格踏上那二十响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复自己的体力。那里是女人和族人躲避大屠杀的藏身之所,也是部落培养新人、生育后代的地方。他抬起头望向南方,提醒自己:响应召唤、从沙海中心狂奔而来的造物主是个未知数,这次考验对召唤者本人而言也同样是个未知数。“你必须仔细谨慎地判定造物主离你有多远。”斯第尔格曾解释说,“你必须站在足够近的地方,这样才能在它经过时一下子骑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它会吞掉你的。”保罗突然下定决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销。沙槌开始旋转,召唤的鼓声从沙下传了出去,一种有节奏的敲击声:“咚……咚……咚……”他直起身来,扫视着地平线,记起斯第尔格所说的话:“仔细判断趋近的沙浪。记住,沙虫很少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沙槌。同时还要仔细倾听。一般情况下,看见它之前就能听到它。”契妮晚上总是担心得睡不着觉,轻声跟他讲过许多注意事项。如今,契妮的那些警言也充斥在他脑海中:“当你在沙虫前进的路线上站好位置之后,必须纹丝不动。你必须把自己想象成沙漠的一部分,好好藏在斗篷底下,在任何方面都要把自己变成一座小沙丘。”他慢慢扫视着地平线,凝神谛听,搜寻着别人教授的那些识别沙虫活动的特殊迹象。东南方向远远传来一阵咝咝声,那是沙的低语。不一会儿,他看到了远方曙光下沙虫运动轨迹的轮廓。保罗立即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甚至没听说过有这么大尺寸的沙虫。它的长度看上去超过二千四百米,凸起的巨头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断向前移动的大山。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生活里,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保罗告诫自己。他急忙跑过去,在那家伙将要经过的路线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紧张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