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人们的愤怒使他们不肯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聚在洞内大厅的人群散发出一种气息——杰西卡以前也曾感受过,在保罗杀死詹米那天。人们的喃喃低语中透出紧张不安。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像长袍上的衣结。杰西卡从保罗的私人住所出来,一边朝凸岩上走,一边把一个信息筒塞进衣袍底下。她从南方一路北上,长途跋涉,累是累了些,但现在已经休息够了。保罗不允许他们使用缴获的扑翼机,这让她十分生气。“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制空权。”保罗曾经这样说,“此外,我们决不能过分依赖异星燃油。燃油和扑翼机必须集中起来,收好,留到发起总攻那天发挥最大的作用。”保罗和一群年轻人一起站在凸岩附近。苍白的灯光下,眼前的景物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看上去像一幕舞台剧,只不过加上了拥挤的人群所散发出的体味、嘈杂的低语、拖沓的脚步声。她审视着自己的儿子,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急于炫耀他的意外惊喜——哥尼·哈莱克来了。一想到哥尼,过去的轻松生活便重新涌上心头,那些与保罗的父亲相亲相爱的美好时光。斯第尔格和他的那一小群人站在凸岩另一边。他一言不发,浑身散发出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我们决不能失去那个人。杰西卡想,保罗的计划一定要成功。否则,无论谁杀死谁,都将是极大的悲剧。她大步走下凸岩,从斯第尔格面前走过,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进凸岩下的人群中。她朝保罗走过去的时候,人们纷纷为她让出一条路来,所到之处一片沉寂。她知道这沉默意味着什么:忧虑不安和对圣母的敬畏。走近保罗时,那些年轻人纷纷从保罗身边朝后退去。他们对保罗表现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尊崇,但这种尊崇却让她深感不安。“一切在你之下的人都觊觎你的地位。”贝尼·杰瑟里特的公理是这么说的。可在这些人的脸上,她没有发现任何贪婪的表情。人们的宗教狂热使他们对保罗只有仰望尊崇之心,毫无觊觎之意。这时,她又记起另一句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先知多死于暴力。”保罗看着她。“是时候了。”她说着,把信息筒递给他。跟保罗在一起的这些人里有一个比较胆大,他看着对面的斯第尔格说:“你要向他发起挑战了吗,穆阿迪布?现在当然到时候了。否则他们会把你当成胆小鬼……”“谁敢说我是胆小鬼?”保罗质问道。他的手飞快地伸向腰间,握住晶牙匕的刀柄。保罗身边这几个人首先沉默下来,随后,沉默渐渐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该干活了。”保罗说,刚才提问的那个人向后退去。保罗转身离开,从那群人中挤到凸岩下。他动作轻盈地跳上岩架,面向众人。“干吧!”有人尖声叫道。尖叫过后,人群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保罗等着大家安静下来。在散乱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中,整座岩洞慢慢安静了。寂静中,保罗抬起头,开始讲话,洪亮的声音就连在洞里最远的角落里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说。台下立即响起一片兴奋的叫喊声。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回应的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看来,他们确实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想。他举起信息筒,思忖着里面的内容。他母亲把它交到他手上,告诉他这是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缴获的。信里的意思很清楚:拉班被抛弃了,只能依赖厄拉科斯上现有的资源自力更生!他无法得到支援,也不会再有补给!保罗再次高声说道:“你们认为,现在时机成熟了,我该向斯第尔格挑战,夺取军队的领导权!”没等大家回答,他又愤慨地厉声说道:“你们以为李桑·阿尔-盖布就这么愚蠢吗?”大家都惊呆了,山洞里一片死寂。他认可了那些传说,正打算为自己披上宗教的外衣,杰西卡想,他不该这么做!“这是惯例!”有人喊道。“惯例改了。”保罗淡淡地扔出这句话,试探着人们的情绪反应。山洞一角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要改些什么得我们说了算!”人群中传出几声零星的应和。“悉听尊便。”保罗说。杰西卡听出了保罗话中的微妙语调,知道他正在运用自己教他的音控力。“你们说了算,没错。”保罗认同道,“但先听听我怎么说。”斯第尔格沿着岩架走过来,蓄着一把大胡子的脸看上去非常冷漠。“这也是惯例。”他说,“全民大会上,任何弗雷曼人都有发言权。保罗-穆阿迪布也是弗雷曼人。”“部落的利益高于一切,是这样吗?”保罗问。斯第尔格继续用威严而平淡的语气说:“这个原则始终领导着我们前进的步伐。”“很好。”保罗说,“请问大家,我们部落的军队是由谁来统领的?另外,我们用神奇的战术思想训练出了一批指挥官,又是谁通过这些指挥官统率着所有弗雷曼部落和军队?”保罗等了等,扫视着人群。没人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是斯第尔格统领着这一切吗?他自己都说不是。难道不是我在统领大家吗?就连斯第尔格有时都会听令于我。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智者中最睿智的人,就连他们也都听取我的意见,都在委员会会议上对我表示尊重。”人们有些惊慌不安,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继续保持沉默。“那么,”保罗说,“是我母亲在统领大家吗?”他指指台下身穿神职黑袍站在人群中的杰西卡:“大家都知道,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斯第尔格和其他所有部落首领几乎每次都会前来询问她的意见。但圣母会走在沙漠里,带领战士们游击式突袭哈克南人吗?”保罗可以看到,不少人皱起眉头开始思索,但还有些人在愤怒地嘟囔着。这么做很危险。杰西卡想。但她想起了信息筒和里面的信息。她看出了保罗的意图:直接深入他们的内心,直面那些让大家无法把握的问题,解决它们,其余的一切自然会迎刃而解。“没人承认未经挑战和决斗的领袖,是这样吗?”保罗问。“那是惯例!”有人喊道。“那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保罗问,“是推翻那个哈克南禽兽拉班;是重建我们的星球,把它建成一个水源丰富、能让我们的家人过上幸福生活的地方——这难道不是我们的目标吗?”“艰难的任务需要坚忍不拔的领袖,他必须通过残酷的考验。”有人大声说。“你们会在战斗之前折断自己的刀锋吗?”保罗质问道,“我说的是事实,绝不是夸口或向谁挑战:包括斯第尔格在内。在场的诸位没有一个人能在单打独斗中击败我。这一点,斯第尔格本人也承认。他知道,你们大家也都知道。”人群中再次响起愤怒的低语。“你们中间有许多人曾经在训练场上跟我交过手,”保罗说,“知道这不是我夸口说大话。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难道我会蠢到看不出来吗?我比你们更早开始接受这些训练,我的那些老师也比你们所见过的任何人更加富有经验。不然你们以为我是如何战胜詹米的呢?在我当时的年纪,你们的男孩子不过刚学会在模拟战斗中练习罢了。”他的音控力运用得恰到好处,杰西卡想,但对这些人来说还不够。他们对音控力有相当不错的抵御能力,他还必须在逻辑上说服他们。“那么,”保罗说,“让我们来看看这个。”他举起信息筒,剥掉残余的封皮:“这是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搜到的,它的可靠性毋庸置疑。这封信是写给拉班的,告诉他说,他请求增派新部队的要求被拒绝了,他的香料收成远远达不到配额的要求,他必须利用他现有的人手,从厄拉科斯榨取更多的香料。”斯第尔格走过来站在保罗身边。“你们中有多少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保罗问,“斯第尔格立刻就看出来了。”“他们已经被孤立了。”有人大声回答道。保罗把信息筒塞进腰包,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用志贺藤编成的系绳,从上面取下一个戒指,把它高高举起。“这是我父亲的公爵玺戒,”他说,“我曾发誓永远不会戴上它,直到我准备好率领我的军队横扫整个厄拉科斯,并宣布它是我的合法领地。”他把戒指戴在手指上,然后握紧拳头。沉默笼罩着整个山洞,洞内鸦雀无声。“谁是这里的统治者?”保罗一边问,一边举起拳头,“是我!我统治着厄拉科斯的每一寸土地!它是我的公爵封地,无论皇帝说‘是’还是‘否’!皇帝把它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又把它传给了我!”保罗踮起脚,又站了回去。他审视着人群,用心感受他们此刻的情绪波动。差不多了。他想。“当我夺回本应属于我的统治权时,这里的一些人将在厄拉科斯拥有重要地位。”保罗说,“斯第尔格就是其中之一。我并不是想收买他!也不是出于感激,尽管我和许多人一样,欠着他救命之恩。不!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睿智和强大,因为他用自己的智慧而不仅仅是纪律来统率这支军队。你们以为我很愚蠢吗?你们以为我会砍断自己的右臂,让他在这个山洞里血溅当场,就为了让你们看热闹吗?”保罗犀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你们谁敢说我不是厄拉科斯合法的统治者?难道我为了证实自己的统治权,就必须让这茫茫沙海中的每一个弗雷曼部落都失去首领吗?”保罗身边的斯第尔格动了动,探询地看着保罗。“难道我会在最需要人才的时候,反而削弱我们自己的力量吗?”保罗问,“我是你们的统治者,而我要对你们说,现在该停止自相残杀了。不要再杀死我们最好的战士。我们要一致对外,把刀锋对准我们真正的敌人——哈克南人!”斯第尔格唰地抽出自己的晶牙匕,刀尖朝上,指向人群上空,高呼道:“保罗-穆阿迪布公爵万岁!”震耳欲聋的吼声立刻响彻山洞,此起彼伏,久久回**。人们欢呼着,吟唱着:“呀,嗨呀,乔哈达!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呀,嗨呀,乔哈达!”杰西卡自言自语地翻译道:“穆阿迪布的战士万岁!”她、保罗和斯第尔格,他们三个人刻意导演的这一幕成功了。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洞内完全恢复平静时,保罗面向斯第尔格说:“跪下,斯第尔格。”斯第尔格双膝着地,跪在凸岩上。“把你的晶牙匕交给我。”保罗说。斯第尔格服从了。我们原先不是这样计划的。杰西卡想。“跟着我念,斯第尔格。”保罗说。然后,比照父亲在授勋仪式上所说的话,他念道:“我,斯第尔格,从我的公爵手中接过这把刀。”“我,斯第尔格,从我的公爵手中接过这把刀。”斯第尔格说着,从保罗手中接过那把乳白色的晶牙匕。“我的公爵所指,便是我的刀锋所向。”保罗说。斯第尔格以缓慢庄严的语调重复着保罗的话:“我的公爵所指,便是我的刀锋所向。”杰西卡明白了这个仪式的来源,她眨眨眼,忍住泪花,摇摇头。我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她想,我本不该为此感到不安的。“只要我的血管中仍有鲜血流淌,我的刀就属于我的公爵,我将誓死消灭他的敌人。”保罗说。斯第尔格跟着他念了一遍。“吻一吻这把刀。”保罗命令道。斯第尔格服从了,然后,又以弗雷曼人的方式吻了保罗的刀柄。保罗点点头,斯第尔格于是还刀入鞘,站起身来。人群中传出一片充满敬畏的轻声叹息,杰西卡听到他们在说:“那个预言——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将为我们指引前进的方向,而一位圣母将会看到这条光辉大道。”接着,从更远处传来其他人的议论:“她是在通过她的儿子指引我们!”“斯第尔格统领这个部落,”保罗说,“决不允许任何人对此心存异议。他代我发布命令。他要你们做的,就是我要你们做的。”聪明,杰西卡想,部落的领袖绝不能在那些本应听命于他的人面前丢脸。保罗压低声音说:“斯第尔格,我想在今晚派出沙漠旅者,同时放出翼手信使,召集一次部落首领联合会。把他们派出去之后,你就带着卡特、柯巴、奥塞姆和其他两名你自己挑选出来的小队长,到我房里来制订作战计划。等各部落首领到达之时,我们必须打一个大胜仗,让他们好好瞧瞧。”保罗点头示意母亲陪他一起离场,然后率先走下凸岩,穿过人群,朝中央通道和早已准备好的起居室走去。当保罗从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无数只手伸出来想要触摸他的身体,阵阵欢呼声不断涌入他的耳际。“斯第尔格指向哪里,我的刀就砍向哪里,保罗-穆阿迪布!快让我们战斗吧,保罗-穆阿迪布!让我们用哈克南人的血来浇灌我们的大地!”杰西卡可以感受到人们的**,意识到这些人渴望着战斗。他们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我们正把他们的斗志推上巅峰。她想。进入内室后,保罗示意母亲坐下来,说:“在这儿等一下。”然后,他掀开挂帘,走进一条支道。保罗走了以后,内室里显得非常安静。挂帘后面如此之静,甚至能听到把在穴地里循环的空气打进这个房间的鼓风机那微弱的飒飒声。他是去带哥尼·哈莱克到这儿来。她想。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充满了一种混杂着酸甜苦辣的奇怪情绪。在搬来厄拉科斯之前,哥尼和他的音乐一直是她在卡拉丹上无数愉快时光的一部分。如今,她却觉得卡拉丹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这三年来,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要与哥尼再次面对面了,这使她不得不重新估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保罗的咖啡用具放在她右边的矮桌上,这套银镍合金制品是从詹米那里继承来的。她看着它,心想不知曾有多少只手摸过它的金属表面。在这个月里,契妮就是用它来给保罗装咖啡喝的。他的沙漠女人除了侍候他喝咖啡以外,还能为一个公爵做些什么呢?杰西卡暗自问道,她无法给他带来权力,也没有家族势力。保罗只有一个选择——他只能通过政治联姻与某个强势的大家族结盟,对方甚至可能是皇室家族。毕竟,待嫁的公主有许多,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接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杰西卡想象着自己离开厄拉科斯这严酷的生存环境,作为一位公爵的母亲,过上她所熟悉的既有权势又有保障的生活。她瞥了一眼遮在岩洞石壁上的厚壁毯,回忆起自己是怎样一路颠簸到这儿来的——靠一大群沙虫,乘着圣母轿,骑在沙虫背上,高高的行李架上堆满为未来战斗所准备的必需品。要振兴厄崔迪家族,他必须与其他大家族联姻。可只要契妮活着,保罗就看不到他的职责所在,杰西卡想,她给他生了个儿子,这已经足够了。她突然非常渴望见到她的小孙子,这孩子在许多方面都那么像他的祖父——真像雷托啊。杰西卡把双掌放在脸颊两边,开始用惯用的呼吸法来稳定情绪,清醒头脑,然后向前弯腰,专心练习,让身体可以随时服从头脑的指挥。她清楚地知道,保罗选择这个鸟巢洞作为他的指挥部是无可挑剔的。这是一个理想的地点,北边的风口关通往一处岩壁环绕的盆地,那里有一个护卫森严的村庄,许多厄拉科斯的技工和机械师的家都在那个村庄里,同时,它也是整个哈克南人防御区的维护中心,是个关键性的战略要地。门帘外传出一声咳嗽,杰西卡挺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进来。”她说。帘子被甩开,哥尼·哈莱克猛地跳进屋内。她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他脸上那奇怪的痛苦表情,哥尼已经转到她背后,一只强壮的手臂托住她的下巴,把她提了起来。“哥尼,你这个蠢货,你要干什么?”她质问道。随即,她感到刀尖抵在自己背上,一阵寒意从刀尖向外蔓延,传遍她的全身。刹那间,她突然明白了:哥尼想杀死她。为什么?她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不是那种会变成叛徒的人。但她确信自己没有误会他的企图。明白这一点之后,她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站在身后的并不是一个能轻易战胜的对手,而是一名老练的杀手,对音控力具有高度的警惕性,了解所有战斗策略,熟知每一个死亡陷阱和暴力手段。站在身后的是她亲自用微妙的潜意识培训法帮着训练出来的杀人工具。“你以为你已经逃脱了惩罚,是吗?女巫!”哥尼怒骂道。她还来不及细想,也没来得及回答,保罗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来了,母……”保罗突然顿住,注意到屋内的紧张局面。“站在原地别动,大人。”哥尼说。“你这是……”保罗摇了摇头。杰西卡刚要开口,突然感到哥尼收紧了手臂,紧紧勒住她的咽喉。“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开口,女巫。”哥尼说,“我只想从你嘴里听到一件事,好让你儿子亲耳听到你的供认。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你有一丝反抗的迹象,我就把这口刀刺入你的心脏。你说话时必须保持单一音调,不许绷紧肌肉,更不许移动。你必须小心你的一举一动,这样才能为你自己多赢得几秒钟活命的时间。我向你担保,就只有这些了,再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保罗向前迈进一步:“哥尼,伙计,这是怎么——”“停在原地别动!”哥尼厉声喝道,“再向前走一步,我就要她的命!”保罗的手滑向腰间的刀柄,他极其平静地说:“你最好解释一下你这是在干什么,哥尼。”“我发过重誓,一定要手刃出卖你父亲的叛徒。”哥尼说,“你以为我能忘记那个对我恩重如山的人吗?是他把我从哈克南奴隶营里救出来的,是他给了我自由、生命、荣誉……和友谊,这份友情对我而言珍贵无比、无可替代。如今,背叛他的人就在我的刀下。没人能阻止我——”“你错得太离谱了,哥尼。”保罗说。而杰西卡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真够讽刺的!“错了?我错了?”哥尼质问道,“那就让我们听听这个女巫自己怎么说好了。最好让她明白,我用尽所有贿赂、打探和欺骗的手段才证实了这个指控。为了弄清其中一部分真相,我甚至对一个哈克南卫队长用了塞缪塔迷药。”杰西卡感到勒住她咽喉的手臂微微松了些,但没等她开口,保罗抢先说道:“叛徒是岳。我只跟你讲一次,哥尼。证据确凿,不容辩驳。确实是岳。我不管你是怎么瞎猜出这么个结论来的——追究这些毫无意义——但如果你伤害我母亲……”保罗从刀鞘里抽出晶牙匕,亮出刀刃横在身前:“……我就要你血债血偿。”“岳是接受过预处理的医师,甚至可以为皇家服务。”哥尼怒喝道,“他不可能变成叛徒!”“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解除那种预处理。”保罗说。“证据!”哥尼坚持说。“证据不在这儿,”保罗说,“在泰布穴地,遥远的南方。但如果……”“这是诡计。”哥尼吼道,他的手臂重新勒紧了杰西卡的咽喉。“没有什么诡计,哥尼。”保罗说。声音无比悲恸,撕扯着杰西卡的心。“我看过从哈克南间谍身上搜出的信件。”哥尼说,“那封信直指……”“我也看过那封信。”保罗说,“有一天晚上,我父亲把那封信拿来给我看。他跟我解释,为什么他认为那一定是哈克南人的阴谋。而他估计,敌人的目的就是想让他猜疑自己心爱的女人。”“哎呀!”哥尼说,“你还不知道……”“别说话。”保罗说。语气平淡而沉着,却比杰西卡听过的任何声音都更具支配力。他已经达到音控力的最高境界了。她想。哥尼架在她脖子上的手臂开始发抖,抵在她背上的刀尖也因迟疑而挪了挪。“你不知道的,”保罗说,“是我母亲那晚因为失去公爵而哭泣的声音,是她眼中一说起天杀的哈克南人就会喷出的怒火。”这么说,当时他全听见了。她想。泪水顿时模糊了她的双眼。“你不知道的是,”保罗继续说,“如何牢记你在哈克南奴隶营里学到的教训。你说你为我父亲的友谊感到骄傲!难道你还不了解哈克南人和厄崔迪人之间的区别吗?难道你还无法通过哈克南人留下的臭味嗅出他们的阴谋吗?难道你还不了解厄崔迪人的忠诚是用爱换来的,而哈克南人用金钱买来的却只有恨?难道你还看不清这次叛变的真相吗?”“但是,岳?”哥尼喃喃地说。“我们的证据就是岳亲手写给我们的信,他在信中承认了他的变节行为。”保罗说,“我用我对你的爱发誓,我说的全是真的。你也知道我对你的爱有多深,就算待会儿我把你杀死在地上,我也仍将保留自己对你的这份爱。”听到儿子说出这番话来,杰西卡大为惊讶,他对人性的深刻了解和洞察一切的聪明才智让杰西卡震惊不已。“我父亲在交朋友这方面很有天分,”保罗说,“他的爱给得很谨慎,但从不会给错对象。他的弱点在于他错误地理解了恨。他以为任何一个仇恨哈克南的人都不会背叛他。”他看了母亲一眼,又说:“这些她都知道。我已经把我父亲的话传给她了。父亲要我告诉她,他从来未曾怀疑过她。”杰西卡感到自己快要失控了,于是咬紧下唇。她能察觉到保罗僵直的躯体和生硬的口气,意识到他为说出这番话来,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他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面对深藏在心底的伤痛啊!她想朝他奔过去,把他的头搂在胸前,那是她以往从没做过的事。但勒住她咽喉的手臂已经停止了颤抖,锐利的刀尖一动不动地紧紧抵在她背上。“一个孩子一生中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一刻,”保罗说,“就是发现他父亲和母亲共同分享着一种他永远无从参与的爱。这是一种损失,也是一种领悟,也就是:世界分为这个人的世界和那个人的世界,我们总是独自生活在我们自己的世界中。这一顿悟自有其真实性,让人无法回避。当我父亲提到我母亲时,我听出了他对她的爱。我母亲绝不是叛徒,哥尼。”杰西卡这时才完全控制住情绪,她开口道:“哥尼,放开我。”话中没带任何特殊的命令语气,也没有针对他的弱点使什么诡计的意思,然而哥尼的手臂却松开了。她跑向保罗,站在他面前,但终究还是没有碰他。“保罗,”她说,“这个世上还有其他的顿悟。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利用你,压制你,操纵你,硬把你放在我所选择的道路上……或者说,这是一条我不得不选择的道路。就算是借口吧,我只能说,我所受的训练要求我那么做。”她的喉咙哽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儿子的眼睛,接着又说:“保罗……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去选择一条幸福的人生道路。你那位沙漠女人,如果你有意愿,就和她结婚吧。别管别人怎么说,想做就去做。但要选择一条你自己的路,我……”她突然停下来,身后传来的喃喃低语打断了她的话。哥尼!她看见保罗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身后,于是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哥尼站在原地,但刀已经插回刀鞘中。他撕开胸前的衣袍,露出里面灰色的蒸馏服。这是走私贩子从弗雷曼人手里买来发给手下的。“把你的刀刺入我胸膛吧,就这儿。”哥尼喃喃地说,“我说,杀了我吧,我愿意接受惩罚。我玷污了自己的名声,我对不起我自己的公爵!最好……”“别动!”保罗说。哥尼瞪着他。“扣上你的袍子,别像个傻瓜似的做出这种举动来。”保罗说,“这一天里,我已经看够傻事了。”“杀了我吧!”哥尼愤愤地大喊道。“你该更了解我才是。”保罗说,“你以为我有多白痴啊?难道每个我所需要的人都要跟我玩这么一手吗?”哥尼看着杰西卡,用绝望、乞求和可怜得完全不像他的语气说:“那就求您好了,夫人,啊,求您……杀了我吧。”杰西卡走到他面前,双手按在他的肩上:“哥尼,干吗那么固执?为什么非要逼着厄崔迪杀死他们所爱的人不可呢?”她轻轻地把哥尼敞开的衣袍从他手指下面拉出来,为他掩好衣襟,又帮他把胸前的衣服系紧。哥尼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你以为自己是在为雷托复仇,”她说,“就因为这样,我才敬重你。”“夫人!”哥尼低下头,下巴垂在胸前,紧闭双眼,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让我们把这看成老朋友之间的误会吧。”她说。保罗听出她有意调整了自己的语调,话里暗含抚慰:“一切都过去了,万幸的是,我们之间永远也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了。”哥尼睁开泪光闪烁的双眼,低头看着她。“我所认识的那个哥尼·哈莱克是一个既精通刀法,又精于巴厘琴的人。”杰西卡说,“而我最仰慕的,还是身为琴师的哥尼。难道那个哥尼·哈莱克不记得了吗?当年,我多喜欢听他为我弹琴啊!你还带着巴厘琴吗,哥尼?”“我换了把新琴,是从楚苏克弄来的,音色美妙极了。它弹起来真像是维罗塔亲手所制的乐器,尽管上面没有他的签名。我本人认为,它是维罗塔的学生制作的,那人……”哥尼突然顿住了,“该怎么跟您说呢,夫人?我们在这儿闲聊天——”“不是闲聊天,哥尼。”保罗走过去站在母亲身旁,直视哥尼的眼睛,“这不是闲聊天,而是朋友之间的乐事。如果你愿意现在为她弹琴的话,我会非常感激你的。作战计划可以等会儿再谈,无论如何,明天之前我们是不会发起进攻的。”“我……我去拿琴。”哥尼说,“就在过道里。”他从他们身边绕过去,穿出门帘走了。保罗把手放在母亲的手臂上,发觉她正在颤抖。“都过去了,母亲。”他说。她并没有转过头来,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说:“过去了?”“当然。哥尼他——”“哥尼?哦……是啊。”她垂下眼帘。门帘沙沙作响,哥尼带着他的巴厘琴回来了。他开始调音,尽量回避他们的目光。墙上的壁毯削弱了回响效果,乐音变得柔和而亲昵。保罗领着母亲到靠垫上坐下,让她背靠着墙上厚厚的壁毯和帷幔。他突然吃惊地发现母亲变得十分苍老,脸上开始出现沙漠人特有的那种干燥引起的皱纹,一双香料蓝眼睛的眼角周围现出了鱼尾纹。她累了,他想,我们必须想个什么办法,好减轻她的负担。哥尼随手拨了一个和弦。保罗看了他一眼,说:“我……有些事要处理一下。在这儿等我吧。”哥尼点点头。此时此刻,他的思绪似乎已经飘向远方,仿佛正徜徉在卡拉丹辽阔的天空下——地平线上乌云翻滚,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保罗强迫自己转身离开,穿过厚重的门帘,走进支道。他听见哥尼在身后开始弹起小调,便停在屋外站了一会儿,聆听着微弱的琴声:果树园,葡萄园,**肥臀的美女抱满怀,溢满酒杯的佳酿香满路。我面前摆放着幸福,为什么还要空谈战争?沧海桑田,连高山也会变成尘土。为什么我仍会品尝到伤心的泪珠?天堂的大门敞开着,洒下遍地财富,我只需合起双手,就能聚起无数。为什么我还想着埋伏,想着杯中投下的剧毒?为什么我会感慨年华老去,哀叹青春难驻?爱人伸出臂膀召唤着我,带着溢于言表的幸福,迎接我的,还有伊甸园里的快乐无数。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些伤痕?为什么我要梦见过去的罪负?为什么我总是带着恐惧陷入噩梦深处?一名身穿长袍的敢死队队员从保罗前面的通道拐角处走出来。他的兜帽甩在身后,系蒸馏服的带子松松地挂在脖子上,这表明他刚从沙漠开阔地里来。保罗示意那人停下,然后离开门帘处,沿着通道走到那个信使身边。那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以弗雷曼人在典礼仪式上向圣母或塞亚迪娜行礼的方式,向保罗弯腰致意。他说:“穆阿迪布,各部落首领已经陆续抵达了。”“这么快?”“是斯第尔格早些时候叫来的那一批,他以为……”他耸了耸肩。“我知道了。”屋里传出微弱的巴厘琴声,保罗回头望了一眼,回想起那是母亲喜爱的一首老歌,一首曲调欢快、歌词悲伤的奇怪歌谣,“斯第尔格很快就会和其他首领一起赶来,待会儿你带他们到我母亲那儿去,她正等着呢。”“我会等在这儿的,穆阿迪布。”信使说。“好的……好的,就等在这儿吧。”保罗从信使身边挤过去,继续朝洞穴深处走去。每个这样的洞穴里都有一个特殊场所——就在储水池旁边。在那里,他会找到一条小夏胡鲁,不到九米长,被四周的水沟包围着,因为生长受到限制而长不大。一旦从小小造物主的介体中孵化出来之后,造物主就不能再接触水了,水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剧毒。淹死造物主是弗雷曼人的最高机密,只有这样才可以获得那种把他们凝聚成为一体的物质——生命之水,而水中所含的毒素只能由圣母来转化。刚才面对母亲的危急关头时,保罗做了这个决定。他以前从没在未来的预见中看到过那个时刻,从没看见出自哥尼·哈莱克的这个危机。未来,灰云笼罩中的未来,整个宇宙翻腾着向前涌动,冲向一个沸腾的节点。这个未来包围着他,像幢幢幻影。我必须清晰地看到未来。他想。他的身体已渐渐对香料产生了某种抗药性,预知的幻象于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朦胧。对他来说,解决办法就摆在那儿,再明显不过了。我要淹死那条造物主。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有魁萨茨·哈德拉克才能经受得住圣母所经受过的那种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