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矮个子领航员说:“你们也同样会变瞎的。你这么做,等于给我们所有的人都判了死刑,而且是慢慢地死去。你难道连这点基本概念都没有?你知不知道,一旦染上香料瘾,缺少香料的供应将意味着什么?”“注视前方安全航线的眼睛将永远闭上,”保罗说,“宇航公会的人会变成瞎子。人类被分成小群,困在他们各自与世隔绝的星球上。你们知道,我完全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也许纯粹是出于怨恨……也许,仅仅是出于无聊。”“让我们私下里好好谈一谈,”高个子领航员说,“我相信我们最终总会找到什么折中的解决方案——”“给你们那些停在厄拉科斯上空的人发信号,”保罗说,“我对这场争执越来越厌烦了。如果上面那支舰队不尽快离开,我们之间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他朝大厅一侧的弗雷曼通信员那边点了点头说:“你们可以使用我们的通信设备。”“首先,我们必须讨论一下,”高个子领航员说,“总不能就这样……”“去!”保罗吼道,“能摧毁某样东西,自然就拥有对它的绝对控制权。相信你们已经认同我的确有这种力量。而我们今天到这儿来,一不为讨论,二不为谈判,更不为妥协。你们要么服从我的命令,要么立即尝到苦果。”“他是认真的。”矮个子领航员说。保罗看到,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们的心。慢慢地,两个领航员走到通信设备旁边。“他们会服从你的命令吗?”哥尼问。“他们也有一定的预知能力,只是能力稍弱些,只能看到一小段未来。”保罗说,“现在,通往未来的路全都封死了,显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堵墙,上面写明了不服从命令的后果。我们上空每艘飞船上的每个宇航公会的领航员都能看到那堵墙。他们会服从命令的。”保罗回过身来看着皇帝:“当年,他们之所以允许你登上你父亲的宝座,仅仅是因为你担保将维持香料的供应。可你使他们失望了,陛下。你知道后果会怎样吗?”“朕无须任何人允许朕……”“别装傻了。”保罗喝道,“宇航公会就像建在河边的村子,他们需要水,可充其量不过是汲取一点儿他们所需要的水而已。他们无法在河上筑坝来控制水的流量,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河水本身,而这招来最终的毁灭。香料的流通就是他们的河流,而我已经在上游筑好了堤坝。我的堤坝与河流紧密地连在一起,不毁掉河流,别想毁掉堤坝。”皇帝用一只手捋了捋他的红发,瞥了一眼那两个领航员的后背。“就连你的贝尼·杰瑟里特真言师也在发抖呢,”保罗说,“当然,圣母们本来可以用其他毒药来玩她们那些把戏,可一旦用过香料,其他药物就再也不起作用了。”老妇人拉了拉她那身毫无样式可言的黑色长袍,用长袍裹紧身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在长矛组成的屏障前。“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保罗说,“自卡拉丹一别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是不是啊?”她的目光越过保罗,望着他母亲说:“好吧,杰西卡,我看得出你儿子的确是那个人。出于这个原因,你可以被原谅,就连你女儿那令人厌恶的行为举止也可以被原谅。”保罗以冰冷而愤怒的口气大声说道:“我母亲做过的事用不着你来原谅!你从来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任何理由这么说!”老妇人的眼睛死死盯在保罗身上。“想在我身上玩弄你那套把戏吗,老巫婆?”保罗说,“你的戈姆刺哪儿去了?再试着去看看你不敢看的那个地方!你会发现我正站在那里瞪你呢!”老妇人立刻垂下目光。“没话说了吗?”保罗质问道。“我曾经欢迎你进入真命之子的行列,”她喃喃地说,“希望不要玷污了真命之子的名声。”保罗提高音量说:“看看她吧,战友们!这就是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耐心地从事着一项坚忍大业。她可以和她的姐妹们一起耐心等待——等了整整九十代人,只为了配出适当的基因,再结合适当的环境,最后造出她们计划所需的那个人。看呀!她现在知道了,九十代人的努力终于生出了那么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我的确是站在这里了——但——我——永——远——不——会——按——她——说——的——去——做!”“杰西卡!”老妇人尖声叫道,“叫他闭嘴!”“你自己叫他闭嘴吧!”杰西卡说。保罗瞪着那个老妇人。“看看你在这一切中扮演的角色,我真乐意绞死你。”他说,“你阻挡不了我!”听到这话,老妇人气得浑身僵硬。保罗厉声喝道:“但我认为,最好的惩罚是让你活下去,让你永远碰不着我一根汗毛,也无法使我向你臣服,更别指望我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我决不会让你如愿的。”“杰西卡,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呀?”老妇人质问道。“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保罗说,“人类这个种族需要什么,你们的确看到了一部分,但你们对它的了解是多么贫乏啊!你们想控制人类的繁衍,想根据你们的主要计划,把少数经过挑选的基因混合到一起!你们懂得太少了,可是……”“不能在人前提这些事!”老妇人低声说。“闭嘴!”保罗咆哮道。在保罗的控制下,这个词似乎拥有了实体,扭动着穿越他俩之间的空气,扑向那老妇人。老妇人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她身后的众人立刻伸出手来扶住她。她脸色苍白,大受震撼,保罗竟然拥有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竟可以抓住她的灵魂。“杰西卡,”她轻声念叨着,“杰西卡。”“我记住了你的戈姆刺,”保罗说,“你最好也记住我的。我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杀死你。”大厅四周的弗雷曼人心领神会地交换着眼神。神圣传说中不就是这么说的:“他的话将让那些不义之人万劫不复。”颀长的皇室公主正站在她父皇身边,保罗把注意力转向她。他两眼紧盯着这位公主,嘴里却对皇帝说:“陛下,我们俩都很清楚能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方法是什么。”皇帝瞟了一眼他的女儿,又回过头来看着保罗:“你敢?你!一个没有家族撑腰的冒险家,一个无名小卒——”保罗说:“你早就承认我的身份了——皇室的亲戚,这是你说的。我们就别在这方面浪费口舌了吧。”“朕是你的统治者。”皇帝说。保罗瞥了一眼那两个领航员,他们此时正面对着他,站在通信设备旁边。其中一个领航员冲他点了点头。“我可以来硬的。”保罗道。“你敢!”皇帝咬牙切齿地说。保罗只是冷冷地瞪着他。皇室公主把一只手放在她父亲的手臂上:“父亲。”她的声音丝般柔和,听上去非常温柔悦耳。“别跟朕耍什么花招。”皇帝说。然后,他看着自己的女儿:“你没有必要这么做的,女儿。我们还有其他办法……”“可这里出现了适合当您女婿的人。”她说。老圣母此时已经恢复了镇静,她挤到皇帝身边,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起来。“她在为你说好话,恳请皇帝应允。”杰西卡说。保罗继续盯着那位一头金发的公主。他走到母亲身边,说:“伊勒琅,皇帝的长女,是吗?”“是的。”契妮走到保罗另一边,说:“你希望我离开吗,穆阿迪布?”他瞥了她一眼:“离开?你再也不会离开我身边了。”“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互相约束的纽带。”契妮说。保罗默默地低头看着她,然后说道:“跟我讲真话,我的塞哈亚。”她刚要回答,保罗却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她的嘴唇上,不让她开口。“连接我们的纽带永远不会松脱。”他说,“现在,密切注意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我希望等会儿可以听到你的意见。”皇帝和他的真言师继续低声进行激烈的争论。保罗对他母亲说:“她提醒他,当年他们协议的一部分,就是把一位贝尼·杰瑟里特推上皇帝的宝座,而伊勒琅便是他们专门培育的皇位继承人。”“那就是他们的计划吗?”杰西卡问。“这还不明显?”保罗问。“我也看出来了!”杰西卡厉声道,“我问你是要提醒你,用不着把我教你的那些东西回敬给我。”保罗看着她,发觉她嘴角挂着冷笑。哥尼·哈莱克倾身向前,挡在保罗和他母亲之间:“我要提醒你,大人,那群人中还有一个哈克南人。”黑头发的菲得-罗萨此刻正挤在长矛屏障的左边。哥尼朝他所在的那个方向点了点头说:“就是左边那个斜眼的家伙,那张我平生所见最邪恶的脸。你以前答应过我——”“谢谢你,哥尼。”保罗说。“他可是准男爵……哦——不,既然老男爵死了,那他现在就是男爵了。”哥尼说,“我要向他报仇雪恨,他必须为我——”“你能打败他吗,哥尼?”“大人,别开玩笑了!”“皇帝和他的女巫已经争论得够久了,您不这样认为吗,母亲?”她点点头说:“确实如此。”保罗提高音量,对皇帝喊道:“陛下,你们之中是否有一个哈克南人?”皇帝扭头看着保罗,皇室特有的傲慢顿时表露无遗。“朕以为,你身为公爵是说话算话的,朕的随扈人员都应该受到人身安全的保障。”他说。“我只是问一问,了解一下情况。”保罗说,“我想知道,那个哈克南人是官方随扈人员吗?还是仅仅因为怯懦而刻意躲在你身边?”皇帝的笑容中充满了算计:“任何陪同圣驾的人,都是朕的随扈人员。”“公爵说的话当然算话。”保罗说,“但穆阿迪布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也许并不认同你对于随扈人员所下的定义。我的朋友哥尼·哈莱克想杀死一名哈克南人。如果他……”“血海深仇战!”菲得-罗萨高声叫着挤到长矛屏障前,用力推搡着说,“你父亲称之为家族世仇,厄崔迪。你说我是懦夫,可你自己却躲在你的女人中间,派你的仆人来跟我决斗!”老真言师态度激烈地小声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但他把她推到一边,说:“血海深仇战,是吗?兰兹拉德联合会对于血海深仇战可是有严格规定的。”“保罗,别这么做。”杰西卡说。“大人,”哥尼说,“你答应过我,给我机会手刃哈克南人。”“你今天有了一整天的时间收拾他们。”保罗说着,同时感觉到一股无法遏制的稀奇古怪的冲动:豁出去了。他脱下长袍和兜帽,连同腰带和他的晶牙匕一起递给他母亲,然后开始脱蒸馏服。这时,他突然感到整个宇宙都在关注这一刻。“没必要这么做,”杰西卡说,“还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保罗。”保罗脱下蒸馏服,从母亲手中握着的刀鞘里拔出晶牙匕。“我知道。”他说,“投毒、暗杀,所有那些常见的老办法。”“你答应过我,让我手刃哈克南人!”哥尼低声说,脸上的墨藤鞭疤痕高高隆起,几乎涨成了黑色。保罗从他脸上看出了他的愤怒。“你欠我的,大人!”“你因他们而受到的折磨难道比我多吗?”保罗问。“我妹妹,”哥尼怒气冲冲地说,“还有我在奴隶营中的那些年——”“我父亲,”保罗说,“我的好朋友和战友,杜菲·哈瓦特和邓肯·艾达荷,还有我流亡过程中无名无位、无依无靠的那些年……还有一件事:现在是血海深仇战,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些必须遵守的规矩。”哥尼·哈莱克垂下双肩:“大人,如果那头猪……他不过是头禽兽,给你垫脚都不配,踩在他身上都嫌弄脏了你的鞋。如果一定要这么做的话,叫个刽子手来好了,或者让我来,但千万别亲自……”“穆阿迪布没有必要这么做。”契妮说。他瞥了她一眼,察觉到她眼中流露的担忧神情。“但保罗公爵必须这么做。”他说。“那只是个哈克南畜生!”哥尼粗声粗气地骂道。保罗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揭露自己的哈克南血统。但母亲朝他投来严厉的目光,打消了他这个念头。于是,保罗只是说道:“不过,这家伙长得倒还人模人样的,哥尼,马马虎虎可以把他算个人。”哥尼说:“如果他……”“请站到一边去吧。”保罗说。他举起晶牙匕抡了抡,轻轻把哥尼推到一旁。“哥尼!”杰西卡碰了碰哥尼的手臂,“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像他的祖父。不要分散他的注意力。现在你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她心里却在想:伟大神母啊!真够讽刺的,好一个血海深仇战,哈克南对哈克南。皇帝审视着菲得-罗萨,此人肩膀宽厚,肌肉结实。他又扭头看看保罗——一个干瘦高挑的年轻人,虽然不像厄拉科斯土著那么干瘦如柴,却也跟他们一样数得出肋骨来,而且胁腹深陷,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皮肤下面肌肉的蓄力起伏。杰西卡靠近保罗,倾身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耳语道:“有一件事,儿子。有些时候,当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危险人物时,通常会运用旧式的潜意识苦乐刺激法,把某个关键词植入他心灵最深处。最常用的词是‘尤罗西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也是用这种方法训练出来的,只要你在他耳边发出那个词,他的肌肉立即就会变得松软无力,而且……”“这一回,我不想要什么特殊照顾。”保罗说,“退回去吧,别拦我。”哥尼对她说:“他干吗要这么做?想要自寻死路去当殉难者吗?就因为弗雷曼人宗教中的那些无稽之谈?就是这些东西蒙蔽了他的理智吗?”杰西卡把脸埋在掌中,意识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保罗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她能感觉到整个大厅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也知道保罗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完全有可能就是因为哥尼·哈莱克所暗示的那个理由。她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儿子身上,想尽全力保护儿子。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是因为宗教里的那些无稽之谈吗?”哥尼再三追问道。“别说话,”杰西卡轻声说,“祈祷吧。”皇帝的脸上突然露出微笑。“如果我的随扈……菲得-罗萨·哈克南……希望如此,”他说,“我将解除对他的一切限制,给他自由选择的权利,让他选择自己要走的路。”皇帝朝保罗的弗雷曼敢死队卫兵们摆了摆手:“你那一群乌合之众里,不知是谁拿着我的腰带和短刀。如果菲得-罗萨愿意的话,他可以用我的刀跟你决斗。”“我愿意。”菲得-罗萨说。保罗看到他那张扬扬得意的脸,心想:他过于自信,这一点对我很有利。“把皇帝的御刀拿来。”保罗说。他看着卫兵们迅速执行了命令,然后又说:“放在那边地上。”他用脚点出一个地方:“清场。让皇帝的那群乌合之众统统靠墙站,把那个哈克南人带到中间的空地上。”随即便是一阵**:衣袍摩擦发出的窸窣声,慌乱的脚步声,还有低声的命令和抗议声。在这片嘈杂的噪声中,保罗的命令被贯彻执行了。那两个领航员仍然站在通信设备附近,他们朝保罗皱着眉头,显然有些举棋不定。他们已经习惯于预知未来,保罗想,然而,此时此地,却只能看见一片空白,他们都变成了瞎子……就连我也一样。他极力体会时间之风,去感受那即将到来的骚乱,去领略集中在此时此地的风暴中心。如今,就连最细微的罅隙也全都合拢了。他知道,这里面隐藏着尚未成形的圣战;这里面就是他一度引为自己可怕使命的种族意识;这里面包含着足够的理由,足以生出魁萨茨·哈德拉克,或天外之音,或贝尼·杰瑟里特育种计划的终结者。人类自觉地感应到了自身种族的休眠期,意识到自身已经变得陈腐了,知道自己现在只需要经历混乱,让基因在混乱中进行混合杂交,产生出强壮的新型混合体,这样才能继续生存下去。此刻,人类的所有成员都以无意识的有机体形式独立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正经历着一种可以超越一切藩篱的狂热。而且,保罗看得出,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将毫无用处,丝毫无法改变未来。他曾经想过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对抗圣战的阴影。然而,圣战还是会来的。即使没有他,他的军团也还是会愤怒地冲出厄拉科斯。他们只需要一个传奇,而他已经成为这个传奇的核心。他已经给他们指明了方向,教会了他们控制宇航公会的方法——因为宇航公会必须依赖香料才能继续生存下去。一种挫败感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怀着沮丧的心情看着菲得-罗萨,他已经脱去破烂的军服,身上只剩下一条屏蔽场腰带。这就是**了。保罗想,从这里开始,如拨云见日般,未来之门将重新开启,把这一切变成荣耀的开端,坚定不移地把未来引向圣战。如果我战死在这儿,他们会说我牺牲自己救赎大众,我的灵魂将领导他们继续向前;而如果我活下来了,他们就会说:穆阿迪布战无不胜。“厄崔迪准备好了吗?”菲得-罗萨遵照古老的血海深仇决斗仪式高声叫道。保罗决定以弗雷曼人的决斗方式来回答他:“愿你刀毁人亡!”他指着地板上的御刀,示意菲得-罗萨上前拿起刀来。菲得-罗萨警觉地注视着保罗,迅速拾起刀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会儿,感觉了一下。他心中非常兴奋,仿佛正燃着熊熊烈火。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战斗——一场男子汉对男子汉、技巧对技巧、没有屏蔽场干扰的战斗。他可以看到,一条通往权力的康庄大道已经在他面前展开:对皇帝来说,厄崔迪公爵是位十分棘手的人物,皇帝肯定会大力嘉奖任何一个杀死这位公爵的人。奖品甚至可能就是那位傲慢的公主和一部分皇权。菲得是一个受过各种武器装备和奇谋诡计训练的哈克南人,在竞技场上经历过上千次战斗。至于这个土包子公爵,一个来自荒蛮世界的冒险家,没有可能是菲得的对手。而且,这个土包子也无从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武器可不仅仅是一把刀。就让咱们瞧瞧你是不是百毒不侵!菲得-罗萨想。他举起御刀向保罗致敬,嘴里说:“去死吧,傻瓜。”“我们可以开打了吗,表兄?”保罗问。他猫腰前行,眼睛盯着菲得-罗萨手中的刀。保罗伏低身子,乳白色的晶牙匕直指前方,像延展出来的手臂。他们绕着彼此兜了一圈又一圈,赤脚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边警惕地盯着对方,一边想找出破绽来。“你的舞跳得真好。”菲得-罗萨说。他是个爱说话的人,保罗想,又一个弱点。当面对沉默的对手时,他就会变得不安起来。“你做过临终忏悔了吗?”菲得-罗萨说。保罗仍然默默地和他兜着圈子。皇帝的随扈人员都挤着观看他们两人的决斗,老圣母也从人群的缝隙中凝神盯着他们,感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小厄崔迪把那个哈克南人称为“表兄”,这只能说明他知道他们俩有着共同的祖先。不过,这很容易理解,因为他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但保罗的话迫使她集中心思,开始考虑这场决斗中与她有关的唯一一件事。对贝尼·杰瑟里特的人类育种计划而言,这可能是一次大灾难。她也从中看出了一些保罗看到的东西:菲得-罗萨也许可以杀死对手,但绝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而随即而生的另一个念头几乎使她完全崩溃。贝尼·杰瑟里特人类育种计划是个极其耗时且花费巨大的项目,而他们俩就是这个项目的最终产物。如今,他俩在这次生死决斗中迎面相逢,很可能会一起送命。如果他们两人都死在这儿,那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菲得-罗萨的私生女,但她还是一个婴儿,一个未知的、不可测的因素;另一个就是厄莉娅,那个邪物。“也许你在这个地方只能接触到异教徒的仪式,”菲得-罗萨说,“要不要皇帝的真言师为你准备后事,好送你的灵魂上路啊?”保罗微笑着朝右边兜过去,保持着警觉,不再去想那些让人沮丧的事。这种时候需要尽量压制自己的思绪。菲得-罗萨跳开一步,举起右手佯攻,但手上的刀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到了左手。保罗轻松地避开菲得-罗萨的一击,注意到对手在劈出这一刀时,因为惯于使用屏蔽场而略有些动作迟缓。不过,菲得-罗萨的动作还不算很慢,并不像保罗见过的其他依赖屏蔽场的人。他觉得,菲得-罗萨以前肯定跟没有屏蔽场的敌人交过手。“厄崔迪人是不是只会瞎跑,却不敢停下来堂堂正正地好好打一场啊?”菲得-罗萨问道。保罗一言不发地重新开始兜圈子。他突然回忆起艾达荷的话来。那是很久以前在卡拉丹的训练场上,艾达荷说:“开始的时候,要花些时间来观察你的对手。这么做,也许你会失去许多速战速决的机会,但观察是赢得胜利的保证。慢慢来,直到你确信自己已经有了制胜的把握为止。”“也许,你以为跳跳这种舞可以让你多活几分钟。”菲得-罗萨说,“那好吧。”他停下脚步,直起身来,不再跟着保罗兜圈子。不过,保罗已经看够了,已经对菲得-罗萨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时,菲得-罗萨率先迈向左边,露出右臀,仿佛战斗腰带那小小的护甲足以保护他的整个侧面。通常只有受过屏蔽场训练、手持双刀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难道……保罗踌躇起来……那根腰带并不仅仅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这个哈克南人似乎太自信了。要知道,他的对手可是指挥大军击败了萨多卡军团的人。菲得-罗萨留意到保罗的踌躇,说:“既然知道战死在我手下是不可避免的事,那还拖什么拖?我迟早会收拾残局,行使我应有的权力。你也只能耽搁一下我前进的脚步罢了。”如果是飞镖发射器,保罗想,那一定是个非常巧妙的机关。从腰带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有做过手脚的痕迹。“你为什么不说话?”菲得-罗萨质问道。保罗重新试探性地兜起圈子来,对菲得-罗萨言语之间流露出的不安报以冷冷的微笑。这表明,沉默带来的压力正在积聚中。“你笑了,嗯?”菲得-罗萨问,话没说完便跳了起来。保罗一心在寻找适当的战机,他以为菲得-罗萨说话的时候会稍稍停顿一下,却没料到对手突然发起进攻,因此差点儿没能避开菲得-罗萨狠狠劈下来的一刀。保罗感到刀尖划破了自己的左臂,他一言不发地强忍痛楚,心头顿时一片雪亮,意识到早些时候对手故意表现出动作迟缓的样子,其实是陷阱,完全是假象。看来,这位对手的实力在他预料之外。陷阱里的陷阱还套着陷阱。“你们的杜菲·哈瓦特曾经指点过我一些战斗技巧,”菲得-罗萨说,“他是第一个让我流血的人。不过,那个老傻瓜没能活着看到这一切,真是太遗憾了。”这时,保罗想起艾达荷曾经说过的话:“不要想当然,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外部因素上。只盯住战斗过程中出现的种种状况,这样你才永远不会感到意外。”两人又绕着彼此兜起圈子来,互相俯身接近,异常警觉。保罗看到对手又扬扬得意起来,觉得非常奇怪。难道对那个家伙来说,一条小小的划伤就值得那么兴奋吗?除非刀刃上有毒!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保罗知道,他自己的人处理过这把刀,交给菲得-罗萨之前检查过。他们受到过极好的训练,怎么可能漏过那么明显的阴谋?“那边那个你刚刚跟她谈话的女人,”菲得-罗萨说,“就是身材娇小的那个。她对你来说很特别吗?也许是你的新宠?要不要我回头特别关照她一下?”保罗继续保持沉默,用他的内部意识探测着,仔细检查从伤口流出的血,发现御刀的刀刃上涂有迷药的成分。他立即调整自己的代谢以应付眼前的危机,然后迅速改变迷药的分子结构。尽管这迷药已经不会对他造成伤害了,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他们一早就准备好一把涂上了迷药的刀,这种迷药不会触发毒物探测器,但药效却强到足以使中毒者受创的肌肉迟钝起来。他的敌人们自有他们的小算盘。阴谋中套着阴谋,一个比一个更加阴险狡诈。菲得-罗萨再次跳起来,劈出一刀。保罗的微笑僵在脸上,装出一副晕晕乎乎、动作迟缓的样子,仿佛迷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然而,他在最后关头闪身避开,用晶牙匕的刀尖迎上对手狠劈下来的手臂。菲得-罗萨赶紧侧身一闪,跳出决斗圈,躲在一边。他赶紧把刀移到左手,感觉被保罗刺伤的地方隐隐作痛,就像中毒一样。他的下颌因害怕而开始微微泛白。让他自己去疑神疑鬼吧,保罗想,就让他怀疑自己中毒了。“太阴险了!”菲得-罗萨大声叫道,“他冲我下毒!我觉得我的手臂中毒了!”保罗终于打破沉默:“只是一点点迷幻药罢了,回报你涂在御刀上的迷药。”菲得-罗萨举起左手握着的刀,嘲弄地摆出敬礼的姿势,以此回应保罗的冷笑,双眼却在刀后闪出愤怒的火焰。保罗也把晶牙匕换到左手,摆出与对手相同的姿势。接下来,两人再次兜起圈子来,相互试探着。菲得-罗萨开始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侧着身子往圈内移动,御刀高举过头顶。他的下巴紧绷着,斜眼瞪着保罗,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他分别朝右方和下方佯攻两下,随即与保罗撞到一起。他们紧紧抓住彼此握刀的手,奋力扭打着。保罗怀疑菲得-罗萨的右臀处藏有毒镖发射器,所以一直很注意。保罗强行转身到右边,想看个究竟,结果差点儿没看到菲得-罗萨腰带下方突然伸出的毒针。当时,菲得-罗萨拧了一下身子,用力朝他顶过来,这个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毒针以毫发之差贴着他的肌肤偏向一边。是在左臀上!陷阱里的陷阱还套着陷阱!保罗提醒自己。出于本能,他那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肌肉立刻调动起来,迅速朝下避开,想让菲得-罗萨扑一个空。但为了不被对手臀部发射出来的小针刺到,保罗一失足,重重摔倒在地,被菲得-罗萨压在身下。“你看见我屁股上的毒针了?”菲得-罗萨轻声说,“你死定了,傻瓜!”他开始扭动臀部,把毒针越贴越近:“这会使你暂时无法调动肌肉,然后由我来操刀杀死你,决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查都查不出来!”保罗一边竭尽全力抵抗菲得-罗萨,一边听到自己心底传来无声的尖叫。烙在细胞里的先祖们都在要求他使用密语,好让菲得-罗萨的动作缓上一缓,救他自己的性命。“我不会说的!”保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菲得-罗萨愣了一下,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虽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却给了保罗足够的时间,足以让他发觉对方下盘不稳,两腿交错在一起,很容易失去平衡。菲得-罗萨侧着身子,右边臀部高高翘起,左臀处那根小小的毒针被压在他自己的身下,戳进地板里了,所以根本无法转身。保罗借助手臂上血液的润滑作用,挣扎着抽出左手,使尽全身的力气,把晶牙匕从菲得-罗萨的下巴底下狠狠戳了进去。刀尖直接插入菲得-罗萨的头部,他**了一下,身体往后倒去,而毒针半嵌在地板里,支撑着他的尸体侧卧在一旁。保罗做了几个深呼吸,重新恢复了镇静,然后用手一撑,站起身来。他站在尸体旁,手里拿着刀,故意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皇帝。“陛下,”保罗说,“你的队伍里又少了一个人。我们现在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吧?讨论一下应该怎么办?把你的女儿嫁给我,让厄崔迪人也能登上皇帝的宝座。”皇帝扭头看看芬伦伯爵。伯爵与他视线相交——灰眼睛对上绿眼睛。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想法,毕竟合作了那么多年,只一瞥就能了解对方的意图。替我把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干掉,皇帝的眼神告诉伯爵,没错,这个厄崔迪人的确年轻力壮,但他刚才苦战了那么长时间,也累得够呛,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的对手。现在就去向他挑战……你知道该怎么做。杀了他。慢慢地,芬伦伯爵转动颈项,用了很久才转过头来,面对保罗。“去呀!”皇帝低声说。伯爵紧盯着保罗,用他夫人玛格特按照贝尼·杰瑟里特方式训练出来的特殊方法,感受着这位厄崔迪年轻人的神秘和深藏不露的威仪。我有能力杀死他。芬伦想——他知道这是事实。这时,从伯爵内心深处的秘密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阻止他进一步采取行动。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大致算了算自己和保罗比占优的地方——他善于在年轻人面前把自己伪装起来,总是行为诡秘,没人能看穿他的心思。保罗通过滚滚的时间激流,对眼前的状况多少有了一定的认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未在预见的时间之网中见过芬伦。芬伦是那些几乎成功的半成品之一,他差一点儿就可以成为魁萨茨·哈德拉克了,却因为基因模板中的一点点缺陷而变成残废——一个天生的阉人。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最后只落得行为诡秘、离群索居。保罗突然对伯爵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心,那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兄弟情谊。芬伦读出了保罗的情绪波动,于是说道:“陛下,我不得不拒绝您的要求。”沙达姆四世勃然大怒,快走两步冲过随行的人群,狠狠一拳打在芬伦下巴上。芬伦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直视皇帝,故意平淡地说:“我们一直是朋友,陛下。我知道,现在拒绝您有些不够朋友,所以我会忘记您打了我。”保罗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在谈皇位的问题,陛下。”皇帝一个急转身,瞪着保罗吼道:“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是我!”“不过,你的宝座将安放在萨鲁撒·塞康达斯。”保罗说。“我放下武器到这儿来,完全是因为你答应过担保我们的安全。”皇帝大声喊道,“可你竟敢威胁……”“你的人身安全在我面前是有保障的,”保罗说,“厄崔迪信守承诺。然而,穆阿迪布判你流放,流放到你那颗监狱星球上去。但是你也用不着害怕,陛下,我将做出安排,尽全力改善那里的艰苦环境,把它变成一个到处都是温柔乡的乐园。”皇帝在心里慢慢体会着保罗话中的深意,当他明白了保罗的话外音时,不禁睁大眼睛瞪着对面的保罗。“现在我们总算明白你的意图了。”他冷笑着说。“确实如此。”保罗说。“那厄拉科斯又会如何呢?”皇帝问,“另一个‘到处都是温柔乡的乐园’?”“弗雷曼人会得到穆阿迪布的承诺,”保罗说,“在这片土地上,将会有露天的流动水源和物产丰富的绿洲。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要兼顾香料。因此,厄拉科斯总会有沙漠……也会有狂风,以及种种可以磨炼男子汉的艰苦环境。我们弗雷曼人有一句名言:‘上帝缔造厄拉科斯的目的,就是为了培养忠诚。’人类不能违背神的旨意。”老真言师——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对保罗的言外之意有自己的看法。她看出了圣战的苗头,急忙说道:“你不能放纵弗雷曼人横行宇宙!”“你应该回想一下萨多卡的‘温和’手段!”保罗厉声喝道。“你不能。”她轻声嘟囔着。“你是位真言师,”保罗说,“反思一下你所说的话吧。”他瞥了一眼皇室公主,又回过头来对皇帝说:“最好快点儿,陛下。”皇帝用颇受打击的目光扭头看看自己的女儿。她拉着他的手臂,安慰他说:“我之所以受训,不就是为了联姻吗,父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无法阻止这件事。”老真言师喃喃地说。皇帝挺直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不忘维持他的尊严。“由谁来代表你谈判,我的亲戚?”他问。保罗转过身去,望向自己的母亲,看到她双眼紧闭,跟契妮一起站在一班弗雷曼敢死队卫兵中间。他走到他们面前站住,低头看着契妮。“我知道你的理由。”契妮轻声说,“如果一定要……友索。”保罗听出她的声音中暗藏悲戚,于是轻抚着她的脸颊安慰她。“我的塞哈亚,什么也不用怕,永远不用怕。”他小声说。随后,他垂下手臂,面对他母亲说:“就由您来代表我谈判吧,母亲。把契妮带在您身边,她很聪明,而且目光锐利。人们常说,没人能比弗雷曼人更会讨价还价。她看问题时会怀着对我的爱意,会考虑到她今后会有的儿女,会考虑到孩子们的需要。听听她的建议。”杰西卡明白儿子一定已经精心盘算过了,条件恐怕会很苛刻,因此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她问:“你有什么指示吗?”“要皇帝拿手里宇联商会公司的全部股份做嫁妆。”他说。“全部?”她大为震惊,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理应被剥夺财产。我还要为哥尼·哈莱克争取到伯爵的爵位和宇联商会董事的职位,要把卡拉丹赐给他做封邑。每一个幸存的厄崔迪人都将受封,都将享有一定的权力,就连最低阶的士兵也不例外。”“弗雷曼人怎么办?”杰西卡问。“弗雷曼人是我的。”保罗说,“他们会得到什么将由穆阿迪布来分配。首先任命斯第尔格担任厄拉科斯总督,不过,这可以等一等再做处理。”“那我呢?”杰西卡问。“您希望得到什么?”“也许是卡拉丹吧。”她说着,看了看哥尼,“我还不能肯定。我已经变得更像个弗雷曼人了……而且,还是弗雷曼圣母。我需要一段时间的宁静,好好考虑一下。”“您有的是时间,”保罗说,“还有其他的吗?哥尼和我可以给您的任何东西。”杰西卡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又老又累。她看着契妮说:“那么,给你这位爱妃赐些什么?”“我不要封号,”契妮轻声说,“我什么都不要。求你了。”保罗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回忆起她怀抱小雷托站着的样子。可如今,他们的孩子在这次暴力冲突中丧生了。“现在我向你发誓,”他轻声说,“你无须任何封号。那边那个女人将是我的妻子,你只是我的姬妾,但这是因为政治上的需要,不得不如此。我们必须和平解决这次事件,以便取得兰兹拉德联合会各大家族的支持。虽说是表面文章,可我们仍旧必须遵守这些形式。不过,那个公主除了名分之外,什么也得不到。不会有我的孩子,不会得到我的爱抚,不会拥有我温柔的目光,更不会有片刻温存。”“你现在这么说,但以后……”契妮说着,望向站在大厅另一边的那位高挑的公主。“你这么不了解我儿子吗?”杰西卡对契妮耳语道。“你瞧瞧站在那边的那位公主,多傲慢,多自信。他们说,她在文学方面很自负。我们只能希望,她可以从那些东西里找到些慰藉;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杰西卡苦笑道,“想想看,契妮,那个公主空有名分,却会过着不如姬妾的生活——虽然贵为皇后,却永远无法得到丈夫的片刻温柔。而我们,契妮,背负着姬妾名分的我们——历史将会把我们称作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