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人类文明如何异化,无论生命和社会如何发展,也无论机器、人类的相互作用如何复杂,个体的力量总会找到它存在的空间,尤其是当人类的进程、人类的未来都依赖于某个人的个人行为的时候。——摘自《特莱拉神明书》他走出皇宫,跨过高高的人行天桥,走向齐扎拉教团大楼。保罗改变了自己的步伐,稍有点一瘸一拐。太阳快落山了,他走在一道道阴影里。阴影有助于掩饰,可锐利的眼睛仍旧能从身体的姿态中认出他来。他带着屏蔽场,但没有打开。他的助手们认为屏蔽场的微光会引起旁人的猜疑。保罗朝左边瞥了一眼。缕缕沙云飘浮在傍晚的天空,像百叶窗帘。透过蒸馏服过滤器的空气同海瑞格里的一样,非常干燥。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可自从他停止晚间独自散步以来,安全措施从未像现在这般松懈过。装有夜间监测仪的扑翼飞机远远地飘浮在头上,看起来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它们通过一件藏在他衣服里的传感装置监测他的一举一动。经过严格挑选的保卫人员一部分在下面的街道上游走,另一部分则散布全城,以保护身着伪装服饰的皇帝。他从上到下都是弗雷曼人装扮,蒸馏服和沙漠靴都是深色的,面颊嵌了塑模,让面貌有所改变,下巴左侧附着贮水管。走到天桥对面的时候,保罗朝身后瞥了一眼,保护他寝宫的石头城垛后面有人影晃动。肯定是契妮。“在沙漠里搜寻沙子”,她这么形容这次冒险。她不知道这是多么痛苦的抉择。权衡痛苦,选择较轻的那个。但这种抉择使较轻的痛苦也难以忍受。在那极度痛苦的一刻,他挥手和她告别。最后的瞬间,契妮体会到了“道”,由此感应到了他的内心感受。但她误读了其中的含义,把这种痛苦当成人们告别亲人投身险境时自然产生的感情。我要是也能和她一样,对那些痛苦的抉择一无所知,那该多好,他想。他穿过天桥,走进教团大楼的上层通道。到处是固定式球形灯,人们来去匆匆,忙着工作。齐扎拉教团从不入睡。保罗被门上的标牌吸引住了,仿佛第一次看见它们似的:“速度商贸部”“风言平息与辩驳部”“预言展望部”“信仰考验部”“宗教供给部”“武装部”……“信仰传播部”……更诚实的标签应该是“官僚宣传部”,他想。在他统治的宇宙中,一个新行当在快速崛起:宗教事务官员。齐扎拉教团的这种新型人物通常并非弗雷曼人,而是改宗的皈依者。他们极少取代关键位置上的弗雷曼人,可关键位置之外的所有空隙几乎都由他们填充。这种人使用香料,一方面是因为香料具有延缓衰老的功能,另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他们负担得起。他们远离诸如皇帝、宇航公会、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皇室或齐扎拉教团等掌握着权力的人物和组织。他们的上帝就是例行公事和档案。为他们服务的有许多门泰特,还有庞大的档案系统。他们手册里的第一个词是私利,巴特勒圣战所制定的规范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他们会说机器不能有人类的意识,可实际上,他们早已背叛了这个原则,他们的所有行为都显示出他们更喜欢机器而不是人类,更喜欢统计数字而不是独特的个体,更喜欢模糊而概括的东西,而不愿接触具体的个体,因为这种接触要求想象力和创新精神。保罗走上大楼另一侧的坡道时,厄莉娅神庙晚祷仪式的钟声刚刚敲响。钟声给人一种奇怪的永恒之感。神庙在拥挤的广场对面,已被修缮一新。宗教仪式也是最近设计的。神庙位于厄拉奇恩边缘的一处沙漠盆地中,风沙已经开始侵蚀神庙的石头和塑模,周围建筑物的排列似乎很随意。这一切都形成了一种印象,即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地方,充满传统和神秘感。他走下去,来到拥挤的人群中间。冒险开始了。安全部门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向导坚持要这么办。保罗同意了,这使他的安全官很不高兴,连斯第尔格也不赞同这种方式。契妮当然反对得最厉害。周围挤满了人。他们挤碰着他,视而不见地瞥他一眼,然后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他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自由。他知道他们就是这样对待弗雷曼人的。现在的他是一个生活在沙漠深处的男人。这样的人性子暴烈,容易发怒。他随着快速移动的人流走上神庙台阶,人群更加拥挤了。周围的人不断朝他身上挤压,他发现人人都在向他道歉:“请原谅,尊贵的先生。我无法阻止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对不起,先生,实在挤得太厉害了。”“真不好意思,圣公民。一个蠢货推倒了我。”如此这般几次后,保罗渐渐对这些道歉充耳不闻。这些话里其实没什么感情,只有一种传统的敬畏。他不再想周围的人群,却回忆起自卡拉丹城堡少年时代以来的这段漫长日子。他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踏上了这条道路,远离卡拉丹、通向这样一颗星球的这样一个拥挤的广场?他真的已经踏上了这条道路吗?他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什么踏上这条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和动机。他的动机和各种各样纠缠在一起推动他前进的力量实在是太复杂了,很可能比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其他任何驱动力都复杂得多。他固执地觉得,自己仍然可以避免等在前方、已经清楚可见的宿命。但汹涌的人潮推着他向前走去,恍惚中,他感到迷失了方向,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人群拥着他上了台阶,进了神庙的门廊。人们安静下来了,可怕的体味越来越浓烈——酸臭味,汗味。侍僧已经开始晚祷的各项准备工作。他们平板的吟唱盖过了所有声音——低语声、衣服的沙沙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咳嗽声——讲述着某个发生在遥远地方的故事,女祭司在神圣的入定状态中访问过那里。她骑上太空中的沙虫!她穿过满天风暴,到了一片吹拂着微风的陆地。在毒蛇的窝巢我们酣然入睡,因为有她守护那梦游的灵魂。她把我们藏在阴凉的洞穴,只为避开沙漠的酷热。她洁白的牙齿熠熠闪光,让我们在黑夜里有了方向。她那美丽的发辫,把我们**上极乐的天堂!只要有她,到处是花儿的甜美芬芳。巴拉可!保罗想到了一个弗雷曼人的词语。留神啊!她也可能爆发出愤怒的**。神庙的门廊里竖着一排排又高又细的灯管,模拟出蜡烛的火焰。烛光摇曳,保罗仿佛回到了古代。他知道设计者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整个场景都是对古代生活的模仿,制作精细,而且效果不错。这里头也有他的手笔,为此,他恨自己。人群裹挟着他经过一道高大的金属门,进入了巨大的神庙正厅。这儿光线暗淡,闪烁不定的亮光来自头顶上很远的地方,大厅尽头是一个被照得透亮的祭坛。祭坛后面的黑木上刻着看似简单的花纹,这是弗雷曼神话中的沙地图案。看不见的灯把灯光射在警戒门的能量场上,形成一道彩虹。吟唱的侍僧在那道彩光之下列成七排,和彩虹构成奇异的反差:黑袍、白脸,嘴巴和谐一致地开合着。保罗观察着身边的香客,突然间十分羡慕他们的专注,他们那种聆听真理的虔诚。可他却听不到什么真理。他们似乎在这里得到了某种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某种能够抚平他们精神创伤的东西。他想慢慢朝祭坛挪近点,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不得不停下来。保罗四下看了看,发现了一个老弗雷曼人探询的目光——尽是蓝色的眼睛、浓密的眉毛,好像似曾相识。一个名字在保罗的脑海里闪过:拉西亚,一位穴地时代的伙伴。保罗知道,在拥挤的人群中,如果拉西亚动武的话,自己完全束手无策。老人靠近了些,一只手放在暗淡的沙色长袍下,无疑紧握着晶牙匕的刀柄。保罗选了一个最适合反击的位置。老人把头靠近保罗的耳朵,悄声说:“和其他人一起。”这句暗语确认了他的向导身份。保罗点点头。拉西亚退了回去,面对着祭坛。“她来自东方,”侍僧唱道,“太阳在她身后。在光明的照射下,一切都显露无遗,什么也逃不过她的双眼,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如诉如泣的雷贝琴声响起,盖过了歌声。侍僧的吟唱戛然而止。人群像受了电击一般,猛地一抖,朝前面冲了几米。他们现在已经像一块肉饼般紧紧地粘在一起,呼吸和香料的味道使空气变得异常浑浊。“在洁净的沙地上,夏胡鲁写下圣言!”侍僧们齐声大叫。保罗感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和身边的人群完全融合在一起。闪闪发光的警戒门后面的阴影中,女声合唱开始幽幽地响起:“厄莉娅……厄莉娅……厄莉娅……”声音越来越大,之后突然陷入沉寂。声音再次响起——柔和的晚祷吟诵开始了:她平息了所有风暴——她用眼睛杀死敌人,折磨异教徒。从托诺星高塔的尖顶升起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清晨的第一股清泉从那儿流淌,你能看见她的倩影。夏日里阳光照耀,酷热难耐,她给我们送来了面包和牛奶——清凉,带着香料的芬芳。她用眼睛击垮敌人,折磨压迫者,洞察一切秘密。她就是厄莉娅……厄莉娅……厄莉娅……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消失。保罗感到恶心。我们在做些什么?他问自己。厄莉娅还只是一个小贝尼·杰瑟里特,可她正在长大。他想:长大意味着变得愈加恶毒。汇聚在神庙里的集体无意识侵蚀着他的头脑。他身体的各组成部分和周围的人别无二致,但意识与众不同。他能感受到这种不同之处,它压迫着他,挤压着他。他站在那里,完全沉浸在人群中,却又因为自己那永远无法饶恕的罪恶而被孤立出来。他清楚地意识到神庙之外的宇宙,无比宏大,无边无际。单靠一个人、一套宗教仪式,怎么可能把如此浩瀚无垠的宇宙织成一件适合每个人穿的小外套?保罗颤抖起来。这个浩瀚宇宙对抗着他的每一步,让他无法掌握,制造无数假象来蛊惑他。宇宙永远不会接受他赋予它的任何形式。又一轮深邃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神庙。厄莉娅从闪光的彩虹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黄色长袍,装饰着厄崔迪家族的绿色花纹——黄色代表阳光,绿色代表创造生命的死亡。就在这时,保罗产生了一种出乎他意料的想法:厄莉娅在这里出现只是为了他,为了他一个人。他的目光穿过神庙里的人群,投向自己的妹妹。她是他的妹妹。他了解她的习惯和她的出生,可他以前从未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和香客在一起,用他们的眼光观察她。在这里,在这个做神秘祷告的地方,他觉得她成了这个对抗他的宇宙的一部分。侍僧递给她一只金制圣餐杯。厄莉娅举起杯子。凭着某种直觉,保罗知道圣杯里装着未经加工的香料,一种精致的毒药,为她带来神谕的圣餐。厄莉娅盯着圣餐杯,开始说话。声音温柔地拂过耳膜,似鲜花盛开,流畅滋润,悦耳动听。“起初,我们是一片虚无。”她说。“对一切茫然无知。”合唱队吟诵道。“我们不知道神祇驻留于万物。”厄莉娅说。“每时每刻。”合唱队吟道。“神祇在这里。”厄莉娅说,轻轻举起圣餐杯。“它带给我们欢乐。”合唱队吟诵。也带给我们忧伤,保罗想。“它唤醒了灵魂。”厄莉娅说。“它驱散了疑惧。”合唱队吟诵。“在尘世中,我们毁灭。”厄莉娅说。“在神的怀抱里,我们新生。”合唱队吟诵。厄莉娅把圣餐杯举到唇边,喝了一口。保罗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和人群中最普通的香客一样屏住了呼吸。尽管知道厄莉娅这时哪怕最细微的一切感受,他还是被攫住了。剧毒注入身体的情形在他记忆中复苏:意识化为一粒微尘,置换了毒药。他再次体验到那种苏醒的感觉,时间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是的,他了解厄莉娅此刻的感受,可同时又觉得并不了解。不可言说的神秘蒙住了他的眼睛。厄莉娅颤抖着,跪了下去。保罗和陷入痴迷的香客一起喘息着,沉醉在一个幸福的幻象中,完全忘记了正步步逼近、完全有可能变为现实的其他种种可能性。在厄莉娅带来的这个幻象中,人在混沌中穿行,无法区分真正的现实和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偶然事件。这个幻象让人渴望着一种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的绝对完美。而在渴望中,人丧失了现在。厄莉娅在香料的迷醉中前仰后合。保罗感到某个超自然的存在对自己说:“看啊!看那儿!看你都忽略了些什么?”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借助另一双慧眼,看到了任何画家和诗人都无法描述的图像和韵律。它栩栩如生,美丽无比。它像一盏耀眼的明灯,在它面前,人类的一切贪欲都暴露无遗……包括他自己的贪欲。厄莉娅说话了,被扬声器放大的声音在大厅中隆隆回**。“光明的夜晚!”她喊叫道。一阵呻吟像汹涌的波涛滚过香客。“在这样的夜晚,一切都无所遁形!”厄莉娅说,“这般黑暗是多么耀眼!无法直视它,感知能力也无法捕获它,语言不能描述它。”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一片漆黑,其中孕育着万物。啊,它是多么温柔,又是多么暴戾!”保罗发现自己期待着妹妹给自己一些特别的暗示。可能是某些动作或言词、某种巫术、某种神秘的方法。这些暗示将像弩箭扣合在弓槽内一般适合他。紧张的一刻。这一刻在他意识内动**不止,像滚动的水银。“未来会有悲哀。”厄莉娅吟道,“我告诉你们,一切都只是开始,永远是开始。世界等待着征服。听我说话的人中,有些人将有尊贵的命运。显贵之时,你们会嘲笑过去,忘记我现在告诉你们的话:一切差异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差异是暂时的,永恒不变的是一致。”厄莉娅低下头。保罗差点失望地叫起来:她没有说出他期待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具空壳,像沙漠昆虫蜕下的外壳。别的人一定也有和他类似的感觉,他想。他感到身边的人群**起来。突然间,一个站在保罗左边靠大厅另一头的女人大声叫喊起来,一声没有字句的痛苦叫嚷。厄莉娅抬起头,保罗激动得一阵晕眩。他们之间的距离崩塌了。他定定地直视着厄莉娅呆滞无神的眼睛,仿佛离她只有几英寸[3]远。“谁在呼唤我?”厄莉娅问。“是我。”女人喊道,“是我,厄莉娅。哦,厄莉娅,帮帮我。他们说我的儿子在莫丽坦星上被杀死了。他真的走了吗?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永远见不到了?”“你在沙地里走过吗?”厄莉娅吟道,“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一切都会回来。只是回来的时候改变了形式,你已经认不出它们了。”“厄莉娅,我不明白!”女人呜咽道。“你生活在空气中,可你看不见空气。”厄莉娅厉声说,“难道你是没有头脑的蜥蜴吗?你的话带着弗雷曼口音。弗雷曼人会试图让死人复活吗?除了他的水,我们不想要死者的任何东西。”大厅中央,一个穿着深红斗篷的男人举起双手,袖子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手臂。“厄莉娅,”他大叫,“我得到了一个商业提案。我应不应该接受?”“你像一个乞丐一般来到这里。”厄莉娅说,“你想寻找金碗,但只能找到匕首。”“有人请我杀一个人!”一声吼叫从右边响起,低沉,带着穴地的音调,“我应不应该接受?如果接受的话,能否成功呢?”“开始和结束是同一件事。”厄莉娅厉声说,“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你们吗?你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提出这个问题。你到底怀疑什么,非要跑到这儿来大喊大叫说出你的怀疑吗?”“她今晚脾气很坏。”保罗身旁的一个妇女咕哝道,“你以前见过她这样愤怒吗?”她知道我来了,保罗想,难道她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使她恼怒的东西?她是在生我的气吗?“厄莉娅,”保罗前面的一个男人叫道,“告诉那些商人和胆小鬼,你哥哥的统治还能维持多久!”“你应该先扪心自问,好好想一想。”厄莉娅咆哮着,“你嘴里所说的全是你的偏见!正因为我哥哥驾驭着混沌,你们才能有房屋和水!”厄莉娅一把抓住长袍,猛地转过身,大踏步穿过闪烁的光带,消失在彩虹后面的黑暗之中。侍僧们立即唱起结束曲,但节奏已经乱了。很明显,晚祷仪式的突然结束让他们措手不及。人群发出一阵咕哝声。保罗感到身边的人们**起来,烦躁不满。“全怪那个提出愚蠢的商业问题的傻瓜。”保罗身边的女人喃喃地说,“那个虚伪的家伙!”厄莉娅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未来的痕迹?今晚这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使神谕仪式变了味。平常,人们都会吵吵嚷嚷恳求厄莉娅回答他们那些可怜的问题。是的,他们像乞丐一样来到这里祈求神谕。他以前也来这儿听了很多次,藏在祭坛后的黑暗里。是什么使今晚的情形如此不同?那个老弗雷曼人扯了扯保罗的衣袖,朝出口处点点头。人群开始朝那儿涌去。保罗被迫跟着他们一块儿移动,向导的手一直抓住他的衣袖。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成了某种他无法控制的力量。他成了一个非人,一种异己的东西,漫无目的地移动着。而他本人便寄生于这个非人的内部,被别人领着穿过他自己城市的街巷,走上一条他在幻象中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的道路。这条路使他的心脏都凝固了,沉甸甸的,充满悲哀。我本该知道厄莉娅看到了什么,他想,因为我自己已经无数次见过它。可她没有大声叫喊……因为她同时还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