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贝纳是苏格拉底基督教哲学的辩护者,很可能是安布斯四号星上的土著,生活在柯瑞诺之前的8到9世纪之间,戴拉玛克皇朝的第二代时期。他的著作只有一部分留存至今,下面的话就出自他的著述:“每个人的内心都同样荒芜。”——摘自伊勒琅的《沙丘书》“你就是比加斯。”死灵说,跨进监禁侏儒的小房间,“我叫海特。”和海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队换岗值夜班的皇家卫兵。穿过外面的院子时,落日之风卷起沙尘,吹打在他们脸颊上,让他们眼睛直眨巴,加快了脚步。能听见他们在外面过道里互相开玩笑的声音,还有进行交接仪式时的动静。“你不是海特。”侏儒说,“你是邓肯·艾达荷。他们把你的尸体放进箱子的时候,我正好在那儿;他们把它抬出来、激活并训练它的时候,我也在那儿。”死灵突然一阵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球形灯的光本来是黄色,但屋子里悬着绿色的帐幔,衬得黄色减了几分。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侏儒前额一粒粒豆大的汗珠,让比加斯看上去十分古怪,像一只胡乱拼凑起来的生物,特莱拉人制造他的意图呼之欲出,似乎已经无法被皮肤罩住。怯懦、轻薄的面具之下,这个侏儒隐藏着某种力量。“穆阿迪布派我来问你,特莱拉人把你送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海特说。“特莱拉人,特莱拉人。”比加斯念叨着,“我就是特莱拉人,你这个笨蛋!说到这个,你不也是特莱拉人吗?”海特瞪着侏儒。这个比加斯,真是机敏过人,不由得使人联想起古代的先哲们。“你听见外面的卫兵没有?”海特问,“只要我发出命令,他们会立即绞死你。”“咳!咳!”比加斯叫道,“你可真是的,变成了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蠢材。绞死我?你不是刚说你来是为了知道真相吗?”海特发现自己不喜欢侏儒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仿佛他知道什么大秘密似的。“也许我仅仅想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说。“说得真妙。”比加斯说,“现在我们互相了解了。两个贼碰面时不需要介绍,各自心照不宣。”“这么说,我们都是贼。”海特说,“我们偷什么东西?”“不是贼,是骰子。”比加斯说,“你来这儿是想瞧瞧我的点数。反过来,我也想瞧瞧你的。可你却戴上了面具。瞧啊!这人有两张脸!”“你真的亲眼看见我被放进特莱拉人的箱子里?”海特问,其实他非常不愿意问这样的问题。“我不是说过了吗?”侏儒跳了起来,“我们当时和你斗得很激烈。你的肉体不想活过来。”海特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身处幻梦之中,被别人的意识控制着。他或许应该暂时忘掉这一点,任凭别人的意识裹挟自己。比加斯狡黠地把头朝旁边一歪,围着死灵踱步,不时抬起头望望他。“激动好啊,激动起来,你身体内部的潜藏模式才会激活。”比加斯说,“你呀,你是一个不想知道自己在追踪什么的追踪者。”“而你是一架瞄准穆阿迪布的武器,对吗?”海特说,随着侏儒转动身体,“你到底想干什么?”“什么也不干!”比加斯说着,停了下来,“你泛泛而问,我就泛泛而答。”“这么说你是冲着厄莉娅来的。”海特说,“她是你的目标吗?”“在外星球,他们管她叫霍特,就是鱼怪。”比加斯说,“一说起她,你就热血沸腾了。这是怎么回事?”“唔,他们叫她霍特。”死灵说,同时琢磨着比加斯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意图。侏儒用这种方式回答他的问题,这可真奇怪。“她是处女,同时又是个娼妇。”比加斯说,“她没有教养,但机智诙谐,见识高明得让人害怕;最仁慈的时候却偏偏能做出最冷酷的事;心计极深,有的时候做起事来却不假思索;想建设点儿什么的时候,破坏性却像大风暴一样强。”“原来你到这儿来是为了痛斥厄莉娅。”海特说。“痛斥厄莉娅?”比加斯一屁股坐到墙边的一只坐垫上,“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他咧开嘴笑了,那张大鼻子大嘴的脸上,表情活像只蜥蜴。“攻击厄莉娅,相当于攻击她哥哥。”海特说。“这一点很明显,明显得人人都没看见。”比加斯说,“实际上,皇帝和他妹妹就是背靠背的同一个人,半边是男性,半边是女性。”“这种话我们听过,沙漠最深处有些弗雷曼人就这么说。”海特说,“正是同一伙人重启了向夏胡鲁献上活人血祭的仪式。你怎么也会唠叨他们那套胡言乱语?”“胡言乱语?好大的口气。”比加斯问,“就凭你,一个又像人又像空壳的东西?啊哈,我忘了,骰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点数。而你的困惑更比其他人多了一倍,因为你为厄崔迪家族那个双重人效劳。其实你的头脑已经接近了答案,而你的感官却拒绝接受。”“你在向看守们宣讲这一套谬论,对吗?”海特低声问。侏儒的话在他脑子里翻腾着,搅得他头都昏了。“是他们向我宣讲!”比加斯说,“他们还祷告神明保佑。为什么不呢?我们大家都该好好祷告祷告。毕竟,我们生活在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最危险的造物所投下的阴影之中。”“最危险的造物?”“连他们的母亲都拒绝和他们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上!”“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海特问,“要知道,我们大可以用别的方式拷问你。我们会得到答案的……不管用什么手段。”“可我已经回答了你!我告诉你了,沙漠深处的传说是真的,不是吗?我是挟带死亡的风暴吗?不!我只是话语!振聋发聩的话语,像划破沙漠上空阴沉天幕的闪电。我已经告诉你了:‘把灯灭了,白昼来了!’你却不断地说:‘给我一盏灯,让我能找到白昼。’”“跟我玩这一套,对你来说可有点危险啊。”海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理解不了这些禅逊尼观念?其实,你的意思像鸟儿在泥地里留下的痕迹一样清晰。”比加斯咯咯地笑起来。“你笑什么?”海特问。“我笑自己有牙齿却又希望没有。”笑声中,比加斯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没有牙齿的话,我就不会被你气得咬牙切齿了。”“既然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目标,”海特说,“你就会把我当成你的另一个目标。”“而且我已经击中它了,正中靶心!”比加斯说,“你把自己弄成这么大一个活靶子,想打不中都不可能呀。”他自顾自地点点头,“现在,我要为你唱支曲子。”他哼哼起来,一种哀痛、嘶哑而单调的旋律,一遍遍地重复着。海特僵住了,只觉体内涌起一股奇异的痛苦之感,沿着他的后脊来回滚动。他瞪着侏儒的脸,在那张衰老的面庞上看到了一双年轻的眼睛。两个太阳穴之间是一片密如网络般的浅色皱纹,这双眼睛便在这个网络的正中。好大一颗脑袋!那张大脸上的所有器官仿佛都以那双噘起的嘴唇为中心,而这双嘴唇正吐出那个单调的声音。声音使海特想到了古代的仪式,想到民间代代相传的记忆,想到古老的言辞和习俗。此刻正在发生某种生死攸关的大事:时间长河中,种种观念翻腾起伏,争斗不休。侏儒的歌声引出了某些年代久远的观念,像极远处极亮的一点光,向这边移动,越来越近,照亮了沿途无数世纪的生命。“你在对我做什么?”海特气喘吁吁地说。“你是一部乐器,而我则是被训练来弹奏你的。”比加斯说,“我正在弹奏你。我把耐布中另外一些反叛者的名字告诉你吧。他们是拜克诺斯和卡胡伊特;还有迪杰蒂达,柯巴的秘书;阿布莫坚迪斯,邦耐杰的助手。就在这一刻,他们之中某个人或许正把一柄尖刀刺入你那位穆阿迪布的胸膛。”海特摇着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我们就像兄弟。”比加斯又一次中断那种单调的哼哼,“我们在同一个箱子里长大。开始是我,然后是你。”突然间,海特的金属眼睛让他感到一阵烧灼般的疼痛,让他视线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闪烁的红色薄雾。除了这种让他痛苦不堪的视力,他只觉得自己的其他所有感官都丧失了直接感受。他可以感受到外物,但感官与外物之间仿佛隔着薄薄的一层什么东西,像轻飘飘的薄纱。对他来说,外界的一切都成了无意之中卷入的偶然事件,无可无不可,就连他自己的意志也只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虚无缥缈的东西,死气沉沉,只能起到辨识外物的作用。绝望迸发出力量。感官之中仅存的视力穿透这层薄纱,精力高度集中,像一束炽烈的亮光,穿透了对面的比加斯。海特感到自己的眼睛可以透视侏儒:起初,他是一个受雇于人、听命于人的智能生命;这一层面之下是一个被贪婪所困的生物,欲望集中在那双眼睛上——层层外壳渐次剥离,最后是一个受某种符号操纵的实体表象。“我们是在战场上。”比加斯说,“说出你的想法。”这个命令让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海特说:“你不能强迫我杀害穆阿迪布。”“我曾经听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说,”比加斯说,“宇宙中没有稳固,没有平衡,没有持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一直保持自己的形态。每一天,有时是每一小时,都会造成变化。”海特呆呆地摇晃着脑袋。“你以为那个愚蠢的皇帝就是我们搜寻的猎物。”比加斯说,“你对我们的特莱拉主人理解得实在太肤浅了。宇航公会和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认为我们创造的是艺术品,但实际上,我们创造的是工具。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工具——贫穷、战争。战争很有用,因为它能够影响许多领域。它刺激社会的新陈代谢,它增强政府职能,它传播基因种群。宇宙之中再没有什么的生命力比得上战争。只有那些认识到战争的价值并且实践它的人,才能拥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意志。”海特用一种奇异、平板的声音说:“奇特的思想出自你的口中,这些话几乎使我相信宇宙是邪恶的,存在某种复仇之神。为了创造你,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的经历一定是个非常精彩的故事,无疑还会有个更加精彩的结束。”“妙极了!”比加斯得意地大笑起来,“你在反驳我——这就是说,你还有意志力,正在行使自己的自由意志。”“你想唤醒我身上的暴力。”海特喘息着说。比加斯一摇头:“唤醒,是的;暴力,不对。你自己也曾说过,你接受的训练使你相信自己的意识。我的意识则是唤醒你身体里的那个人,邓肯·艾达荷。”“我是海特!”“你是邓肯·艾达荷,卓绝的杀手,许多女人的情人,优秀的剑客,厄崔迪家族战场上的指挥者。邓肯·艾达荷。”“过去不可能被唤醒。”“不可能?”“从来没有成功的先例!”“不错。但我们的主人拒绝承认不可能。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工具、正确的应用方法,以及适当的途径……”“你隐藏了你的真实意图!你抛出这些言辞做掩护,可这些话根本毫无意义!”“你身体里有一个邓肯·艾达荷。”比加斯说,“它或者服从情感的召唤,或者服从冷静的思索。但它终究会服从的。经过对过去的邓肯·艾达荷的一系列压抑、扬弃之后,新的艾达荷将渐渐凸显出来。即使是现在,它一方面畏缩不前,一方面却跃跃欲试。某种东西一直存活在你的身体里,意识必定会聚焦于它,而你也会服从它。”“特莱拉人以为我还是他们的奴隶,但我……”“安静,奴隶!”比加斯唠唠叨叨地说。海特闭嘴了,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这下我们总算说到点子上了。”比加斯说,“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了。这就是用来操纵你的口令……我想它们会管用的。”海特感到汗珠从脸颊上一滴滴掉下,他的胸部和手臂颤抖着,却没法挪动。“有一天,”比加斯说,“皇帝会来找你。他会说:‘她走了。’他的脸上将写满悲伤。他将把水交给死者,这儿的人用这种说法描述流泪。而你会用我的声音说:‘主人!哦,主人!’”海特的下颌和喉咙绷得紧紧的,疼痛不已。他只能勉强扭动脑袋,来回摇晃着。“你会说:‘我从比加斯那儿带来了一个口信。’”侏儒做了个鬼脸,“可怜的比加斯,他没有思想……可怜的比加斯,一只塞满了信息的圆桶,某种供别人使用的东西……敲比加斯一下,他就会发出声音……”他又做了个鬼脸:“你认为我是一个伪君子,邓肯·艾达荷。我不是!我也会悲伤。好了,时间到了,是用利剑代替言辞的时候了。”海特打了个嗝儿。比加斯咯咯笑起来:“啊,谢谢你,邓肯,谢谢你。身体的小反应把我们从这尴尬的一刻中拯救出来。只要告诉邓肯,皇帝的血管中流着哈克南人的血,他就会听命于我们。他会变成一台喷吐怒火的机器,变成一条上钩的鱼,听从我们主人的吩咐,发出可爱的怒吼。”海特眨巴着眼睛,觉得侏儒很像一只机灵的小动物,一种聪明、恶毒的东西。厄崔迪人身上流着哈克南人的血?“一想到‘野兽拉班’,那个邪恶的哈克南人,你的眼中便喷出了怒火。”比加斯说,“从这点上说,你挺像弗雷曼人。好啊,好听的言语不管用,但幸好手边就是利剑,对吗?想想哈克南人对你家人的折磨。告诉你,因为母亲的缘故,你那位宝贝保罗也是哈克南人!杀一个哈克南人,你不会觉得有问题,对不对?”死灵只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既像痛苦又像沮丧的感情。这是愤怒吗?可自己为什么会愤怒?“啊哈,”比加斯说,“啊哈,哈!咔嗒,键一按下去就有反应。需要让你转达的信息还有呢:特莱拉愿意和你的宝贝保罗·厄崔迪做笔交易,我们的主人可以为他复活他的心上人。给你一个妹妹——另一个死灵。”海特突然觉得周围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一个死灵。”比加斯说,“它将拥有他爱人的肉体。她将替他生孩子,她将只爱他一人。如果他愿意,我们甚至可以改进原身。让一个人重新获得已经失去的东西,这种机会可不多呀。这是一桩他求之不得的交易。”比加斯点着头,眼皮耷拉下来,好像疲倦了。然后他说:“他会大受**……趁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你将接近他。你将出其不意地给他狠狠一击!两个死灵,而不是一个——这就是主人要我们做的事!”侏儒清了清喉咙,再次点点头:“说吧。”“我不会做。”海特说。“但邓肯·艾达荷会。”比加斯说,“别忘了,对那个哈克南家族的后裔来讲,这将是他最脆弱的一刻。你还将建议改进他爱人的身体,也许是一只永远不停的心脏,或者更温柔一些的情感。当你接近他的时候,你还要提出给他提供一个庇护所,一颗他选择的星球,在远离帝国的某个地方。想想吧!他亲爱的人又回来了,不再有眼泪,还有个宁静的地方度过余生。”“一揽子交易,但代价肯定是高昂的。”海特试探地说,“他会问价格的。”“告诉他,必须公开声明,表明自己并没有什么神力,同时公开谴责齐扎拉教团。他必须把他自己搞臭,还有他妹妹。”“就这些?”海特问,发出一声冷笑。“不用说,他还必须放弃宇联商会的股份。”“不用说。”“如果你还没有接近到能给他致命一击,你可以先聊聊特莱拉人是多么敬重他,他让他们领会到了宗教的种种用处。你告诉他,特莱拉人有一个专门的宗教设计部门,能针对不同需求设计不同的宗教。”“多么聪明的设计。”海特说。“你觉得自己可以随意讥讽我,违抗我的命令。”比加斯说,他再一次狡黠地一歪脑袋,“对吗?得了,用不着否认……”“他们把你制造得很好,小动物。”海特说。“你也不错。”侏儒说,“你还要告诉他抓紧时间。肉体会腐烂,她的肉体必须保存在冷冻箱里。”海特感到自己在奋力挣扎,但仍然陷入一片昏乱之中,周围全是他辨认不出的东西。瞧侏儒的样子,他是那么有把握!特莱拉人肯定在逻辑问题上出了某种纰漏。在制造死灵的过程中,他们预置了程序,让他听命于比加斯的声音。可为什么……清晰的推理、正确的推理,这二者是多么容易混淆啊!特莱拉人真的在逻辑方面出问题了吗?比加斯微笑着,仿佛在倾听某种别人听不见的声音。“现在,你将忘却。”他说,“当时机来临的时候才会记起一切。他将说:‘她走了。’到那时,邓肯·艾达荷将会觉醒。”侏儒一拍手。海特咕哝着,觉得自己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思路却被打断了……也许是一个句子被打断了。是什么句子呢?好像是有关什么……目标的?“你想迷惑我,从而操纵我。”他说。“你说什么呀?”比加斯问。“我就是你的目标,这一点你无法否认。”海特说。“我并不想否认。”“你想对我做什么?”“想表示我对你的好意,”比加斯说,“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