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曼人离开沙漠太久之后会死去,这就是我们所称的“水病”。——摘自斯第尔格的《纪事》“开口要求你做这件事,我感到很为难。”厄莉娅说道,“但是……我必须确保保罗的孩子有一个帝国可以继承。这是我这个摄政女皇存在的唯一理由。”厄莉娅坐在镜前,梳妆完毕后,她转过身来。她看着丈夫,猜测他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她这番话。这种时刻她需要对邓肯·艾达荷仔细观察。毫无疑问,他比过去那个厄崔迪家族的剑术大师敏感得多,也危险得多。他的外表仍然保持着原貌——黑色的鬈发长在棱角分明的脑袋上。但是多年前从死亡状态醒来之后,他的内心经历了蜕变。和从前无数次一样,她不禁想知道,他如此神秘而孤独,是不是因为那个死而复生的死灵仍旧潜藏在他心中。特莱拉人在他身上大施妙手之前,邓肯的一言一行带着最明显不过的厄崔迪家族的标志——忠心耿耿,狂热地固守无数代职业军人的道德准则,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他与哈克南家族有不共戴天之仇,曾经为了救保罗而死。但是特莱拉人从萨多卡手中购买了他的尸体,并在他们的再生箱中塑造出了一个怪物——长着邓肯·艾达荷的肉身,却完全没有他的意识和记忆。他被训练成一个门泰特,并作为一份礼物,一台人类计算机,一件被植入了暗杀主人的命令的催眠程序的精美工具,送给了保罗。邓肯·艾达荷的肉身抗拒了催眠程序,在难以忍受的压力下尽力挣扎,终于使他的过去重新回到他身上。厄莉娅早就偷偷认定,把他看成邓肯是件危险的事。最好将他视为海特,他死而复生之后的新名字。还有,绝不能让他看到她体内有半分哈克南男爵的影子。见厄莉娅在观察他,邓肯转了个身。爱无法掩饰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也不能隐藏她明显的企图。特莱拉人安装的金属复眼让他能冷酷地看穿所有伪饰。在他的眼中,现在的她是个沾沾自喜,甚至有点男子气概的形象。他无法忍受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转身?”厄莉娅问道。“我必须想想这件事,”他说道,“杰西卡夫人是……厄崔迪家族的人。”“你的忠诚属于厄崔迪家族,不属于我。”厄莉娅板着脸说。“你的看法太浅薄了。”他说。厄莉娅噘起了嘴。她逼得太急了?邓肯走到阳台上,从这里向下能看到神庙广场的一角。他看到朝圣者开始在那儿聚集,厄拉奇恩的商人围绕在他们身边,就像一群看到了食物的食肉动物。他注意到了一小群特别的商人,他们胳膊上挎着香料纤维篮子,身后跟着几个弗雷曼雇佣兵,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穿行。“他们卖蚀刻的大理石块。”他指着他们说道,“你知道吗?他们把石块放在沙漠中,让沙暴侵蚀它们。有时他们能在石块上发现有趣的图案。他们声称这是一种新流行的艺术形式:来自沙丘的风暴蚀刻大理石。上星期我买了一块,上面刻有一棵长着五个穗的金树,很可爱,但没多大价值。”“不要转移话题。”厄莉娅说道。“我没有转移话题。它很漂亮,但它不是艺术。人类是凭借自己的暴烈力量和决断意志创造艺术的。”他将右手放在窗户上,“那对双胞胎厌恶这座城市,我恐怕明白他们的想法。”“我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厄莉娅说道,“对我母亲的绑架并不是真的绑架。作为你的俘虏,她会很安全。”“这座城市是盲人建造的。”他说道,“你知道吗?雷托和斯第尔格上星期离开泰布穴地去了沙漠,他们在沙漠中待了一整晚。”“我接到了报告。”她说道,“那些来自沙漠的小玩意儿—— 你想让我禁止销售吗?”“那对生意人不好。”他转过身说道,“你知道在我问起他们为什么要那样走去沙漠时,斯第尔格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雷托想和穆阿迪布的思想沟通。”厄莉娅突然感到一阵惊寒。她朝镜子看了一阵子,让情绪镇定下来。雷托不可能为了这种胡扯的理由而在夜里进入沙漠。这是个阴谋吗?艾达荷抬手遮住眼睛,将她挡在视线之外:“斯第尔格告诉我,他和雷托一起去,是因为他仍旧信仰穆阿迪布。”“他当然有这种信仰!”艾达荷冷笑一声,声音沉闷:“他说他保持着这种信仰,是因为穆阿迪布总是为小人物着想。”“你是怎么回答的?”厄莉娅问道,她的声音暴露了她的恐惧。艾达荷将手从眼睛上拿开:“我说,‘那么你也是小人物之一’。”“邓肯!这是个危险的游戏。如果引诱那个弗雷曼耐布,你可能会唤醒一只野兽,继而毁掉我们所有人。”“他仍然相信穆阿迪布,”艾达荷说道,“仅仅是这种信仰就可以保护我们。”“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我明白了。”“不……我不相信你明白了。真正咬人的东西有着比斯第尔格长得多的牙齿。”“我不明白你今天是怎么了,邓肯。我请求你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你这些废话都是什么意思?”她的脾气听上去是多么坏啊。他再次转身看着阳台的窗户:“当我接受门泰特的训练时……要学习如何用自己的心智去思考。厄莉娅,这非常难。你首先必须学会让心智自己去思考。这种感觉很怪。你能活动自己的肌肉,训练它们,使它们变得强壮,但心智只能由它自己行动。当你学会之后,有时它能让你看到你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这就是你想侮辱斯第尔格的原因?”“斯第尔格不知道自己的心智,他没有给它自由。”“除了在香料狂欢时。”“即使在那种场合下也没有,这也使他能够成为一个耐布。要成为人们的领袖,他必须控制和限制自己的反应。他做人们期望他做的事。一旦你清楚这一点,你就了解了斯第尔格,也能测量他牙齿的长度。”“那是弗雷曼人的方式。”她说道,“好吧,邓肯,你到底干还是不干?她必须被绑架,还得让绑架看上去是柯瑞诺家族干的。”他陷入了沉默,以门泰特的方式研究着她的语气和论断。这个绑架计划显示了她的冷酷,发现她的这一面目令他震惊。仅仅为了她所说的理由就拿她母亲的生命来冒险?厄莉娅在撒谎。或许有关厄莉娅和贾维德的谣言是真的。这个想法使他觉得腹中出现了一块寒冰。“干这件事,我只信任你一个人。”厄莉娅说道。“我知道。”他说。她把这句话视为他的承诺,对镜中的自己笑了起来。“你知道,”艾达荷说道,“门泰特看人的方法是,将每个人都看成一系列关系的组合。”厄莉娅没有回答。她坐在那儿,突然陷入体内的某种记忆,面无表情。艾达荷转过头来看着她,看到她的表情,不禁一阵战栗。她仿佛正在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与他人谈心。“关系。”他低声道。他想:一个人必须摆脱旧的痛苦,就像蛇蜕皮一样。但新的痛苦仍会产生,你只有尽力忍受。政府也一样,甚至教会也是如此。旧政府就像被遗弃的蛇蜕一样,可以被追踪到。我必须执行这个方案,但不是以厄莉娅所命令的方式。厄莉娅挺起胸膛,说道:“这段时间里,雷托不该像那样随便出去。我要训斥他。”“和斯第尔格在一起也不行?”“和斯第尔格在一起也不行。”她从镜子旁站起来,走到艾达荷站着的窗户边,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他控制着自己,不让身体颤抖,并用门泰特的计算能力研究着自己的生理反应。她的内心有些东西令他厌恶。她内心的东西。厌恶使他无法看着她。他闻到了她身上化妆品发出的香料味,不禁清了清嗓子。她说道:“我今天很忙,要检查法拉肯的礼物。”“那些衣物?”“是的。他真正要做的和他表现出来的完全不同。此外,我们不能忘了他手下那个霸撒泰卡尼克,他是精通下毒、刺杀等一切宫廷暗杀手段的老手。”“权力有其代价。”他说着,把手臂从她手中挣脱,“但我们仍然有机动性,法拉肯没有。”她观察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有时很难看穿他的想法。他所说的机动性仅仅是指给军事权力注入活力的行动自由吗?不一定,厄拉科斯的生活已经安逸得太久。无处不在的危险磨炼出的敏锐嗅觉可能会因为久不使用而生锈退化。“是的,”她说道,“但我们还有弗雷曼人。”“机动性,”他重复道,“我们不能蜕变成步兵团。那么做太傻了。”他的语气惹恼了她,她说道:“法拉肯会穷尽一切手段摧毁我们。”“啊,你说得对。”他说道,“这也是一种主动性的形式,一种我们过去所没有的机动性。我们有道德准则,厄崔迪家族的道德准则。为此,我们总是付出买路钱,而敌人是劫掠者。当然,这个限制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两家同样灵活,厄崔迪家族和柯瑞诺家族。”“我们绑架母亲是为了不让她受到伤害,这点和其他原因一样重要。”厄莉娅说道,“我们仍然有自己的道德准则。”他低头看着她。她知道刺激一个门泰特,让他进行计算的危险。他刚才就计算过她,她当然意识到了。然而……他仍然爱着她。他一只手拂过眼睛。她看上去多年轻啊。杰西卡夫人是对的:他们在一起的这么多年来,厄莉娅一天也没有变老。她的面部线条仍然很像她那位贝尼·杰瑟里特母亲,十分柔和,但她长着一双厄崔迪眼睛——多疑、严厉,像鹰眼。而现在,这双眼睛后面隐藏着冷酷的算计。艾达荷效忠厄崔迪家族许多年了,同时了解家族的优势与弱点所在。但是厄莉娅体内的这个东西,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新东西。厄崔迪家族可能会对敌人使用狡诈手段,但绝不会针对朋友和盟军,更不用说针对家人了。厄崔迪家族的行为有严格的准则:尽最大能力来支持自己的人民,让他们意识到生活在厄崔迪家族的统治下有多么美好;以坦诚的行为展示自己对朋友的爱。然而,厄莉娅现在的要求是与厄崔迪家族的准则相悖的。他全身的血肉和神经结构都感觉到了这一点,感觉到了厄莉娅异于厄崔迪的处事态度。突然间,他的门泰特感觉中枢启动了,进入了全面的意识状态,他的心智进入了凝滞的入定计算状态。时间已经不复存在,只有持续的计算。厄莉娅能看出他在干什么,但已经太晚了。他全身心投入了计算。计算:他看到反射出的杰西卡夫人的身影以一种虚假的生命形式生活在厄莉娅的意识内,就像他能感觉到死去之前的邓肯·艾达荷永远留在他自己的意识内一样。厄莉娅是一个出生前就有记忆的人,所以拥有这种意识,而他则是因为特莱拉人的再生箱。可厄莉娅否认了映射在自己意识内的母亲的存在,反而要拿她的生命去冒险。结果是,厄莉娅没有与体内的杰西卡接触,完全被体内另一个虚假生命控制了,这个生命排斥了所有其他生命。堕入魔道!异化!邪物!他接受了计算结论,这是门泰特的方式。他转而考虑问题的其他方面。厄崔迪家族所有的人都集中在这颗行星上。柯瑞诺家族会冒险从太空中发动攻击吗?他的心智中闪现出那些为所有人所接受的协定,正是这些协定结束了原始的战争。一、在来自太空的攻击面前,所有行星都是脆弱的。因此,每个大家族都在自己的行星之外设置了报复性武器。法拉肯当然知道,厄崔迪家族同样不会忽略这项最基本的预防措施。二、屏蔽场可以完全阻挡非原子弹的冲击和爆炸,这正是白刃战重新回归的根本原因。但步兵团有其局限。就算柯瑞诺家族将他们的萨多卡恢复到厄拉奇恩战役前的水平,他们仍然不是狂暴凶狠的弗雷曼人的对手。三、行星采邑制度永远处于庞大技术阶层的威胁之下,但是巴特勒圣战的影响延续至今,起到了抑制作用,使技术无法不受约束地发展下去。伊克斯、特莱拉和其他一些边缘世界行星是这种威胁的唯一来源,但与帝国内其他行星的联合力量相比,这些技术型行星的力量是脆弱的。巴特勒圣战的影响不会中断,所以各大家族不会发展出机械化战争所需要的庞大的技术阶层。在厄崔迪帝国中,技术阶层被引导到了其他领域并受到严密控制。整个帝国维持着稳定的封建体系,要向新边疆——新行星扩张,采邑体系是最好的社会形式。邓肯的门泰特意识不断接受着来自记忆数据的冲击,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影响。他计算出柯瑞诺家族不敢进行非法的原子弹攻击。通过肉体计算这一主要分析手段,他得出了结论,这个结论的关键论据是:帝国掌握的原子弹数量相当于其他各大家族原子弹的总和。一旦柯瑞诺家族违反协定,至少有一半的大家族会不假思索地发起反击。无须厄崔迪家族开口提出请求,他们的行星外报复性武器系统就将得到各大家族的强大力量的支援。恐惧将使各大家族紧紧团结在一起。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和它的盟军将在一片炽热的烟尘中化为乌有。柯瑞诺家族不会冒这种灭族的风险。他们无疑会信守协定:原子弹的存在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当人类受到其他智慧生命体的攻击时,用来保卫自己。计算得出的想法极为清晰,令人信服,没有任何模糊之处。厄莉娅选择绑架这种恐怖行动是因为她被异化了,不再是一个厄崔迪。柯瑞诺家族确实是个威胁,但不是厄莉娅在议会中所宣扬的那种威胁。厄莉娅想除去杰西卡夫人,是因为贝尼·杰瑟里特的智慧早已敏锐地看到了他现在才看到的东西。艾达荷摇了摇头,从门泰特入定状态中走出来。他这才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厄莉娅,脸上一副冷冷的表情,打量着他。“你难道不想直接把杰西卡夫人杀掉吗?”他问道。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喜悦,但厄莉娅立即用愤怒的声音掩饰道:“邓肯!”是的,这个异化的厄莉娅更希望直接弑母。“你是害怕你母亲,而不是为她担心。”他说道。她打量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我当然害怕。她把我报告给了姐妹会。”“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贝尼·杰瑟里特最大的**是什么吗?”她向他走近,眼睛透过睫毛充满**地看着他,“为了那对双胞胎,我需要保持力量,随时戒备。”“你刚才说到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他说道,保持着门泰特平静的语气。“这是姐妹会隐藏得最深的秘密、她们最恐惧的秘密。就是因为这个,她们才称我为邪物。她们知道她们的禁令对我没有约束力。**,她们说的时候总会用更强调的说法——巨大的**。你知道吗,我们这些接受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人可以干预我们体内的酶平衡?这么做可以保持青春——比香料的功能强得多。如果很多贝尼·杰瑟里特同时这么做,你能想象后果吗?别人会发现的。我相信你能计算出我话中的真实性。香料使我们成了这么多阴谋的目标,因为我们控制了一种能延长生命的物质。如果大家知道贝尼·杰瑟里特控制了一种更加强有力的秘密,会怎么样?你当然知道!那样的话,没有一个圣母会是安全的。绑架和折磨贝尼·杰瑟里特将成为最普遍不过的事。”“而你已经实现了酶平衡。”这是一句陈述,而不是一个问题。“所以我公然挑衅了姐妹会!我母亲对姐妹会的报告将使贝尼·杰瑟里特成为柯瑞诺家族不可动摇的盟友。”花言巧语。他想。他反驳道:“但是,她是你的母亲,绝不会反过来对付你。”“她在成为我母亲之前就是个老贝尼·杰瑟里特了,邓肯。她让她的儿子,我的哥哥,经受戈姆刺测试!她安排了测试!而且她知道他可能在测试中死去!贝尼·杰瑟里特一向重视功利,不看重信仰。只要她觉得这种做法对姐妹会最有利,她就会反过来对付我。”他点了点头。她很有说服力。这是个让他难过的想法。“我们必须掌握主动权,”她说道,“主动权是我们最锋利的武器。”“哥尼·哈莱克是个问题。”他说道,“我非得杀了我的老朋友吗?”“哥尼去了沙漠,做一些间谍工作。”她知道艾达荷早就得知了这个情况,“他远离了这个事件,他很安全。”“太奇怪了,”艾达荷说道,“卡拉丹的摄政总督在厄拉科斯做间谍。”“为什么不呢?”厄莉娅问道,“他是她的爱人——即使现实中不是,在他的梦中也是。”“是的,当然。”艾达荷不知道厄莉娅是否听出了自己的言不由衷。“你什么时候绑架她?”厄莉娅问道。“你最好不要知道。”“是的……是的,我明白。你会把她关在什么地方?”“关在找不到的地方。相信我,她不会在这里威胁你了。”厄莉娅眼中的欣喜绝不会被误认为是其他表情:“但是在哪儿……”“如果你不知道,必要时你可以在真言师面前诚实地回答说,你不知道她被关在哪儿。”“哦,很聪明,邓肯。”现在她相信我了,相信我会杀了杰西卡夫人。他想。随后他说道:“再见,亲爱的。”她没有听出他话中诀别的意味,在他离开时甚至还轻轻地吻了吻他。穿越如同穴地般错综复杂的神庙走廊时,艾达荷一直在揉他的眼睛。特莱拉眼睛也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