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夏天,我去我父母在华盛顿州汤森港的家中拜访他们。我注意到,在我母亲最爱的椅子旁的一张小桌上,放着《沙丘神帝》的初稿。她把这份手稿翻到第516页放着,这里接近这本小说的结尾处。我询问父亲这本小说的写作情况时,他说这是一个全新的爱情故事,不像之前写过的任何东西。当我最终有机会阅读这个故事时,我发现这确实是一个爱情故事,但不止于此。想要理解这本复杂的小说,就必须意识到《沙丘》、《沙丘救世主》和《沙丘之子》组成了一个三部曲。“沙丘”系列的第四部《沙丘神帝》是一部桥梁性质的作品,联结了一个新三部曲。弗兰克·赫伯特在1986年去世之前,写下了这个三部曲的前两本书:《沙丘异端》和《圣殿沙丘》,并为第三部做了一些笔记,将其暂定名为《沙丘7》。(后来我和凯文·安德森合作将《沙丘7》扩展写作成了两本小说:《沙丘猎人》和《沙丘之沙虫》。)《沙丘神帝》也标志着这一系列写作风格上的转变。前三本书充满了情节及有关政治、哲学、宗教、生态、女性问题、历史和人性等层面的重要内容。但《沙丘神帝》以情节开始,以情节结尾,中间穿插了许多页人物对话。这些页包含了很多谈话,涉及大量重要、有趣的主题——其中许多由神帝雷托·厄崔迪二世吐露。这些源自弗兰克·赫伯特本人的思想如此精彩辉煌,以至于我在阅读时并没有注意到写作风格的差异。我很喜欢这本书,它也是我母亲在这一系列中最喜欢的一本。但这本书又是不同的,因为它标志着风格的转变,并被延续到了这一系列接下来的两本书《沙丘异端》和《圣殿沙丘》中。想一想《沙丘》的风格:保罗·厄崔迪古典英雄之旅的冒险故事下,是众多层面的重要信息。这种风格在字里行间呈现得如此巧妙,如此天衣无缝,以至于你读到最后还是几乎无法意识到你学了很多关于生态和对这个星球及所有人类都很重要的东西。你只知道你想要把这本书再读一遍,花更多的时间同保罗·厄崔迪、邓肯·艾达荷、杰西卡夫人和不可思议的“沙丘”宇宙中的其他角色待在一起。故事的零星片段会令你魂牵梦萦,引诱你返回到故事中。于是你回到第一页再次开始读。这次你也许会关注到其他方面、其他层面和其他你之前没注意到的地方。《沙丘神帝》是与众不同的。当你读完它的那一刻,你意识到你刚刚从一颗伟大的头脑中吸收了大量资料。这些材料内容太多了,你需要返回去研究它们,看看作者藏于背后的意图。而你会意识到,一些在《沙丘》、《沙丘救世主》和《沙丘之子》中埋下的诸层面的种子,在这本书中得到了发展。弗兰克·赫伯特在本书中继续探索,他把政府和有组织的宗教提升到一个新层次,合并它们,并把它们外推到极端,提供一幕可能的图景——如果让一个神圣的暴君领导人类,如果这个暴君还无法死去。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概念——合并人类的血肉之躯和自然中的超自然元素,进而创造出一个神帝。这是一个多么骇人的想法,甚至比以往弗兰克·赫伯特在“沙丘”系列第二部和第三部中雄辩般地书写一名魅力非凡的领导者的危险性都还要强。同样有趣的是,弗兰克·赫伯特总是写作拥有神一般力量的存在,它们有不同形式的实体呈现。在他自己所写的《目的地:虚空》及其与比尔·兰塞姆合写的续作《耶稣事变》中,这一存在实体是一台超级计算机;在《鞭打星星》中,是一个天体、一颗星星;在《造神者》和《沙丘》中,这样神一般的存在以人类的形式出现;在《沙丘神帝》中,这一存在实体是部分是神秘的沙虫、部分是人类的生物,其体内有一个巨大的知识库。沙丘神帝雷托·厄崔迪二世是科幻小说史上最不寻常的主人公之一。他活了三千五百多年,拥有跨越时空的智慧。他仿佛能永远活下去,引领人类进入永恒的未来。在《沙丘》故事发生后的几千年间,雷托一直在贯彻一种和平——一条“金色通道”。在这种和平之下,他确保了人类物种的绵延不绝。正如雷托所说:“金色通道……是人类的生存之路,左右不可有丝毫偏离。”但弗兰克·赫伯特看到了英雄的黑暗面,也看到了完美文明的黑暗面。他将这种思考方式称作“打破神话”或看到了“乌托邦里的恶托邦”。作为一个从业多年的报社记者,他总是翻开石头,看看底下会跑出什么来。在西雅图市的华盛顿大学任教期间,他开设了一门政治学课,关于如何打破我们赖以生存的神话结构。作为一个现代的苏格拉底,他猛烈地抨击被他称作“未经检验的语言学假设和文化假设”的东西。我的父亲知道如何开展他的研究。回到20世纪50年代,他在华盛顿特区工作,为美国参议员写演讲稿。手持C-9安全许可证,弗兰克·赫伯特拥有国会图书馆立法参考服务局的特殊访问权限。该权限让他可以调用这所庞大图书馆中几乎所有的文件或书籍。他这才刚打了个电话,订购了他想要的东西,很快就有一辆车把资料运了过来,上面用蓝色的书签标明了他感兴趣的页码。包括国家档案馆和陆军工程兵团在内的其他政府机构提供的材料上也有这样的注明。如果他想要任何额外的材料,只要通过国会图书馆订购,这些材料就能很快送到他跟前。弗兰克·赫伯特是一个拥有无尽能量和热情的人,他有一颗可以同时向五十个方向思考的大脑。他总是在思考,总是抓住每一个机会阅读,总是在研究着些什么。他写每一部小说之前,都会尽可能多地率先研读他能拿到手的特定主题的书籍,然后与科学家、医生和其他专家交谈。他惜时如金,不愿浪费片刻。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都能快速地从一个点转到另一个点上。有时他通过一个电话就能了解自己需要什么。我父亲为了创作《白色瘟疫》,需要了解一个精神失常的危险分子获得重组脱氧核糖核酸研究所需的成分和材料会有多么容易,他曾表现得像个医生一样打电话给药品供应商。弗兰克·赫伯特是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人,在任何场所,他都是最有趣的人。他的人格魅力像是他故事中的角色那样非同凡响。他留着茂密、奇异的胡子,拥有明亮闪烁的双眼,你永远不会知道他接下去会说什么。《纽约时报》的一个书评人曾经打趣道:“弗兰克·赫伯特大脑中装的点子超载了,以至于随时可能会脱落。”在《沙丘神帝》中,我父亲描述雷托二世是通过基因遗传过程获得了全人类的信息。在《驼鼠星球》和《直接下降》中,他写了一座巨大的银河图书馆,一个容纳了人类书面智慧的贮藏室。弗兰克·赫伯特,像雷托二世和银河图书馆一样,是一个存有难以置信的奇妙信息的贮藏室。他的文字俘获了全世界数百万人的心。我的父亲很“尊重”他的读者。他用他们可能不得不查询字典的辞藻来挑战他们,并用惊人的反转、情节转折和人物塑造来促使读者不断翻动书页读下去。谁能预料到他会在“沙丘”系列的前两部小说中,就颠覆保罗·厄崔迪的英雄神话,并展示一条人类追随一名拥有超凡魅力的领导者可能通往的黑暗道路。这是一条重要的信息,一个紧迫的社会警示,指出要警惕政府和领导人的谎言。这只是弗兰克·赫伯特埋在他小说的冒险故事之下众多发人深省的信息之一,引导他的读者去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但在他笔下,这些材料从不显得压抑或无聊,因为他巧妙地将这些内容和该系列情节的展开交织在一起,完成了他的艺术创作。他并不迂腐,不会向读者们传道,他首先寻求一种娱乐的方式,使其同时起到教学的作用。《沙丘梦想家》是我写的一部关于我父亲的全面传记。这本书成功地抓住了弗兰克·赫伯特本人特征的精髓。但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他,即便是我这个爱他的儿子写下的。我尽我所能去理解这个复杂、伟大的人,在这一过程中我取得了重大进展——我开始意识到,他总是领先任何想要描述他、想要在书面上捕获他的企图一步。即便在死后,他仍在不为人知地发展前进。我每天都在揣摩他,也揣摩我那不可思议的母亲,贝弗莉·赫伯特。她比任何人都要懂他,因此我通过她来了解他,也通过我自己的观察和我与他的对话来了解他。但在回想的时候,我总是能发现自己领悟到了弗兰克·赫伯特身上一些新的和有趣的东西,而那是我以前从未注意到或想到过的。关于香料美琅脂,他在他的鸿篇巨著《沙丘》中写道:“它就像生活——你每次拥有它时,它的面貌都不一样。”他自己亦是如此,你每次看到他时,他都不一样。我父亲的小说《沙丘》也是这样,每一页都揭示出作者的一些新东西。我就喜欢这样。生活中的弗兰克·赫伯特精力充沛,他从来不会用两人肩并肩一起走的惯常方式与我并行,而是每次都会领先我半步,在前面领着路。他自童年起最好的朋友丹·洛德霍尔姆也告诉过我类似的事情。他记得20世纪30年代的时候,他们在华盛顿州的奥林匹克半岛上徒步旅行,他总是会看到弗兰克·赫伯特的后脑勺,一路跟着他走。如今在《沙丘神帝》中,我们可以通过他的角色雷托·厄崔迪二世,得以一窥弗兰克·赫伯特那令人好奇的内心世界。这是一本非凡的小说,也是另一段穿越无与伦比“沙丘”宇宙的奇妙之旅。布莱恩·赫伯特华盛顿州西雅图市2008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