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厌恶水。促使我变形的沙鲑皮肤已经具备了沙虫的敏感性。莫尼奥和很多卫兵都知道水令我反感。只有莫尼奥猜到这一转变具有里程碑意义。我能从中感受到自身的终结,在莫尼奥看来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于我而言只要熬一熬很快就能过去。在沙丘时代,水分对沙鲑有强大的吸引力,这是我们共生初期的一个问题。我运用意志力抑制这股欲望,直至达到平衡。如今我必须避开水,因为已经不再有沙鲑,只剩下构成皮肤的半休眠生物。没有沙鲑让这个世界重返沙漠,夏胡鲁不可能出现;大地不干涸,沙虫就无法进化。我是它们唯一的希望。——《失窃的日记》皇家队伍走下最后一道坡,进入节庆城界,此时下午已过半。欢迎人群拥挤在街道两旁,最前排密密地站着维持秩序的鱼言士,个个虎背熊腰,身着厄崔迪绿军服,手里的击昏棍两两交叉。皇家队伍走近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呼喊声。鱼言士卫兵开始吟唱:“赛艾诺克!赛艾诺克!赛艾诺克!”这句唱词代表什么意思民众并不清楚,但随着声音在高楼大厦间回**,一种奇特的效果产生了。人山人海的街道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卫兵们持续的吟唱声。人们充满敬畏地注视着手持击昏棍分列于皇家通道两边的鱼言士。神帝经过时,鱼言士一面吟唱一面不眨眼地盯着他的脸庞。艾达荷同鱼言士卫兵跟在御辇后面,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吟唱,觉得后脖颈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莫尼奥走在御辇旁边,没有朝左右观望。他曾经问过雷托这句唱词的含义。“我只允许鱼言士举行一种仪式。”雷托答道。当时他们在奥恩城中央广场地下的神帝觐见厅,莫尼奥一整天忙着接待蜂拥入城参加十年庆的达官贵人,已经疲态尽现了。“这句唱词跟仪式有什么关系,陛下?”“这种仪式就叫赛艾诺克——雷托庆典,可以当面表达对我的崇拜。”“一种古老仪式,陛下?”“是弗雷曼人的传统,早在他们还不是弗雷曼人的时候就有了。但是解开庆典秘密的钥匙已经随着先辈们的故去而失传了。现在记得这些的只有我。我以自己为对象并出于自己的目的,重新创造了这种庆典。”“这么说保留地弗雷曼人也不举行这种仪式?”“从不。这是我的仪式,而且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永久独享这一权利,因为我就是这种仪式。”“这个词很奇怪,陛下。我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词。”“它有多重含义,莫尼奥。如果我告诉你,你能守住秘密吗?”“谨遵圣命!”“永远不能把我说的透露给别人,包括鱼言士。”“我发誓,陛下。”“很好。赛艾诺克本意是将荣誉献给诚实者,后来用于纪念以诚实之心说出口的东西。”“可是,陛下,诚实不就是指说话者相信……丝毫不怀疑自己说的话吗?”“是的,但赛艾诺克还有一层含义是揭示真相之光。你不断地将光投射于所见之物。”“真相……是一个很含糊的词,陛下。”“的确如此!赛艾诺克又代表发酵,因为真相——或者你自信了解的真相,都一样——总是会在全宇宙发酵。”“一个词包含这么多意思,陛下?”“还没完!赛艾诺克也可以用来召唤祈祷,并且代表审问新丧者的记录天使塞哈亚的名字。”“这个词负担太重了,陛下。”“我们想让词语承受多少负担,词语就能承受多少负担。只需要约定俗成。”“为什么我不能跟鱼言士说这些,陛下?”“因为这个词是专门为她们保留的。要是知道我把这个词分享给了一个男人,她们会心生怨恨。”莫尼奥护卫着御辇向节庆城里行进,回忆中不觉将双唇紧抿成一条线。自从领教了赛艾诺克的解释,他已听过许多次鱼言士吟唱此词迎接神帝驾临,甚至还给这个怪词加上了自己的意思。它意味着神秘和威望。它意味着权力。它授权以神的名义行动。“赛艾诺克!赛艾诺克!赛艾诺克!”这个词莫尼奥听着只觉得刺耳。他们已经深入城内,接近中央广场了。下午的阳光从队伍后面斜射过来,金灿灿地洒在皇家大道上,洒在市民们的盛装上,也洒在沿路排开的鱼言士高扬的面孔上。艾达荷与卫兵们护守在御辇旁边,随着吟唱的持续,他开始警惕起来。他向身边的一名鱼言士询问这个词的意思。“这个词不是给男人用的,”她说,“不过有时候陛下会跟某个邓肯分享赛艾诺克。”某个邓肯!他早先向雷托打听过有关其他邓肯的情况,而雷托神神秘秘岔开话题的那副样子他很不喜欢。“您很快就会明白的。”艾达荷暂时不去注意吟唱声,而是怀着观光客的好奇心环顾四周。身为卫队司令,艾达荷的一项准备工作就是了解奥恩城的历史。得知艾达荷河从该城附近流过,他发现自己和雷托一样感到滑稽可笑。当时他们是在帝堡内一间通风良好、洒满晨光的开放式大厅里,鱼言士档案管理员已在几张宽大的桌子上铺好沙厉尔和奥恩城的图纸。雷托将御辇驶上一道斜坡,以便由上而下看清图纸。在一张散乱摆放着图纸的桌子对面,艾达荷正站着研究节庆城的平面图。“不太多见的城市设计。”艾达荷沉思地说。“主要功能只有一个——为神帝的公开亮相创造条件。”艾达荷抬头望向御辇上那具分节的躯体,把目光聚焦在那张“风帽脸”上。他怀疑自己到底能否习惯这个怪异的形象。“可那每隔十年才有一次。”艾达荷说。“你指‘普享大典’,没错。”“两次大典之间让城市关门?”“里面有使馆、贸易商办事处、鱼言士学校、维修保养部门、博物馆和图书馆。”“他们占了多少地方?”艾达荷用指关节轻叩图纸,“顶多十分之一?”“还要少。”艾达荷的目光在图纸上游移,神情若有所思。“这样设计还有其他原因吗,陛下?”“主要就是满足我本人公开亮相的需求。”“那儿一定有办事员、公务员,还有普通工人。他们住在哪里?”“大部分住在郊区。”艾达荷指着图纸问:“这一排排的公寓?”“注意阳台,邓肯。”“都环绕着广场。”他低头细看图纸,“广场足足有两公里宽!”“注意阳台是呈阶梯状的,一直延伸到这圈尖塔。塔里住的是精英分子。”“这样当您进入广场,他们就都能俯视到您了?”“你不喜欢?”“连个能量防护盾都没有!”“我提供了一个多么诱人的目标!”“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关于奥恩城的设计流传着一个让人百听不厌的故事,是我创造和传播的。说曾经有一个民族,他们的君王必须一年一度在漆黑的夜里穿过人群,不带武器,不穿盔甲。这位神秘的君王行走时还要身穿发光的衣服,而在夜色掩护下的臣民只穿黑衣,也从不搜查他们是否有武器。”“这跟奥恩城……跟您都有什么关系?”“嗯,显然,假如这位君王能活着走完全程,说明他是个好君王。”“您不搜查武器?”“不公开搜查。”“您觉得民众把您当成故事里的君王。”这不是一个问句。“很多人是这样。”艾达荷盯着雷托深埋在灰色“皮风帽”里的面孔。那对蓝上加蓝的眼睛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看着他。美琅脂眼,艾达荷想。但雷托说他已不再服用香料。身体分泌的香料已经能满足他的瘾头。“你不喜欢我的神圣的亵渎、我的强制性稳定。”雷托说。“我不喜欢您扮演神!”“但是神统治一个帝国,就像指挥乐队逐个乐章演奏一首交响乐。我的表演只有一个局限,那就是我只能待在厄拉科斯星。我必须在这里指挥交响乐。”艾达荷摇着头,又去看城市平面图:“尖塔后面的这些楼房是干什么用的?”“供客人用的低一档的馆舍。”“他们看不见广场。”“能看见。房间里有伊克斯设备可以投映我的影像。”“而内圈能直接看到您本人。您怎么走进广场?”“我亮相时中间会升起一座舞台。”“他们会欢呼吗?”艾达荷直视雷托的眼睛。“允许欢呼。”“你们厄崔迪人总是自以为能名垂青史。”“你这么来理解欢呼真是太聪明了。”艾达荷再看城市地图:“这儿是鱼言士学校?”“在你左手下面,没错。赛欧娜就是给送到这所学院受的教育。那一年她十岁。”“赛欧娜……我必须多了解了解她。”艾达荷思忖着说。“我向你保证这件事绝不会有任何障碍。”艾达荷随着皇家队伍前行,鱼言士逐渐减弱的吟唱声让他回过神来。前方御辇已驶入一条长长的下坡道,通往广场地下宫殿。仍在阳光里的艾达荷举头环顾闪亮的尖顶——这是一种在图纸上无法感受的现实。广场仿佛环绕着一座巨型阶梯看台,阳台上挤满了人,个个都默默俯视着这支巡行队伍。这些享有特权的人没有欢呼,艾达荷想。阳台上无声的人群让艾达荷心里充满不祥之感。他走入下坡隧道,一过入口就看不见广场了。越往下,鱼言士的吟唱声就越轻。四周的脚步声被奇怪地放大了。现在好奇心取代了令人压抑的不祥感。艾达荷仔细观察四周。隧道地面平坦,设有人工照明,非常宽。艾达荷估计能容纳七十人并排行进。这里没有欢迎人群,只有一列间距很大的鱼言士岗哨,她们没有吟唱,只是心满意足地盯着自己的神一驶而过。艾达荷还记得广场地下这个庞大建筑体的平面图——这是一座隐秘的城中城,只有神帝、大臣和鱼言士才能在里面独自行动。然而从图纸上看不见那些粗大的立柱,也感受不到这里警卫森严的宏阔空间以及被众人脚步声和御辇吱嘎声打破的怪异宁静。艾达荷突然看了看路边的鱼言士岗哨,这才发现她们的嘴唇一直在齐齐嚅动着默念一个词。他认出了那个词:“赛艾诺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