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你熟悉自己的所有祖先,你就会见证一系列创造神话与宗教的历史。认识到这一点,你就必须视我为神话的缔造者。——《失窃的日记》第一次爆炸发生在夜幕刚刚降临奥恩城的时候。伊克斯使馆外几名冒险赶派对的狂欢者在爆炸中遭了殃,这个派对原计划由变脸者演一出国王残杀亲骨肉的古代戏剧。鉴于节庆期间前四天发生的暴力事件,从相对安全的住所走到大街上是需要一点胆量的。无辜路人死伤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新添的伤亡者将进一步加剧紧张气氛。雷托的想法要是让受害者和幸存者知道,怕是要引起众怒了:他嫌无辜伤亡者有点少了。雷托敏锐地感知到这次爆炸并定位了事发地点。他登时暴怒(过后又懊悔了),大声喊来鱼言士,命令她们“肃清变脸者”,连早先已饶过的也格杀勿论。雷托转念一想,这种暴怒的感觉还挺过瘾的。即便是微微的愠怒也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失望、刺激——顶多只有这些感觉。而现在,得知赫娃·诺里受到威胁,他的反应竟然是暴怒!经过重新考虑,他更改了前一道命令,不过一些鱼言士已经飞跑着离开了,神帝的反应勾起了她们最强烈的暴力冲动。“神大发雷霆了!”有的鱼言士喊道。第二次爆炸击倒了几名奔入广场的鱼言士,阻碍了雷托后一道命令的传达,并激起了更多暴力活动。第三次爆炸发生在第一次附近,让雷托不得不亲自上阵了。他驱动御辇从休息室冲进伊克斯电梯,犹如一股狂暴的毁灭性力量升上了地面。出现在广场边缘后,雷托发现了一处陷入混乱的地方,鱼言士已放出数千盏自由飘浮的球形灯将那里照得通亮。广场中央平台已炸得粉碎,只有铺砌面下方的塑钢底座尚显完好。到处都是碎石和死伤者。广场对面的伊克斯使馆方向,一场酣战正在进行。“我的邓肯呢?”雷托吼道。一名卫兵霸撒跑着穿过广场来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报告说:“我们已经把他带回帝堡了,主人!”“那边怎么了?”雷托指着伊克斯使馆外的战斗场面问道。“叛军和特莱拉人正在攻打伊克斯使馆,主人。他们有炸药。”就在她说话的当口,使馆破碎的立面前方又发生一次爆炸。他看到人体在空中扭动着向外划出一道道弧线,落在爆闪圈的外围,一闪而过的强光在他眼里留下了黑点斑斑的橙色残影。雷托不假思索地将御辇切换到浮空模式,急速掠过广场——仿佛一头飞驰的巨兽,尾巴后面吸进了一串球形灯。临近战团之际,他飞车越过自己的卫兵,一头扎进袭击者的侧翼,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激光枪正向自己射来青灰色的弧光。他感觉到御辇一路猛撞人体,敌军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御辇撞到一堆碎石,雷托滚落下来,掉在使馆正前方的硬路面上。他感到激光束正在挠着自己的分节躯体,继而体内升起一波热浪,尾部喷出一股氧气。本能驱使他把脸深深埋入“皮风帽”,将胳膊拐进前节部位厚厚的防护层下。已占主导的沙虫身体不断地弓起、拍打,如失控的车轮到处乱滚,向四面八方**怒扫。街面上血流成河。在他眼里,别人的鲜血本是封存的水,现在死亡将水释放了出来。他如长鞭一般疾抽的躯体在血浆里滑动,身上沾染的血水流过沙鲑皮肤,在每一个弯曲处都燃起了青烟。水带来的痛楚正在刺激全身,这具不停疾抽的庞大躯体更加狂暴了。雷托刚开始猛烈抽打时,鱼言士的包围圈就后撤了。一名机警的霸撒看到了眼前的机会。她在战斗的嘈杂声中拔高音量喊道:“解决落单的!”女兵们一拥而上。接下来几分钟是鱼言士的血腥游戏,在球形灯昏惨惨的光线下,只见剑刺刀砍,激光飞舞,她们甚至直接对着毫无防范的人体掌劈脚踹。没人能从鱼言士手底下生还。雷托从使馆前方的血浆里翻滚而出,水带来的痛楚一波波袭来,几乎使他失去了思考能力。身体周围的空气含氧量很高,这有利于他恢复人类的感知。他默唤御辇,御辇飘了过来,但因浮空器损坏而危险地倾斜着。他慢慢蠕动着爬上歪斜的御辇,用意念发出返回广场地宫的指令。很久以前,他就为自己准备了一间“水伤”治疗室——室内可喷射干燥的高温空气,用以清创疗伤。沙子也可用来养伤,但他需要一大片沙地来加热和锉磨身体表面使其洁净如常,奥恩城因空间所限,难以提供这种条件。他在电梯里想起赫娃,随即发送了一条命令:立即将赫娃带到地下见他。假如她还活着。他现在没工夫调用预知力进行搜索。他的身体,无论是准沙虫的还是人类的,都渴望来一次高温清洗;而其他事情,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企望。一进入疗伤室,他就想到要再次确认一下先前更改过的命令——“要留几个变脸者活口!”然而此时,狂怒的鱼言士已经分散在全城,他又无法调用预知力去扫描最合理的传令点。他从疗伤室出来时,一名卫队长带来消息:赫娃·诺里虽有小伤,但很安全,只要现场指挥官认为时机合适,会立即差人护送她过来。雷托当场将这名卫队长提拔到副霸撒。她和内拉一样壮实,但不是内拉那种方脸——她脸型较圆,更接近古代人的相貌。主人的嘉许让她激动得浑身乱颤。雷托命她返回现场“再次确认”赫娃是否平安,她一个急转从雷托面前飞跑而去。雷托翻到小觐见室凹坑里的一辆新御辇上,心想,我连她的名字也没问。他花了点时间回忆这名新任副霸撒的名字——丘莫。这次晋升还得落实一下。他在心里加了一条备忘,提醒自己要亲自处理。全体鱼言士必须马上清楚他是多么珍视赫娃·诺里。至少在今晚之后不能再有明显的怀疑。他调用预知力扫描了一番,将传令兵调遣到暴怒的鱼言士那里。此时损失已经造成——奥恩城遍布尸体,一部分确是变脸者,另一部分仅仅是有变脸者的嫌疑。很多人目睹了我的杀戮行为,他想。在等待赫娃的时候,他回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这不是典型的特莱拉式袭击,不同于来奥恩城途中那次袭击所定下的新模式,即只以取命为唯一目标。我差点死在那儿了,他想。他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预测到这次袭击了,不过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雷托将所有线索拼合起来,看到那个原因逐渐浮出水面。谁最了解神帝?谁又有一个可以躲起来密谋的地方?马尔基!雷托唤来一名侍卫,叫她去打听一下安蒂克圣母是否已离开厄拉科斯星。片刻后她回来报告说:“安蒂克还在馆舍里。那边的鱼言士指挥官说她们没有遭到袭击。”“向安蒂克传个话,”雷托说,“问问她,现在明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把她们的馆舍安排在远离我的地方。再跟她说,到了伊克斯星必须找到马尔基的藏身处,并将地点告知我们的伊克斯驻军。”“马尔基,前伊克斯大使?”“是的。他不该逍遥法外。再通知伊克斯驻军司令须与安蒂克密切联系,提供一切必要的协助。要么把马尔基押来我这儿,要么就地处决,由司令自行斟酌决定。”这名传令侍卫点点头,打在雷托面部的灯光形成一个光圈,她就站在光圈里面,脸上晃**着暗影。这些命令她不需要听第二遍。雷托的每一名近身侍卫都受过强记训练。她们能一字不差地重复雷托的话,连抑扬顿挫都可一并复制,也从来不会忘记雷托说过的每一句话。侍卫走后,雷托发送了一个私密问询信号,过了几秒钟收到了内拉的回复。她的声音经御辇内置的伊克斯设备传出,只有雷托一个人能听到,那种金属般单调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她本人的特色。是的,赛欧娜在帝堡里。不,赛欧娜没有联系叛党。“不,她不知道我在监视她。”袭击使馆的人?是一个名叫“特莱拉人联络小组”的派别干的。雷托在心里叹了口气。叛党总是喜欢给自己贴上这类假模假式的标签。“有活口吗?”他问。“据我所知没有。”虽然这种金属质感的声音不带情绪,但雷托能用记忆来弥补,他觉得这样很有趣。“你联系赛欧娜,”他说,“坦白自己的鱼言士身份。告诉她之所以早先没有坦白,是怕她不信任你,也担心暴露自己,因为效忠赛欧娜在鱼言士里是极罕见的。对她再表一次忠心。你以一切神圣事物向赛欧娜起誓,在任何事情上都服从她、听命于她。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以上都是实话。”“是,主人。”雷托凭记忆为内拉的答复添上了狂热的语气。她会服从的。“可能的话,为赛欧娜和邓肯·艾达荷提供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说。“是,主人。”让他俩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他想。他结束了与内拉的通话,想了一会儿,派人传召广场部队指挥官。这名霸撒不久就赶了过来,深色军服满是脏污,靴子上有明显的血迹。她是个精瘦的高个子,一张鹰脸上的道道皱纹使她不怒自威。雷托想起她的军籍注册名是“伊莉奥”,在古弗雷曼语里意为“可靠”。不过雷托还是喊了她的母姓“尼谢”,意思是“谢的女儿”,让这次召见一开始就带上几分亲切感。“在坐垫上歇歇,尼谢。”他说,“你辛苦了。”“谢主人。”她坐在赫娃坐过的红垫子上。雷托留意到尼谢嘴角周围有一条条疲劳纹,但两眼依然保持警觉。她抬头凝视着雷托,渴望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城市又太平了。”这句不完全是问话,它为尼谢起了个话头。“是的,但还不理想,主人。”雷托瞥了一眼她靴子上的血迹。“伊克斯使馆门前的街道呢?”“正在清洗,主人。维修也在进行中。”“广场呢?”“到明天早上,广场就会恢复原样。”她紧盯着雷托的面孔。他还没有提到这次召见的主要目的,对此两人心照不宣。就在这时,雷托发现尼谢隐隐带着一副别有意味的神情。她为自己的主人感到骄傲!她还是第一次目睹神帝杀人。一种可怕的依赖性已经播下了种子。假如灾难降临,我的主人会伸出援手。这就是她的眼神表达的意思。她不再孤军奋战,而是已接受了神帝赋予的权力,并对这一权力的运用负责。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她变成了一台随时准备开动的恐怖杀人机器。这是雷托不希望看到的情形,但已无可挽回,只能慢慢地进行潜移默化式的补救。“袭击者的激光枪是哪里来的?”他问。“是我们自己库房的,主人。军火库守卫已经撤换了。”撤换,这是一种委婉说法。犯错的鱼言士将被隔离待命,只在雷托需要敢死队的时候才解禁。她们乐于献出生命,当然,也相信自己可以赎清罪愆。有时,仅仅传出敢死队要来的风声,就能让出了乱子的地方平定下来。“军火库是用炸药攻破的?”他问。“有暗中盗取的,也有炸药强攻的,主人。军火库守卫失职了。”“炸药是从哪儿来的?”尼谢耸了耸肩,显出疲态。雷托只能接受这个回答。他知道自己可以搜索出炸药的源头,但这样做于事无补。懂行的人总能找到自制炸药的原料——都是些寻常之物,比如糖、漂白剂、普通的油、合法的肥料、塑料、溶剂、堆肥下方泥土的萃取物……随着人类经验和知识的积累,这份清单几乎可以无限拉长。即便是他一手创建的这个社会,一个尽力限制技术与新理念相结合的社会,也不可能完全消灭小型暴恐武器。控制这些原料纯属异想天开,是一个危险而疯狂的念头。关键在于扼制暴力的欲望。就这方面而言,今晚已经成了一个灾难。不公义现象层出不穷,他想。尼谢叹了口气,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当然如此。鱼言士从小受到的训练就是尽一切可能避免不公义。“我们要做好平民的抚恤工作。”他说,“务必满足他们的需求。要让他们认识到这是特莱拉人造的孽。”尼谢点点头。在晋升到霸撒之前她一直不理解这套善后程序。如今她认为这套程序必不可少。光是听雷托一说,她就深信特莱拉人是罪魁祸首。她还领悟到其中所含的一种实用成分。她知道她们为什么没有杀光特莱拉人。你不能把替罪羊都宰了。“我们还要转移一下公众的视线。”雷托说,“运气不错,也许有现成的可以利用。我跟赫娃·诺里小姐商量后会通知你的。”“那位伊克斯大使,主人?她没有参与……”“她是绝对清白的。”他说。他看到尼谢脸上立刻现出信服的神情,仿佛有个塑料机关一下子定住了下巴和眼神。就连尼谢也不能例外。他知道个中原因,这原因正是他创造的,但有时候他对自己的创造物都会感到些许惊讶。“我听到赫娃小姐进前厅了。”他说,“你出去时叫她进来。还有,尼谢……”她本已起身欲退,一听这话就没有挪步,静等下文。“今晚我提拔了丘莫当副霸撒。”他说,“你负责办一下正式手续。你本人我也很满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看到这句套话在尼谢身上激起了一阵喜悦,但她立即克制住了,这再次证明了她的价值。“我会考察丘莫的,主人。”她说,“如果她能顶我的班,我想休个假。我已经很多年没回萨鲁撒·塞康达斯探亲了。”“时间由你定。”他说。同时心想,萨鲁撒·塞康达斯。难怪!她一提自己的家乡,雷托就想起她像一个人:哈克·艾尔-艾达。她有柯瑞诺血统。我们俩的血缘关系比我猜想的还要近。“谢主隆恩。”她说。她退下了,脚步注入了新的活力。雷托听到她在前厅里的声音:“赫娃小姐,主人现在要见你。”赫娃进来了。起先,背后的光线照着一副框在拱门里的身影,她的步履显得有些迟疑,直到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昏暗才迈开步子。她犹如一只飞蛾投入以雷托的脸为焦点的光圈内,目光扫过他黑魆魆的身体寻找伤处。他知道伤口是看不出来的,不过自己仍能感觉到疼痛和体内的颤抖。他发现赫娃有点跛,动右腿时很小心,但一条翠绿色长袍遮住了伤处。她在停放御辇的凹坑边缘收住脚步,直视雷托的眼睛。“听说你受伤了,赫娃。疼吗?”“膝盖下面有一处割伤,陛下。爆炸时被一片小碎石擦到了。您的鱼言士用药膏抹过伤口,已经不疼了。陛下,我担心的是您。”“我也担心你,我的好赫娃。”“除了第一次爆炸,我没有危险,陛下。她们很快把我送进了使馆最里边的一间屋子。”就是说她没看见我的举动,他想,真走运。“我叫你来是想请你原谅。”他说。她坐在一只金色垫子上:“原谅什么,陛下?您跟这次袭击又没有……”“有人在试探我,赫娃。”“试探您?”“有人想知道我有多在乎赫娃·诺里的安危。”她把手向上一指:“那……是因为我?”“因为我们俩。”“哦,可谁……”“你已经同意嫁给我,赫娃,而我……”她正欲开口,他抬手制止了她,“你向安蒂克透露的情况她都汇报过了,不过这件事跟她无关。”“那么是谁……”“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重新考虑。我必须给你一次改主意的机会。”她垂下目光。她的表情多甜哪,他想。他只能在想象中描绘与赫娃共度一生。纷乱芜杂的记忆能为他提供足够的材料来虚构婚姻生活。他在幻想中搜罗到种种微妙情节——都是两人共同经历的细枝末节,一次抚摸、一个亲吻,以及所有那些只能在甜蜜二人世界生发出来的痛苦之美。这些想象给他带来阵阵痛楚,远甚于使馆一战留下的肉体创伤。赫娃抬起下巴凝望他的双眼。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一股急欲出手相助的怜悯之情。“可我还能以其他方式为您效力吗,陛下?”他提醒自己,她是灵长类,而他已不完全属于灵长类。两者的隔阂每一分钟都在扩大。他的内心一直在隐隐作痛。赫娃是一个躲不开的现实,这种情感过于原始,任何语言都无法充分表达。这内心之痛几乎令他难以承受。“我爱你,赫娃。我爱你就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但这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她落泪了:“我该离开吗?我该回伊克斯星吗?”“他们会想方设法搞清楚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纰漏,这样只会伤害你。”她能看见我的痛苦,他想,她也看清了其中的徒劳与无奈。她会怎么做?她不会撒谎。她不会说她也像女人爱男人那样爱我。她明白这无济于事。她清楚自己对我怀着怎样的感情——怜悯、敬畏,以及无所畏惧的怀疑。“那我会待下来。”她说,“我们尽可能享受共同生活的乐趣。我觉得这对于我们俩都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这意味着我们应当结婚,那就结。”“这样一来我必须跟你分享从来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说,“你将获得控制我的力量……”“别这样干,陛下!假如有人强迫我……”“你再也不会离开我的皇室范围。这里的行宫、帝堡,还有沙厉尔的几个安全处所——都是你的家。”“照您的吩咐。”她默默地接受了,多么贴心和坦然,他想。他必须压下内心的抽痛。这种痛苦对他本人、对金色通道都是威胁。狡诈的伊克斯人!马尔基发现了全能神不得不奋力抵制的永恒**——对快乐的渴望。哪怕是最不经意的想象,也会渗透着这股**的力量。他的默然让赫娃心里没底。“我们会结婚吗,陛下?”“会。”“我们怎么来对付特莱拉人的那些谣言……”“什么也不做。”她盯着他,想起两人早先的谈话。解体的种子正在播下。“我害怕的是——陛下,我会削弱您。”她说。“那么你要想办法让我变强。”“要是我们弱化对雷托神的信仰,您会变强吗?”雷托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马尔基的味道,这种精于算计的腔调让他既讨嫌又有魅力。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摆脱儿时启蒙老师的阴影。“你的问题是无法回答的。”他说,“许多人会根据我的设计继续搞崇拜。其他人会相信这是谎言。”“陛下……您要让我替您说谎吗?”“当然不是。但是,当你想说话时,我会要求你保持沉默。”“可假如他们辱骂……”“你不可反驳。”眼泪再次顺着她的脸颊流下。雷托很想帮她擦拭,但眼泪是水……令他痛苦的水。“必须这样做。”他说。“您会解释给我听吗,陛下?”“我离世后,世人必称我为撒旦,地狱之王。历史的车轮必将沿着金色通道,滚滚向前。”“陛下,不能将怒火只引向我一个人吗?我不会……”“不!伊克斯人把你造得太完美,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我真心爱你,无力抗拒。”“我不想使您痛苦!”这句话是从她嘴里硬挣出来的。“事已至此,不必懊丧。”“请帮我理解。”“我离去后仇恨情绪会蔓延开来,接着必然会慢慢沉入历史。经过很长很长时间,人们会发现我的日记。”“日记?”似乎突然出现一个新话题,令她猝不及防。“我所在的时代的编年史。我的观点和辩解书。已有副本散落在外,一些残篇断章会流传下去,有的内容会遭到歪曲,而原始版本要等待漫长的时间才能重见天日。我已经藏好了。”“当他们发现的时候?”“人们就会领悟我跟他们想象的全然不同。”她话语中带着颤抖的咝咝音:“我已经知道他们会领悟什么了。”“是的,亲爱的赫娃,我也这么认为。”“您既不是魔也不是神,而是一种空前绝后的存在,因为您的存在消灭了人们对您的需求。”她擦掉脸上的泪水。“赫娃,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这句话让她紧张起来,神色为之一变,胳膊也僵住了。“你是当圣人的料。”他说,“在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发现一位圣人,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她摇头。“人们必须对圣人的出现做好心理准备。”他说,“否则,他们只能永远在圣人的影子里当追随者、祈祷者、乞求者和无能的谄媚者。这样只会让人越来越软弱,终将招致毁灭。”她思考了片刻,点头说:“您离去后会出现圣人吗?”“这就是金色通道的意义所在。”“莫尼奥的女儿,赛欧娜,她会不会……”“她目前只是个反叛者。至于能否成为圣徒,我们会让她自己决定。也许她只能做天生注定的事。”“是什么呢,陛下?”“别叫我陛下了。”他说,“我们俩将成为沙虫和沙虫的妻子。你愿意的话就叫我雷托。叫陛下太别扭。”“是,陛……雷托。可她注定要做的事是……”“赛欧娜注定要当领袖。这种天生的使命是危险的。当了领袖,你就会懂得什么是权力。这将让你变得鲁莽而不负责,变成放纵的祸害,最终成为可怕的破坏者——疯狂的享乐主义者。”“赛欧娜会……”“关于赛欧娜,我们只知道她能献身于特定的任务和自己直觉上认同的道路。她必定是个贵族,但大部分贵族都是着眼过去的。这是他们的软肋。任何一条道路你都看不远,除非你是杰纳斯,能同时看到后方和前方。”“杰纳斯?哦,对了,两面神。”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你是杰纳斯吗,雷托?”“我是十亿倍的杰纳斯。我也可以是其中的一部分。比方说,我一直是官员们最钦佩的人——一个永不出错的决策者。”“可万一你让他们失望……”“他们就会把矛头指向我,是的。”“赛欧娜会替代你吗,如果……”“啊,一个多么宏大的假设!你注意到赛欧娜对我的肉体有威胁。但她不会威胁到金色通道。还有一个事实是,我的鱼言士都对邓肯心怀爱慕。”“赛欧娜看上去……那么年轻。”“另外,我是她最放在心上的伪君子,一个在虚假的名义下掌权的骗子,从来不顾及人民的需求。”“我能不能跟她谈谈……”“不!任何事你都不要尝试去劝赛欧娜。答应我,赫娃。”“如果你要我这样做,当然可以,但我……”“任何神都有这个问题,赫娃。在洞察深层次需求的同时,我常常要忽略掉当下的需求。而在年轻人眼里,不解决当下的需求就是犯错误。”“你能不能跟她说说理……”“绝不要跟自以为是的人去说理!”“可你知道他们是错的……”“你相信我吗?”“是的。”“假如有人要说服你我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恶棍……”“我会非常生气。我会……”她没说下去。“理性的宝贵,”他说,“只有在无言而真切的宇宙背景下才会体现出来。”她蹙眉思考起来。雷托着迷地看着她的意识在觉醒。“嗯。”她吐出了这个字。“理性之人再也不会否认雷托的经验。”他说,“我看出来你开始领悟了。这是起点!是生命的意义所在!”她点点头。没有争论,他想,当她看见道路,她会循路而行去探寻其方向。“只要生命存在,每一个终点都是起点。”他说,“而我将拯救人类,即使他们要自取灭亡我也不能坐视不管。”她再次点头。道路在向前延伸。“这就是为什么在人类的不朽进程中,没有一个人的死亡是完全无用的。”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的出生会让我们如此感动。这就是为什么最可悲的死亡是婴儿的夭折。”“伊克斯人还在威胁你的金色通道吗?我从小就知道他们在搞阴谋。”他们在搞阴谋。赫娃不知道她自己这句话的隐含意味。她没有必要知道。他凝望着她,这个充满奇迹的赫娃。她所拥有的那种坦诚,也许有人会称之为天真,但雷托知道这只是“非自我意识”。坦诚不是赫娃的本性,而就是她本身。“明天我会在广场上安排一场演出。”雷托说,“由幸存的变脸者表演。之后将公布我们的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