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停止对他们的心灵施以迷咒、对他们的身体加以实验之后,望月者和他的族人对曾经目睹的景象,也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第二天出去觅食,经过巨石的时候,他们几乎什么也没多想——现在,这只是他们生活中被漠视的一段背景。他们吃不了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也吃不了他们,所以,就不重要了。溪边,“对方”照常表演他们起不了作用的威胁。他们带头的,是个只有一只耳朵的猿人,块头和年龄都与望月者相仿,但没有那么壮硕。他甚至一度短暂侵入这边部落的领域,挥舞着双臂,厉声叫吼,一方面是吓吓敌手,一方面也是壮胆。溪水没有哪里超过一英尺深,不过“独耳”越是往溪里走,越是没有把握,也越高兴不起来。没一会儿,他就慢慢停下脚步,然后回头,带着一种夸张的威风走回同伴那里。除此之外,这天的例行公事都很正常,没有变化。部落采集到刚好足以让他们再活一天的食物。没有猿人死亡。那天晚上,晶莹的石板又等在那里,播散出脉动的声音和光晕。不过,这次设计的节目有着微妙的不同。有些猿人完全被略过,节目似乎专注在一些最有可为的主角身上。望月者是其中之一。再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有些好奇的卷须沿着未曾使用过的思路,悄悄蜿蜒而下。而这会儿,他开始看到一些景象。这些景象也许是在晶莹石板里,也许全在他的脑海里。不论如何,对望月者来说,这些景象是全然真实的。但不知怎的,平常他看到有谁侵入他的领域就会自动去驱逐的冲动,却被抚平了。他看到一个和乐的家族,场景和他所知道的只有一点不同。神秘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还有两个小婴儿——他们都饮食饱足,皮肤光滑。这种生活条件是望月者从没有想象过的。他不自觉地摸摸自己凸出的肋骨,而他看到的那种生物,肋骨都隐藏在一圈圈肥油之下。他们自在地散卧在一个山洞口附近,不时起来懒洋洋地活动活动。看得出来,他们和外面的世界相处得很融洽。偶尔,那个块头大大的男的,会打一个震天响的心满意足的饱嗝。然后就没有其他的活动了。过了五分钟,这番景象突然隐退了。晶莹的石板又恢复为黑暗中发光的轮廓。望月者像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摇摇头,猛然觉察到处身之地,就带领族人往山洞走去了。他看到了些什么,并未有意识地记忆下来。不过那天夜里,望月者坐在自家洞口思量时,一面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一面头一次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所刺痛——这种情绪还很模糊,但来日将日益强烈。那是一种朦胧又讲不清楚的嫉妒,一种对自己生活的不满。他不明白这种情绪的来由,也不知道如何对待,然而不足的感觉就这样植入他的心中——他朝人性又迈进了一小步。一夜又一夜,那四个肉嘟嘟猿人的景象反复出现,最后导致一种萦绕不去的愤慨,进而刺激了望月者产生强烈的饥饿感。光是他所看到的,不足以产生这种效果,因此需要从心理上再强化。由于他简单的脑细胞正被扭转成新的形态,现在望月者的生命里也出现一些他将再也想不起的记忆缺口。如果他能熬得过去,那这些新的形态就会永恒内化,因为他的基因会将之传送给未来的后代。这是件缓慢而冗长的工作,但晶莹的石板很有耐心。不论这一块石板,或是散布在半个地球上的其他一模一样的石板,都没有预期参与这个实验的几十组对象全部能成功。失败一百次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一次成功,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命运了。等到新月再度升起的时候,部落又经历了一场诞生和两起死亡。其中一起是饿死的,另一起则发生在一天夜里的仪式上。那个猿人想把两块石头对准敲一下的时候,突然倒地不起。晶莹的石板马上暗了下来,整个部落也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不过倒下的猿人没再动弹,等到早上,当然,尸体又不见了。第二天夜里没有活动,石板还在分析怎么出了差错。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部落鱼贯经过那块石板,完全漠视它的存在。在第二天,石板又准备好要和他们开始了。四个肥嘟嘟的猿人还在那儿,现在他们做的一些事情就更了不起了。望月者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就要爆掉,很想转头不看。不过,控制他心智的那股力量毫无恻隐之心,不肯放松——他不得不跟着课程做完,虽然他所有的本能都在奋力抗拒。这些本能,在过去雨水温暖、土地苍翠肥沃、食物俯拾皆是的日子里,曾经为他的祖先所善用。现在时代变了,传承自过去的智慧都成为愚昧。猿人必须调整自己,不然就没的生存——像是那些早在他们之前就消失的块头大很多的动物,现在骨头都封存在石灰岩的山脉里。因此望月者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晶莹的石板,而他的脑部则开放给仍然还不确定的操控。他不时会感到恶心,但饥饿的感觉更没停过,偶尔,他会下意识地握起拳来——那种握拳的姿势将决定他新的生活方式。看着一排疣猪呼噜呼噜、东闻西闻地越过小路,望月者猛然停住脚步。由于双方没有利益冲突,猿人和猪一向互不理会。就像大多数不用争夺同一种食物的动物,他们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现在望月者站在那儿看着这些疣猪,心里一面掀起一些他没法理解的波涛,一面又没有什么把握地犹豫不决。然后,就好像在梦里一样,他开始在地上搜寻起来——他要搜寻的究竟是什么,就算他有说话的能力也解释不清楚。他看见的时候自然认得出来。那是一块大约六英寸长,尖尖的、沉甸甸的石头。虽然不算很合手,不过还算可以。他伸手挥挥,虽然想不通石头的重量为什么突然增加,但感到一种权力和威望的欣喜。他开始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猪。即使以疣猪不需怎么苛求的智慧来说,这头幼小的猪也是十分愚蠢的。它用眼角瞄到了望月者,不过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它干吗要怀疑这些无害的生物有什么恶意?它继续吃它的草,直到望月者的石锤抹去它本来就没怎么清楚的意识。其他的猪继续毫无警觉地吃草,因为这场凶杀来得迅速又悄无声息。部落其他猿人都驻足看了这个过程,这时他们都带着惊奇的仰慕,围挤到望月者和那个被害者的四周。没一会儿,有一个猿人捡起血迹斑斑的武器,开始捣那只死猪。其他猿人也纷纷随手捞起树枝和石头加入,他们的目标开始血肉模糊地解体。然后他们觉得无聊了,有些猿人走开,有些则犹豫不决地围站在那具没法辨认的尸首四周——一个未来的世界正在等待他们开启。良久良久之后,一名哺乳的女性猿人舔了舔爪子里那块沾满血的石头。望月者尽管目睹了这一切,但是真正了解他再也不必为饥饿所困,则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