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场扫过地平线的暴风,火柱正消失于太阳的边缘。仍然在几千英里下方的星球表面,匆匆追寻的光珠也停止了移动。在一个可以把他在亿万分之一秒时间里化为齑粉的环境里,戴维·鲍曼在保护下安然坐在分离舱里,准备迎接任何节目。白矮星在它的轨道上快速地下沉,很快就触及地平线,燃起一团烈焰,然后消失。一种不是夕照的夕照霎时照临在底下的地狱,在突然转变的光线中,鲍曼注意到四周的空间起了变化。这个红太阳的世界,似乎泛起层层涟漪,他觉得自己正通过一道水流在看这个世界。有一会儿工夫,他狐疑这是不是某种折射效果——也许是因为一场非比寻常的强烈振波,穿透他所置身的大气所造成的。光线在暗下去,仿佛有另一场夕照就要降临的感觉。鲍曼不由自主地抬头往上看,但立刻不好意思地制止自己,因为他想起这里的主要光源不是来自天空,而是底下炽热的星球。感觉起来,四周仿佛有一道由暗色玻璃的材质形成的墙,逐渐加厚,隔断了外面的红霞,也朦胧了景象。光线越来越暗,星球上隐约的风暴声也逐渐听不见了。分离舱飘浮在寂静中、夜色中。过了一会儿,感觉到很轻很轻的几下撞击,分离舱好像着陆在某种坚实的表面,然后就静止不动了。着陆在什么东西上啊?鲍曼难以置信地问自己。这时光线回来了,鲍曼的惊异被一种深沉的绝望所取代——因为环顾四周,他相信自己一定是疯了。要面对任何超出想象的场景,他认为自己都已经有所准备。唯一绝不在他想象中的,是一个极为平常的场景。分离舱停在一片光洁的地板上——这是一间雅致,但再寻常不过的饭店套房,地球上任何大都市都找得到的那种饭店套房。他看到一间起居室,有茶几、一张长沙发、十来把椅子、一张书桌、几盏灯、一个半满的书架,上面放了几本杂志,甚至还有一盆花。一面墙上挂着凡·高的画《阿尔的吊桥》,另一面墙上挂着美国画家韦思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他相信如果打开书桌的抽屉,一定会有一本每个旅店都会有的基甸版《圣经》……就算他的确疯了,这一切幻影未免也布置得太高明了。所有的东西都真真实实,没有一样东西会在他转个身的当儿消失。这个场景里,唯一不相称的元素——当然也是一项重大元素——就是分离舱本身。有好几分钟,鲍曼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他隐约期待四周的影像会消失,但是,所有这一切都继续真实存在,和他这辈子所见任何实在的东西都别无二致。这是真实的——不然,也是一种设计得极尽能事的感官幻觉,让人无从区别真实和虚幻。也许,这是一种测验——如果是的话,也许不止他个人,连全人类的命运都端看他接下来几分钟的动作而定了。他可以坐在原位,静待什么事情发生;他也可以打开分离舱,走出去挑战四周景象的真实程度。地板看来是结实的,最起码,已经承载了分离舱的重量。他不太可能跌穿过去——不管这个“地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还有空气的问题,因为就他判断所及,这间套房可能是真空的,也可能含有有毒的大气。他觉得这是不太可能的,因为不可能有人会如此费心张罗之后,却没顾虑到这么根本的细节,但他还是不想冒不必要的危险。不论怎么说,多年的训练使他对辐射污染之类的事情,总是保持警觉,除非确知没有他途可行,否则绝不会把自己暴露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这里看起来的确很像美国某个地方一家饭店的房间。不过,这一点改变不了他在现实中肯定已远离太阳系几百光年的事实。他合上航天服的头盔,把自己彻底封好,然后启动分离舱的舱门。传来一阵平衡压力的咝咝声,然后他移步踏入这间套房。感觉起来,他置身在一个极为正常的重力场中。他抬起一只手臂,然后任它垂下。不到一秒钟,手臂就垂回原处。这使得一切更加不真实。现在他穿着航天服,站在一台只能在无重力状态下才能正常运作的太空载具外面——事实上他应该是浮着而不是站着。一个航天员的正常反应全都被推翻了——现在他做每一个动作之前都要仔细思考一会儿。像个梦游的人似的,他从套房里没有任何家具陈设的这一边,慢慢朝另一边走了过去。所有东西并没有像他原先差点以为的那样,随着他的接近而消失,反而绝对真实地留在原地,并且显然也绝对结实。他在茶几旁停下脚步。上面放着一台常见的贝尔系统视讯电话,旁边甚至还有一本地区电话簿。他俯身用戴着手套的手,笨拙地拿起了那本电话簿。上面用他已经看了千万次的熟悉字体打着:“华盛顿特区。”然后他更仔细地看了一下——他总算第一次有了客观证据,证明虽然这一切都可能是真实的,但他并不是在地球上。他能看清的字只有华盛顿,其他的印刷字体都很模糊,仿佛是从报纸照片上影印下来的一样。他随意打开电话簿,翻了几页。质地白白脆脆,虽然看起来很像纸,但一定不是纸的东西上,一片空白。他拿起电话话筒,抵在头盔的塑料部位上。如果有拨号音的话,他可以从这种导体上听见。不过,不出他所料,听不到任何声音。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虽然精细得令人赞叹。还有,很清楚,这一切安排并不是为了欺骗他,而是——他希望——为了让他安心。想到这一点,他觉得很安慰,不过,到他彻底检视过这房间之前,他是不会脱下航天服的。所有的家具,看来都十分完好、结实。他试了试椅子,椅子承载得住他的重量。不过书桌的抽屉打不开,是做个样子的。书和杂志也是。就像电话簿,只看得清书名。选的书有点不搭调——大多是没有什么价值的畅销书,几本话题性的非小说,还有几本知名的自传。没有一本不是出版了三年以上,且谈不上任何知性的内容。不过倒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些书根本无法从书架上拿下来。有两扇已经敞开的门。第一扇通往一间很小,但是很舒服的卧房,里面有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衣橱,还有真能运作的电灯开关。他打开衣橱,发现面前是四套西装、一件浴袍、十来件白衬衫,还有好几套内衣——全都整齐地挂在衣架上。他拿下一套西装,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就他的手隔着航天服手套所能判断的,这衣服多半是毛料而不是棉制品。款式则有点过时——地球上,大家至少也有四年不穿单排扣西装了。卧房旁边,是一间浴室,设备一应俱全,他很放心地发现它们功能完全正常,都不是装样子的。再过去,是一间小厨房,有电炉、冰箱、橱柜、碗盘、餐具、水槽、餐桌,以及椅子。鲍曼探查这些倒不只是出于好奇,也是因为越来越饿了。他先打开冰箱,一股冷雾泄了出来。冰箱架上摆满了各种罐头和包装盒,隔着一段距离看来都挺眼熟的,但是近看,商品标示上的字就都模糊不可辨认了。不过,鸡蛋、牛奶、奶油、肉、水果,以及任何未经加工处理的食物,全都付诸阙如——这一点倒是颇引人注意。冰箱里装的,只有已经过某种包装的东西。鲍曼一面拿起一盒熟悉的早餐谷片,一面觉得这东西也要冷冻起来很奇怪。但一等他拿起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一定不是玉米片——太重了。他撕开盖子,检查一下内容。盒子里装的是一种有点湿湿的蓝色东西,重量和质感都有点像是面包布丁。尽管颜色很古怪,看来倒十分可口。鲍曼告诉自己:这太荒谬了,可以肯定我一定受到监视。穿着这套航天服,我也一定看来白痴无比。如果这是一场智力测验的话,大概早已经出局了。他不再犹豫,走回卧房,开始松开头盔的栓锁。松开后,他把头盔稍微举起,露出一点缝隙,小心地吸一口气。就他所能感受到的而言,他正在呼吸的是再正常不过的空气。他把头盔放在**,开始庆幸地,但动作也有些笨拙地脱去身上的航天服。脱好之后,他伸伸腰,深深吸了几口气,小心翼翼把航天服挂到衣橱里,和其他那些平常衣物摆在一起。航天服挂在那里很古怪,但是鲍曼和所有航天员一样,都有一点洁癖。他不可能把航天服就随便扔在哪里。然后他快步走回厨房,更仔细地检查那一盒“谷片”。蓝色的面包布丁隐隐传出一股香料味,有点像是蛋白杏仁饼干。鲍曼拿在手上掂了掂,然后剥了一角,小心地闻了闻。虽然他现在已经不认为有人会故意向他下毒,不过还是不能排除意外搞错的可能——尤其就生物化学这么复杂的问题而言。他谨慎地咬了几口,嚼过之后咽下。非常可口,只是味道实在很难辨认,几乎难以形容。如果他是闭上眼睛吃,会以为是肉,也会以为是全麦面包,甚至以为是风干水果。除非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否则他不必担心饿死了。他才不过吃了几大口这个东西,已经觉得很饱,于是想找点喝的东西。冰箱门后面,有六罐啤酒——又是一个知名品牌——他拿起一罐,压下打开罐盖用的薄片环扣。接着,金属罐盖沿着拉环线拉开,和寻常的罐子没有任何两样。但是罐子里装的不是啤酒——鲍曼很意外也很失望地发现,里面还是那种蓝色食物。不到几秒的时间,他开了五六个其他的罐头和包装盒。不管商标是什么,里面的东西总是相同的。看来他的伙食会有点单调,除了水之外也没有任何其他可以喝的饮料。他从厨房水龙头里倒了一杯水,小心地啜了一口。开始的几滴水都被他喷了出来——味道十分可怕。接着,有点为自己的本能反应感到羞愧,他强忍着把杯里剩下的喝下去了。第一口就足以判断这是种什么**了。味道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没有任何味道。水龙头里供应的是经过蒸馏的纯水。没有露面的主人,显然不想拿他的健康开任何玩笑。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之后,他很快地冲了个澡。没有肥皂,这是另一点微小的不便。不过有个效能很高的热气吹风机,于是他尽情地享受了一阵,才从衣柜里拿出**、背心,还有浴袍穿上。之后,他上床躺下,望着天花板,想要搞清楚他这个奇妙的处境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没理出什么头绪,就又被另一个念头所引开。就在床的正上方,有一台很常见的饭店款式的天花板电视——他本来以为跟电话和书一样,也是装样子的。但是床边旋转臂上的遥控器看来实在太过逼真,他不由得把玩起来。他的手指才一碰上“开”的感应钮,电视屏幕就亮了。他兴奋地随意按了一些选台数字,第一个画面几乎马上就来了。那是一位非常知名的非洲新闻播报员,正在谈论一些保护他们国家仅存野生动物的措施。鲍曼听了几秒钟,深深着迷于人类说话的声音,根本不管谈的到底是些什么内容。然后,他换了个频道。接下来的五分钟,他找到了一段华尔顿小提琴协奏曲的交响乐演奏、一段有关正统剧场现况萧条的讨论、一段西部片、一段新出厂头痛药的展示、一段(用某种东方语言玩的)团体比赛游戏、一段心理剧、三段新闻评论、一段足球赛、一段(用俄语讲的)立体几何讲课,还有一些调谐信号与数据传输的画面。事实上,这是从全世界电视挑选出来的一些十分日常的节目。他除了因此精神振奋了一些之外,也借此确认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所有这些节目都有两年左右的历史了。TMA-1也是在那个时间前后出土——要说这两者之间纯粹只是巧合,实在讲不过去。有个东西一直在监控所有的无线电波——那块漆黑的石板,实在比大家想象中的忙碌太多了。他继续在频道上流连下去,突然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场景。就在这间套房里,一位著名的演员在愤怒地责骂一名不忠的情妇。震惊中,鲍曼认出了那是他刚才离开的起居室。随着摄影机跟着那对愤愤不平的男女走向卧房,他不由自主地望望门口,看是不是有人走进来。他接受的这场招待,原来是这样准备出来的——这儿的主人,根据地球上的电视节目,产生了安排人类生活的构想。他觉得自己就像置身于电影场景中,还真是实至名归。目前他已经知道所有他想知道的事了,于是关掉了电视。现在做什么呢?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望着空白的电视屏幕,问起自己。不论肉体还是心理上,他都已经虚耗殆尽。不过要在这么奇异的环境,在人类有史以来还从没如此远离地球的地方入睡,仍然很不可能。只是,舒适的床和肉体自发的智能,联手战胜了他的意志。他摸索着关了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不到几秒钟时间,他就进入了梦的领域。如此,戴维·鲍曼最后一次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