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最佳的情况下,登上一艘废弃的、乱滚的宇宙飞船都是件不容易的事。事实上,很可能会非常危险。沃尔特·库努虽然早就知道,但对他而言,那只是个抽象的概念。直到他目睹全长一百米的发现号在那里盲目翻滚,而列昂诺夫号不敢贸然靠近时,他才有了深刻的体会。多年来,摩擦力早已减慢发现号的自转速度,而把角动量转移到别处去了。现在,这艘弃船在轨道上缓慢翻滚,很像鼓号乐队队长抛向空中的指挥棒。第一个难题是如何让发现号停止翻滚,翻滚不仅使它无法控制,而且无人可以靠近。当和布雷洛夫斯基一起在“气闸”里换上航天服时,库努心中浮现了罕有的无力感,甚至自卑感,因为这不是他擅长的工作。他曾心情郁闷地提出申诉:“我是太空工程师,不是来这里耍猴戏的!”但事情总要有人做。舰上只有他稍微具备一点技术,能够将发现号驶离艾奥的魔掌。而布雷洛夫斯基和其他同事对发现号上的电路图和电子设备也不熟悉,恐怕要花很多时间。等到他们恢复宇宙飞船的动力,并且学会如何驾驶的时候,宇宙飞船早就掉到下面的硫黄火坑里去了。他俩戴上头盔之前,布雷洛夫斯基问道:“你并不怕,是不是?”“还不至于怕到尿裤子。不过,当然怕。”布雷洛夫斯基笑出声说:“有点怕刚好适合做这份工作。但别担心——我会完完整整地把你送过去,用我的这个——你们怎么说?”“扫帚柄,巫婆们都骑扫帚柄。”“是的。你骑过没有?”“我试过一次,但扫帚柄甩下我跑了。当场的每个人都笑歪了。”每种行业都会各自发展出一些独特的工具。比如说,码头工人的钩子、制陶工人的转轮、泥水工人的抹刀、地质学家的小锤子;而长时间在零重力下工作的人则发展出所谓的“扫帚柄”。它的构造很简单:一根一米长的中空管子,一端有个脚踏板,另一端有个挂环。按下一个按钮,它会像折叠式望远镜般伸长五六倍。它内置的避震系统可以让一个训练有素的使用者发挥惊人的操作效果。若有需要,那个脚踏板可以当作爪子或钩子。虽然有许多改良型,但上面所说的是最基本的设计。一般人会误以为它很容易操纵,其实不然。气闸的气泵完成抽气,出口的标示灯亮了起来。门向外打开之后,他们慢慢飘进外面的真空中。发现号在大约两百米外打转,同时和他们一起在轨道上绕着艾奥运行。艾奥现在几乎占据半个天空,木星则远远地躲在艾奥的背后。这是经过特意安排的,他们把艾奥当作保护墙,让他们躲避两个星球之间的“磁流管”里来回狂飙的巨大能量。即使如此,辐射量仍然非常高、非常危险;因此他们最多只能在外面逗留十五分钟,就必须回宇宙飞船躲避。没多久,库努的航天服出问题了。“刚离开地球时,它明明很合身,”他抱怨道,“可是现在怎么松垮垮的?我好像一颗豆子在豆荚里滚来滚去的。”“那很正常,库努,”主治医师鲁坚科在无线电里插嘴道,“你在低温睡眠期间瘦了十公斤,这对你的身体没有不良影响。不过你又胖回三公斤了。”库努还来不及回嘴,就发觉有人轻轻地、坚定地将他拉离列昂诺夫号。“放轻松!库努,”布雷洛夫斯基说,“别启动你的推进器,即使身体开始翻滚也一样。一切都交给我办。”库努看见几阵轻烟从那年轻人的背部喷出来,产生小小的推力,将他们推往发现号。每喷出一小股蒸汽,拉绳便轻轻地拉他一下,他便开始往布雷洛夫斯基的方向移动,但从来不会碰到他。他觉得自己像个溜溜球——沿着绳子上下运动。想安全地靠近那艘弃船只有一条路径:沿着它的自转轴。发现号的转动中心大约在它的正中央,靠近主天线的地方。布雷洛夫斯基正径直往那个区域前进——后面拖着一个紧张兮兮的跟班。届时他到底用什么方法让我们及时停下来?库努在心里嘀咕。发现号现在看起来像个修长的巨大哑铃,挡在他们面前缓慢地翻滚着。虽然看起来很缓慢——翻滚一次需要好几分钟——但两端的速度却非常惊人。库努尽量不去看它,只专心于那个逐渐逼近的、静止不动的中心点。“我正在瞄准中心点,”布雷洛夫斯基说道,“请不要乱插手,等一下发生什么事也不要大惊小怪。”啊?他是什么意思?库努一面问自己,一面告诉自己尽量不要大惊小怪。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不到五秒钟内发生的。布雷洛夫斯基在扫帚柄上按了一下机关,它立即暴长到四米,刚好顶到迎面而来的宇宙飞船。扫帚柄开始压缩,它内部的弹簧吸收了布雷洛夫斯基不小的动量;但正如库努原先所料,布雷洛夫斯基并没有在天线基座旁停下来。扫帚柄瞬间再度伸长,将俄国人从发现号反弹回来,反弹的速度几乎与刚才的接近速度一样快。他在库努近旁一闪而过,只差几厘米就相撞了。目瞪口呆的库努只记得在那一瞬间,瞥见布雷洛夫斯基那露出满口白牙的得意笑容。一秒钟之后,两人之间的绳索紧绷了一下,两人的动量互动的结果,产生了一阵突然的减速。他们原先的速度刚好完全抵销,因此两人相对于发现号几乎完全静止。库努只消伸手抓住可握的地方,很轻易地就将两人一起拉了进去。“你有没有玩过‘俄罗斯轮盘赌’?”库努恢复正常呼吸后问道。“没有——那是什么?”“我一定要找时间教教你,它对治疗无聊跟刚才这个一样有效。”“我希望你不是在暗示,沃尔特,就是马克斯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鲁坚科医师的声音显得好像很震惊。库努决定不予回应,因为这些俄国佬有时候听不懂他独特的幽默。“你休想探我口风!”他压低声音喃喃自语,不想让她听到。现在,他们已经紧紧地抓住宇宙飞船的外壳,库努不再感觉到它在旋转,尤其是当他把目光固定在眼前不远处的金属片上时。有一道梯子从这里沿着发现号修长的外壳延伸出去,这是他的下一目标。梯子的另一端是一个球形的司令舱,虽然他很清楚它的距离只有五十米,感觉上却好像有好几光年那么远。“我走前面,”布雷洛夫斯基一边说着,一边将连接两人的绳索收紧,“记住,从这里开始一路都是下坡。但这没问题,你用一只手就可以抓牢了。即使在最底下,重力也不过是十分之一个G而已,可说是一个……你们英语怎么说?——鸡屎(chickenshit)。”“我猜你的意思是小数目(chickenfeed)吧。不过假如你认为这两个字差不多的话,那我就先走一步[2]了。我最不喜欢下错阶梯上错路[3]——即使在零星重力下。”库努心里明白,现在很需要说些谑而不虐的俏皮话来调剂一下,否则即将面临的未知和危险会让他受不了。看看他目前的处境,离家十亿公里,即将进入太空探险史上最有名的弃船。曾经有一家媒体把发现号称作“太空玛丽·赛勒斯特号[4]”,确实是个不坏的比喻。除此之外,他的处境还有许多独特的地方。比如说,即使他想忘却占满半个天空、梦魇般的艾奥,但有一件事却一直提醒他这个梦魇是挥之不去的——每次触到梯子的横条时,他的手套都会刮下一层薄薄的硫黄粉末。当然,布雷洛夫斯基说得很对,宇宙飞船转动所产生的重力很容易对付。渐渐习惯以后,他甚至喜欢上这个重力给他的方向感。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发现号上巨大的、颜色斑驳的球形结构,也就是舰上的控制舱及维生系统舱。而在几米之外有个紧急逃生舱口;库努立刻认出,那正是当年鲍曼闯入舰上与哈尔摊牌的那个舱口。“希望我们进得去,”布雷洛夫斯基喃喃自语,“要是大老远跑到这里再进不去,那就太倒霉了。”他刮掉覆盖在显示气闸状态的面板上的硫黄。“没反应,正如我所料。要不要试试控制按钮?”“试试也无妨,但恐怕也没用。”“没错。那么,这儿有一个手动的……”他们打开一个与墙的曲率非常密合的盖子,呆呆地看着一缕轻烟冒出来,带着一张小纸片飘散于真空中。那上面有某种重要信息吗?他们恐怕永远无法得知,因为那张纸片已经一路翻滚飘远了,最后消失在众星之前的一片黑暗中。布雷洛夫斯基不停地转动那个手动控制杆,感觉上转了很久,终于将黑漆漆的、毫不起眼的气闸完全打开。库努本来希望里面的紧急照明灯还管用,但事与愿违。“现在你是头儿了,沃尔特。欢迎我们踏上美国领土。”不过,当库努爬进去用头盔灯照了一圈以后,发现里面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欢迎他们的迹象。他极目四望,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不然你希望怎样?他有点生气地自问。用手动关门比开门时还要费劲费时,但在宇宙飞船重新获得动力之前,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在舱门封闭的前一刻,库努冒险瞥了一眼舱外的疯狂景象。一面闪烁着蓝色光的湖泊在艾奥的赤道附近出现,他很确定几个钟头以前还没这个东西。湖的边缘闪耀着鲜黄色的火焰,那是钠元素燃烧时特有的颜色。同时,整个夜景都笼罩在一片鬼魅似的、由等离子放电所产生的辉光里。这些就是他们未来的噩梦。如果这还不够看的话,一位超自然的疯狂艺术家将为他们添上一笔:一支巨大的弯角从艾奥的火坑群中冒出来,向上插入漆黑的夜空中,就像垂死的斗牛士在最后一刻瞥见将取他性命的牛角。新月形的木星正缓缓升起,而发现号和列昂诺夫号正在同样的轨道上一路奔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