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看过所有的技术报告,迪米特里,因此你应该了解目前我们的无力感。再多的测试和测量,都无法获得新的数据。札轧卡依然故我,占据半个天空,对我们完全不理不睬。“然而它不可能是惰性的——完全不像遭弃的宇宙飞船。奥尔洛夫指出,它一直都在采取若干主动的动作,才能停留在这个不稳定的平动点上。否则它在很久以前,早就像发现号一样偏离正常位置,撞毁在艾奥上了。“那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舰上又没有核弹——这违反联合国2008年第3号议案。我只是开玩笑……“现在我们的压力比较小了,而且距离回程的发射窗口还有好几个星期,因此我们现在除了无力感之外,还多了一份无聊感。别笑——我可以想象你在莫斯科听了这些有什么反应。一个智慧很高的人在这里目睹人类前所未见的许多伟大奇景,怎么还会喊无聊呢?“不过真的很无聊。舰上的士气已经大不如前。以往大伙的健康情况都好得不得了,现在呢,几乎每个人都有问题,不是小感冒就是胃不舒服,或者是各式各样的外伤。卡特琳娜医师的药丸药粉似乎没什么用;她现在一筹莫展,只会骂我们出气。“萨沙为了让大伙快乐起来,在舰上的布告栏上推出一系列的短文,主题叫作‘踩扁俄英文’,列出一些好玩的俄英混合字及其字义的误用,等等。回地球之后,我们都必须想办法祛除这种玩笑造成的‘语言污染’。我好几次在无意中听到你的同胞在用英语闲聊,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只有碰到比较困难的字才改为俄语。另外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我在跟沃尔特说俄语,我俩居然好几分钟都没有发觉。“最近发生过一件意外,正可让你了解我们目前的心理状况。某个烟雾报警器在半夜里突然触动警铃。“嗯,原来是钱德拉私自夹带要命的雪茄上船,最近已经忍无可忍禁不住**了。结果他像一个坏学生一样在厕所里偷着抽烟。“当然,他尴尬死了,大家在惊吓之后都歇斯底里地笑翻了。你知道的,有些笑料对外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对一群还算是知识分子的人而言,却是历久弥新,每次想到就忍不住笑出来。事后几天里,只要有人做手势假装点烟,每个人一定都会笑到不行。“更好玩的是,假如有一天钱德拉偷偷躲进气闸里,或者暗地里把烟雾报警器关掉,大家也会毫不介意。不过他对自己这项人性弱点颇感羞愧,因此现在花更长的时间跟哈尔相处。”弗洛伊德按下“暂停”键,停止录音。也许这样取笑钱德拉有点不妥,虽然他老想这么做。在过去几个星期里,人性中各式各样的小瑕疵都一一浮现,甚至有些人没什么事也会吵起来。弗洛伊德不免反躬自省:我的行为又如何?我真的是无可挑剔吗?就拿库努那件事来说吧,弗洛伊德至今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处理得当。他一向不是很喜欢这个大块头工程师,也不欣赏他的大嗓门。不过自从那件事之后,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从尽量包容变成衷心赞赏。那几个俄国人都很喜欢库努,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一首俄国民歌《草原上的故乡》(Polyushko Polye)唱作俱佳,常让他们感动得老泪纵横。不过,有一件事让弗洛伊德觉得如此赞美也有点过头了。“沃尔特,”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不知该不该说,但我想跟你提一下一件私人的事情。”“当一个人说‘我不知该不该说’的时候,通常是不该说。请问有何指教?”“那我就直说了,是有关你和马克斯的事。”库努突然僵住,弗洛伊德则是很谨慎地探索对方难看的脸色。然后库努很小声但很坚定地回答:“据我所知,他已经超过十八岁了。”“请不要模糊焦点。坦白说,我关心的不是马克斯,而是泽尼娅。”库努吃惊得合不拢嘴:“泽尼娅?这跟她有什么关系?”“看你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候还挺粗心的,甚至可以说是迟钝。你应该知道她正在跟马克斯谈恋爱。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你用手搂着他时,她脸上的表情?”弗洛伊德从未想过会看到库努如此局促不安的样子,显然这一打击可不轻。“泽尼娅?我以为大家只是开玩笑而已,她安静得像只小老鼠。况且,每个人都爱马克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连凯瑟琳大帝也不例外。不过……嗯,我想以后我应该更小心一点,尤其泽尼娅在场的时候。”经过一段很长的静默之后,气氛渐渐地恢复正常。接着,为表示不介意,库努以平常的语调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一直对泽尼娅很好奇。他们给她做了很成功的脸部整形手术,但仍然无法弥补所有的伤害。她的皮肤看起来太紧了一点,笑起来有点不自然。也许这是我不敢正眼看她的原因。你会认为我的美学要求太苛刻吗,弗洛伊德?”库努的语气透露着善意的揶揄,而非敌意,弗洛伊德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能够稍微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华盛顿方面最近掌握了事实的真相。她好像是因飞机失事而受到严重的烧伤,但很幸运地复原了。就我们所知,其中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只是,从来没听说俄航曾发生过空难事件。”“可怜的女孩。他们竟然派她上太空,真令人不可思议。不过我猜她是唯一能接替伊琳娜的人选。我常替她难过,她不仅身体受伤,心理的创伤一定更严重。”“说得没错,但是她看起来是完全康复了。”你没有完全说实话,弗洛伊德告诉自己,你也不可能完全说实话。自从那次与泽尼娅偶然接触之后,他俩之间永远有个秘密相连在一起——不是爱情,而是一种亲密感。这种感觉比爱情更持久。突然间,他觉得应该感谢库努,库努显然惊讶于他对泽尼娅的关心,却并未试图利用这一点来为自己辩护。但假如库努真这样做了的话,就不算光明磊落了吗?几天过后,弗洛伊德更开始怀疑,他自己的动机真的是完全无私吗?就他后来观察,库努确实有履行诺言,不知情的人可能会猜想他在故意冷落布雷洛夫斯基——至少泽尼娅在场的时候如此。另外,他对泽尼娅的态度比以前友善许多,有时候还会逗得她开怀大笑。如此看来,他的介入还算值得,无论背后的动机是什么。不过弗洛伊德有时候还是有点后悔,他怀疑自己的动机是否如其他同性恋或异性恋者一般,是基于私下对多重感情(如果能好好处理的话)的向往。他的手指再度伸向录音机,但思绪已经被打断,脑子里满是家人和家庭生活的影像。他闭上双眼,回想起克里斯生日派对的最**——将蛋糕上的三根蜡烛吹灭。那仅仅是二十四小时前的事,距离却有十亿公里之遥。他已经来回将录像回放了好几次,所以现在已经将那一幕牢记在心了。还有,卡罗琳有多经常播放他的信息给克里斯听?这样这小子就不会把他老爸给忘了——或者再错过他的几次生日回到地球之后,克里斯会不会把他当陌生人看?他已经害怕到不敢去问了。不过这不能怪卡罗琳。这趟旅程来回他都在无梦的睡眠中度过,因此对他而言,距离重逢只有几个星期而已,而她则至少老了两岁。这对一个守活寡的年轻女人来说,是一段难熬的岁月。我很怀疑我是不是得了“舰上病”,弗洛伊德常想,他从来没有过这么严重的挫折感,甚至是失败感。相隔如此大的时空鸿沟,我很可能无端地丧失家庭。若真如此,即使我达成了目标,最终还是一事无成,只剩下一堵茫然却又无法突破的黑暗之墙。不过——鲍曼曾经大叫:“上帝啊!全是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