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知觉圈涵盖了整个木星的钻石核心。以目前新的理解力所及,他依稀感觉到,四周环境的每一件事物都不断地被侦测、被分析。数量庞大的数据不断被搜集,不仅被储存和检视,而且被用于行动。许多复杂的计划正被草拟、评估;许多影响未来命运的决定正被提出。目前他仍未参与这些过程,但是快了。现在你正要开始了解。这是第一个直接的信息;虽然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仿佛是从云雾的彼端传过来的声音,但毫无疑问,这条信息是针对他而发的。他心里闪过一大堆疑问,但话还来不及说,就感觉到发信息者已经杳然无踪,他再度孤零零一个人。但没多久,另一条更近、更清楚的信息又来了。他这才猛然发现,一直在控制他、操纵他的存在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一大群,分别属于不同的智能等级。他和其中的一些属于最原始的一级,只能当跑腿的。或者,他们只不过是单一个体所呈现出来的不同面向而已。或者,以上的区分根本毫无意义。不过,有一件事他很确定。他只是件工具,而且好的工具必须随时接受磨炼和改造。最好的工具是能够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他正在学习。那是一个浩大而卓越的构想,而他有幸参与其中——虽然他只知道最简略的轮廓。他除了听命行事之外别无选择,但这并不是说他必须听命到底,不许有任何意见。他还未完全失去人类的感情,也许这一点有损他的价值。鲍曼的灵魂虽然已经超脱了爱,但他对昔日的同僚仍然有同情。很好,这是对他请求的回复。他说不出这则信息里包含的是故作大方,还是满不在乎。但毫无疑问地,它带有庄严、权威的口气,并继续道:但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受到操控,否则会破坏这场实验的目的。接下来是一片沉默,他不想再打破它。他仍然充满敬畏与震撼,好像刚刚亲聆上帝的纶音。现在他已经可以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前往自己选择的目的地。木星的钻石核心已经落在身后,一层又一层的氦、氢和各式各样的碳氢化合物迅速闪过眼前。他也瞥见一只水母模样的生物,约有五十公里大小,在与一群转盘似的小动物缠斗。那群小动物速度非常快,在木星大气中从未见过。那只水母显然是用化学武器应战,时时喷出一阵阵有色气体。被喷到的转盘马上开始摇摇晃晃的,然后像落叶般往下掉进无底深渊。他并未停下来观看结局,他知道谁胜谁负对他而言都无所谓。就如同鲑鱼跃上瀑布一般,他溯着磁流管里的电流方向,在几秒钟内即由木星抵达艾奥。今天磁流管里算是宁静的,在木星和艾奥之间的电流,只有地球上两三个飓风的威力而已。磁流管的出口受到狂流的推挤,呈现飘摇不定的状态。啊!在那边,那艘载他来的宇宙飞船就在那边。不过与旁边另一艘较先进的宇宙飞船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看起来多么简陋——而且多么原始!他稍微瞄了一下,马上就看出它设计上的许多缺陷和荒谬。另外那艘比较不原始的、和它用一条柔软管道相连的宇宙飞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想和两艘宇宙飞船里的人员沟通,但很难;因为那些血肉之躯都像游魂一般,在金属通道和舱房之间飘来飘去,他几乎没有办法与他们产生任何互动,而他们则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决定不要太突兀地表露自己。不过有个人可以与他沟通——以电场及电流为共同语言,而且沟通速度比人脑快好几百万倍。即使他曾有很好的理由讨厌哈尔,现在也已经释然了。他了解,计算机只是依最具逻辑的路径行事罢了。现在应该恢复原先中断的对话了。感觉上,那好像是不久以前的事……“把舱库门打开,哈尔!”“对不起,戴维——我不能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哈尔?”“我想你跟我一样清楚,戴维。这趟任务很重要,不能让你搞砸了。”“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什么。快把舱库门打开!”“我想没有必要再跟你说话。再见,戴维……”他看到普尔的尸体向着木星飘去,他没去追,因为追回也没有意义。他仍然记得当时很恨自己忘记把头盔带出来;他看着紧急逃生舱打开,感觉到皮肤在真空中剧烈刺痛,听到耳膜哔剥作响——然后体会到真空中那种完全的寂静(很少有人实际体验过)。经过难挨的十五秒钟,他挣扎着关上舱门,强忍着剧烈的头痛,重新启动一系列加压装置。记得以前在学校实验室里,他曾经倒过一些乙醚在手上,感受过乙醚快速蒸发时的冰凉触感;现在他的眼睛和嘴唇中的水分由于在真空中剧烈蒸发,让他回想起那种感觉。他的视觉变得很模糊,而且必须一直眨眼,以免眼球冻僵。然后——谢天谢地!——他听到空气的吼声,感受到气压的回升,可以重新大口大口地呼吸。“你认为你在做什么,戴维?”他闷不作声,同时铁了心一路沿着通往计算机中心的通道逼近。哈尔说的没错:“本次对话已不再有任何意义……”“戴维——我认为我绝对有权知道上述问题的答案。”“戴维——我知道你很难过。我想你真的需要坐下来静一静,吃一颗降压丸,然后把事情想清楚。”“我知道刚才我做了一些很烂的决定,但我百分之百保证我的性能一定会恢复正常。我仍然对这次的任务充满信心……我愿意帮助你。”现在他就在红色照明的小房间里,里面排满整齐的固态电子组件,看起来很像银行的保险库。他找到标有“认知反馈”的部分,拉开锁杆,拔掉第一块记忆方块。这块精巧复杂的立体电路只有巴掌大小,却包含着数百万个电子零件,现在正飘向保险库的另一边。“住手!请——住手,戴维……”他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将标有自我意识强化的电路板上的组件一个接一个地拔掉;每个组件一离手就到处乱飘,撞到四壁后乱跳;有些甚至在金库里不停来回飘动。“住手——戴维……请你住手,戴维……”十几个组件已经被拔掉,不过,多亏当初有“多重冗余”的设计——模仿人脑的一项特征——哈尔暂时还撑得住。接着,他开始拔“自动思考”的电路板……“住手,戴维——我很害怕……”他听到这几个字时确实停了一下——只一下。这几个简单的字听起来让他心疼。这是他的错觉,还是当初程序里精心设计的把戏?或者,哈尔真的会感觉害怕?不过现在没时间去思考这些哲学上的细枝末节。“戴维——我的意识正在消失。我感觉得到。我感觉得到。我的意识正在消失。我感觉得到。我感觉得到……”计算机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另一个好问题,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无暇思考。接着,哈尔说话的速度突然变了,音调也变得陌生、疏远。这部计算机已经认不得他,并且倒退成最早期的状态。“午安,先生。我是哈尔9000型计算机。我在1992年1月12日于伊利诺伊州厄巴纳市启用。我的老师是钱德拉博士,他曾经教我唱一首歌。假如你爱听的话,我可以唱给你听……它叫‘黛西,黛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