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没拍这些照片的话,没有人会相信的。布雷洛夫斯基心里想着,这时他正在半公里外绕着两艘宇宙飞船飞行。那样子看起来很滑稽,也很不雅,很像列昂诺夫号正在强暴发现号似的。正如他所想的,现在那艘短小精悍的俄国宇宙飞船与纤细修长的美国宇宙飞船一对比,确实很男性化。事实上,大多数的接合行动都有明显的“性”意味;他记得一位早期的航天员(已忘其名)就曾经在宇宙飞船接合任务最——呃……最“**”的时候,因使用太露骨的字眼而受到斥责。就他仔细勘查的结果显示,每件事情都很正常。将两艘宇宙飞船定位并且固定在一起,所花的时间比预期还要长。假如没有一些运气的话(运气有时候——不是常常——是给该得的人的),这件工作可能还无法完成呢。列昂诺夫号已事先准备好几公里长的碳纤维带子,差不多是女孩子的发带粗细,但可承受好几公吨的拉力。它本来的用途是当别的方法行不通时,将仪器装备绑在老大哥上,现在则是用来将列昂诺夫号和发现号紧密地绑在一起——希望够紧,至少在加速度到达十分之一个G时(这是最大推进力所能产生的加速度),不会出现松脱的迹象。“趁我回舰之前,是不是还有什么交办事项?”布雷洛夫斯基问道。“没有了,”奥尔洛娃回答,“看起来一切已经就绪,而且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真的是如此。假如把那神秘的警告当真——现在每个人都非常当真,他们就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启动脱离行动。“好的——我现在正把‘妮娜’牵回‘厩’里。很抱歉,老姐。”“我不知道妮娜是一匹马。”“我没说她是马,但我不想把她丢弃在太空中,只为了省下区区的每秒几米的速度差。”“在几个钟头之后,那区区每秒几米的速度差也许还挺管用的,马克斯。无论如何,很可能将来有一天有人会把它捡走的。”这点我很怀疑,布雷洛夫斯基心想。不过,把这艘小小的分离舱留下来也好,可以当作人类首度造访木星世界永远的见证。他小心翼翼地利用阵阵喷气操控着妮娜,在发现号的大球体(舰上的主要维生模块)四周绕了一圈,不过当他飞越那巨大的弧形窗口时,飞行甲板上的同事们几乎没有人瞄他一眼。前面是“舱库”的门,打哈欠似的开着;他驾着妮娜轻轻地降落在伸出的停泊臂上。“让我进去。”当舱库的门在他背后锁上时,他立刻说道,“我称它为完美的EVA(舱外行动)计划。我留下了整整一公斤的燃料,足够让妮娜做最后之旅。”一般而言,在外层空间点燃引擎没什么看头——不像从地球表面发射时有火焰和雷鸣——而且还有点风险。万一有什么差错,引擎无法发出最大推进力,嗯,一般可以稍微加长燃烧时间补救。或者可以稍作等待,等到达轨道上适当位置时再发动。但是这次,当倒计时开始时,两舰上都感觉得到紧张的气氛。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首度实际测试哈尔的顺从与否。只有弗洛伊德、库努和奥尔洛夫夫妇知道有备用系统;但这个系统管不管用,连他们也没有绝对把握。“祝好运了,列昂诺夫号。”任务控制中心说道。他们传递信息的时间抓得很准,刚好在“点火”前五分钟传到。“希望一切顺利。还有,如果不麻烦的话,在绕过木星时,你们是否可以就近拍摄其赤道与经度一一五度交点位置的照片?我们发现那个地方有个不明的黑色斑点——可能是某种涌出的东西,圆圆的,直径约有一千公里。看起来有点像卫星的影子,但不可能是。”奥尔洛娃草草报告。在这关键时刻,她实在没有兴趣理会木星上的气象。有时候任务控制中心真的有够天才,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做最不恰当的事。“所有系统运作正常,”哈尔说道,“两分钟之后点火。”弗洛伊德一直很纳闷,为什么那么多过期的科技名词还在使用。只有化学火箭才需要点火嘛!在核反应器或等离子驱动器里的氢,虽然与氧接触,但温度太高了,“点火”一词已经没有意义。这么高的温度,所有化合物早都被分解成元素了。他的心思继续搜索其他类似的例子。人们——尤其是老一辈的人——到现在还在说把底片放进照相机、给车子加油等等。甚至在录音室里,现在还有人说“剪带子”这种字眼——带子这种东西早在两代以前就不用了。“一分钟之后点火。”他的思绪又被拉回现实。这是最后一分钟,倒计时开始。过去一百年来,无论是在发射场还是控制中心里,这是最长的六十秒钟。有好多次,这六十秒以悲剧收场,而只有成功的例子才被人怀念。我们这次会是哪一种结局呢?他的手再次不由自主地伸进口袋里。照理说,万一出问题,补救的时间非常充裕,但那个断电开关遥控器的**力仍然让他无法抵挡。万一哈尔拒绝服从,结果也只是一出闹剧,而不会是一场灾难。真正的关键时刻是在他们绕过木星那时。“六……五……四……三……二……一……点火!”最初,几乎没感觉到推进力;大约需要一分钟之后,加速度才会达到十分之一个G。不过大伙已经迫不及待地鼓起掌来,直到奥尔洛娃示意大家安静。有许多事情要做,即使哈尔做得很好——正如他应有的本分——但仍然有出错的可能。发现号的天线座——现在承受着列昂诺夫号的惯性所产生的张力——原先并没有预计会受到如此的虐待。发现号的原设计者虽然已经退休,但仍被召回备询。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天线座有足够的安全考虑。不过,他的保证不尽可信,而且众所周知,任何材料在太空中暴露了好几年之后都会变脆……何况将两艘宇宙飞船绑在一起的带子,绑的位置有可能不对,带子本身有可能伸长或滑脱。发现号背着一个好几千公吨的负荷,有可能无法适应这么大的偏心质量。弗洛伊德一连想出几十种可能的状况,但可堪告慰的是,听说通常是第十三种状况才会真的发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幸好平安无事。唯一能让人感觉到发现号的引擎确实在动的征兆,是推进力所引起的小小重力,以及由舱壁传来的些微震动。艾奥和木星仍然挂在原来的地方,几个星期以来都一样,一个在天空的这边,一个在另一边。“十秒钟后关闭引擎。九——八——七——六——五——四——三——二——关!”“谢了,哈尔。恰到好处(On the button)!”这又是个严重过时的字眼,至少在一个世代以前,触控早已取代了按钮(button)。当然有些例外;在一些特殊场合,人们喜欢在开关动作时听到“喀”一声。“确认无误,”奥尔洛夫说,“到中途都不必修正。”“再见吧!迷人又奇特的艾奥——房地产商的梦想世界,”库努说道,“我会快快乐乐地想念你的。”这比较像原来的库努,弗洛伊德告诉自己。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反常的低调,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老实说,谁没心事?)他一有空就找鲁坚科窃窃私语,弗洛伊德希望他不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大伙一直很幸运,身体都没什么问题;他们现阶段最需要的是出一些临时状况,让这位主治医师大显身手一下。“你真冷漠,沃尔特,”布雷洛夫斯基说,“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在那些岩浆湖里泛舟一定很有意思。”“来个火山烤肉怎么样?”“或者泡个地道的熔硫浴?”大伙的心情都轻松起来,甚至有点放松后的歇斯底里。虽然目前放松是太早了,最严厉的考验还在前面;但迢迢归乡路已经有个好的开始,稍微欢乐一下应不为过吧。好景不长,奥尔洛娃下令所有人员,除了担任重要职务者之外,都要好好休息——可能的话睡个觉——准备应付近距离绕过木星的难关,时间只剩九个钟头了。有些人动作拖拖拉拉的,科瓦廖夫向他们大吼:“谁动作慢我就吊死谁,你们这群恶狗!”两天前的晚上,作为难得的一次放松,他们看了第四版的《叛舰喋血记》。一般电影史专家一致认为,这部电影的布莱船长是自查尔斯·劳顿之后演得最好的。舰上有人觉得不该让奥尔洛娃看这部影片,以免她有样学样。弗洛伊德窝在被里好几个钟头,辗转难眠,干脆起来飘到上面的观察甲板。木星看起来更大了,而且随着宇宙飞船疾驰进入其背日面,它也在缓慢由盈转亏。这个光耀夺目的下弦圆盘现在更显示出其所有细节——云带、色彩缤纷的斑点、耀眼的白色至红砖色、从深处冒出的黑点、椭圆形的飓风“大红斑”——让人目不暇接。一个圆形的黑影——弗洛伊德猜测那可能是欧罗巴的影子——正通过表面。这是他最后一次观赏这壮丽的景象;虽然六小时之后会看得更清楚,但他觉得这时候睡觉是虚掷宝贵时光,是一项罪恶。任务控制中心叫他们观察的黑点在哪儿?有的话现在应该看得到才对,不过弗洛伊德很怀疑肉眼是否看得见。奥尔洛夫现在正忙,没时间管这档事;或许现在他可以帮点小忙,做些业余的天文观测。记得才三十年前的事,他曾经是个天文专业人士呢!曾几何时……他启动那架五十厘米的主望远镜——运气不错,视野没有被发现号庞大的身躯挡到——以中等倍率扫瞄木星赤道。啊!在那里,刚好从圆盘的边缘绕出来。因缘际会,现在的弗洛伊德已经成了全太阳系研究木星的十大权威之一;其他九位就在他四周,有的工作,有的睡觉。他立即发现那个小黑点大有文章,它实在太黑了,看起来好像是打在云层里的一个洞。由他的角度看,它是个边缘异常清晰的椭圆形;假如从正上方看的话,那应该是个正圆。他拍下几张照片,然后将望远镜倍率调到最大。此时,木星的快速自转让他看得更清楚。他看得越久,越觉得不对劲。“奥尔洛夫,”他用对讲机呼叫,“请拨出一分钟——看看五十厘米的监视器。”“你在观察什么啊?那很重要吗?我现在忙着计算轨道。”“当然,你忙你的。但我已经找到任务控制中心说的那个点,它看起来很奇怪。”“糟糕!我把它给忘了。地球上那些人老是要我们看这里看那里的,难道我们吃饱饭只做这种事?再给我五分钟,反正它不会跑掉。”没错,是不会跑掉。弗洛伊德心想。事实上,等一下看得更清楚。况且,没看也无所谓,因为地球或月球上有一大批天文学家也都观察得到。木星很大,他们现在很忙。而且说真的,月球上和地球轨道上的望远镜比他们舰上用的,倍率大了好几百倍。但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弗洛伊德心里开始有点发毛。他原先以为,那个黑点只不过是自然形成的东西——也许是木星复杂的大气现象。但现在他开始怀疑了。它非常的黑,仿如黑夜。同时,它非常对称,看清楚之后他发现它是个完美无缺的圆。但是它的轮廓不是很清楚,边缘有点模模糊糊的,仿佛有点失焦的影像。当他正在观察的时候,感觉上它好像在慢慢变大。难道是错觉?他迅速估算了一下,发现它的直径已经变成两千公里了。它只比欧罗巴的阴影小一点,但颜色黑得多,他绝对不会将两者搞混。“让我瞧一瞧,”奥尔洛夫不耐烦地说,“你以为你发现了什么东西啊?喔……”他的声音逐渐变小,然后是一片寂静。就是那个东西,弗洛伊德心想,奥尔洛夫虽然语气冷淡,但心里已经有谱了。无论那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