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博士,自欧罗巴呼叫,希望你们听得到,尤其是弗洛伊德博士——我知道你在列昂诺夫号上面……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我把宇宙飞行服上的天线朝向我认为你所在的位置……请将我的信息转送地球。“钱学森号在三个小时前被摧毁,我是唯一的生还者。利用宇宙飞行服上的无线电——不晓得射程够不够远,但这是唯一的机会。请注意听……“欧罗巴上面有生命。重复:欧罗巴上面有生命……“我们平安降落。检查所有的系统,并拉出水管,立刻开始把水汲入推进槽……以免我们必须匆忙离开。“一切依照计划进行……顺利得令人不敢相信。李博士和我出去检查水管绝缘层时,水槽已经半满。钱学森号停在——当时停在离‘大运河’三十米左右远。水管直接从宇宙飞船上伸出来,往下穿过冰层。冰非常薄,走在上面不安全。“木星那时如一弯新月。我们有五瓦的照明,成串挂在宇宙飞船上,看起来像圣诞树——好美,冰上还有倒影……“是李博士先看到的——从深处浮起一大团深色物体。起先我们以为是一大群鱼,但实在太大了,不可能是单一生物体——然后它开始突破冰层,并朝我们前进。“它看起来像一大丛湿淋淋的海草,沿着地面爬行。李博士跑回宇宙飞船去拿相机,我留下来继续观察,并透过无线电回报。那个东西移动得很慢,我可以轻易逃开。我的兴奋大过警觉,还自以为知道它是什么生物——我看过加州外海的海带林照片——我真是大错特错。“……我看得出它现在有麻烦。这里低于它正常环境的温度一百五十摄氏度,它不可能存活。它一边移动,一边被冻得硬邦邦的——像玻璃般一块块碎裂——但它还是持续朝宇宙飞船前进,像一阵黑色的潮水,移动得愈来愈慢。“我仍然非常惊讶,没办法好好思考,也无法想象它究竟想做什么。就算朝着钱学森号前进,它看起来还是完全不具威胁性,像——嗯,一小片在移动的森林。我还记得自己在微笑,因为它令我想起莎剧《麦克白》中的勃南森林……“然后,我才突然意识到危险。虽然它一点恶意也没有——但它很重——就算是在这么低的重力下,它身上的那些冰一定也有好几吨。它正缓慢地、痛苦地爬上我们的起落架……架子开始变形,全是慢动作,好像在梦里——或者说,在噩梦里……“一直到宇宙飞船开始倾斜,我才了解那东西究竟想干什么,但为时已晚。我们本来可以救自己一命的——只要把灯关掉就成了!“也许它是向旋光性的,由透过冰层的阳光,驱动它的生物周期。也可能它就像飞蛾扑火一般被吸引过去。我们的聚光灯,一定比欧罗巴上任何东西都要明亮,即使太阳也比不过……“然后宇宙飞船就垮了。我看见船身裂开,水气凝结形成一团雪花。所有的灯都灭了,只剩下一盏,在一条离地面几米的电缆上来回摆**。“我不知道紧接着又发生了什么,我所能记得的下一件事,是自己站在灯的下面、在船骸的旁边,新形成的雪花像细致的粉末般笼罩着我。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足迹非常清楚地印在上面。我一定是跑过来的,也许才刚刚过了一两分钟而已……“那棵植物——我还是把它想成植物,一动也不动。不知是否被撞伤了;粗如人臂的大块碎片,像树枝般裂开。“然后,主体再度动了起来。它抽离船身,开始向我爬来。那时我终于确定这东西是感光的。我就站在这盏一瓦的灯正下方,灯已不再晃动。“想象一棵橡树——说是榕树更像,它有无数的枝条——因为重力的关系而瘫在地上,还挣扎着在地上爬动。它挪到距灯光不到五米处,然后开始解散,直到形成一个围着我的正圆形。想必是它所能忍受的极限吧——此时,光的吸引力变成排斥力。“之后好几分钟的时间,它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知是不是死了——终于冻僵了。“然后我看到许多枝条上生出大朵的芽苞,好像在看慢拍快放的花开影片——我认为那些是人头般大的花。“色彩艳丽的细致薄膜开始绽放了,即使在那种时刻,我还是想着没有人——没有任何‘东西’曾经好好看过这些色彩,直到我们把光——我们那些要命的光啊——带到这个世界。“那东西不知是卷须抑或雄蕊,正孱弱地摆动着……我走到那堵围着我的活墙壁前面,才能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头到尾,我一点都不觉得这生物可怕。我很确定它没有恶意——如果它真有意识。“有许多朵花,各在不同的绽放阶段。这会儿它们让我想起蝴蝶,刚刚羽化的蝴蝶——翅膀皱巴巴,依然脆弱——我愈来愈接近真相了。“但它们冻僵了!才成形便死去。然后,一只接着一只从母体的芽苞上飘落。它们像搁浅在陆地上的鱼一般乱跳一阵——而我终于了解它们究竟是什么了。那些薄膜并非花瓣——而是鳍,或者相似的什么东西。是这个生物的泳行幼虫。也许它一辈子大部分的时间里都附着在海**,然后送出这些可以移动的后代,去寻找新的地盘,就像地球海洋中的珊瑚一样。“我跪下仔细看其中一个小生物。绚丽的色彩现在已渐渐消退,变成了无生气的棕色。有些瓣状鳍已经折断了,一结冻就变成脆脆的碎片。但它仍在蠕动,我接近的时候,还想躲开我。我不知它如何觉察我的存在。“接着我注意到那些‘雄蕊’——我所谓的雄蕊——在末端都有着蓝色的亮点。看起来像袖珍的星形蓝宝石,也像扇贝的那串蓝眼睛,能感知光线,却无法形成真正的影像。在我观察时,生气勃勃的蓝色消退了,宝石成了暗淡、普通的石头……“弗洛伊德博士,或随便哪个在听的人,我没多少时间了;维生系统的警报刚刚响起,不过我快说完了。“那时我才知道该怎么做。挂着瓦灯泡的那条电缆几乎垂到地面,我拉了几下,灯泡便在一阵火花中熄灭。“不晓得是不是太迟了,头几分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所以我走到那堵围着我的纠结树墙旁边,踢了它一脚。“慢慢地,这生物自行解散,开始往运河退去。我跟着它一直到河边,它一慢下来,我就再踢几脚以示鼓励,我可以感觉到脚下的冰被碾碎……渐渐接近运河,它似乎也重拾了力气和能量,仿佛知道已经接近自己的老家。不知它能否存活下去,再度发芽开花。“它穿过冰面消失了,在异星的大地上只留下几只刚死的幼虫。暴露出来的水面冒了几分钟的泡泡,最后又结起保护的冰痂,便与真空隔离了。然后我走回宇宙飞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抢救——我不想提这件事。“我只有两个要求,博士。我希望分类学家能用我的名字为这种生物命名。“还有,当下一艘宇宙飞船回地球的时候,请他们把我的骨骸带回中国。“几分钟之内,我就要失去动力了——真希望知道到底有没有人收到我的信息。反正,我会尽可能一遍遍重复……“这是张教授在欧罗巴上,报告钱学森号宇宙飞船摧毁的经过。我们在大运河边着陆,并在冰缘架设水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