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上塔纳镇最有名的公路时,萨拉萨星的两个月亮都还没有升起来。乘客中有布兰特、瓦德伦镇长、西蒙斯议长以及两位年长的镇民。布兰特像往常一样毫不费力地驾着车,心里却还在为镇长刚才的斥责微微恼火。镇长那条丰腴的手臂在无意中搭上了他**的肩膀,但这并没使他的火气消退。萨拉萨星的夜晚美丽、宁静,扇形的车灯不时扫过道路两旁的棕榈树。看着这醉人的景色,布兰特很快就恢复了好心情。再说,他又怎能放纵那些无关紧要的个人情绪,让它们破坏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呢?再开十分钟就到登陆原点了。那也是萨拉萨星历史的原点。究竟是什么在那里等候着他们?目前只能肯定一点:访客是循着古代播种船上仍在工作的火种找到这颗行星的。既然知道往哪个方向找,说明它们一定是来自同一个宇宙区域的人类殖民星。可是——布兰特的心中涌起了一个不安的念头:火种的职责是向全宇宙广播智能生物的足迹,也就是说,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能侦测到它发出的信号。布兰特还记得,几年前曾有人建议关闭火种,因为它非但已经没什么作用,反而可能造成危害。后来这个提议以微弱的劣势被推翻,大伙儿还是想保留火种,但理由发自感性,而非逻辑。萨拉萨星人或许很快就会为这个决定反悔,但事到如今,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晚了。西蒙斯议长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低声和镇长说起了话。“赫尔嘉,”西蒙斯议长说——这是布兰特头一次听见议长对镇长直呼其名,“依你看,我们还能和对方沟通吗?要知道,机器人的语言可是进化得很快的。”瓦德伦镇长并不知道这个,但她很善于掩藏自己的无知。“不必过虑,还是等见到对方再说吧——布兰特,能稍微开慢点吗?我还想活着去见它们。”以目前的速度,在这段熟悉的路面上行驶绝对安全,但布兰特还是乖乖从命,将车子的时速降到了四十公里。他怀疑镇长是在拖延时间——在行星的整个历史上,它只引来过两架飞行器,这次会面可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整个萨拉萨星都看着呢。“克拉肯!”后座上有人失声而呼,“好像没人带相机!”“现在回去太晚了,”西蒙斯议长说,“反正拍照的时间有的是,我想它们不会说完‘你好’就立刻起飞的。”他的嗓音稍微有些神经质,但布兰特觉得无可厚非。翻过这座山头,谁知道会有什么等着他们?这时,只听瓦德伦对着车上的无线电说:“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通知您的,总统先生。”布兰特根本就没注意到有呼叫进来,他从刚才起就一直沉湎于自己的幻想,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希望自己当初能多学点历史。当然了,基本知识他都知道,和他一起长大的萨拉萨星孩子也都了解。他知道,随着忧郁的时钟嘀嗒前行,地球上的天文学家对自己的猜测越来越肯定,对末日的预测也越来越精准:到公元3600年(误差为正负七十五年),太阳将会演变成一颗新星,它不会太亮,但足够庞大……曾有位古代哲学家说过,人要是知道了自己明早就会吊死,心灵就会获得神奇的平静。就在第四个千年行将结束之际,整个人类都体会到了这个道理。如果说有这么一刻,人类终于怀着谦逊和坚定接受了真相,那一定就在2999年变成3000年的那个寒冬的午夜。凡是亲眼看着年历上的“2”变成“3”的人都不会忘记一个事实:这个“3”再也不会变成“4”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有五百年的时间。在末日来临之前,还有三十代人能在地球上生存繁衍,他们能做的事还有许多。往少了说,他们至少可以将人类物种的知识和人类艺术的巅峰成就保存下来。即便是在太空时代刚刚拉开帷幕的那些年头,第一批离开太阳系的自动探测器就已经捎带了人类的口信。一旦在茫茫宇宙中和其他探索者相遇,它们就会向对方传递人类的音乐、问候和图像。尽管人类在自身的银河系中没有发现外星文明,但即使是最悲观的人也坚信,在强大的天文望远镜覆盖的数十亿个宇宙岛上,一定会出现智能生物的踪迹。一连几个世纪,人类将万亿字节的知识和文化发往仙女座星云,发往更远的星系。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信号是否会被收到;即使收到,也无法确定它们是否会得到解读。尽管如此,多数人的心里都有着同样的冲动,那就是为人类留下最后的信息;其中的一些将向宇宙庄严宣告:“瞧,我也活过!”到公元3000年,天文学家完成了一项工作:他们用几台巨大的轨道望远镜,观测了太阳周围五百光年内的所有行星系统。人类发现了几十颗和地球大小相仿的行星,还为比较接近太阳系的几颗绘出了大致的地图。其中有几颗的大气里氧分高得出奇,那显然是生命活动的迹象,人类完全有可能在那里生存——如果能够到达的话。活人或许到不了,但人类的种族可以。现在看来,第一批播种飞船相当原始,但它们无不将当时的技术运用到了极致。新的推进系统在2500年问世,令播种船得以载着珍贵的冰冻胚胎,在两百年内飞到最近的行星系统。但即便到了那时,它们的任务也才刚刚开始。它们还得带上自动设备,好将船上的人类唤醒并抚养长大,教导他们在一个未知的、多半是敌对的世界里生存下去。不能把一群**、无知的孩子扔到一颗颗如撒哈拉或者南极般严酷的行星上,那样做不仅徒劳,而且残忍。这些孩子需要接受教育,需要获得工具,需要学会勘探当地的资源并加以利用。播种船在降落后就自动成为母船,它可能需要担负起照料好几代人的职责。母船不仅要搭载人类,还要带上整个生物圈,其中必须包括植物(尽管没人知道目的地是否有合适的土壤)、家禽以及种类繁多的昆虫和微生物。这是为了让移民们得以在常规的食物生产系统出现故障时,依靠传统的农耕技术活下去。以这种形式萌发的文明有一个优势:折磨了人类千万年的疾病和寄生虫将无以为害;它们都会留在地球,在新星太阳的烈焰中化为灰烬。准备工作是繁重的:五花八门的数据库、能应对各种可能情况的“专家系统”、机器人、修理和备份装置,林林总总的设备,都需要有人设计、有人制造。它们要非常耐用,要保证在长度不小于从《独立宣言》发布到人类首次登月的时间段内,不出故障。乍一看,这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计划,但实际上,它一经颁布就激励了每一个人,让整个人类团结起来,开始了奋斗。人人都知道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后的一个长期目标,完成了它,就是为生命赋予了一些意义,一些连地球毁灭都不足以抹杀的意义。2553年,第一艘播种飞船从太阳系启航,它的目标是离太阳最近的恒星,人马座阿尔法A星。它周围有颗名叫“帕萨迪纳”的行星,行星受到附近阿尔法B星的影响,气候狂暴、极端。然而下一个目标的距离是它的两倍——从地球飞到天狼X星要花去四百多年的时光;等到播种飞船抵达目标,地球或许已经不存在了。但只要殖民帕萨迪纳的行动成功,殖民地就会有足够时间传回喜讯:用两百年时间抵达目标,五十年时间站稳脚跟并建立小型发射台,再过四年,就能将信号发回地球。如果一切进展得顺利,那么到2800年左右,地球的街道上就会响起胜利的欢呼。欢呼响起是在2786年。帕萨迪纳的任务提前完成。消息传来,万众振奋,对播种计划的信心也重新鼓起。这时的地球已经发射了二十艘播种飞船,每一艘的技术都超越了前几艘,最后发射的一批能加速到光速的二十分之一,已经将五十多颗目标行星纳入航程。然而,在传回首次登陆的消息之后,帕萨迪纳的火种就熄灭了。人类陷入失望,但失望转瞬即逝,因为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每一次都会比之前更接近成功。公元2700年,原始的冰冻胚胎技术遭到废弃。当时的人类技术已经能够将大自然封装在DNA双螺旋中的遗传信息提取出来,复制进最先进的计算机。这种方法更加轻巧、更加安全,也更加节省空间。一艘普通的千人座飞船就能容纳一百万个基因型。区区几百立方米的空间就能装下整个尚未出生的民族和建立崭新文明所需的复制设备,并将它们送往群星。布兰特知道,这就是七百年前发生在萨拉萨星上的事。眼下,公路正沿着山坡渐渐升高,沿途的坑洞已经落入视野,那是第一代挖掘机器人工作的遗迹,它们就是在那里找到了创造布兰特祖先所需的原料。再过一会儿,早已废弃的处理站就会映入眼帘,还有……“那东西是什么?”西蒙斯议长急促地低语。“停车!”镇长赶忙下令,“布兰特,关掉引擎。”说着,她把手伸向了车上的麦克风。“我是瓦德伦镇长,我们现位于七公里路标处,前方出现灯光,能透过树丛看见。根据我的判断,那里就是登陆原点。周围没有声音。现在重新上路。”不等镇长下令,布兰特就向前松了松换速杆。这是他有生以来遇见的第二大刺激事件,第一次是709年的时候被飓风围困。那次可不单单是兴奋,能活着出来都算是运气。按说这次可能也有危险,但他打心眼儿里不这么认为。机器人会有敌意吗?说实话,萨拉萨星上也实在没有什么能吸引外星球的东西,除了知识和友情……西蒙斯议长又开口了:“那东西飞进树丛之前,我仔细看了一眼,我敢肯定那是某种航空器。不是播种船,播种船没有机翼,外观也不是流线型的。而且它看起来很小。”“不管它是什么,再过五分钟就能见分晓了,”布兰特答道,“看那光,它在地球公园着陆了。肯定得在那儿着陆嘛。我们停车走过去吧?”“地球公园”位于登陆原点东侧,它是一块精心养护的椭圆草地,从一行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无法看到,因为他们的前面矗立着一尊巨大黝黑的圆柱体——那就是母船的残骸,是这颗行星上最古老、最受尊敬的一座丰碑。母船的船体尚未失去光泽,眼下正沐浴在一片光芒中。光源显然只有一个。镇长命令布兰特在到达母船前停车:“然后我们就下车,到母船周围摸摸情况。把车灯关了,在我们主动现身之前别被他们看见。”有乘客问了一声:“是他们……还是它们?”那声音有点神经质,可是没人搭理他。汽车在母船巨大的阴影中停下,布兰特把车身转了一百八十度。“这样逃起来快。”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解释。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认为前面真的有危险。实际上,他时不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许他还睡着呢,这景象只是一幅生动的梦境。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下车,朝母船走去。他们沿着船身,绕行到了光线和阴影交割的边缘。布兰特把手掌搭在额头,眯着眼朝发光处望去。西蒙斯议长说得一点不错:那的确是某种航空器,或者航天器,而且是体积很小的那种。不会是北岛人吧?不,绝不可能。三岛就这么点地方,这种飞行器根本用不上,再说这类东西的研发也瞒不住外人。那飞行器的样子像一只钝钝的箭头。它一定是沿垂直方向降落的,因为周围的草地上没有碾压的痕迹。光芒来自它背侧的一间流线型舱室,舱室上方还有一小盏一亮一亮的红灯。大致是一架普通的机器。这一点叫人宽心,不过说实在的,也令人失望。就凭这东西,是不可能跨越几十光年,飞到最近的已知殖民星的。这时,飞船上的主灯骤然熄灭,布兰特等人跟着眼前一花。过了一会儿,双眼适应了黑暗的布兰特看见了飞船前部的几扇舷窗,在内灯的照明下,窗口透出暗淡的光。看这东西,不像是他们先前认为的那种机器人飞船,它简直就是一部载人航天器!瓦德伦镇长也得出了同样的惊人结论。“我看不是机器人,里面有人!大家都别浪费时间了!布兰特,用手电照着我,我想让他们看见我们。”“不行,赫尔嘉!”西蒙斯议长抗议。“别傻了,查理。布兰特,我们走。”两千年前,那个首次登月的人是怎么说的来着?“这是个人的一小步……”一行人刚踏出二十小步,飞船的侧面就打开了一扇舱门,一架舷梯迅速翻开,伸到地面。舷梯上,两个人形生物下了台阶,朝他们走来。是的,“人形生物”,这就是布兰特的第一反应。但他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的肤色误导了——或许应该说,是被对方都裹在透明活动薄膜中的肤色。不是什么人形生物,而是人类。如果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接触过阳光,他也会像这两个人一样白皙的。镇长对来者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带武器。这个手势源远流长,和人类的历史一样古老。然后她开口说:“我想你们听不懂我说的话,但欢迎二位来到萨拉萨星。”两位来客莞尔一笑。年长的那位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长着一头灰发,看起来快七十岁了,此刻他也对镇长摊开了双手。接着,他用布兰特听过的最沉稳、最悦耳的嗓音说:“恰恰相反,我们完全听得懂您说的话。很高兴认识您。”霎时间,欢迎的众人一片震惊,哑口无言。但布兰特转念一想,傻子才觉得吃惊呢,他们自己听到两千年前的口语时,不也照样能够理解吗?自从有了录音技术,所有语言的基本语音模式也就固定下来了。词汇可以扩充,句式、语法可以修改,发音却能保持千年不变。瓦德伦镇长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这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她的措辞相当乏力,“可二位是从哪里来的呢?自从我们的深空天线被毁,我们照理就和……和各位友邻失去了联系。”年长的男人将目光转向高出自己一大截的同伴,无声的信息在两人间传递着。然后,他又将视线转回等待答复的镇长,缓缓开口说话。他用那悦耳却不失悲伤的嗓音,发表了一则荒唐的声明:“各位可能觉得难以置信。我们并非来自任何殖民星,我们是直接从地球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