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婴儿’,”米蕾莎说,“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总有一天,他会长成一个完全正常的人类。”她脸上带着微笑,两眼却湿湿的。看着罗伦惊讶的表情,她意识到了一件从来没想到过的事:单是这个镇子上的孩子,就可能比末日之前地球上的孩子总数还多——那会儿的地球,出生率已经接近零。“这小东西……是你生的吗?”罗伦低声问道。“嗯……首先,这不是‘小东西’,是个‘小男孩’。他叫莱斯特,是布兰特的外甥,孩子的父母这会儿在北岛,暂时由我们照顾一下。”“他可真美,能让我抱抱吗?”小莱斯特仿佛听懂了似的,哇哇大哭起来。米蕾莎哈哈大笑:“看来不行!”说着急忙把孩子抱到手里,朝最近的厕所走去。“他这是在发信号呢。趁别的客人还没来,你先跟着布兰特和库玛尔四处转转吧。”萨拉萨星人热爱聚会,一有机会就组织,而麦哲伦号的来访无疑是他们一辈子才有机会一遇的。准确地说,是几辈子才有的。幸好船员们足够小心,没有接受每一个邀请,不然的话,他们就得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在各种官方、非官方的招待会之间奔波了。没过多久,船长就发布了一条罕见而强硬的命令,船员们打趣地称之为“贝爷雷霆”,简称“贝雷”——命令规定,每位船员最多每五天参加一次聚会,但也有人觉得这个频率还是太高,因为萨拉萨星人实在太好客,五天时间还不足以从聚会的情绪中恢复过来。里奥尼达家的宅子现在住着米蕾莎、库玛尔和布兰特三人。那是一栋庞大的环形建筑,已经住过六代家族成员了。房子只有一层(塔纳镇上很少有多层楼房),中间有一方边长三十米的庭院,青草萋萋。庭院正中有个小池子,一道造型优美的木桥通向池中的一座小岛,小岛上种着一棵棕榈树,看着有点病恹恹的样子。“这树过一阵就得换,”布兰特带着歉意说,“有些地球植物在这儿生长得很好,但有的怎么也长不好,不管用了什么化学催生剂都会死掉。我们尝试引进的鱼类也是这样。如果有鱼塘当然好,可我们这儿没什么湖泊,海洋倒是大得不得了,这事想想就丧气。真希望能够好好利用海洋啊。”罗伦暗想:布兰特·法考纳一说到海的话题就变得相当无聊。但他也承认:谈论海洋总比谈论米蕾莎来得保险。在那边,米蕾莎已经照顾好了莱斯特,正在招呼新来的客人。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陷入这样的处境吧?他以前也恋爱过,但是那些记忆,甚至那些名字,都已经被记忆擦除程序擦除了——每个船员在离开太阳系时都接受了擦除,目的是让他们免于痛苦。他甚至没有想过要找回那些记忆:他的过去已经彻底毁灭,何苦用那些形象来折磨自己呢?他一周前刚在休眠舱里见过绮塔妮,可就连她的面庞都渐渐变模糊了。他曾和绮塔妮一同计划了未来,但那个未来可能永远实现不了。米蕾莎就不同了,她没有冰冻在五百年的休眠中,而是就在此刻,就在眼前,浑身散发着活力,散发着欢笑,她让罗伦重新觉得完整。他欣喜地发现:末日时代的紧张和疲劳,终究没能夺走他的青春。和米蕾莎在一起时,他总能急迫地感受到作为男人的冲动。只要体内的压力得不到释放,他的内心就不会平静,工作起来也没有效率。有几次研究红树林海湾的建造计划时,流程图中浮现出了米蕾莎的面庞,他不得不给计算机下达暂停指令,然后在脑海中对她倾诉。有几次两人一起待了几个小时,相隔不过几米,却只能礼貌地寒暄几句,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感受到分外强烈的折磨。布兰特突然告辞,匆匆走了出去,罗伦松了口气,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布兰特离开的原因。瓦德伦镇长走了过来:“罗伦森少校!希望塔纳镇没有亏待你。”罗伦暗叫了一声苦。他知道自己应该对镇长以礼相待,但社交礼仪向来不是他的长处。“没有没有,谢谢您。您大概还没见过这几位先生吧。”他冲着院子另一头几个刚到的同事打了声招呼,嗓门儿大得有点过分。运气不错,对方都是上尉。军人就算离开了岗位,军衔也不会失效,对这一点他向来是充分利用的。“瓦德伦镇长,这位是欧文·弗莱彻上尉。欧文,你这是第一次下来对吧?这几位是华纳·瑙上尉、兰吉·文森上尉、卡尔·鲍斯莱上尉……”这几个年轻人是典型的火星人,喜欢拉帮结派,老是同进同出,不过这样目标就明显了,加上他们风度也好——罗伦确信,镇长对自己的脱身毫无知觉。多琳·张本想和船长交谈几句,但船长只是象征性地露了露面,喝了杯东西,对主人道了声歉,然后就迅速离开了。张问卡尔多:“他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采访呢?”卡尔多在这方面没有禁忌,他接受的视频和音频采访加起来已经能播放几天了。“贝船长具有特殊的地位,”他对张说,“他和我们不一样,不用解释,也不用道歉。”“你的语气好像有点讽刺。”萨拉萨广播公司的这位明星记者说道。“我没想讽刺什么。我对船长十分敬仰,也接受他对我的看法,当然了,是有所保留地接受——呃,你在录音吗?”“目前还没有,背景噪音太大。”“算你运气好,虽然跟我不熟,可我还是什么都对你说。”“你说的我肯定不录,摩西。船长对你到底是什么评价?”“他很看重我的想法和经验,对我这个人却不怎么当回事,他的理由我完全明白。他有一次对我说:‘摩西,你喜欢权力,不喜欢责任,而我两样都喜欢。’这句评论很精准,一下子概括了我们俩的区别。”“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我还能怎么回答?他说得可是一点不错。我只有过一次参政的经历,结果嘛……不能说是一场灾难,但绝对不是我乐于见到的。”“你是指卡尔多圣战?”“哦,原来你知道。‘圣战’之类的说法很蠢,我听了就来气。这又是船长和我产生分歧的地方。他那会儿认为,章程不该强制我们避开所有可能存在生命的行星,他认为这婆婆妈妈,没有意义,肯定到现在他还这么想。船长还有一句名言:‘法则我能理解,但元法则纯粹是胡扯——呃,纯粹是胡话了。’”“太精彩了!我以后一定得把这句话录下来。”“绝对不行——那边出什么事了?”多琳·张懂得何时穷追,也懂得何时放手。“那个啊,是米蕾莎最喜欢的气体雕塑。你们地球上一定也有吧?”“当然有。既然你还没开始录音,我就再说句心里话:我觉得那算不上什么艺术,好玩倒是挺好玩的。”庭院一角的大灯已经熄灭,十几名宾客聚拢在了一枚直径接近一米的硕大肥皂泡周围。卡尔多和张也走了过去。只见肥皂泡内部闪出螺旋形的彩色光芒,仿佛是一块旋涡星云正在诞生。张解释说:“这件作品叫作‘生命’,已经在米蕾莎家传了两百年,现在有点漏气了,我记得以前比现在还亮。”就算漏了气,这也还是件动人的作品。底部的电子枪和激光束由程序控制,在肥皂泡上绘出一幅幅几何图形,程序是由一位早已辞世的艺术家精心编写而成的。几何图形不断演化,终于形成了有机体的结构。这时,球体的中心又涌现出了更加复杂的图案,它们越变越大,最终消散,新的图案又取而代之。在一串精巧的画面中,单细胞生物沿着一架螺旋形的阶梯攀援,观众瞬间就认出那代表了DNA分子。它们每攀爬一步,就有新的物种加入进来,几分钟之后,画面就跨越了四十亿年的历史,包含了从变形虫到人类的全部生物。接着,那位艺术家往前更进了一步,但卡尔多却看不明白了。荧光气体扭曲成了非常复杂而又抽象的形状,或许要多观赏几次,才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图形。然后,肥皂泡里那阵色彩绚丽的风暴戛然而止。“今天怎么没声音?”多琳问,“以前都有配乐的,可好听了,尤其是结尾的那段。”“我就担心有人问到这个,”米蕾莎抱歉似的笑笑说,“我们不知道是播放器出了故障,还是程序本身出了问题。”“你们应该另外备了一套的吧!”“哦,有,当然有。可多余的那套放在库玛尔的房间里,大概是压在那条独木舟下面了。他的那个窝呀,你看过了才会真正理解‘熵’的意义。”“那不是‘独木舟’,是‘赛艇’!”库玛尔抗议着走了过来,他正巧才到,胳膊上还挽着个漂亮的本地姑娘,“还有,‘熵’是什么?”有个傻乎乎的火星人想给库玛尔上一课,他把两种颜色的饮料倒进了同一个杯子,接着便开始解释“熵”的定义,但还没说几句,气体雕塑那儿就传来震耳欲聋的乐声,把他的声音给淹没了。“瞧瞧!”库玛尔在喧嚣中大声嚷嚷,表情骄傲极了,“布兰特什么都能修好!”真的吗?罗伦心想:我看未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