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伦的话一出口,周围的塔纳人就乐了,还纷纷装出了“我不相信”的表情。“先是说你没坐过船,现在又说你不会骑自行车!”“你真该脸红!”米蕾莎一边讥笑,一边眨了眨眼,“这可是人类发明的最高效的交通工具,你居然从来没试过!”“在飞船里用不上,在城市里又太危险了嘛!”罗伦反驳,“好了,要学些什么?”他立刻发现,要学的还真不少。自行车不像看上去那么好骑。尽管真要从这架重心低、轮子小的机器上摔下来绝非易事(他有几次差点做到了),但要学会驾驭它却也不简单,他试了几次就心灰意冷。要不是米蕾莎向他保证这是探索岛屿的最佳方法,他还真的坚持不下去——探索岛屿之外,他还想探索探索米蕾莎。他又跌跌撞撞地骑了几圈,慢慢悟出了窍门:不必刻意保持平衡,一切交给身体的反应。这非常合乎情理:如果人在步行中时刻考虑该怎么走,那么立刻就不会走路了。罗伦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花了些时间才学会信任自己的本能。一旦跨过这个槛,他就进步飞快了。最后,米蕾莎终于如他所愿地提出,要带他去看看岛上偏远的小路。虽然才离开镇子不过五公里,但他感觉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们骑过的距离肯定超过五公里,狭窄的自行车道故意设计得七弯八绕,以便穿过最长但也是风景最佳的路线。利用通信器上的定位装置,罗伦能轻易找到自己的所在,可是他根本懒得定位,迷路有迷路的乐趣。米蕾莎却宁可他把通信器留在营地里。她刚才就指着他左臂上那条布满控件的绑带,问他干吗非要带着这东西。“偶尔远离人群也不错吧?”“同意,但飞船的规章是很严格的。要是贝船长紧急呼叫的时候没有应答……”“他会怎么样?把你关进牢里?”“我倒是宁愿蹲大牢也不愿听他说教。反正我已经调到睡眠模式了,如果舰载通信系统还是呼叫成功,那就一定是紧急事态,那样就必须应答了。”罗伦像过去一千多年的地球人一样,衣服可以不穿,通信器却不能不带。地球的历史上充满了这样的恐怖故事:在某处发现了一具尸体,几米之外就是安全地带,只因为没按到通信工具上的报警按钮,最终还是死了。这条车道显然不是为繁重的交通所建,它的宽度还不到一米。刚开始,罗伦感觉是在一条绷紧的绳索上骑车,得盯着米蕾莎的后背才不会掉下来(这个任务着实不坏)。但骑上几公里之后,他渐渐对自己有了信心,两眼也有空欣赏别的风景了。如果这时有人迎面骑车而来,那么双方都得下车推行。一想到以五十多公里的时速与人相撞,罗伦就不敢再想下去——扛着撞烂的自行车回家,可得走很长一段路……沿途的大部分时间,两人都一声不吭地骑车,只有在米蕾莎指出罕见的树木或绝美的风景时才交谈几句。这种静默是罗伦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在地球上时,他总是被包围在各种声音当中,飞船上的生活更是各种机械噪声的交响曲,这些声音通常叫人放心,可一旦警报响起就让人心跳骤停。而在这里,树木却在周围拉起了一块无形无声的幕布,无论他们说什么,周围都是一片静默。刚开始,这种新奇的感觉让罗伦十分受用,但渐渐地,他开始渴望能有什么东西来填满耳边的真空。他甚至想过从通信器里放点背景音乐出来,但米蕾莎肯定不会同意。可是骑了一阵,他就惊喜地听见了音乐的节拍,那是萨拉萨星上的舞曲,他现在已经听得耳熟了。脚下的车道一路蜿蜒,很少有两三百米长的直道,两人转过一个急弯方才发现声源:那是一头哼唱着音乐的机械怪兽,它占满了整个路面,正以步行的速度朝他们缓缓移动,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机械毛毛虫。两人下了车,看着它慢条斯理地通过,罗伦认出那是一台自动路面修复机。他发现机身上打着几个粗糙的补丁,甚至还有几处凹陷,心里不由得觉得纳闷:南岛的劳工部为什么不好好修理修理这东西呢?他问米蕾莎:“干吗要放音乐?看这机器人的样子应该不喜欢音乐的。”这个笑话刚说出口,机器人就对他提出了严正警告:“请不要踏上我身边一百米之内的路面,它还没有板结。请不要踏上我身边一百米之内的路面,它还没有板结。谢谢您的配合。”米蕾莎望着罗伦惊讶的表情,大笑起来。“是啊,它的智能当然不高。音乐声是对过往行人和车辆的提醒。”“装个喇叭不是更有效吗?”“有效是有效,可是……就不亲切了呀!”他们把自行车推到路边,等候这一串由铰链连接的铁罐和控制元件组成的铺路装置慢慢通过。罗伦忍不住摸了摸刚刚轧平的路面,它暖暖的,看着有点湿润,但实际上非常干燥。罗伦稍稍用力,路面便微微出现了凹陷,但是不出几秒钟,它就变得如同岩石般坚固了。罗伦看着路面上淡淡的指印,心中暗笑:我也在萨拉萨星上留下印记了——至少能留到铺路机再度造访之前。两人上车继续骑行,前方是一片丘陵地带,路面渐渐上升。罗伦感觉大腿和小腿肚上那些不常用的肌肉开始酸痛起来,心想这车要能加点辅助动力就好了。可是米蕾莎对电动马达不屑一顾,觉得那是软弱的标志。她的速度一点都没放慢,罗伦别无选择,只能大口呼吸,紧随其后。前方隐约传来呼啸声,那是什么?当然不会是有人在南岛的腹地试验火箭引擎!车轮继续向前,呼啸声也越变越大。罗伦刚想明白几秒钟,声源就出现在了眼前。以地球的标准看,这条瀑布并不怎么壮观:它高约百米,宽约二十米,底部是一片翻腾的泡沫。空中横跨着一座金属桥梁,在水珠的泼溅下闪闪发亮。米蕾莎总算下了车,一脸坏笑地看着罗伦。罗伦松了口气。她对着前方的景致挥了挥手:“你注意到什么……奇特的地方了吗?”“怎么个奇特?”罗伦想让她给点提示。放眼望去,只见连绵的树木和植被,蜿蜒的道路通向瀑布的另一侧。“看树,看树啊!”“树怎么了?我又不是……又不是植物学家。”“我也不是,但这一眼就能看出来,再仔细看看?”他又看了看,还是困惑。但下一个瞬间,他就突然明白了。因为树木是自然工程的产物,而他又是一位工程师。瀑布两侧的树木出自两位设计师的手笔。尽管他叫不出自己这一侧的树木的名称,但它们看起来都有点眼熟,肯定是来自地球的品种……对了,那边那棵肯定是橡树——很久以前,他曾经在某地看见过那低矮枝条上绽放的美丽黄花。但过了桥就是另一个世界了。那一侧的树(还能算树吗?)形状粗糙,一副还未长成的模样。它们有的长着粗短的木桶形树干,上面伸出几根长满尖刺的枝条,有的宛如巨大的蕨类植物,另一些则好像瘦骨嶙峋的巨大手指,指节处长着一圈圈硬毛。整个丛林没有开出一朵花……“这下我明白了,那些都是萨拉萨星的本土植被。”“没错,它们几百万年前刚从海里爬上来。我们管这地方叫‘大裂谷’,但实际上,它更像是两支军队交锋的战场,没人知道哪一边能赢。不过有我们插手,就谁都赢不了!地球上的植被比较先进,但本土植物更适应化学环境。这里不时会发生一方入侵另一方的事件,每次我们都会干预,在入侵者站稳脚跟前把它们铲倒。”两人推着自行车走过修长的桥梁,罗伦一路上都在感叹这奇异的景色。自从在萨拉萨星上着陆,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正在一颗地外行星上。当年,就是这些长相别扭的树木和原始蕨类形成了煤层,推动了工业革命,正好及时地挽救了人类。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不由得想象一头恐龙从植物丛中一跃而出,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些植物在地球上茂密生长时,那些可怕的蜥蜴还有一千万年的光景才会出现……两人重新跨上车座,罗伦突然痛呼了一声:“克拉肯!该死的!”“你怎么了?”罗伦跌倒在地,仿佛是上天的眷顾,他的脚下正好是一块丝线状的地衣。“我抽筋了。”他咬紧牙关,低声咕哝,双手捂着小腿肚上**的肌肉。米蕾莎用关切而不失自信的口吻说:“让我来。”在她那粗疏却舒适的按摩之下,抽搐渐渐消失。又过了一阵,罗伦开口说话:“谢谢,这下好多了。请别停。”“你觉得,我会停吗?”米蕾莎悄声说。不一会儿,两个世界就合为了一体。[1] 布莱船长:指威廉·布莱,英国海军将领,“慷慨号”船长,因船员哗变遭受流放。《叛舰喋血记》就是据此改编的电影。库克船长同样也是英国海军将领,三度出航太平洋,最后在夏威夷群岛为当地土著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