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施倒是没问题,”贝船长若有所思地说,“计划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压缩机振动的问题看来已经解决,站点的准备工作提前完成,人手和设备肯定能够腾出来——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他从椭圆形办公桌上抬起头,看着站立在面前的五位高级军官。这里是新地球村的船员会议室。听了船长的话,大家都齐刷刷地朝卡尔多望去;卡尔多摊开双手,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来这不是个纯粹技术问题,把重要的都告诉我吧。”“情况是这样的。”副船长马林纳开口说。室内的灯光变得暗淡,一幅三岛的立体图像显现出来,它飘浮在办公桌上方几毫米的空中,仿佛是一座造型优美、栩栩如生的模型。然而这不是模型,只要把图像放大足够倍数,就能清楚地看到岛上的萨拉萨星人正在干着各自的事情。“我认为,萨拉萨星人还在害怕克拉肯山,尽管它实际上相当温和,上次喷发连一个人都没死!另外,克拉肯山是岛际通信系统的关键,山的顶峰超出海平面以上六公里,是整个行星的制高点,因此也是架设天线的理想基地。行星上的长途信号都由这里中转,然后发送到其他两岛。”卡尔多淡淡地说道:“有件事总让我觉得有点奇怪,都过去两千年了,我们还是没有找到比无线电波更好的媒介。”“卡尔多博士,那是因为宇宙里只有一条电磁波谱,我们得尽量利用起来。萨拉萨星人的运气很好,南北两岛的最远距离不过三百公里,克拉肯山能把它们全都覆盖了。就算没有通信器,他们的通信也完全不成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山太高,天气也差。这儿有个笑话,说克拉肯山是整个行星上唯一有天气活动的地方。现在每隔一两年就有人爬到山顶,修理修理天线,换掉几块太阳能电池和别的电池,顺便铲掉一大堆雪。办是都能办到,就是得花好大的力气。”“要花力气的事他们能躲就躲,”医务总长玛丽·牛顿接过了话头,“我这不是在批评,他们是把体力耗费到更加重要的事情上了,比如体育运动。”她本来还想说“**”,但这已经是许多同事之间的敏感话题,说出来可能会得罪人。“那么,他们为什么非得爬上去呢?”卡尔多接着问道,“为什么不能直接飞到山顶上?他们可是有垂直起降飞行器的。”“没错,可那上面空气太稀薄,而且天气极差。他们出过几次严重事故,最后还是决定用笨办法上去。”“明白了,”卡尔多沉吟道,“这还是那个要不要干预的老问题。我们会不会削弱他们的自主能力?我觉得只会稍微削弱一点点。相反,如果我们不答应这么个简单的请求,则会激起他们的反感——有这个反应也正常,想想他们在制冰站的建设上给了我们多少帮助吧。”“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人反对吗?没有,很好。罗伦森先生,请安排一下。你可以使用任何你觉得合适的飞行器,只要是‘雪花’行动用不着的就行。”摩西·卡尔多一向很喜欢山,群山能让他觉得距离上帝更近——“上帝不存在”的说法偶尔还是会让他心生抵触。在巨大的火山口边缘能看到岩浆汇成的海洋,岩浆早已板结,但上面的几十道缝隙中还不时喷出阵阵烟雾。在遥远的西方,山的那头是两座轮廓清晰的大岛,极目远眺之下,仿佛海平面上浮着两朵乌云。空气寒冷得刺人,每一口呼吸都要费好大的劲,不过这也使人时刻处于兴奋之中。很久以前,他在一本不是关于古代旅行就是关于冒险的书上读到过一句话:“空气仿佛醇酒。”他当时就想请教那位作者近来吸了多少醇酒,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比喻好像也没有那么荒唐了。“东西都卸完了,摩西,我们准备返航。”“谢谢,罗伦。我本来想在这里多待会儿,到了晚上再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去,但在这个海拔待久了怕有危险。”“那些工程师肯定带了氧气瓶。”“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曾经有个和我同名的人在一座山上遇到过大麻烦[2]。”“抱歉,我听不明白。”“不明白就算啦,反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飞行器在火山口的边缘升空时,工人们都欢快地朝他们挥手告别。工具设备都已就位,这些萨拉萨星人做起了所有工程中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有人煮起了茶水。罗伦驾着飞行器缓缓上升,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复杂的天线和其他装置,它们全都指向西方那两座隐隐约约的岛屿,要是扰乱了它们的电波,海量的信息就会永远丢失,而萨拉萨星人也会后悔向他们求援。“你不是在往塔纳镇飞?”“一会儿就去。我想先看看这山。喂,看那儿!”“什么?哦!我看见了!克拉肯!”这句感叹词用得恰到好处:就在他们脚下,大地裂开了一道百来米宽的深沟,深沟的底部是烈焰翻腾的地狱。在地表之下,这颗年轻的行星仍然有着一颗炽热的心脏。闪闪发亮的黄色熔岩缓缓流入大海,岩流中间或点缀着几点血红。卡尔多不由得心想:谁知道这火山是真的平息了,还是在蓄势待发?滚滚的岩浆不是他们的目标。在更远处有个直径一公里左右的小火山口,它的边缘耸立着一截毁坏的铁塔。他们缓缓驶近,发现本来有三座铁塔,在火山口边缘等距分布,但另外两座现在只剩下了基座。火山口底部丢着一堆缠结的导线和几块金属片,显然属于曾经悬挂于此的巨型无线电反射器。火山口中央躺着接收和传输设备的残骸,一半浸没在山顶的暴雨形成的小湖里。他们在空中盘旋着,脚下的这片遗迹曾经是萨拉萨星和地球的最后一条纽带。两人都缄默不语,谁也不想打搅对方的思考。最后还是罗伦先开口了。“真是一团糟啊,但修起来应该不难。萨根二就在北方十二度,比地球更接近萨拉萨星的赤道,如果有了偏置天线,发送起电波来也更容易。”“好主意!等我们造完了冰盾就帮他们造这个。不过他们应该也不需要太多帮助,因为这不是什么急事。毕竟,就算我们到了那儿立即发送信号,他们也要经过差不多四个世纪才能得到我们的消息。”罗伦录下了整个场景,然后准备沿着山坡下降一阵,再朝南岛返航。他才飞了不到一千米,耳边就传来了卡尔多疑惑的声音:“东北方向的那股烟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像有人在发信号。”在他们和地平线之间,一根纤细的白色烟柱正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冉冉升起,而几分钟前它还不存在。“我们过去看看,可能是有船只遇险了。”“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卡尔多问。罗伦耸了耸肩,没有回答。“我想起了喷水的鲸,那种动物每次浮到水面呼吸,都会喷出一片柱状的水雾,看起来跟这个很像。”“这想法蛮有趣的,但是有两点错误,”罗伦说,“首先,现在这根烟柱至少有一公里高,这得是多大的一条鲸啊!”“你说得对。另外,鲸最多只能喷射几秒钟,但这一根是持续的。那么第二点错误呢?”“地图上说,那一片不是开放水域,因此不可能有遇险的船只。”“这就不对了吧,萨拉萨星上可全是海洋——哦,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东部大草甸吧。没错,它的边界的确就在那儿,一不留神就会错看成陆地。”说话间,一大片绿色迅速进入了他们的视野。那是浮游于水上的广袤海洋植被,它们覆盖了萨拉萨星的大块洋面,也为萨拉萨星大气提供了几乎所有的氧气。这是一片连绵无垠的绿,它的色彩十分艳丽,仿佛含有剧毒,看上去非常结实,似乎在上面走动都没问题。然而它的表面没有山丘,也没有任何地势起伏,唯有这一点才揭示了它的真实面目。巨大的草甸中央有块直径一公里的区域,那里的植被不平整、不连续,和别处迥异。有什么东西正在它的下方翻滚,大股大股的蒸汽从中涌出,偶尔还甩出来几团打了结的海草。“我怎么给忘了?”卡尔多说,“那是克拉肯的孩子。”“对啊!”罗伦应道,“这是它在我们到来之后的第一次活动。这么说,三岛就是这么形成的?”“没错。你看,羽流在稳定地向东移动,或许再过个一两百年,萨拉萨星人就能拥有一整列群岛了。”他们又在空中盘旋了几分钟,然后掉头朝东岛飞去。多数人都会觉得,这座海底火山挣扎诞生的场景,看起来十分惊心动魄。但是在目睹过整个恒星系毁灭的人看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