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屏息凝视,眼前的画面说不出来的怪异。一只微胖的肉掌穿门锁而过,像是大切活人的魔术表演现场,看得人掌心隐隐发疼。而且,刘子琦的左手还在继续往前伸,进而穿没过那道黄漆已经起皮的木门,五指正从深黑的锁身里伸出来,抓向银色的门锁旋钮。但那肉肉的五指并没有“抓”在旋钮上,又再次“浸”到了旋钮里面。手指拨动着旋钮,却抓不实,只见手指不断地在旋钮边缘滑进滑出,艰难地带动旋钮转了起来。那手指好像变成了透实体而过的风。王瑞全身恶寒般哆嗦起来。他的眼睛仿佛被吸住了,脑子里不由想起《午夜凶铃》中从电视里爬出的女鬼,然后想起自己不敢开机的电脑屏幕。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吗?“门,门……”黄希静老人终于缓过劲儿来,“关门,快关门!”刘子琦迅速抽手,那动作似乎有不小的阻力,像是从油里拔出来一样。关上门后,“反锁!反锁!”老人连忙嘱咐,他又反锁上。老人捂着胸口连续深呼吸,转头对李勇说:“扶我到沙发上躺会儿……”薛晶箭步上前,绰起沙发上的土制猎枪,小心翼翼地丢到远处,李勇这才搀着老人到沙发上坐下。而王瑞此刻怔怔地看着刘子琦的左手,问道:“你……这个手现在能……”刘子琦没说话,把左手伸了过来,王瑞小心翼翼地拿指尖探去。最后一厘米他胆战心惊地停了两秒时间,这才碰上。实心的,没有穿过去,也没什么奇怪的特殊感觉。刘子琦这才开口:“我也不明白怎么做到的,平时都很正常的……”王瑞迟钝地点点头,心中酸酸的,有的能打五个混混,有的能像茅山道士一样穿墙,只有自己“见鬼”。谁他妈的愿意见鬼?薛晶见黄奶奶脸色难看,连忙跑进厨房找暖水瓶,倒了碗水送在老人手上,“老奶奶您喝水。”老人家点了点头,端起水抿了一口,缓过点劲儿来,这才仔细端详这四人,好像要把他们刻在自己眼窝里似的。她战战兢兢地试探着问:“你们……也看到那东西了?”薛晶嘴快,“是那个半透明的样子很奇怪的东西,还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对吗?我们都看到了。”旁边三个一齐点头,王瑞补充道:“不光是我们四个……”老人的目光发直,人也坐直了,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墙一动不动。见她不说话,薛晶在一旁低声叫:“黄奶奶?黄奶奶?”刘子琦也叫:“阿婆?怎么了?”老人黯淡的目光突然绽放神采,两只干瘦有力的手一边一个抓住薛晶和刘子琦。两人以为她要做什么,吓得本能后缩,想要把手抽回来,但老人的手却宛若钳子一般,两人竟然挣脱不得。四个孩子都是大惊,正要劝老人冷静,却见老奶奶的眼里淌出两行热泪来。“是真的啊,我没有疯啊。我就知道我没有疯,但是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说我疯了。真的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苏联不是那个样子的啊。”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让大家都有些害怕,四人胆战心惊地望着老奶奶,过了一会儿,她才松开手,从兜里掏出一张手绢擦干了眼泪。她定了定神,然后转向王瑞,“你刚才说,不光是你们四个,还有别的人?那人呢?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你们在哪里看到那个东西的?”终于进入正题了!四人大喜,七嘴八舌地把所有事情说给老人听。这些话被医生在内的成年人当作集体癔症,这时终于有一个大人肯相信自己,却正是确诊的癔症病友。老人一直听到他们发现程凡的所有痕迹被抹去,没人记得,连照片都没有,眼里又是一阵泛红。“居然是这样吗?居然是这样……”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大家生怕她歇斯底里地哭出来,好在没有。等众人说完程凡的事,老人点了点头。“原来是从医生那里知道我的。”她苦笑起来,“说老实话,他们当时觉着我疯了还真不是为那事儿……”黄奶奶环顾四人,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又开口:“好嘛,我估摸着你们是想知道你们那同学跑哪儿去了?我说不定还真能猜到他去啥样地方了。”见几个人瞪大了眼,老人又苦笑,“但你们要想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儿,那发光的透明东西是啥,奶奶我可就一点都不知道了。我屋里的床底下有个箱子,你们谁去帮奶奶拿出来吧。”听她吩咐,薛晶麻利地跑进里屋。这房子本来不大,除去占公家便宜私建出来的做生意的理发室,就只有两居室,老人孤身一人,外面的房间用作客厅,里面则是老人的卧室。床底放着杂七杂八的暂时不用的换季杂物,而在一个大红盆后面则藏着一只半米来长的藤编箱子,薛晶爬进去把它掏了出来。老人接过箱子,放在腿上却没有打开,用手摸了摸,示意他们靠近说话。四个孩子忙凑上前去,竖起耳朵,只听她说:“三十年前的事情,说来话就长了啊……“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们这厂里很多人都是从东北迁来的,对吧?我是哈尔滨的,那时候在哈汽——就是哈尔滨汽轮机厂上班。那时候啊,我才刚二十多不到三十岁,还是个年轻姑娘呢,在厂里干的是钳工。六几年那会儿,女的当钳工可是很稀罕的。就六四年吧,我记得,美帝在越南什么‘北部湾’还是什么‘湾’哦,跟越南整起来了,毛主席就发话要把四川这片建设搞起来,免得原子弹来了,东北华北飞机一炸都玩儿完。国家一声令下,搞三线建设,备战备荒为人民,然后我们这些‘哈汽人’就从哈尔滨调到了这山沟沟里了。还不是你想调就能调呢,要优秀员工、积极分子,才有机会参与国家重点工程建设。六五年的时候,这个厂刚开始筹建,我可是第一批来这地方的工人。“那时候这里还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山沟。我们这群人就从炸山修路开始,把山弄平修厂房。你们现在看到西边厂那片山都是一层一层的,我们来的时候其实跟东边的山沟一样——就磷肥厂每天炸山开矿的那个山——都是悬崖绝壁,陡得很。现在这样,都是我们一铲子一铲子平下来的,那时候又没啥挖掘机,都是靠人力,先炸再挖,硬生生挖平的。然后才能铺上水泥,从外面修公路铁路进来。这时才能修厂房,那时候苏联老大哥的专家帮忙出图纸,派人勘测,中苏亲密战友共同准备第三次世界大战……”薛晶突然插话:“不对吧,黄奶奶。我爸说那时是中国和苏联闹矛盾,然后我们才开始搞三线建设的,苏联怎么还会帮我们搞三线建设呢?”不光是他,王瑞也觉得奇怪,他上学期才看过一本《中苏外交关系变迁揭秘》,书里也提到这事。因为三线建设跟自己家乡的关系,王瑞看得特别仔细,确实是说那时候中苏交恶,华东厂内迁主要防的是台湾国民党反动派,东北厂内迁则是为抵御苏联。本来三线建设的假想敌就是苏联,怎么还会冒出中苏亲密战友共同建设404厂呢?黄奶奶的笑容愈发苦涩,“别急,听我慢慢说。”“我虽然是钳工,不是搞建筑的,但修厂房的时候大家也不看原本的工种,也不管男女,所有人都没日没夜地干。自己的工作做完了,就主动跑去旁边帮别人干活,一门心思想着早点把厂子建起来,开始生产。六十到八十个工人一组,重点的攻坚组有专家亲自指挥怎么干,不那么重要的就是普通领导指挥。我在的组有两个专家,一个中国专家和一个苏联专家。“那个中国专家叫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老毛子的专家叫米洛舍维奇,我们都叫他老米。那时候我们已经干了半年多,眼看就要六六年了,大家这么拼命,建设搞得很快,厂房也慢慢起来了。那时的目标是六六年开始生产,六七年能出第一台能用的机子。眼看一座啥都没有的深山,就要冒出工厂的烟了,大家都很兴奋,恨不得连觉也不睡,通宵三班倒打着灯干活儿。“快到年末的时候,那时国庆刚过,厂里发起新一轮的年前战斗冲锋。大家本来干得热火朝天,没想到,有天晚上小组工作部署大会开完,老米竟然给组长说:‘明天开始,就不要安排女人去那边干活儿了,全部派精壮小伙子。’“老毛子你们这些孩子没有接触过,我们东北人见得多了,最是重男轻女的。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当时听这话,我跟在场的几个女同志就火了。都是干革命工作,凭什么看不起女同志?精壮小伙子能干的工作,我们就不能干?我当时就想冲上去理论,结果被旁边的顾大姐一把按住了。顾大姐是我们小组的三八红旗手,她拉着我,还把另外几名女同志叫出去说话。“当时已经是深秋,白天干活不怕冷,衣服穿得也单薄,到了晚上山上冷飕飕的。我们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心想以后这里到处都是工厂——化肥厂、煤矿、水泥厂、绝缘厂……好像看到了将来浓烟滚滚、热火朝天的样子,心里都是火热的。你们现在觉得这个镇上空气污染,那时候我们巴不得早点看到到处都是烟囱,到处都是烟呢。顾大姐说:‘老米瞧不起我们,我们跟他吵也没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自己加油干,向他证明我们女同志自己也能把活儿干好,不比男同志差,而且还比他们能干。不服输的,我们今天就连夜加班,把那个重点区域弄出来,现在就开干。’“我们五个人都觉得顾大姐说得对。妇女也要敢教日月换新天。说干就干,吃过了饭,我们打着灯就开始干活儿,挖的挖,运的运。那边山刚炸过,里面的碎石要清平,以后往外铺成一个大平台,要修厂里的重点厂房。“我跟顾大姐两人一组一起干活,我一边干一边生气。老米这个苏联专家太可恶了,列宁的继承人托洛茨基都说过这样的话:‘在反法西斯的战争中,苏联的女性至少贡献了六成以上的功劳。’”刘子琦插嘴问道:“托……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老人说:“托洛茨基是斯大林的死对头,你们太小,都不知道这个人了。唉,这也难怪。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斯大林是谁。别急,等下你们就明白了。总之,我跟顾大姐一边干活儿一边骂老米,我记得当时跟顾大姐说:‘这些苏联专家来干什么?还不如没他们,光添乱。’顾大姐还批评我:‘你生气我也生气,但是要就事论事嘛,不要犯扩大化的错误。’唉,这话其实跟你们这些孩子也说不着。”几十年埋在她心底不敢给人讲的往事,这时候全都鲜活起来,话里的枝叶也多了,“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多,我跟顾大姐一人一根扁担挑两箩筐碎石头往外运,几十上百公斤的石头,那时候愣能挑起来还不觉得累,唉。走到山坡边上,我突然觉得全身都不太舒服,一抓自己的胳膊,发现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根根都是直立的。这时顾大姐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也停了下来,可还没说话,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我还以为是干活干太累了,没休息好,就想要放下扁担挑子站一会儿,休息一下。顾大姐突然对我喊:‘小黄!地震了!’我这才发觉脚下整个地面都在抖。东北人没见过地震,哪怕顾大姐对我喊,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抱着扁担傻站在那边。好在震动不大,没几秒就停了。顾大姐连忙对我说:‘快去看看大家有没有危险,地震不厉害,但是炸过的山坡可能落石,我们分头叫人撤,注意安全!’“其他几个姐妹还在原来的地方干活,正好就在山坡脚下,头顶正对着白天刚用雷管炸过的地方。我听顾大姐的吩咐,心想千万不要出事啊,赶忙往他们所在的山坡那边跑,一边跑一边担心地震。都说小震可能是大震的前兆,我知道这个地方是龙门山断裂带,我们东北人又没有经历地震的经验,心里就有点发毛。你们知道都说地震前会有奇怪的征兆,什么天上有怪异的光啊、动物异常啊、老鼠搬家啊之类的,我一面跑,一面抬头往天上看。真邪门儿,刚抬头,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一道闪电劈向天上……”李勇听得入神,不由张嘴纠正:“闪电从天上劈下来。”黄奶奶却摇了摇头,“不是从天上劈下来,是从地面劈向天上。我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注意到闪电爆发的地面就是老米画的那个‘重点区域’,四个姐妹正在那边干活,顿时吓得我魂飞魄散,都没有注意到很明显的反常之处。那道闪电没有声音,没有雷。只有一道光。“我赶忙冲过去,一边大喊我们几个姐妹的名字:‘小张!徐娜!陈姐!’喊完她们的名字我就卡壳了,该喊地震了快跑,还是问有没有被雷劈着?最后我只好又喊了两遍名字,都没找到她们的人。这时候我听见前面传来一阵阵怪声,呜呜的,有点像风声,但又不一样,也不是什么野兽的声音,总之很瘆人。声音传来的地方就是那道闪电从地上出现的位置,这时我才察觉到不对头,想起那道闪电没有声音,而且不是从天上劈下来,是从地上劈上去。我又抬头看了看天,那天晚上月亮很亮,虽然只是半圆,但是照得清清楚楚,头顶没有一丝云。“那时,我的手电闪了几下,熄了。电筒也是苏联造的,小毛病多。我没多想,只是像以前一样拍了拍,手电闪了几下又亮了。顺着这个怪声,我继续往前面走。在原来老米画的那个‘重点区域’,就是我们本来干活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山洞。”四个孩子都吸了口气,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什么。“那个山洞原来肯定没有,天天干活儿从没看到过。最初,我想肯定是地震震出来的,但马上又觉得不对,这些天又是炸药炸又是滚石砸都没露出来的洞,怎么一点地震就冒出来了?不过,想到有人可能困在里面,我也顾不上其他,咬咬牙就往里钻。“一进洞,那种全身发毛的感觉就越来越厉害了,跟你们差不多,但我没走多远,就在洞里看到那个发光的奇怪东西。第一眼见到它,我瞬间就紧张起来了,这肯定是美帝的特务来搞破坏,在这里安了什么破坏装置。那个年代,我们经常要学反帝反特,谨防敌人破坏,尤其是我们三线生产,所以我第一反应就是,肯定是个炸弹!当时真是什么也不怕,也没想碰了会不会爆炸,就觉得肯定不能让它留在原地!这是老米说的‘重点区域’,一定要保护好!赶快把它拿得远远的,然后想法通知领导。”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沉默了。大家谁也不敢说话,只眼巴巴等着。就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呼了出去。“不对,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没有那么勇敢,我想了那东西碰了会不会爆炸,而且还想起别人说美国的原子弹有多厉害,能把一个山都炸没了。我当时想的是:老米你这个王八蛋,都是你这个老毛子什么鬼专家的错!要不是你,我这会儿已经在**好好躺着了!肯定是美帝的特务从老米那边偷到了图纸,所以才会在他画的重点区域装炸弹。没有这些老毛子专家来,我们自己照样搞三线建设!然后我就去抓那个发光的东西,想把它往外拿……”回忆起这一幕,老人似乎耗尽了心神,眼睛慢慢阖上了,但嘴却没有停:“然后……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很长一段时间,好像乱七八糟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记忆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景象,一切都没有头绪,说不清那些画面是什么,我记不清,也没法说明白。后来医生说那是因为我精神错乱导致的。”“黄奶奶要不你先休息一下?我们等会儿再听你说。”薛晶说道,大家也都露出关切的眼神。“没关系,我要说。好容易终于有人愿意听了。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真的没有骗人,也没有精神错乱。”老人闭着眼睛的模样很是执拗,“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顾大姐抓着我的手喊:‘小黄发什么呆啊,快跑!到山下的平地上才安全!’我一路迷迷糊糊地跟着顾大姐跑,从山上跑回了山下,等到了现在的厂大门那里,这才停了下来。“顾大姐安慰我说:‘小黄你吓晕了啊?没事了,小地震。’我看到小张、徐娜、陈姐也跑了下来,知道大家都没事儿,确实是个小地震,这才安了心。我问顾大姐:‘那个东西呢?’顾大姐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给她说山洞里的那个东西,可能是美帝的炸药什么的。几个姐妹都吓坏了,本来地震不严重,等了几分钟,大家就一起上去找那个洞。“那个洞是不见了吗?”李勇插嘴问。黄奶奶点头,“对,没有看到什么洞。我赌咒发誓说有,小姐妹们就笑我,肯定是被地震吓晕了,昏了头。遇到这么个事儿,我们班也不加了,各自回去休息睡觉。想到第二天就要按老米的安排,不让我们去‘重点区域’干活儿,我在**气得睡不着,一直翻来覆去到天亮。“第二天,上工开会安排新工作,却没有看到米诺舍维奇,只有他那个副手,叫……什么来着?哦,小唐!唐援朝。小唐也才二十多岁,从没独自指挥分配工作。果然就没给我们分配去‘重点区域’干活儿。等会开完,我也不管顾大姐昨天说了什么,立马就去找唐工,说这样工作安排不合理,是歧视我们劳动妇女,问他做出这个安排的苏联专家米诺舍维奇人呢?”说到这里,黄奶奶停下来,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歇了一会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夜色。之后,她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话来,孩子们见状都静静地等着,没有催促,过了好几分钟,老人才鼓足力气把话说了下去。“唐工说:‘苏联专家?什么苏联专家?哪来的什么苏联专家?你发现苏修特务的踪迹啦?’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我,他人比我还年轻,但眼神很吓人,看得我心里毛毛的。我当时满心在想‘苏修特务’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只听过美帝特务、台湾特务,可苏修是什么?”王瑞忍不住开口说:“就是苏联修正主义的意思啊。”他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傻,老人现在怎么可能不知道苏修是什么,顿觉自己炫耀得太尴尬了,不由得脸红埋下头来。“苏联修正主义,是啊,苏联修正主义。我跟他说了半天,也没个头绪,顾大姐把我拉下来问我怎么回事儿,我们两个鸡同鸭讲说了半天,我才搞明白她的意思。根本就没有什么叫米诺舍维奇的苏联专家,不光没有叫这个的人,而且我们404厂根本就没有什么苏联专家——不光我们厂没有,全中国都没有苏联专家,六○年的时候,也就是五年前,苏联就撕毁协议,撤走了全部专家,一个也没留下。”不知什么时候黄希静老人的眼睛瞪得溜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满脸震惊。“我晕头晕脑一整天,最开始顾大姐他们以为我昨天被地震吓糊涂了还没好,但我一直在问她们苏联的事情,她们就觉得不对。我问她们好好的苏联老大哥怎么会变成了苏修,她们更说不清楚。等到晚上,就有厂里人武部的同志来找我……人武部就是人民武装部,你们知道啥是人武部吗?”三个孩子一齐点头,只有刘子琦不太明白,但他也不好意思现在问。“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那位同志听。他也不明白我说的意思,但第二天白天就不让我去劳动了,还找了他们的支部书记来跟我谈话。跟那个支部书记说了一整天,我才大概明白过来斯大林、赫鲁晓夫是怎么回事儿。我问他,斯大林就是那个被托洛茨基驱逐出党的反动派吧?当时书记脸都白了,他告诉我,虽然斯大林还无法定性,但不能叫他反动派,这是要犯政治错误的。列宁继承人更不是托派领袖托洛茨基,而是斯大林。不是斯大林被托洛茨基驱逐出党,是托洛茨基被斯大林驱逐出党,而且1940年的时候他就被斯大林处决了。”老人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所以……三线建设从来就没有苏联专家,而且三线建设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防备苏修帝国主义,怎么可能还有苏修的人来帮忙呢?”她喃喃自语起来,也不顾这四个孩子听不听得懂:“我从小在东北就要学习托洛茨基主义,一直批判斯大林错误的‘一国社会主义论’是新帝国主义。托洛茨基没有上台,苏联当然就从社会主义老大哥变成了苏修帝国主义。自然就没有苏联专家支援三线建设,没有苏联专家支援三线建设,自然就没有米诺舍维奇这个老米……”苏联已经解体好几年,四个孩子都只知道俄罗斯,苏联只是一个遥远的历史名词了,什么斯大林、托洛茨基主义、苏修完全听得晕头转向。但就这样,大家也模模糊糊理解到老人讲的往事中的可怖之处。他们的一个同学人间蒸发,被凭空抹去了前因后果,连出生的可能都消失了,而这比起黄希静老人的故事简直不值一提:老人生活的整个世界的格局和历史都被改变了。“我只是高小毕业,没有太多文化。这些事情说出来大家就当作笑话,也没人信。我也没法证明。过了一段时间呢,被别人笑话多了,我也觉得是自己糊涂,记错了。但又觉得奇怪,我一个高小学历的人,哪里编得出这么一整套故事呢?”所谓高小,就是上完了小学六年级,区别于只上了三年级的初小。那时候的高小,哪有眼前四个孩子读书多呢?“到了1966年,工厂开始生产了,大家一忙起来,这事儿也就淡忘了。但是又过了一年,‘**’也影响到了我们这个山沟里。这时,就有人想起我的笑话来,说我把苏修大毒草说成是苏联老大哥,然后什么散布历史虚无主义啊,什么这个那个的帽子就都来了。”老人淡淡地说,表情没有什么波澜,颇无所谓,“好在404厂卫生所成立了精神科,说我是癔症,精神失常。现在明白那都是顾大姐她们好意保护我,但是那时候……唉……“后来我就不能干一线了,改当理发师,过了这么多年。”三十年前的故事就这么三言两语讲完了。老人这才打开膝盖上那个藤编的箱子,一翻开,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信件、纸片。有的早就泛黄,有的还很新。纸片有的是报纸,有的是从杂志和书籍上剪下来的书页。“这些年啊,一有机会我就想要去把当时在洞里看到的那玩意儿搞利索。澡堂子里理发师的工作你们都知道,有一阵没一阵的,除了周末和晚上,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人来。旁边就是厂文化宫,我就成天去那里借各种各样的书,想要查出来那是什么东西。这么多年,杂七杂八有关系没关系的书我看了好多,文化倒是长了不少。但一点眉目都没有啊。后来‘文革’一结束,我想别人都上大学了,我考是考不上了,但可以写信问专家嘛。然后我又照着各个大学的地址挨个儿去给专家写信。也不管人家什么系,反正都写,什么陈景润、华罗庚我都写过信。我连数学系都不放过,生物、化学、物理、地球科学之类就更别提了。我现在知道的大学院系名字铁定比你们多。”老人说着,翻了翻箱子里寥寥的几封回信,“但是没用,大多数信都没人回。就算有人回,也是些套话:你说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但没法提供帮助。最好的回信也就是:根据你的描述判断,这种事不属于本专业范畴,建议你可以向哪里哪里咨询。”黄奶奶说:“我问了二十年,一点有用的也没找到。”二十年的努力汇成一个小小的箱子,箱里黄黄白白的纸片,一无是处。这声叹息让四个人的心拔凉拔凉的,但王瑞竟然有些轻松了。既然所有学科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自己终于不用纠结从哪里开始找了。“但是你说大概知道程凡——就是我们不见了的那个哥们儿去哪里了?”李勇赔笑说,“我有点没听明白,他是去哪里了呢?”老人看着四人,发觉大家眼中都很茫然,“你们没有一个人想到吗?”四个人都摇头。老人叹息着往沙发上一躺,“你们想想吧,我原来在的地方,那里托洛茨基打败了斯大林。我碰到了那个东西之后,我在的地方变成了斯大林打败了托洛茨基。那么,在原来那个托洛茨基打败了斯大林的地方,我人呢?”王瑞恍然大悟,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但是其他人依然一脸茫然。“黄奶奶你的意思是,不是这个世界变了样子,而是那个世界也在,这个世界也在,你从那个世界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原来那个世界的你不见了?”“说不准,我也不敢说就是这样。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苏联不是苏修的地方,那里的顾大姐、老米他们又遇到了什么。我一直也想不出来。今天听说了你们同学的事情,我想他们遇到的可能就跟你们差不多了。”“不见了就是不见了,那为什么所有证据都变了呢?那些照片、学校花名册呢?还有程叔叔……”李勇问,“是谁把这些东西都改了的呢?”“不知道。”老人的声音很轻。“那谁知道呢?”刘子琦问,“还有我这个手……”听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马上又炸了锅。他们一直沉浸在老人的回忆里,差点忘了自身的古怪,“对啊!还有我们这些奇怪的……”该叫超能力吗?还是该叫毛病?“我一直觉得,有一个人应该知道。”老人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设法打听他的音讯。”“谁?!”几个人马上急切起来。“老米,米诺舍维奇,那个苏联专家。我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为什么当时那个奇怪的闪电和山洞不往东边不往西边,就偏偏在他画的那个‘重点区域’里?我当时以为他那样安排劳动只是重男轻女,但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完全想岔了。他知道那边可能出问题,怕我们出事,这虽然也是重男轻女大男子主义,但是……老米很有可能是知道些什么的。”“但那个苏联专家不是不在了吗?”薛晶问,“就跟程凡一样,消失了啊。”“不一样。”老人摇头,“没有一个叫米诺舍维奇的苏联专家来帮助404厂建设,但不一定没有一个叫米诺舍维奇的苏联专家。他可能一直在苏联,当然现在苏联没了,那就有可能在俄罗斯,甚至在前苏联分出来的哪个国家里。在我以前的那个地方,他肯定是因为懂些什么,才会被派来这里。那在那个地方的老米他也应该懂,只要我能联系到他,把当时的事情写信告诉他,老米或许就能给我……给我们解释。”老人说得有点乱,但是大家都听懂了,“唉,可惜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找那个老米……怎么也打听不到。”直肠子的李勇叹道:“唉,说来说去,我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啊。”给了希望,又马上打得粉碎,大家都显得很沮丧。王瑞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个日本人是怎么回事儿?你说之前有个什么日本人……”“日本人?哦,那个三菱的。没什么。”老人笑叹道,“大概是我搞错了,有点敏感了。也没什么。前两天一个日本人,说是三菱的,来我们厂出差,跟404谈合作。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手艺好,一定要来找我铰头发。铰头发聊天的时候他说了一大堆,说自己是历史爱好者,夸这个厂简直是个人类的奇迹,又问我是不是第一批来的,有没有参加过当年的建设,当年是不是很辛苦,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反正乱七八糟问了很多。我当时没说什么,今天我们说的这些话,也不是能随便给人说的。铰完头他塞给我一百,还非不让我找钱给他。“当时我也没觉得什么,事后就总觉得有点古怪,好久没人问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知道点儿的不好意思提,不知道的也就不知道了。何况又是日本人,你知道我们东北人,对日本人不是很那啥。本来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但只隔了一天,你们又来了。”“可是,”王瑞摸着自己的头发,“我们下午也没说什么啊。黄奶奶你是怎么发觉不对的呢?”“其实也没什么。是不是来铰头的,我干了几十年,不至于看不出来。再说了,莫名其妙有人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掉了身份证,我明明没掉,偏偏有孩子说捡到我的身份证,所以我就有点起疑。“最主要的是,今天下午一看到你们四个,我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那种全身发毛的感觉就跟三十几年前那天晚上一样。我就知道哪里不对。然后就想到那个日本人,不过现在看来大概是想岔了。”“哦,这样啊。”王瑞本以为这里面另有猫腻,听老人一说,也觉得多半是她疑心太重。黄奶奶翻着膝头的箱子,看着信封上的日期,抚摸着那些泛黄发脆的纸,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啦,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们了。奶奶劝你们一句,你们听吗?”四个孩子纷纷点头。“把这事儿忘了吧,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好好上你们的学去。”李勇心直口快,老人话还没说完他就叫道:“怎么可能?!”老人只微微抬头瞥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向窗外,手依然拨弄着箱子中的纸片。“三十多年,我花了三十多年想要搞清楚那东西是什么,那是怎么回事儿,想要证明我没疯,想要……想要回去……三十多年前我才二十七岁啊,现在呢?”她慢慢举起自己的手,望着枯瘦苍老的手指,然后猛地抓起箱子里的纸片,“我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都用在这些东西上,可找到什么了?什么也没找到。白白浪费了三十年。“今天看到你们,你们这些娃娃,我就想起我那时候。”老人说着,从茶几上绰起一把细长的剪刀,她是理发师,屋里各种长短大小的剪刀多得是,对着一沓信件就咔嚓咔嚓地剪了下去。薛晶立刻就要制止,“黄奶奶您干什么?别剪啊!”“别像我这样,”身为理发师,剪刀在她手里犹如活物,转眼框里便是一堆黄白的纸屑,许多碎成了渣,“不要浪费几十年时间,什么也没做,就只留下一堆废纸。不要让别人提起你们的时候说:那个澡堂理发室的疯婆子。把这些事情都忘了,当它没发生,好好上学,以后上班,好好过日子。”这话里沉重的含义孩子们只能听懂皮毛,王瑞说:“可是,可是……”“你们不懂!”老人声量突然放大,见自己失态,马上又压低声音,“好吧,我问你们,为什么你们一个同学失踪了,你们不去找家长,不去找老师,不去报警,反而偷偷摸摸找我一老太太呢?”“我们给老师和家长都说过了,他们不相信啊。”李勇说。王瑞一惊,“你什么时候给家长说的?”李勇耸了耸肩,薛晶汗颜道:“那个,我其实也说了……”“看吧,你们还没明白吗?不会有人相信你们的。没送你们去疯人院,算是你们运气好。不会有人帮你的,老师、家长、警察都不会管,因为不论是他们的记忆里,还是所有的证据里,都没有你们说的那个人。靠你们自己,几个孩子,初中都还没毕业,怎么可能把事情弄清楚呢?三十多年啊……你们还上学吗?你们想变得跟我一样吗?退都退休了,还整天疑神疑鬼的。来个大方点的日本人,给点小费,就觉得肯定跟那个事情有关。到最后,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个事情,你们还做别的事情吗?还做正事儿吗?你们这几天好好上过课吗?”四个人都没说话。“听奶奶的话,把这事儿忘了。”转眼那藤箱里已经只剩一堆碎纸屑了,孩子们虽然没说话,但眼里却是满满的不服,正如她当年不服老米的安排一样。老人叹了口气,“你们真想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真想把你们那个同学找回来,就更应该把这事儿先放下。好好学习,上了大学,考研究生,读博士学位,读博士后,变成专家。到那时不用去写信求别人,你们自己就是专家教授,然后再来想办法。”谁都没搭腔,尤其是刘子琦,整个人甚至悄悄往后缩了缩,生怕有人突然想起他来。过了好一会儿,薛晶才开口:“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啊?我们才初二,读到博士至少要十年吧?到时候我们去哪里找程凡呢?他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十年说少了,初中还有一年半,高中三年,本科四年,硕士最快三年,博士最快两年。最快也是十三年以上,也就是这些孩子年纪的一倍。要十四不到的孩子想象自己十三年以后的事情,比记起自己一岁前做过什么还难。王瑞想起自己看到的鬼影、刘子琦的左手,还有薛晶的一打五,“而且不光是程凡啊,我们几个也受了影响……对啊!我们受的影响就是证据,我们可以用这个去找大人……”王瑞突然兴奋起来,自己居然忽略了这点。别的不说,光刘子琦的穿墙手,就足够震撼了。“没用的。用不了多久,你们身上这些特异功能就会消失的。”“你怎么知道?”薛晶问。黄奶奶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地说:“他们看到了又怎么样呢?这些年看到的特异功能、气功大师,这个感应、那个场还少了吗?他们今天会被你们说服,明天呢?你们身上这些会消失的,等到那天,他们又会觉得,哦,又跟那些气功大师和特异功能小孩一样,是被骗了。你们不是疯子就是骗子……”“不至于吧……”薛晶乐观地说,“那些是假的,我们是真的啊。是吧,是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小伙伴,可只有李勇点头,王瑞和刘子琦都没接茬。王瑞明白过来,老人在三十多年前事情刚发生的时候,一定也有某种能力,说不定就跟刘子琦差不多,否则也不会先前一见到刘子琦的能力就差点晕过去。那她说很快会消失,自然是经验之谈,不会有假。那自己很快就不用担心见到鬼影什么的了。“相信奶奶的话了吧?好好上学,忘了这事儿吧。至少是暂时忘了这事儿,不要落得跟我一个下场。到时候像我现在一样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当时还比你们大十多岁呢,而且我花了三十年时间,也没什么结果。记住奶奶的教训吧。回去吧,当什么也没发生。”黄奶奶的话像一盆冷水把几个人浇得冰凉,只有刘子琦心慌意乱,他想开口说话,却又不敢。自己知道的事情如果说出来,这群认识还不到一周的朋友会说什么,会怎么想呢?昨天大家大吵的那一架,很大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对自己的怀疑吗?何况就算说出来,他们几个就能找回程凡吗?“我们走吧。”王瑞终于决定告辞。四个孩子纷纷站了起来。“你们相信奶奶说的话。”黄奶奶再一次嘱咐,“都忘了吧。我也把这些都忘了,算是了结了。”他们悻悻地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李勇突然站住了,薛晶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他身上。“等一下,有什么忘了。”李勇说。大家都看着他,“什么?什么忘了?”“我……想不起来,但是挺重要的。”他一直觉得好像忘了什么。最开始他也没多想,平时里哥儿几个总有谁会提起来,但直到要离开竟然也没人提起。是什么呢?思考不是他的强项,而且越是想得少,就越不习惯动脑子。大家看着他,他有些着急,越急越想不起来。“你不觉得有什么忘了吗?”他问王瑞。王瑞摇了摇头。李勇闭上眼睛,脑子里好像有个白色的屏障,阻止他去说出那个快到嘴边的重要问题。“就是之前黄奶奶说自己干活儿的时候,有个什么我想问来着,错过了就不记得了,只记得挺重要。”被他这么一提醒,王瑞突然反应了过来:“对了!那个‘重要区域’!当年挖山的时候,黄奶奶你出事的那个重要区域,是在现在的什么地方?”李勇闻声一拍大腿,“啊!对,就是这个!”“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黄奶奶说,“就是现在的十二层大楼,那时准备给404厂修总部嘛,所以叫‘重要区域’。后来我去过好多回,什么也没有发现。”最后一点火星也扑灭了。“黄奶奶再见。”他们与老人告辞。老人再次苦口婆心地叮嘱:“记住我说的话。”三个孩子都转了身,只有刘子琦还定在那里。十二层大楼,他爸爸上班的十二层大楼。想了想,刘子琦忍不住说了一句:“阿婆,如果我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会来告诉你的。”黄奶奶还想说什么,他们已经跑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