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出了意外,“异客”周围就封闭了起来。谁也说不清那天的实验结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只知道,“异客”的不动之动,彻底击穿了科学赖以成立的因果律。现在, 小楼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不光唐援朝,好些工作人员都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五八事件、诡异的实验结果,他们盯着之前的实验数据和录像想要找出一个解释,将这一切彻底搞清楚。小楼本来就不是开放空间,又不能开窗透气,全靠中央换气通风系统。烟大了,味道就散不出去,甚至还有来自别的房间的逆流。其他人心里憋闷就抽烟,可不抽烟的刘佩连气都喘不上来。刘佩忍不住的时候就会离开小楼,到外面去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404厂总部大楼的背面有一片雅致的小树林,可以坐在里面喘口气,呼吸一下带着青草味的风。只是,每当刘佩走过长长的过道刷卡出门时,他都会回忆起从实验室往外逃的感觉,那种全身发凉的寒意,想起显示器上疯狂跳动的数字。3.1415926……π,刘佩只能记住小数点后这么几位。中国人对这个数字有些神秘的迷恋,之前刘子琦在上海读书时还参加过背π的比赛,为了帮大家背住这个值,还有人发明了一首打油诗:山巅一寺一壶酒(3.14159),尔乐苦煞吾(26535),把酒吃(897),酒杀尔(932),杀不死(384),遛尔遛死(6264),扇扇刮(338),扇耳吃酒(3279)。刘佩完全不理解死记硬背一个无理数的意义是什么,对学生能有什么帮助。有一次,刘子琦正兴奋地表演背诵π,他越听越皱眉头,最后忍不住打断儿子:“五毛钱买本常数表就查到的东西,背它干吗?有这精力,还不如多背两首李白的诗。”但刘佩知道π代表着什么。π,圆周率,圆的周长与它直径的比例,一个无理数。这是数学上的定义。圆是平面空间中与定点(圆心)距离等于定长(半径)的所有点组成的封闭曲线。这个封闭曲线的长度,也就是圆的周长。所以,决定π的不是几何逻辑,而是空间结构。空间结构是什么样的,决定了与圆心固定距离的点组成的封闭曲线的实际具体长度,就像是气球的充气程度决定了气球表面上两个点之间的长度。π是一个描述我们所在宇宙结构的数学常数,它的名字是数学常数,但却是一个物理世界的结构常量。π是一个超越数,理论上任何有限数值都会潜藏在这个无限不循环数之内,它以有限的方式蕴藏了无限的信息。实验室用π作为钢铁大门开关的核对子,这潜藏着一个可怕的隐忧。如果那个设备不是因为故障出了问题的话,那设计这道门的人所担心的事情可能正在发生。穿透这个世界的因果律,动摇我们这个世界的结构常量,虽然二者还没真正影响到这个世界,但却暗示它所拥有的可怕能力。树林里透着微风,四川的阳光稀少,刘佩看向黯淡灰蓝的晴空,斑驳的光透过细长的竹叶织下一片萧瑟的寒意。他意识到,穿透这个世界的因果律和动摇我们这个世界的结构常量或许是一体两面的。你必须超越这个世界,站在这个世界之外,才可能穿透这个世界的基本逻辑。这意味着什么呢?刘佩已经搞不清自己连续工作多长时间了,有多久没睡觉了。脑子里晕晕乎乎,吹了一阵风反而头痛起来。他摇摇头,想回小楼办公室去。路过电梯间时,里面闹哄哄的,多半是楼上某位领导的熊孩子。刘佩头脑昏沉地穿过长廊,刷卡从隐蔽门走回小楼,这时正看到一群人围在桌前大声争吵着什么。“不行,不管这是什么意思,都不行!”唐工高声叫道。“只需要几秒时间!不需要接触它,只需要射线……”说话的人叫高尚坤,是做“异客”辐射领域研究的。唐工斩钉截铁地说:“现在绝对不行!我知道你觉得这个发现很重要……”“我觉得很重要?这光是我觉得的事儿?我……”高尚坤竟比自己强硬得多,眼看就要以下犯上打起来,刘佩在哪儿也没见过这样的争执,忙走上前去问:“什么情况?怎么啦?”高尚坤转头看向他,脸色骤变,燃起一股邪火来,“原来是刘专家!你的实验做得好啊,整个实验室都给搞封闭了。现在我们的正经事不让做,你说怎么办?”怎么还扯上自己了呢?刘佩正一脸茫然,对方一把从唐援朝手上抢过几张纸,甩在他脸上,“现在不准我近距辐射采样,你来告诉我怎么办!”“高尚坤!”唐援朝叫道,“够了!”刘佩不明所以,也顾不得两眼喷火、恨不得吃了自己的高尚坤,他抓起在空中乱飞的纸张看了起来。这是一份β射线数据分析报告,射线源是“异客”。从发现“异客”开始,它就一直持续稳定地在释放β射线,所以从最开始他们就一直在做“异客”的β射线分析。β射线,也就是高能自由电子束,通常来自不稳定放射性元素的衰变,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辐射,穿透力很一般,对生物的伤害也不强,一张薄纸就能挡住。刘佩一目十行地看着报告,可半天也没找到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高尚坤同志激动成这样,恨不得要吃了自己。高尚坤见他半天找不到重点,轻蔑又焦急地吼道:“看电子量!看我们从‘异客’阴极射线分离出来的高能电子的基本电荷电量!”刘佩翻到了一堆电荷电量分离实验的数据,有张表里显示着一大堆受辐射浮尘微粒电荷电量的数据:以此计算,来自该射线源的电荷最小公约数为-0.611×10-19库仑。-0.611×10-19上有一个大大的红圈,旁边还潦草地写着“基本电荷电量?”字样 。“我不懂。”刘佩很干脆地回答,“什么意思?”高尚坤气得破口大骂:“白痴!”他连哼哼了几口气,大约是平静了一点,“一个电子的带电量是多少?基本电荷电量是多少?”电子是自然界的最少带电基本单位,世间所有电量都是电子电量的整数倍,所以电子的带电量也被称为电荷电量。刘佩并不生气,平静地回答:“e啊。”电荷电量作为一个基本单位标称为e。“废话!e的数值是多少?”“这我怎么记得?”刘佩看着报告,开始隐隐明白什么情况了,“你是说……”高尚坤并不接他的话,自顾自恨恨地叫道:“e,电子电量,也就是电荷电量,也就是我们世界最小基本电量,是-1.602 × 10-19库仑!”刘佩盯着报告上那个“-0.611×10-19库仑”的值。比电荷电量小?怎么可能?高尚坤继续恶狠狠地叫着:“原子理论认为基本电荷不可再分,但夸克理论认为一个带电强子是由带电的下型夸克和上型夸克组成。其中,下型夸克的电量是三分之一的基本负电荷,上型夸克的电量是三分之二的基本正电荷。这是我们所有微观物理模型里唯一比基本电荷更小的电荷数据。你用小学数学算一下,报告上这个值是我们基本电荷值的三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二吗?”顾不得高尚坤的愤怒和粗口,刘佩看了一眼这个数据。不是基本电荷的值,不是基本电荷值的三分之一,也不是三分之二。报告上的值:-0.611×10-19正常基本电荷值:-1.602×10-19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比例关系,而且要比基本电荷值e小很多。不管是夸克模型还是弦论,都不支持这种带电量跟基本电荷数不零不整的物质的存在。这就像一台黑白显示器上无论如何也不该显出一个彩色的鹦鹉一样。这个宇宙中,不该存在任何一个这种带电量数据的基本粒子,至少在现有的物理学体系里是不应该存在的。“我必须进去重新测一遍!”高尚坤对着唐援朝大叫。“不行!”唐援朝断然回绝,“我不是科盲,不用你给我科普这项数据的重要性。实验室关闭了,任何人不得进出,不得接触‘异客’,这是死命令,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改变!”“我不怕死!”高尚坤朗声道,“就算进去了出不来也无所谓,我必须把这个数据拿到手!唐工!给我一次机会!你连他都给了机会!”他指的自然是刘佩。一向菩萨脾气的唐工也火了,“我才不管你小子死不死!你以为真出了事儿是你一个人吗?说不定是这座山,整个镇。你也明白这个数据是什么意思,真出了事说不定是整个地球一起!”他们对吼着,刘佩顿时热血上涌,突然间,他感觉除了自己脑血管突突的跳动声,什么都听不见了。超越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另一种东西。他记起了那个当大家逃离时被蓝色激波照亮的封闭房间。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异客”后面一个硕大无朋的结构被照亮,一直伸出实验室的墙壁,飘忽地穿透坚实的钢板,耐热绝缘工程树脂的夹层,深入岩壁之内。那景象只在脑海中存在了须臾,随即就被逃亡的慌乱所淹没。那不可能是真的,应该只是自己吓呆后出现的幻觉。但如果“异客”的物质结构跟我们的物质的底层结构就不同呢?如果它的电磁力基本数值框架就不一样呢?他惊恐地意识到:也许关闭实验室并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这个报告是真的,那现有物质构成的牢笼根本关不住它。疲惫,头晕,缺氧,血压骤升。刘佩像根棍子一样直愣愣地朝前栽倒过去。不对,不光是物质牢笼。是因果的牢笼。如果它在我们宇宙的因果之外,我们不仅关不住它,我们甚至无法知道它到底在做什么。这些想法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刘佩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