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混沌边缘的安全区域里,单体生命在慢慢地共生,但没有明显的模式。——伊恩·马尔科姆变种形式天色将晚。直升机正沿着密密的丛林和海滩的交界线,贴近海岸做低空飞行。十分钟前,它从最后一个渔村上方掠过,现在下面只有无法穿越的哥斯达黎加丛林、红树沼泽和连绵不断、荒无人烟的沙石。坐在驾驶员身边的马蒂·吉提雷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海岸线。这个地区连条路也没有,至少他一条也没看见。吉提雷兹是个少言寡语的美国人。他今年三十六岁,蓄着胡须。作为野外生物学家,他已经在哥斯达黎加生活了八年。他最初是来研究热带雨林中犀鸟物种形成问题的,可是后来却成了北部国家公园——卡拉拉生物自然保护区的顾问,他按下机内通话按钮问驾驶员:“还有多远?”“还有五分钟,吉提雷兹先生。”吉提雷兹转过身说:“用不了多久了。”坐在直升机后排座位的那个高个子没有回答,别人跟他讲话,他甚至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是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手托着腮,双眉紧锁,望着窗外。理查德·莱文穿着晒得褪了色的野外卡其工作服,头上那顶澳大利亚软边帽向下拉得很低,脖子上挂着一副饱经风霜的双筒望远镜。尽管他这一身行头有点不登大雅之堂,可是他身上却透出一个学者那种专心致志的风度。在他向窗外看的时候,他的金丝眼镜的后面是清晰的面部轮廓和紧张而严肃的表情。“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叫罗加斯。”“我们已经到了最南边了?”“是的。离巴拿马边境只有五十英里左右。”莱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丛林。“我看不见有道路嘛,”他说道,“那东西是怎么发现的?”“是两个野营的人。”吉提雷兹答道,“他们是乘船来的,从这儿的沙滩上的岸。”“是什么时候的事?”“昨天。他们一看到那个东西,就拼命地往回跑。”莱文点点头。他那双细长的手臂弯曲着,双手托住下巴,活像个螳螂。螳螂是他在研究生院时的绰号:一来是由于他的外表;二来是因为,如果谁跟他的意见不一致,他就恨不得一口把人家的脑袋咬下来。吉提雷兹问道:“以前来过哥斯达黎加吗?”“没有。第一次。”莱文答道。接着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似乎不想谈一些无聊的小事。吉提雷兹笑了笑。经过这么多年,莱文还是禀性难移。在科学上,他依然是个才华横溢但不讨人喜欢的人。他俩曾在耶鲁大学一起攻读研究生,后来莱文退出了博士进修,拿了个比较动物学的学位。莱文说,现在这种野外研究也许对吉提雷兹很有吸引力,但他却对此毫无兴趣。他以其特有的自命不凡的态度把吉提雷兹的工作说成是“从世界各地采集鹦鹉粪便”。事实上,才华横溢、一丝不苟的莱文是被过去、被那个业已不复存在的世界深深地吸引着。他对那个世界进行了孜孜不倦的精细研究。他的脑子好是出了名的,他的骄傲自大、伶牙俐齿也是出了名的,他毫不掩饰自己在指出同事错误之后所流露出的得意神情。有个同事曾经这样说过他:“对于所争论的问题,莱文从来不会忘记——而且也不会让你忘记。”野外研究工作者们不喜欢莱文,而他对他们也没有好感。他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对动物的生活了如指掌,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博物馆的藏品,对物种进行重新分类,对展出的动物骨骼进行重新安排。他不喜欢风尘仆仆、处处不便的野外生活。如果让他自己选择,他是绝不会离开博物馆的。但他生活在古生物学有众多发现的伟大年代,这仿佛是命中注定。在过去二十年中所发现的恐龙化石种类比以前翻了一番,现在,每七周就能发现一个新物种。莱文在世界上享有盛名,他也因此要不停地在世界各地奔波,到处考察新的发现,向科研工作者发表他的专家见解,而那些研究人员尽管很厌烦他,但又不得不承认他们需要听听他的见解。“你从哪儿回来的?”吉提雷兹问道。“蒙古。”莱文答道,“我去了戈壁滩上的火焰岩,离乌兰巴托三小时的路程。”“哦?他们发现了什么?”“约翰·罗克斯顿收获不小。他发现了一具不完整的骨骼化石,他认为那可能是迅猛龙的新种,叫我去鉴定一下。”“后来呢?”莱文耸耸肩:“罗克斯顿对解剖学一窍不通。他是个热情的筹款者。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什么,也只能是一筹莫展。”“你跟他实话实说了?”“为什么不说呢?实事求是嘛。”“那具化石呢?”“根本不是什么迅猛龙。”莱文说道,“跖骨就不对头,耻骨太靠近腹部,坐骨上没有适当的孔盖,长骨太轻。至于头骨……”他转动了一下眼睛,“上颚骨太厚,眼眶靠嘴太近,龙骨末端太小——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几乎没有锋利的前爪。就这么个情况。不知道罗克斯顿是怎么想的。我怀疑他实际找到的是伤齿龙,当然我还没有下肯定的结论。”“伤齿龙?”吉提雷兹问道。“三叠纪的一种小食肉动物——从脚到髀臼有两米,其实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兽脚类恐龙。罗克斯顿的发现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感兴趣的东西。当然有一个细节比较奇怪。他发现的化石含有表皮层中的东西——恐龙皮肤上的花纹印痕。这本身并不罕见。迄今为止所发现的保存完好的皮肤花纹印痕也许有十多个,但主要是在鸭嘴龙的皮肤上,像这样的以前还没有过,因为很明显,这个动物的皮肤具有一些明显特征,是我以前在恐龙身上没有见过的……”“先生们。”驾驶员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前面要到胡安·费尔南德斯湾了。”“先在它的上方盘旋一下好不好?”莱文问道。莱文向窗外望去,面部表情再度紧张起来,忘了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此刻他们正在丛林上空飞行。这片向丘陵延伸的丛林连绵不断,一望无际。直升机开始带坡度转弯,在海滩上方盘旋。“就在那儿。”吉提雷兹指着窗外说。在下午的阳光照射下,这片空无一人的海滩就像一弯明净皎洁的月牙。他们看见海滩南边的沙石中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从空中看,它像块岩石,或者像一大团海草。它的直径大约有五英尺,但没有特定的形状。它的四周有很多脚印。“谁来过这儿?”莱文叹了口气问道。“今天早些时候公共卫生部门的官员来过。”“他们干了些什么?”他问,“他们碰它没有?或者以其他方式动过它没有?”“我说不上来。”吉提雷兹说道。“公共卫生部门。”莱文重复了一遍,而后摇了摇头,“他们懂什么?马蒂呀,你根本不该让他们靠近它。”“哎呀,”吉提雷兹说道,“这个国家又不归我管。我只能尽力而为。他们当时甚至想在你来之前就把它毁掉。我至少说服他们在你来之前先别动它。当然,我不知道他们会等多久。”“那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莱文说着按下麦克风的按钮,“我们还盘旋什么?天色越来越暗了。在海滩上降落吧。我想亲眼看看这个东西。”理查德·莱文朝沙滩上那团黑色的东西跑去,挂在他脖子上的望远镜不断在他的胸前摆动。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他已经闻到一股腐臭气。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了初步印象。那死尸有一半埋在沙里,上面密密麻麻叮了一层苍蝇。它的皮肤像充了气似的肿胀起来,这就增加了鉴别的难度。他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收住脚步,取出照相机。这时,直升机驾驶员立刻跑上来,把他的照相机向下一按:“不许拍照!”“什么?”“对不起,先生。这儿不许拍照。”“究竟为什么呢?”莱文问道。他转身看着吉提雷兹,这时吉提雷兹正从沙滩上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跑来。“马蒂,为什么不能拍照?这可能是一个重要……”“不许拍照。”驾驶员又说了-遍,然后一把从莱文手中夺过照相机。“马蒂,这简直是疯了。”“你就去做你的检查吧。”吉提雷兹说道。接着他用西班牙语对驾驶员进行解释,但驾驶员回答时显得很厉害,气呼呼的,还不时挥动着双手。莱文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然后转过身。真他妈的,他心想。他们可能会无休止地争下去。他赶紧朝前走,并开始用嘴呼吸。他越走越感到臭味难闻。虽然这具尸体很大,可是他却没有看见鸟类、鼠类或其它以腐尸为食的动物来吃它。只有苍蝇——密密麻麻的苍蝇爬满了它的全身,所以他连它的轮廓也无法看清楚。即使如此,这个动物看上去也不算小。如果不是肿胀,它的大小几乎相当于一头牛或者一匹马。那干燥的皮肤经太阳一晒已经开裂,向上翘起,露出了油汪汪的淡黄色皮下脂肪层。太臭了!莱文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又硬着头皮朝前走,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具尸体。虽然它的大小像头牛,但显然不是哺乳动物。它的皮上没有毛。皮肤原先似乎呈绿色,上面有一道道暗条花纹,表皮上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多边形结节。这种形状使人想起蜥蜴的皮肤。在它身上的不同部位,这种结节大小不同,腹部的显得大些,但却不太明显。在颈部、肩部和臀部有明显的皮肤折皱——这些又很像蜥蜴。这具尸体毕竟很大。莱文估计它原来的体重大概有100千克,约合220磅。除了印度尼西亚的科摩多巨蜥之外,世界上还没有这么大的蜥蜴。科摩多巨蜥是一种身长九英尺的食肉巨蜥,大小像鳄鱼,能吞下羊和猪,有时也吃人。可是在美洲还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种巨蜥。当然,可以认为这是一种鬣蜥科动物,这种动物南美洲到处都有,而且海生鬣蜥能长得很大。即便如此,这只动物也可以算大家伙了。莱文绕着它慢慢地走到它的头前面。不,他觉得这不是蜥蜴。它横卧着,左侧肋骨向上。它的身体有一半埋在沙子里,背部由脊柱生成的刺状突起露在沙子外面的只有几英寸。它那长长的脖子弯曲着,脑袋被压在身躯下面,像一只把头埋在翅膀下面的鸭子。他看见一条前肢,它显得弱小无力。另一侧的前肢被沙埋住。他想把它挖出来看看,但还是觉得要先拍一些照片然后再去动它。其实,莱文越仔细观察这具尸体,越觉得应当很好地对它进行研究,因为有一点非常清楚——这是一种罕见的、也许目前还不为人所知的动物。莱文很激动,同时也很谨慎。他开始认识到这一发现的重要性,如果真的如此,那么现在要做的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留下记录。海滩上,吉提雷兹还在大声跟驾驶员进行交涉。可是对方很固执,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这些官僚们,莱文想想都感到十分恼火。他为什么不能拍照?这不会伤害任何东西。把这个动物的变化情况记录下来是至关重要的。他听见了沉闷的笃笃声,抬起头来,另一架直升机在海滩上方盘旋,它的黑色阴影在沙滩上掠过。这架直升机白得像救护车,机身侧面有一些红字。不过在落日的余晖中,他看不清上面是些什么字。他转身对着那具动物尸体。这回他注意到了,它的后腿肌内很发达,与前肢截然不同,看来它是靠强有力的后腿保持平衡直立行走的。虽然现在已经知道有不少可以直立的蜥蜴,但是都没有这么大。他观察着这具死尸的形状,越看越觉得它不是蜥蜴。他见天色渐晚,还有大量工作要做,于是加快了速度。对于任何一个物种,都要弄清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第一,它是什么动物?第二,它为什么会死亡?他站在它的大腿旁边,看见它的体表已经裂开,这无疑是被皮下胀起的气所撑破的。他仔细看了看,发现裂开的地方是个很大的口子。它沿股胫裂开,看样子很深,露出了红红的肉和白白的骨头。他不顾刺鼻的臭味以及在伤口外露的肌体组织上蠕动的白色蛆虫,因为他意识到……“对这一切我感到遗憾。”吉提雷兹走到莱文面前说,“那个驾驶员死活不答应。”驾驶员紧张地跟在吉提雷兹后面,然后站到他身边,仔细地观察着。“马蒂,”莱文说道,“我真的必须拍几张照片。”“恐怕不行了。”吉提雷兹说罢耸了耸肩。“这很重要,马蒂。”“很遗憾。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那架白色直升机在海滩那边徐徐降落,它的隆隆声渐渐消失,一批身穿制服的人开始走下飞机。“马蒂,你觉得这是什么动物?”“这个嘛,我只能瞎猜猜了。”吉提雷兹说道,“从它的块头来看,我觉得这是一种以前尚未发现过的鬣蜥,它非常大,这就不用说了,而且显然不是哥斯达黎加本地的。我猜想,它来自加拉帕戈斯群岛,或者……”“不,马蒂,”莱文说道,“它不是鬣蜥。”“你先听我说。”吉提雷兹说着看了驾驶员一眼,“我认为有必要告诉你,在这一地区曾出现过好几种我们不认识的蜥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与砍伐热带雨林有关,或者有什么其他原因。新的物种不断出现。几年前我就开始注意到一些无法识别的……”“马蒂,这东西不是蜥蜴。”吉提雷兹眨了眨眼:“你说什么?当然是蜥蜴嘛。”“我认为不是。”莱文说道。“也许你是看它块头大,随便说说的吧。”吉提雷兹说道,“实际上,在哥斯达黎加,我们偶尔也碰到这类变异物种……”“马蒂,”莱文冷冷地说,“我这个人从来不信口胡言。”“这个嘛,当然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跟你说吧,这不是蜥蜴。”莱文说道。“对不起,”吉提雷兹摇摇头说,“我不能同意。”从那架白色直升机上下来的那些人集中在一起,个个都戴着白色大口罩。“我没有要你同意。”莱文说着又转身对着那具尸体,“要想作出判断很简单。只要把它的头解剖一下,或者四肢,比方说这个大腿,我认为……”莱文没有继续往下说。他屈身向前,靠它更近了。他仔细地看了看大腿的后面。“怎么回事?”吉提雷兹问道。“把你的刀给我。”“怎么啦?”吉提雷兹问道。“给我就是了。”吉提雷兹从口袋里摸出小刀,把刀柄递到莱文伸开的手上。莱文两眼紧盯着那具尸体。“我想你会发现这很有意思。”“什么?““沿着臀部这条线。有一个……”突然,他们听见从海滩那边传来的叫喊声,抬头一看,只见从那架直升机上下来的人正从海滩方向朝他们跑来。他们的背上背着钢瓶,边跑边用西班牙语喊叫着。“他们在说什么?莱文皱起眉头问道。吉提雷兹叹了口气说:“他们要我们回去。”“告诉他们我们正忙着呢。”莱文说着又弯下身去。可是那些人还在不断地叫喊。突然,他们听见一阵呼啦啦的响声。莱文抬起头。暮色中他看见火焰喷射器已经点火,红色的火焰喷涌而出。他绕过尸体朝那些人跑去,同时大声喊道:“不,不行啊!”可是那些人根本不理他。他喊道:“不行,这是件无价之……”为首的那个穿制服的人一把抓住莱文,把他重重地摔倒在沙滩上。“你他妈的想干什么?”莱文吼叫着从地上爬起来。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已经来不及了,第一批喷出的火焰已经烧到那尸体身上,它的皮被烧焦,尸体上散发出的甲烷气噗的一声被引燃,产生蓝色的火苗,接着滚滚的浓烟冲天而起。“住手!快住手!”莱文转身对着吉提雷兹喊道,“快让他们停下来!”可是吉提雷兹却纹丝不动,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具尸体。在熊熊的烈焰中,那动物的躯干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脂肪烧得吱吱响。皮烧完之后便露出那已经烧焦的扁平肋骨组成的骨架。接着,它的躯干翻向另一侧,着了火的脖子突然竖了起来。由于皮肤被烧得缩起来,那脖子仿佛在不停地晃动。火光之中,莱文看见一个又长又尖的拱嘴和两排食肉动物的锋利牙齿。还有那凹陷的眼窝。这个家伙此刻活像中世纪一条在烈焰中升腾的龙。圣何塞莱文坐在圣何塞机场酒吧的一张小桌子前,不紧不慢地喝着啤酒,等候飞往美国的班机。吉提雷兹坐在他身旁一声不吭。这种令人尴尬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好几分钟。吉提雷兹两眼看着莱文放在脚边的背包发愣,那是一只特制的墨绿色戈尔特斯面料的背包,最外面有不少专门用来放电子仪表的口袋。“这包真不错。”吉提雷兹打破沉寂,“从哪儿弄来的?很像索恩式包。”莱文呷了一口啤酒:“是的。”“真不错。”吉提雷兹看着它说道,“最上面那只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卫星电话?还是全球定位系统?伙计,他们下次还会进行刁难的,太狡猾了,肯定费了你……”“马蒂,”莱文怒气冲冲地说,“少废话,你是告诉我,还是不告诉我?”“告诉你什么?”“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理查德,你听我说,我很遗憾,如果……”“别说了,”莱文打断他的话,“马蒂,那是那个海滩上一个非常重要的物种,可是它却给毁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让这种事发生。”吉提雷兹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坐在其他桌子边上的旅客后说道:“要绝对保密,好吗?”“好。”“这是这儿的一个大问题。”“什么大问题?”“在那片海滩上经常有……呃……变异物种出现。有好几年了。”“变异物种?”莱文重复着这两个词,然后不相信地摇摇头。“那是官方对这类物种的说法,”吉提雷兹说道,“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都不愿意把什么事都说得很具体。最初出现这类物种大概是五年前的事,是在靠近-个培养大豆品种的边远农业试验站的大山里发现的。”“大豆。”莱文重复了一遍。吉提雷兹点点头:“看来这些动物很喜欢吃这儿的大豆和某些青草,可以假设它们非常需要摄入大量的氨基酸赖氨酸,不过谁也没有真正的把握。也许它们只是喜欢吃某种庄稼。”“马蒂,”莱文说道,“它们就是喜欢啤酒和脆饼也不与我相干,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很重要: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不得而知。”吉提雷兹回答说。莱文没有接他的话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其他那些动物怎么样了?”“全都被销毁了。就我所知,自那以后,有好几年没有什么发现。可是现在好像又开始了。在过去的一年当中,我们发现了四个,其中包括你今天看到的那个。”“怎么处理的?”“呃,那些变异物种都毫无例外地被焚尸灭迹了,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政府从一开始就采取一切可能的步骤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知道这种事。几年前,一批北美旅游者报告说,在一个叫努布拉的岛上有些异常现象。梅嫩德斯邀请了一批记者专门到岛上去看——可是带他们去的却是另外一个岛。这些记者当然不知就里。类似这种事。我是说,政府很重视这件事。”“为什么呢?”“他们很担心。”“担心?为什么要担心……”吉提雷兹把手一挥,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朝前挪了挪:“疾病,理查德。”“疾病?”“是的。哥斯达黎加的医疗卫生体系在世界上是数一数二的,”吉提雷兹说,“流行病学家们开始追踪一种非常讨厌的大脑炎。这种病似乎正呈上升趋势,尤其是在沿海地区。”“大脑炎?原因是什么?病毒?”吉提雷兹摇了摇头。“没有找到发病原因。”“马蒂……”“我跟你说吧,理查德,谁也不知道。它不是病毒性的,因为抗体的浓度并设有上升,白细胞的数量也没有变化。它也不是细菌性的,因为没有人培养过这种细菌。整个就是个谜。流行病学家们只知道,它所影响的似乎主要是乡村的农民,是那些跟动物打交道、跟家畜打交道的人。的确是大脑炎——让人头疼欲裂,神志不清,发高烧,说胡话。”“必死无疑?”“现在看来,它发病后持续大约三个星期,而后似乎就能够自愈。即便如此,政府也十分担心。这个国家要靠旅游业呢,理查德。谁也不愿意谈及尚且不为人知的疾病。”“这么说,他们认为大脑炎跟这些变异的动物有关?”吉提雷兹耸耸肩说:“蜥蜴能携带传播多种病毒性疾病。它们是一种已知的疾病传播媒介。所以说,这不是没有道理,也许有某种联系。”“但是你刚才还说它不是病毒性的。”“不管是什么,反正他们认为与那个有关。”莱文说道:“那就更有必要弄清这些蜥蜴是从哪儿来的嘛。他们肯定已经搜索……”“搜索?”吉提雷兹说着笑起来,“当然搜索了,他们到处搜遍了,搜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派出了几十个搜索组——我自己还带过几个呢。他们进行空中搜索,在丛林上方飞,在沿海岛屿上方飞。够兴师动众的。沿海岛屿相当多,这你知道,尤其是在西海岸。他们甚至还到那些由私人拥有的岛上去搜索过。”“有私人拥有的岛吗?”莱文问道。“有几个,三四个吧。像努布拉岛——是租给一家美国公司的,叫国际遗传技术公司,租了好几年哩。”“你刚才说那个岛他们也去搜……”“彻底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其他岛呢?”“呃,我想想看。”吉提雷兹说着扳起指头来,“东海岸的塔拉曼卡岛,岛上有个中世纪俱乐部。西海岸的索纳岛,租给了一家德国矿业公司。北边有莫拉桑岛,它的主人是个哥斯达黎加富豪,也许还有,我想不起来了。”“结果发现什么没有?”“一无所获。”吉提雷兹说道,“什么也没发现,所以他们就认为这些动物来自丛林深处,我们到目前为止也没能找到它们。”莱文嘟囔着说:“这么说,运气还不错。”“我知道,”吉提雷兹说道,“热带雨林作为藏身之地简直妙极了。搜索队即使从离一只大型动物十码远的地方走过,也发现不了它。连最先进的遥感技术也无济于事。因为它无法穿透那么多东西——云雾、树冠、低矮植被。热带雨林里,什么路也没有,几乎任何东西都能在里面藏身。不管怎么说,政府很失望。当然了,感兴趣的还不仅仅是政府。”莱文猛然抬起头:“哦?”“是啊,由于某种原因,还有不少人对这些动物也很感兴趣。”“什么样的兴趣?”莱文小心地试探着。“去年秋天,政府批准伯克利的一批植物学家在中央高地对丛林地区进行空中考察,那次考察进行了一个月,当时还出现了一些争议——航空燃料费用问题,或者诸如此类的问题。反正圣何塞的一位官员给伯克利打电话提出抱怨,伯克利方面回话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有那么一支考察队。接着,那支考察队就逃之夭夭,离开了这个国家。”“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了?”“不知道。去年冬天,两个瑞士地质学家来采集沿海气体样本。他们说,那是他们所进行的中美洲火山活动情况研究课题的一部分。沿海的岛屿都是火山岛,大部分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活动性,所以看起来这是一种合理的要求,可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地质学家’其实是为美国一家叫生物合成公司的公司服务的。呃,他们要找的是那些岛上的大型动物。”“为什么一家生物技术公司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呢?”莱文问道,“没有任何道理嘛。”“也许在你我看来是这样。”吉提雷兹说道,“可是生物合成公司是家臭名远扬的公司,他们的研究部主任是一个叫路易斯·道奇森的家伙。”“哦,我知道。”莱文说道,“几年前在智利进行狂犬恐水症疫苗试验的就是他。在试验中,他们让当地农民接触恐水症疫苗,但却没有把他们进行什么试验的事告诉那些农民。”“就是他。他还在超级市场试销一种用遗传技术培育出来的土豆,但却没有说明这些土豆的品种巳经被改变了。结果小孩子吃了之后发生轻微腹泻,有两个还住进了医院,后来那家公司只好买通乔治·巴塞尔顿,让他出来修复他们的形象。”“看来大家都用得着巴塞尔顿嘛。”莱文说道。吉提雷兹耸了耸肩:“现在向大学里的知名教授咨询也是一种时尚,这是一项交易中的一部分。巴塞尔顿是里吉斯生物教授。生物合成公司要他来帮助收拾残局,因为道奇森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物,收了他的钱为他干活的人遍布全世界。他们窃取其他公司的研究成果,通通拿来。有人说,在所有遗传技术公司中,只有生物合成公司的律师比科学家还多。”“他们为什么会对哥斯达黎加感兴趣呢?”莱文问道。吉提雷兹又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可是,理查德,对待科研的态度现在整个都变了。这一点在这儿看得非常清楚。哥斯达黎加是世界上生态环境最丰富的地方之一。它具有十二个明显不同的动植物栖息繁衍的环境,物种达五十万。地球上的物种,有五分之一在这儿都能找到。多年来,哥斯达黎加一直是生物学的研究中心。我可以这么跟你说,现在的世道变了。过去来这儿的都是具有献身精神的科学家,为的是进行科学研究。他们以极大的热忱到这里来研究吼猴、波利斯坦黄蜂,或者伞形植物什么的。这些人选这个地方,因为他们喜欢,他们是肯定发不了财的。可是现在,在生物学领域里的所有东西都具有潜在价值。谁也说不准下一次会从什么地方发现什么新药,所以制药公司就对各种科研提供资助。也许鸟蛋里面就有可以防水的蛋白质;也许蜘蛛可以产生一种抑制血液凝固的肽;也许蕨类植物含蜡的表面就含有可以止痛的药物。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它足以使人们对科研的态度发生变化。人们已不再研究大自然了,他们开始在大自然中淘金。这是一种掠夺者的心态。任何新的东西,任何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都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兴趣,因为它可能具有价值,它可能使人发大财。”吉提雷兹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接着说:“这个世界现在颠倒过来了。事实上,很多人都想了解这些变异动物说明了什么——它们是哪儿来的。”喇叭里开始广播莱文的航班登机的通知,他俩同时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吉提雷兹说道:“这些你都不会说出去的吧?我说的是你今天所看到的东西。”“实话对你说吧,”莱文说道,“我也不知道今天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有可能。”吉提雷兹笑了笑:“一路平安,理查德。”“多保重,马蒂。”离开莱文挎上背包,朝登机厅走去。他转身向吉提雷兹挥手告别,但发现他的朋友早就走到候机楼外,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莱文耸耸肩,然后转过身。前面就要过海关了,旅客们正排队等着海关人员在护照上盖章。他预订的是夜间飞往旧金山的航班,途中要在墨西哥城停留较长时间。排队的人并不多。他想也许还来得及给他的办公室打个电话,给秘书琳达留个话,说他马上就要上飞机了。他觉得最好也给马尔科姆去个电话。他四下看了看,见右边靠墙有一排标着ICT字样的电话,可是电话数量不多,而且都有人在用。他想最好还是用自己背包里的那部卫星电话,于是就把背包从肩膀上放下。也许这要……他停了一下,皱起眉头。他再次回过头看了看那面墙。在那儿打电话的一共有四个人。第一位是个金发女人,上身穿着三角背心,下身穿着短裤,打电话的时候,还不住地掂着手里抱着的那个晒得黑黢黢的孩子。靠近她的是个身穿猎装式夹克、留着胡子的男人,一边打电话一边不停地看手腕上那只劳力士金表。第三位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妇女,说的是西班牙语,她的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站在旁边一个劲地点头。最后一位是那个直升机驾驶员。此刻他已经脱下飞行服,穿着短袖衫,戴着领带。他面对墙站立,肩膀向前躬着。莱文向那边挪了挪,听见那驾驶员说的是英语。他放下背包,弯下腰去,假装在调整挎包背带,实际是在听那人说话。那人依然是背朝着他。他听见那人说道:“不,不,教授,不是那样的。不是。”接着是一阵停顿。“不,”那人又开了口,“我跟你说,不是。对不起,巴塞尔顿教授,现在还不知道,是一个岛,不过是哪一个……我们要再等等,看还有没有……不,他今晚就离开。不,我想他什么也不知道。没有拍照。没有。我明白。再见。”接着,那人快步朝机场大楼那一头的哥斯达黎加航空公司办公室走去,莱文赶紧弯下腰。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想。是一个岛,不过是哪一个……他们怎么知道那是一个岛?莱文也不得而知。他夜以继日地连续思考了许多天,想把所发现的情况联系起来。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朝前走了几步,拐了个弯,来到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取出卫星电话,接着很快拔了一个旧金山的电话号码。号码刚拔完,电话就与卫星接通。他听见响铃声,是一阵嘟嘟的声音,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说道:“请拨区号。”莱文拨了六个数字。又是一阵嘟嘟声,电子合成的声音说道:“请留下你的信息。”“我打电话是要报告一下此行的结果。”莱文说道,“地点:你地图上标着BB-17的地方,在最南端,跟我们的设想完全吻合。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准确鉴别,他们就焚尸灭迹了。我认为那是一种嗜鸟龙。你知道,这种动物是我们的单子上所没有的,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发现。”他朝四周看了看。附近没有人,谁也没有注意他。“还有,后股上有个很深的口子。这令人十分不安。”他迟疑了一下,不想说得太多,“我将送一点采集到的样本回去,要仔细研究一下,我认为还有一些人对此也很感兴趣。伊恩,反正在这儿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很新鲜。有些东西销声匿迹了一年多,现在又出来了。正在出现一些新情况,我们现在还莫名其妙。”是吗?莱文心里嘀咕着。他随即按下关闭键,关掉电话,然后把它放回背包外层的口袋。他心想,也许我们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不过还没有弄明白。他仔细朝登机口看了看。该上飞机了。帕洛阿尔托深夜两点。埃德·詹姆斯把车开进了位于卡特路的玛丽·卡伦德大饭店那个几乎空了的停车场,那辆黑色宝马车停在靠入口不远的地方。透过窗玻璃,他可以看见道奇森坐在饭店的一个小包间里,双眉紧锁,显得无精打采。道奇森这个人总是哭丧着脸。此刻他正在跟身边一个身材很魁梧的人讲话,接着又看了看表。那个身材很魁梧的人是巴塞尔顿,就是那个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教授。只要巴塞尔顿在场,詹姆斯就不感到那么紧张。道奇森能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可是难道巴塞尔顿会卷入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詹姆斯先把车子熄了火,然后扳了扳后视镜,对着镜子扣上衬衣领子,把领带向上拉拉正。他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尊容——一脸倦容、头发蓬松,还有那长了两天的胡子茬。他心想,自己怎么不会有一脸倦容呢?这会儿他妈的是深更半夜呀!道奇森总是约人在深更半夜见面,而且总他妈的在这个玛丽·卡伦德大饭店。詹姆斯从来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反正这儿的咖啡很难喝。除此而外,他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詹姆斯顺手拿起那只大牛皮纸信封,下车之后,“砰”的一声把车门带上。他朝饭店门口走去,边走边摇头。连续几个星期了,道奇森每天付给他五百美元,让他监视几个科学家。开始时,詹姆斯以为这是为了获取工业情报。可是这些科学家都跟企业界毫不沾边,他们都在大学里任职,而且研究的都是些冷门专业。比方古生物学家萨特勒,研究的是史前花粉粒。詹姆斯曾在伯克利听过她一节课,简直都快睡着了,一张张幻灯片上尽是些像棉花似的灰色小球。她还喋喋不休地大谈多糖键角以及坎帕尼亚-马斯特里赫特交界期。天哪,简直让人腻透了。他觉得付他五百块钱一天干这种事情太不值得了。他走进大门,站在灯下眨了眨眼,然后向那个小包间走去。他坐下后,朝道奇森和巴塞尔顿点点头,举起手示意女招待送杯咖啡来。道奇森瞟了他一眼说:“我没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我们开始吧。”“好。”詹姆斯说着把手放下,“好的,没问题。”他打开信封,抽出一些纸和照片,隔着桌子递给了道奇森。“艾伦·格兰特:蒙大拿大学的古生物学家。因事外出,日前在巴黎讲学,讲的是最近在恐龙问题上的新发现,看来他对霸王龙是食尸动物有新的见解,而且……”“没关系,”道奇森说道,“继续往下说。”“埃伦·萨特勒·赖曼,”詹姆斯说着把照片从桌上推过去,“植物学家,以前曾参与过格兰特的一些活动。现在跟伯克利一位物理学家结了婚,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她在大学里兼一部分课程。其余时间在家里,因为……”“继续说,继续说。”“呃,其余的人大多已经死了,唐纳德·简罗,律师,在一次出差途中死于痢疾。丹尼斯·赖德里,曾在集成电脑系统公司供职……现在也死了。约翰·哈蒙德,国际遗传技术公司的创始人……视察公司在哥斯达黎加的科研设施时死亡。当时他的孙子孙女与他生活在一起,现在孩子们到东部和他们的母亲住在一起,而且……”“有人跟他们联系吗?国际遗传技术公司的人?”“没有。他的孙子已经上大学,孙女在上大学预科学校。哈蒙德死后,国际遗传技术公司提出要根据第十一章给予他们保护,自那以后就一直在打官司。所有不动产最终都被拍卖了。这都是过去两个星期内的事。”“B场地是否也在拍卖之列?”巴塞尔顿第一次开口说话。詹姆斯一时摸不着头脑:“B场地?”“是的。有人跟你谈过B场地的事吗?”“没有。从来没听说过。指的是什么?”“如果你听见有关B场地的情况,”巴塞尔顿说道,“就向我们报告。”坐在巴塞尔顿旁边的道奇森翻了翻那些照片和数据资料,然后不耐烦地把它们推向一边,抬头看着詹姆斯问:“还有什么新情况?”“就这些,道奇森博士。”“就这些?”道奇森说道,“马尔科姆的情况呢?还有莱文,他们现在还是朋友吗?”詹姆斯看了看笔记本:“我没有把握。”巴塞尔顿皱起眉头。“没有把握?没有把握是什么意思?”“马尔科姆在圣菲研究所见到了莱文。”詹姆斯说道,“他们在那儿有过一次谈话,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马尔科姆最近没有去圣菲研究所。他正在伯克利生物系讲学,讲的是进化论数学模式。他似乎跟莱文已经没有联系了。”“两人闹翻了?”“也许吧。听说他们为莱文的探险发生了争执。”“什么探险?”道奇森欠身向前问道。“莱文一直在筹划一次探险,大概有一年左右了。他从机动野外作业系统公司订购了一些专用车辆。那是在伍德赛德的一家小企业,是一个叫杰克·索恩的人办的。索恩专门为在野外进行科考的科学家提供各种吉普车和卡车。在非洲、四川、智利科考的科学家对他的车辆推崇备至。”“马尔科姆知道这次探险吗?”“肯定知道。他偶尔还到索恩那儿去,一个月左右去一次。当然了,莱文是每天都去。这也是他为什么遭到关押的原因。”“遭到关押?”巴塞尔顿问道。“是的。”詹姆斯说着看了看笔记,“我们来看看。二月十日。莱文因在限速十五英里的地区开到一百二十码而被捕,地点就在伍德赛德中学门前。法官扣了他的法拉利,吊销了他的驾照,并罚他去干社区服务工作。主要是让他到那所学校里去给一个班的学生上课。”巴塞尔顿微微一笑:“理查德·莱文教中学。我还真想看看呢。”“他干得很认真,当然,他还到伍德赛德跟索恩在一起。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出国之前。”“他什么时候出国的?”道奇森问道。“两天之前。他去了哥斯达黎加。去的时间很短,今天一早就会回来。”“他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我想,呃,恐怕很难找到他。”“为什么?”詹姆斯有些迟疑,接着干咳了一声。“从哥斯达黎加起飞的那架班机的乘客名单上有他,可是飞机着陆后,下飞机的旅客中却没有他。我在哥斯达黎加的眼线说,飞机起飞前,他从圣何塞一家旅馆结账后离开,而且再也没有回去过。没有乘任何其他航班离开。所以说,呃,恐怕理查德·莱文是暂时失踪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道奇森靠在椅子上,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着巴塞尔顿,巴塞尔顿则不住地摇头。道奇森非常仔细地把桌上的一张张纸收拾好,竖起来在桌上垛了垛,垛成整整齐齐的一叠后放回牛皮纸信封,然后递给詹姆斯。“听我说,你这个笨蛋。”道奇森说道,“现在我只要你干一件事,很简单的事。你是不是在听我说话?”詹姆斯咽了口唾沫说:“我听着呢。”道奇森从桌子上欠过身来说道:“找到他!”伯克利马尔科姆坐在他那间凌乱的办公室里。他的助手贝弗利进来时,他从写字台上抬起头来。跟在贝弗利后面的是快递公司来的人,手里拎了只小盒子。“真不好意思打扰您。马尔科姆博士,您得在这些表上签字……是从哥斯达黎加来的样本。”马尔科姆站起身,没有拄手杖就绕着写字台走过来。最近几周他一直试图不用手杖把步子迈得稳一些。他的腿有时还隐隐作痛,但他决心甩掉手杖。就连他的理疗医生辛迪——一个总是乐呵呵的女人——看见之后都说:“马尔科姆博士,过了这么多年,你突然有了新的动力。怎么回事啊?”“哦,你知道。”马尔科姆对她说,“我总不能一辈子都依靠拐杖嘛。”其实这根本不是他的心里话。他看到莱文对失落的世界的假说有一股痴迷的热情,而且不分昼夜,一心血**就打电话过来。马尔科姆开始重新审度自己的观点。他逐渐形成一种看法,认为在一个遥远的、原先没有人怀疑过的地方,可能——甚至很可能——存在着已经绝迹的动物。他持这种看法自有他的道理,不过他只对莱文略略作过一点暗示而已。他之所以想甩掉手杖走路,是因为他认为那些绝迹的动物可能在另外一个岛上,他想从现在起就为将来能到那个岛上去做些准备。这就是他每天这样甩掉手杖走一走的真正原因。他和莱文已经把搜索目标逐步缩小到哥斯达黎加沿海的一群岛屿上。莱文总是容易激动,而马尔科姆则一直认为那只是一种假设。没有像诸如照片或者组织样本这类能证明有新物种存在的确切证据,马尔科姆是不会激动的。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到任何证据。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感到失望还是感到轻松。不管怎么说,现在莱文已经把样本送来了。马尔科姆从送样本来的那个人手上接过带夹写字板,在最上面那张标有“送交材料/样本:生物研究”字样的表上匆匆签了个字。送样本的人说道:“先生,您得查验一下那只盒子。”马尔科姆看到那张纸上有一些问题,每个问题旁边都有一个小方框。样本是否活的,样本是细菌、真菌、病毒还是原生动物;样本是否属于既定研究方案中的项目;样本是否具有传染性;样本是采自农场还是动物养殖场;样本是具有繁殖能力的植物种子还是球茎;样本是昆虫还是与昆虫有关……马尔科姆在每个方框里都勾了“否”。“下面还有,先生。”送件人说道,接着,他朝这间办公室里四下看了看,看到那些乱七八糟堆放的各种文件,以及墙上用彩色图钉钉着的各种地图,“您这儿研究医学?”马尔科姆翻到下面一页,在另一张表上草草签上名字。“不是。”“还有一份,先生……”第三张是用以证明送件人任务已经完成的回执,马尔科姆在上面也签了字。那人说了一声“再见”便告辞了。马尔科姆突然像瘫痪了似的,甩手撑着写字台的边沿,脸部肌肉也抽搐起来。“还疼吗?”贝弗利问道。她把盒子拿到旁边一张桌子上,把一些文件朝边上推了推,开始打开盒子。“我没事儿。”他先是看了看写字台后面靠近他的座椅放着的手杖,接着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朝那张桌子走去。贝弗利已经把盒子的外包装打开,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不锈钢圆盒,圆盒旋盖上贴着一个由三个叶片组成的“危险生物”标记。和这个圆盒连在一起的是一只较小的带阀的圆柱体——里面装的是制冷气体。马尔科姆把灯拉过来照在盒子上。“我们来看看是什么东西使他那么激动。”他打开封条,然后拧开盖子。一阵咝咝的冒气,接着是一团薄薄的白雾。圆盒里顿时结了层白霜。他朝里面仔细看了看,发现里面有一个小塑料包,还有一张纸。他把圆盒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小塑料包上扣着一个绿色小塑料牌,包里有一块边缘不整齐、大约两英寸见方的绿兮兮的肉。他把它拿到灯下,用放大镜对着它仔细看了一阵,然后把它放下。他看着那绿色的皮,接着又看着那粗糙的肉。也许吧,他心想。也许……“贝弗利,”他说道,“打个电话给动物园的伊丽莎白·格尔曼,告诉她,说我有件东西想请她看一看,另外告诉她,这件事要保密。”贝弗利点点头,出去打电话了。这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打开随样本送来的那张卷成一小卷的纸。这是从拍纸簿上撕下来的略带黄色的纸,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我对了,你错了。马尔科姆皱起眉头。这个混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贝弗利,你给伊丽莎白打完电话,再给理查德·莱文的办公室打个电话,我要马上跟他通话。”失落的世界理查德·莱文把脸贴在暖和的岩石峭壁上,停下来歇口气。在他脚下五百英尺处,是波涛滚滚的大海,汹涌的波涛拍打着黑色的岩石,溅起白色的浪花,发出雷鸣般的声响。送他过来的那条小船向东驶去,此刻已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白点儿。它必须返回,因为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岛屿四周,没有任何安全的港湾。现在,他们得全靠自己了。莱文深深地吸了口气,看了看在离他脚下二十英尺的悬崖上的迭戈。迭戈年轻力壮,身上背的包里装着他们的所有器材。他满脸微笑,朝上点点头:“勇敢些,先生,不远了。”“但愿如此。”莱文说道。刚才在船上,他用望远镜观察过这段峭壁,觉得它是个向上攀登的好地方。可是实际上,这段峭壁几乎是垂直的,险峻无比,因为这一段火山岩石质地较松,脆性很大。莱文抬起手臂,伸开五指,寻找下一个可以用手抓牢的地方。他紧贴着峭壁,几个碎裂的小石块掉下来,他的手指没抓住。他重新找了一个地方紧紧抓住,然后牵引身体向上移动。由于用力,再加上害怕,他喘得很厉害。“只有二十英尺了,先生,”选戈说道,“你能行的。”“我知道我行,”莱文嘟囔着说,“不上去就完蛋。”快到顶的时候,风也大了起来,吹得他耳边呼呼直响,吹得他觉得有人在拽他的衣裳。他感到这风像是要把他从峭壁上吸走似的。他抬起头,看见长在峭壁边缘的那些浓密的植物。就要到了,他心想,快了。他最后一用劲,终于爬上了去。他感到精疲力竭,就势一滚,滚进了蕨类植物丛中。他气喘吁吁地朝后看了看,只见迭戈轻而易举地翻了上来,正蹲在长满青苔的草丛里乐呵呵地笑着。莱文转过脸,看着头顶上方那些巨大的蕨类植物,刚才攀登峭壁时那上气不接下气的紧张情绪正在逐渐消失。他感到两条腿火烧火燎一般。那有什么关系——他现在上来了!终于上来了!他看了看四周的丛林。这是一片原始森林,跟卫星照片上显示的一样,还没有受到人类的干扰。莱文不得不依靠卫星照片,因为像这样的私人岛屿的地图是弄不到的。这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孤岛,一个失落的世界。莱文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和棕榈树叶的沙沙声,感觉到从树叶上滴到他脸上的水。接着他听见另一个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像是鸟的叫声,但却比鸟叫深沉得多,声音也长得多。他注意听着,又听见了一次。他听见附近哧啦一声,忙回过头。迭戈划着了一根火柴,正要把它举起来点烟。莱文马上坐起来,推开年轻人的手,同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行。迭戈皱起眉头,不明白为什么。莱文竖起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他指了指传来鸟叫声的方向。迭戈表情冷漠地耸了耸肩。他觉得不以为然,认为不必大惊小怪。莱文心想,这是因为迭戈不明白他们将要和什么东西打交道。他拉开那只墨绿背包的拉链,开始组装那支大型林德斯特拉特气步枪。这是他专门在瑞士定制的,是最新动物控制技术的结晶。他把枪筒拧到枪托上,装上弗卢格式弹夹,检查了充气状态,然后把枪递给迭戈。迭戈接过枪的时候又耸了耸肩。与此同时,莱文从枪套里取出那把上了烤蓝的林德斯特拉特手枪,把它扣在腰里的皮带扣上。他检查了两次枪的保险机关,又把它放回枪套。接着他站起身,打手势让迭戈跟上。迭戈拉上背包拉链背到身后。他们离开峭壁,沿小山的斜坡朝下走,衣裳很快就被四周植物上的水浸透了。他们的视野完全消失。四周是浓密的丛林植物,只能看见前方几码远的地方。那些蕨类植物的叶子大得出奇,大小相当于一个人的身体,整个植株有二十英尺高,主干上长满了粗粗的毛刺。在这些蕨类植物的上面是遮天蔽日的大树,阳光根本透不进来。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们在潮湿松软的地上悄然向前。莱文不时停下来看戴在手腕上的指南针。他们正沿着一个陡坡向西,朝这个岛的腹地运动。他知道该岛是个古火山口,经过千百年日晒雨淋如今已经风化。岛上有几道山脊,都延伸到火山口底部,不过岛东边的地势尤为陡峭崎岖,十分险恶。莱文明显感到孤独,仿佛进入了一个原始世界。他继续向下,跨过一条泥沼般的溪流,接着又向上爬。这时他感到心跳加快。在这道山脊上,植被稀疏多了。他感到一阵沁人肺腑的微风。站在这个小高地上,他可以看到数英里开外位于岛另一侧的那道黑色峭壁,从他所站的地方到那峭壁之间,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丛林。站在他身边的迭戈说道:“妙不可言哪!”莱文赶紧嘘了一声,让他别出声。“可是,先生,”他用手指着前面争辩说,“现在这儿并没有别人嘛。”莱文摇摇头,有点恼火。乘船过来的时候,他把这些要求反复跟他交待过。一旦上了岛,就不要讲话。不要搽头油,不要洒香水,不要抽烟,所有食品都用塑料袋密封。每样东西都经过精心包装。既没有气味,也不发出响声。他还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讲了采取这些防范措施的重要性。现在看来,迭戈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因为他不理解。莱文很生气,用手戳了迭戈一下,再次摇了摇头。迭戈笑着说:“先生,这儿除了鸟,什么也没有。”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从下面的丛林里传来一阵低沉怪异的隆隆声响。少顷,从丛林另一处传出一声回应。迭戈瞪大了眼睛。莱文低低地说了声:“鸟?”迭戈不吭气了,咬着嘴唇,两眼盯着那边的丛林。他们看见南面有一个地方的树木顶端在摇晃,那一片树林像是被风刮了似的突然有了生机。但是其他地方的树木并没有摇晃。不是风的原因。迭戈很快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们听见了更多的叫声。那些声音足足持续了一分钟,接着便是万籁俱寂。莱文从山脊上走下来,沿着丛林中的斜坡继续向岛屿的腹地行进。莱文快步向前,但眼睛却看着地面,防止有蛇。突然,他听见身后一声低低的口哨,回头看见迭戈正用手指着左边。莱文拨开蕨类植物的叶子,折身返回,跟着迭戈朝南边运动。不久他们发现,泥土地上有两道平行的车辙一直通向密林深处。虽然车辙上早就长满了青草和蕨类植物,但还是不难看出这是一种老式吉普车的车辙。他们当然会顺着它走了,他知道顺着路走要快得多。莱文打了个手势,迭戈卸下背上的背包。现在该莱文背了。他把背包背上,调整了一下背带。他们悄然无声地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有些地方,那吉普车的车辙已很难辨认,因为它上面长满了丛林植物。这条路显然已多年没有人走了,丛林是随时准备卷土重来的。莱文听见身后的迭戈在嘟囔,还轻声地骂着什么。他回过头,看见迭戈迅速把脚从地上抬起来。刚才迭戈的脚踩在一堆绿兮兮的、齐脚踝深的动物粪便上。那东西很轻,而且已经碎裂——是干的,有好长时间了,气味已然散尽。莱文在地上仔细搜索,终于发现野兽留下的部分痕迹。这堆粪便形态完整,直径有十二厘米,无疑是某种大型食草类动物的粪便。迭戈没有说话,但两眼却睁得老大。莱文摇摇头,接着往前走。只要发现食草动物的痕迹,他就不必担心,至少不怎么太担心。即使如此,他的手指还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枪,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壮壮胆。他们来到一条两岸都是泥泞的溪流边,莱文停下脚步。他发现,泥泞的岸上有不少明显的三趾足留下的脚印,有些还相当大。他伸开五指去丈量其中一个脚印的尺寸,发现两边还空出好大一截。他抬起头,看见迭戈又用手在胸前画起十字来,另一只手握着那支步枪。他们在小溪边等着,静听着潺潺的流水声。莱文看见溪水中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就弯腰把它捞上来。这是一只玻璃试管,一端已经断了,粗细相当于一支铅笔,上面有一排刻度。他看出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实验室都在使用的小试管。他把它举起来对着亮处在手上转动。他觉得这东西很怪。一根这么细的试管能说明什么……莱文转过身,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有东西在动。是个很小的、褐色的东西,正从河岸的淤泥上匆匆穿过。那东西大小像只老鼠。迭戈惊讶得轻声叫起来。转眼之间,那东西就消失在了植物丛中。莱文向前走到溪流边的淤泥上蹲下来,仔细观察那个小动物留下的脚印。这些脚印呈三趾状,像鸟类的爪印。他在周围发现了更多的脚印,其中比较大的有几英寸见方。这种脚印莱文以前见过,就跟在科罗拉多的珀加图瓦尔河边的小径上发现的一样。科罗拉多州留有远古时期海岸线的化石,那些化石中就有恐龙的足迹。可是眼前的足迹却是刚刚留在淤泥上的,而且是活生生的动物留下的。莱文蹲在那儿,听见左侧传来轻轻的吱吱叫声。他扭过头,看见那边的蕨类植物在微微颤动。他纹丝不动,耐心地等着。少顷,只见一个小动物从那些蕨类植物的叶子后面向外窥视。它的大小像老鼠,皮肤褐中带绿、光滑无毛,两只大眼睛长在那颗小脑袋的偏上部位。它向莱文发出一种连续不断的、受到刺激后的吱吱声,仿佛是想把他撵走。莱文一动也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当然,他认出了这种动物。这是一只小鼠龙,是三叠纪后期的小爬行动物。它的骨骼化石只在南美发现过。它是已知恐龙中最小的。是恐龙。他心想。虽然他曾料到会在这个岛上看见恐龙,但是当他真的看见一只活恐龙,尤其是像这样一只小恐龙时,他还真感到有些惊讶。他又惊又喜,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经过这么多年,研究过这么多的化石——现在他的面前竟是一只活恐龙!那只小鼠龙壮着胆子把身体钻出蕨叶。这时莱文发现,它比他原先想象的要长些。它的实际长度有十厘米,尾巴粗得令人难以置信。从整体上来看,它很像一只蜥蜴。他看见它身体竖直坐在两条后腿上,呼吸的时候肋骨的起伏清晰可见。它的两只前肢冲着莱文直摆,同时不断发出吱吱叫声。莱文慢慢地、慢慢地把手伸出去。那小家伙又吱吱叫起来,但却没有跑。莱文的手离它越来越近,它只是感到十分好奇,像其他小动物一样把脑袋歪了过来。莱文的手已经碰到叶子了,那小东西坐在自己的后腿上,靠它那根伸开的大尾巴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它毫无害怕的样子,竟然轻轻地走到莱文的手上,然后站在他掌心之中。他觉得它很轻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它在他的掌心走动起来,还闻了闻莱文的手指头。莱文微微一笑,觉得很有意思。可是小东西像受了惊吓似的,突然发出一阵咝咝声,从他的手上跳下去,窜进棕榈树之间就不见了。莱文眨了眨眼,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时,莱文闻到一股臭味,同时听见对面的矮树丛中沙沙作响。接着是一阵低沉的咕噜声。然后又是一阵沙沙声。这时莱文想起,野生食肉动物常在靠近水边的地方觅食,攻击那些低头喝水、毫无防备的动物。可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猛然回过头后,看见迭戈正被什么东西拽进灌木丛,只见他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呼喊。灌木丛猛烈地摇晃着。莱文看见了一只大脚,脚的中趾像一个带弯的钩爪,那只脚在往回收,灌木丛在不停地摇晃。突然间,四周的丛林中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吼叫声。他看见一个很大的动物向他冲过来。理查德·莱文吓得魂不附体,转过身拔腿就跑,但又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只知道这下完了。他感到一股很大的力量抓住他的背包,使他一下跪倒在淤泥上,这时他意识到,尽管他事先拟定了周密的计划,尽管他进行过精明的推理,可是偏偏祸从天降,他的这条命恐怕也难保了。学校“当我们考虑小行星碰撞地球,造成大规模物种灭绝这个问题的时候,”理查德·莱文说,“我们必须先问几个问题:第一,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有没有直径大于十九英里的陨坑?因为这是可能造成地球上大规模物种灭绝的最小碰撞所形成的陨坑。第二,有没有什么陨坑形成的时间,跟已知的大规模物种灭绝的时间相吻合?现在已经证明,地球上有十来个这样大小的陨坑,其中有五个的形成时间与已知的物种灭绝时间相吻合……”在七年级那间光线幽暗的教室里,凯利·科蒂斯坐在课桌边打起哈欠来。她用双手托住下巴,极力让自己不至于睡着。这些东西她早就知道了。教室前面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航拍的一大片玉米地的画面,那弯曲的轮廓线依稀可见。她看出这是曼森陨坑。黑暗中传来莱文博士录在磁带上的声音:“这是爱荷华州的曼森陨坑,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生成的。这个时间与恐龙灭绝的时间一致,但是我们要问,是这颗陨星造成了恐龙的灭绝吗?”不是的,凯利心想,接着又打了个哈欠。也许是尤卡坦半岛。曼森陨坑太小了。“我们现在的看法是,这个陨坑太小了。”莱文博士大声说道,“我们认为,就其体积而言,它太小了。目前我们考虑的是尤卡坦半岛上梅里达附近的陨坑。这似乎令人难以想象,但这次碰撞使得墨西哥湾的海水全部溅出,形成两千英尺高的巨浪冲上陆地。这种景象一定不可思议。对于这个陨坑,尤其在涉及洞状坑穴的环形结构,以及在海洋浮游生物的死亡率问题上,现在还有很大的分歧。这个问题听起来似乎很复杂,不过,现在可以先别着急,下次我们再详细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教室里的灯又亮起来。他们的老师孟席斯太太走到教室前面,关掉刚才用来播放这堂讲课录音的电脑。“我非常高兴,”她说道,“莱文博士给我们制作了这个录音。他跟我说过,他可能赶不回来上这一节课。但是,等我们放完春假,下个星期返回学校的时候,他肯定会和我们在一起的。凯利,你和阿比是为莱文博士工作的,他是这么跟你们说的吗?”凯利朝阿比看了一眼,阿比低头坐在座位上,双眉紧锁。“是的,孟席斯太太。”凯利答道。“好的,好了,同学们,假期中的作业是,复习整个第七章。”学生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抱怨声,“包括第二部分和第一部分后面的所有练习。返校的时候,一定要把作业做好带来。祝大家春假愉快,一周后再见。”下课铃响了。学生们纷纷站起来,椅子发出叽哩嘎啦的响声,教室里顿时变得乱哄哄的。阿比朝凯利身边走来,愁眉苦脸地抬头看着她。他比凯利矮一个头,是班里最矮的,也是年龄最小的。凯利跟其他七年级学生一样,今年十三岁,而阿比才十一岁。他非常聪明,已经跳了两次级,有谣传说他还要跳级,他是个小天才,尤其是在电脑方面。阿比把笔放进他的那件系扣领白衬衫的口袋里,把鼻梁上的玳瑁架眼镜向上推了推。阿比·本顿是个黑人。他的父母亲都在圣何塞当医生。他们总是让儿子穿戴得整整齐齐,像个大学生什么的。凯利心想,像他这样下去,再过一两年就能上大学了。凯利跟阿比站在一起,感到很别扭,同时也感到笨手笨脚。她穿的是她姐姐埃米莉的旧衣裳,是她妈妈多年前从克玛特带回来的。她甚至还得穿埃米莉那条旧短裙。它皱巴巴、脏兮兮,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最后凯利拿到洗衣机里也没有洗干净。她的衣裳都是自己洗、自己熨,她母亲忙得一点空也没有,而且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她以羡慕的眼光看着阿比那熨烫得平平整整的卡其衬衣,和他那双擦得亮亮的乐福鞋,不由叹了口气。尽管她有点忌妒他,可是他毕竟是她唯一真正的朋友——只有他觉得她打扮得漂亮些没什么不好。凯利担心他会跳到九年级去,那样她就不大容易见到他了。阿比走到她身边,双眉依然紧锁。他抬头看着她说:“莱文博士今天怎么没有来呢?”“不知道。”她回答说,“也许有什么事吧。”“什么事呢?”“我说不上来,反正有事。”“可是他答应今天来的呀,”阿比说道,“说要带我们去野外,都安排好了的。我们都得到了家里的同意,什么都准备好了。”“那又怎么样?我们不是还可以去嘛。”“可他应该来的。”阿比固执地说。他这种样子凯利以前也见过。他习惯于对大人的依赖,觉得自己的父母亲就很可靠。凯利则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不要紧的,阿比。”她说道,“我们直接去找索恩博士好了。”“你觉得行吗?”“当然了。为什么不行呢?”阿比有些犹豫:“也许我应当先给我妈打个电话。”“为什么?”她说道,“你知道,她肯定是会让你回家的。走吧,阿比,我们这就去吧。”他还在犹犹豫豫,有些心神不定。阿比也许很聪明,可是只要计划好的事情稍有变动,他就会感到担忧。根据以往的经验,凯利知道如果她硬要催他,他就会发牢骚,会跟她争起来。她只好耐心地等着,等他自己拿定主意。“好吧。”他终于说,“我们去找索恩博士。”凯利笑了:“五分钟以后在大门口见。”她从二楼朝下走的时候,又听见有些人起哄似的喊叫:“凯利是个书呆子,凯利是个书呆子……”她高高地昂起头。那个傻乎乎的艾莉森和她那帮傻乎乎的朋友,又站在楼梯下面取笑她了。“凯利是个书呆子……”她没有答理她们,快步从她们身边走过。校长助理卡诺萨最近刚刚专门宣布不许取笑孩子们,可是她看见管宿舍的恩德斯小姐就站在附近,对这种事情却不闻不问。“凯利是个书呆子……”她身后继续传来姑娘们的起哄声,“她是个银幕小女皇……很快就要黄……”她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她看见阿比手里拿着一捆灰色电线,正在学校门口等她,于是加快了脚步。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说道:“别理她们。”“她们是一伙傻丫头。”“一点儿不错。”“我根本不在乎。”“我知道,算了吧。”他们身后传来那些女孩子们的咯咯笑声:“凯利……阿比……去晚会……洗个澡……学数学……”他们走出校门,走进了明媚的阳光。学生放学的喧闹声盖过了那些姑娘们的起哄声。停车场上,黄色的校车在等着,这一段街上停满了家长来接孩子的各种汽车。孩子们走下台阶,朝各自的车子走去,一时间,挤挤擦擦,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阿比猛然往下一缩,躲过了朝他头顶上呼呼飞来的一只飞碟盘。他朝马路那边看了一眼:“又是他。”“唔,别看他。”凯利说道。“我没看,没看。”“记住莱文博士的话。”“啊哟,凯利,我记得的。好了吧?”在过去两个月里,他们时常看见停在马路对面的那辆灰色福特金牛轿车。开车的还是那个胡子乱蓬蓬的人,他此刻正坐在驾驶盘后面假装看报纸。自从莱文博士在伍德塞德中学上课以来,那个人就一直在跟踪他。凯利认为,莱文博士之所以要让她和阿比当他的小助手,主要就是因为那个人。莱文说过,他们的任务主要是帮助他拿拿器材、复印班里用的资料、收收作业本之类的平常小事。他们觉得替莱文博士干点事是很光彩的——不管怎么说,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干点事情是非常有趣的——所以就答应了。可是莱文一直也没有让他们帮他干多少班里的工作,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干的。不过他倒是让他们干了不少到外面跑跑腿的小事。他告诉他们要注意避开那个长胡子的人。这一点很容易做到,因为他们是小孩子,从来也没有引起过那个人的注意。莱文博士解释说,那个长胡子的人之所以跟踪他,是因为他上次因超速行驶被警察抓起来过,但是凯利不信。她妈妈曾因酒后开车两次被警察抓过,可是后来从来没有什么人跟踪她。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跟踪莱文,不过,显然莱文是在从事某种秘密的科学研究,但他又不愿意让别人发现。有一件事凯利是知道的——莱文博士对他所教的这个班并不怎么关心。他上课的内容往往都是临时拼凑、临场发挥。上课以外的时间,他常常在学校大门口徘徊,把一盘录好的讲课磁带交给他们,然后就从后门出去了。那些日子里,他们根本不知道他的行踪。他交给他们办的跑腿差事也非常神秘。有一次,他们到斯坦福大学一位教授那儿拿来五个小塑料方块。那种塑料很轻,有点像泡沫。还有一次,他们到城里一家电子器材商店取回一个三角形的小装置,柜台后面的那个人看上去神色紧张,好像是在做什么违法的事似的。还有一次,他们取回一个看起来像是放香烟的金属筒。他们感到很好奇,就把它打开了,看见里面有四个盛着草黄色**的密封小塑料瓶。他们看到之后感到很不安,因为那些瓶子上贴着“非常危险!致命剧毒!”字样和一个表示危险生物的国际通用三叶标志。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莱文给他们的任务都很普通。他常常让他们到斯坦福大学图书馆去复印各种学科方面的文件:日本的铸剑术、X光结晶学、墨西哥吸血蝙蝠、中美洲火山、厄尔尼诺洋流、山羊**、海参的毒性、哥特式教堂的飞檐拱墙……莱文博士从来没有解释过他为什么对这些东西有那么大的兴趣。有时候他每天都让他们去找材料,可是后来他又突然放弃某个题目,而且此后就只字不提了。接着,他们又要替他去找其他材料。当然,他们可以从中悟出一点:很多东西都跟索恩博士替莱文博士制造的探险用的车辆有关。但是,大多数情况下,那些题目都非常神秘。凯利有时会想,不知道那个长胡子的人根据这些情况会得出什么结论。她很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知道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情况。不过,那个人看上去比较懒。他从来没有想到凯利和阿比在为莱文博士做事。那人此刻根本就没有看他们,而是看着学校大门方向。他们走到街的尽头,坐在一张长凳上等公共汽车。标牌小雪豹把瓶子从嘴里吐出来,身体向后一滚,来了个四脚朝天,并轻轻叫了一声。“它是想得到爱抚。”伊丽莎白·格尔曼说道。马尔科姆伸手抚摸它的肚皮。小雪豹翻过身,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叫了起来。“有时候它就喜欢这样。”格尔曼说道,“多姬,你这个小坏蛋!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尊贵的客人呢?”她抓住马尔科姆的手看了看,“皮没破,不过我们还是应当清洗一下。”现在是下午三点,他们是在旧金山动物园的白色研究实验室里。伊丽莎白·格尔曼是这个实验室最年轻的主任。由于要汇报她所发现的情况,她推迟了下午给小雪豹喂食的时间。马尔科姆看他们喂一只小猩猩的时候,那小东西像婴儿似的往外吐。他还看了小考拉,然后才来看这只非常可爱的小雪豹。“真对不起了。”格尔曼说着,把他带到一个水池旁边,用肥皂给他洗了洗手,“我认为你这个时候来很好,因为正式员工全都去开每周例会了。”“为什么?”“因为大家对你给我们的那个材料很感兴趣,伊恩。很感兴趣。”她用毛巾替他把手擦干,然后又仔细地看了一番,“我想你应该没事了。”“你发现了什么?”马尔科姆问道。“我得承认,这个发现很刺激。顺便告诉你一下,这是从哥斯达黎加来的。”马尔科姆毫无表情地问道:“你说这个干什么?”“因为现在有许多谣传,说在哥斯达黎加发现了以前未曾发现过的动物。这肯定是一种未知动物。伊恩。”她领他走出小动物护理室,走进一个小会议室。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手杖放在桌子上。她把灯光调暗,“啪嗒”一声把幻灯机打开。“好了,这是我们开始实验之前,你的那个原始材料的特写镜头。你可以看见,它是一块动物肌体组织,已经严重坏死。它宽四厘米,长六厘米,上面拴着一个二厘米见方的塑料标牌。这块组织是用刀子割下来的,不过刀子不快就是了。”马尔科姆点点头。“你觉得是什么呢,伊恩?折叠小刀?”“大概吧。”“好吧,我们先来看这个组织样本。”她换了一张幻灯片,马尔科姆看见一张显微镜下拍的图片,“这是浅表皮层的组织切片。这一块块边缘不齐的地方是死后组织坏死对皮肤造成的破坏。不过,有趣的是它表皮细胞的排列。你将注意到染色细胞——或者叫色素细胞的密度。从切片上你可以看出,这儿的染色细胞和这儿的红色素细胞有所不同。从总的情况来看,它像是蜥蜴属或是钝喙蜥属。”“你是说蜥蜴?”马尔科姆问道。“是的,”她回答说,“它样子像蜥蜴——当然,这张照片上的不很像。”她指了指幕布左半边的一个地方,“你看见这儿的一个细胞剖面没有?有淡圈的这个。我们认为这是肌肉。染色细胞既可以开又可以闭,也就是说,这种动物可以改变颜色,像只变色龙。你看见这儿的一个大椭圆形没有?它的中间呈灰白色。这是股嗅腺孔,其中央部位有一种蜡状物质,目前我们正在对它进行分析。但我们认为这是只雄性动物,因为只有雄蜥蜴才有股嗅腺。”“我明白了。”马尔科姆说道。她换了一张大幻灯片,马尔科姆看见了一个海绵状物质的特写镜头。“往深层去,从这儿我们看见表皮下几层的结构严重变形了,因为这个动物受到梭状芽孢杆菌的感染产生了气泡,使得它全身胀气。但你可以看出它的血管——看,这儿一根——这儿还有一根——它们的四周都有平滑的肌肉纤维。这不是蜥蜴所具有的特征,也不是任何爬行动物的特征。”“你是说它像是热血动物?”“是的,”格尔曼说,“不一定是哺乳动物,也许是鸟类,很有可能是一只死鹈鹕之类的东西,哦,我也说不清。”“唔……”“不过鹈鹕的皮肤可不是这个样子。”“是啊。”马尔科姆说道。“也没有羽毛。”“唔……”“现在,”格尔曼说道,“我们已设法从血管内壁空间取出极少量血样。很少,但进行显微分析已经绰绰有余,看这个。”又换了一张幻灯片。马尔科姆看见的是一大堆细胞,其中主要是红细胞,偶尔有几个白细胞。整个画面看上去乱糟糟的。“这不是我的研究领域,伊丽莎白。”“呃,我只是想给你看看最精彩的。”她说,“首先,这些是成核红细胞,是鸟类的特征,而不是哺乳动物的特征;第二,畸形血红蛋白跟其他蜥蜴的几对基本细胞大有区别;第三,变异的白细胞结构。我们没有足够的材料来进行确定,但我们认为这种动物具有异乎寻常的免疫系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马尔科姆耸耸肩说。“我们不知道,从样本上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顺便问一句,你能再弄些这种样本吗?”“也许能吧。”他说道。“从哪儿,从B场地?”马尔科姆显得迷惑不解。“B场地?”“哦,是这个标牌上凸起的文字。”她换了一张幻灯片,“伊恩,我看这个标牌很有意思。在动物园里,我们一直在给动物装上标牌,所以我们对于世界上销售的普通标牌都很熟悉。谁也没有见过这种标牌。看这一张,是放大了十倍的。这个标牌实际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它的外面是一层塑料,用有特氟龙涂层的不锈钢夹固定在动物身上。这个夹子很小,是用在幼小动物身上的。你刚才看见的是一只成年动物,对吧?”“好像是。”“所以这个动物带上这块标牌有不少时间了,从它很小的时候就戴上了。”格尔曼说道,“从它的磨损情况来看,这种判断是有道理的。你看它上面坑坑洼洼,这就不同寻常了。这种塑料有很强的耐磨性能,是我们用来制造橄榄球帽的材料,坚硬无比,一般性的磨损不可能造成这种坑坑洼洼的情况。”“那是怎么造成的呢?”“几乎可以肯定是化学反应,像是接触到酸所造成的,比如气雾形式的酸。”“像火山烟雾?”马尔科姆说道。“有可能,尤其是从我们所了解的其他情况来看。你看这个标牌相当厚,实际上有九毫米厚。中间是空的。”“空的?”“是的,它是中空的。我们不想打开它,所以对它进行了X射线透视检查。看这一张。”她换了一张幻灯片,马尔科姆看见这只标牌里面是一些白线和方块。“看来受腐蚀很严重。这再次说明可能是酸性物质的作用。这个东西是什么,已经毫无疑问了。它是一只可以发射无线电信号的标牌,伊恩。也就是说,这是一只不寻常的动物,是热血蜥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是上了标牌的,而且是从生下来就有专人饲养的。这种情况使得这儿的人感到不安了。有人在饲养这种东西,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马尔科姆答道。“你是个撒谎的混蛋。”伊丽莎自·格尔曼叹了口气。“能把样本还给我吗?”马尔科姆伸出手问道。“伊恩,我讲了这么多,你就要走?”她说道。“样本呢?”“我觉得你得给我一个解释。”“我会解释的,我答应你。大约两个星期之后,我请你吃午饭。”她把一个银箔小包朝桌上一扔,他伸手拿起来,放进自己的衣袋。“谢谢,丽莎。”他起身准备离开,“我也不愿意就此告辞,可是我得马上去打个电话。”他朝门口走的时候,她说道:“顺便问一下,伊恩,它是怎么死的?这只动物。”他收住脚步。“你问这个干什么?”“因为我们在切取表皮细胞的时候,在外表皮层下面发现了几个异体细胞。别的动物身上的细胞。”“说明什么呢?”“这是你看到两只动物打架时候的典型情况。它们互相间有摩擦,所以细胞被挤压到表皮层里去了。”“是的。”他说道,“尸体上有打斗的痕迹,这只动物受了伤。”“你还应当知道,它的血管有慢性收缩症状。这只动物当时很痛苦,伊恩。不只是因为打斗中受了伤。那个伤在死后不久就消失了。我说的是长期的、慢性的痛苦。无论它生活在什么地方,它的周围环境都非常不利,非常危险。”“我明白了。”“所以我才要问你。一只带着标牌的动物为什么会生活得如此痛苦?”到了动物园入口处,马尔科姆环顾四周,见没有人跟踪,就在一个公用付费电话亭里给莱文打电话。那边是自动录音电话,莱文不在。怪事,马尔科姆心想,你想找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在。大概又想去领回他那辆被扣押的法拉利车去了。马尔科姆挂上电话,朝自己的车走去。索恩那家汽车修理厂在工业园区的尽头,金属卷帘大门上写着“索恩机动野外作业系统”几个大黑字。它的左侧有一扇通常出入的门。阿比按了按栅格小盒上的按钮。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走开!”“是我们,索恩博士,是阿比和凯利。”“哦,好的。”“咔嚓”一声,门慢慢地打开了。他们走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是个硕大的工棚,工人们正在改装几辆汽车。空气中可以闻到乙炔、机油和油漆的气味。凯利看见正前方有一辆拆掉车顶的墨绿色福特探险者。两个工人站在梯子上,正把一块黑色的大型太阳能电池板往车顶上装。汽车发动机盖是掀开的,它的六缸发动机已被拆卸下来,工人们正给车子换装一台小型新式发动机——它看上去像个圆形鞋盒,具有铝合金的黯淡光泽。还有些人搬来一台扁平的长方形休斯牌逆变变压器,准备把它装在发动机顶部。凯利看见右边有两辆活动房屋式的科学实验用拖车,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索恩手下的工人一直在忙着装配这两辆拖车。它们不同于人们通常用于周末度假的那种活动房屋拖车。其中那辆大的非常豪华,大小几乎相当于一辆公共汽车,车上除了各式各样的特种科学仪器,还有可供四个人生活和睡觉的设施。这辆叫“挑战者”的拖车设计上独具匠心。它停下来之后,四面的车厢板可以向外推,这就相对增加了它的内部空间。“挑战者”上有一个特制的折叠式通道与第二辆拖车相连。第二辆拖车比较小,拖挂在第一辆后面,上面除了实验室设备外,还有一些高技术尖端设备,不过凯利不知道它里面究竟是什么。此刻,它几乎被从顶部喷射出的瀑布般的电焊火花完全罩住了。这里是一派繁忙——车里面也有人在干活,所有的凳子、椅子及其衬垫材料都还在车子外面的地上——看来这辆车已经基本完工了。索恩站在工棚的中央部位,大声对在那辆小拖车顶上的电焊工说道:“加油啊,伙计们!我们今天得把它干完呢!埃迪,我们走吧。”他转过身,又喊起来,“不。不,不是那样。看图纸!亨利,那根撑子不能平放,要斜放才有劲。看看图纸!”索恩博士五十五岁,头发花白,腰粗得像木桶。要不是那副金属丝边框的眼镜,他看上去简直就像个退休的拳击运动员。凯利怎么也想象不出索恩竟然是个大学教授。他身材魁梧健壮,生性好动。“他妈的,亨利!亨利!亨利,你听见我讲话没有?”索恩又骂了一声,并向空中挥了挥拳头。他转过身对两个孩子说道:“这些家伙,他们就这样帮我干活。”这时,那辆福特车上发出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冒出一股刺鼻的烟气,弯着腰在发动机盖下面干活的两个人赶紧躲开了。“我跟你们说什么来着?”索恩大声喊道,“接地!要先接地再干!我们加的电压很高,伙计们!你们要是不当心,是要被烤糊的。”他回过头看了看两个孩子,然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们根本就不懂。”他说道,“那个‘熊见怕’是很厉害的防卫系统。”“‘熊见怕’?”“这是莱文给它取的名字,是他开玩笑的一种方式。”索恩说道,“其实,几年前我就为黄石公园的管理人员设计过这种系统,因为那儿曾经发生过多次熊钻进拖车活动房屋的事件。只要扳一下开关,这辆车的外壳就会产生一万伏的电压。啪啪啪!再大的熊也吓得不敢沾边。这么大的电压能把这些家伙从车顶上掀下来。然后呢?由于这些人的愚昧无知,我就要吃工伤事故赔偿的官司了。”他摇摇头,“怎么样?莱文呢?”“我们不知道。”阿比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他今天没有给你们上课?”“他今天没有来。”索恩又骂骂咧咧起来:“可是我今天要他来看一下最后的修改方案,下一步我们就要进行野外试车了。他应当今天回来的。”“从哪儿回来?”凯利问道。“哦,他到野外考察去了。”索恩说道,“走之前他很激动。是我为他提供的装具——我把最新的野外作业背包借给了他。他要的东西总共四十七磅就解决问题了。他很满意,是星期一走的。已经四天了。”“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呢?”索恩说道,“他不愿意告诉我,我也就没有追问。你知道,他们这些人现在都这样。跟我打交道的科学家都神秘兮兮的。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都怕自己的成果被别人窃取,或者遭到起诉。这个现代社会呀!去年,我为去亚马逊河考察的人建造了一些设备,我们给设备加了防水功能——这在亚马逊河流域的热带雨林中是很有用的——因为电子设备一旦受潮就无法使用了,可是那位负主要责任的科学家却横遭指责,说他是滥用经费。防水!有些大学的官僚说那是‘没有必要花的一笔开支’。我跟你们说吧,这是神经病。神经有毛病啊!亨利——你听见我跟你说什么了?斜过来放!”索恩挥动着胳膊,大步从工棚里穿过。两个孩子跟在他后面。“嗳,嗳,看看这个,”索恩说道,“我们为他改装这些野外作业车已经有几个月了,现在终于快完成了。他要轻便的,我就给他造轻便的。他要坚固的,我就给他造坚固的——又轻便又坚固,合情合理,但是他的要求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可是我们呢,使用了一定量的钛以及蜂碳结构,把事情办成了。他要求不使用汽油,不使用栅式蓄电池板,我们也都做到了。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一个坚固轻便的实验室,可以在没有汽油、没有电的地方使用。现在都做成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当真没有去给你们上课?”“没有。”凯利答道。“这么说,他失踪了,”索恩说道,“妙哉,妙哉呀。那我们的野外试车怎么办?我们本来准备把这两辆车拉到外面去两个星期,要测试一下它们的性能。”“我知道,”凯利说道,“我们已经得到家长的同意,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也可以去。”“可是现在他人不在。”索恩有点来火,“我想我应当想到这一点的。这些富家子弟,太随心所欲了,像莱文这样的家伙的确是给宠坏了。”这时候,上面突然掉下来一个金属笼子,“哐当”一声落在他们身边的地上。索恩向旁边一跳。“埃迪!他妈的!你注意一点好不好?”“对不起,博士,”在头顶上方椽子上的埃迪·卡尔说道,“设计要求是,在每平方英寸一万两千磅的压力之下不变形。所以我们只好这么干。”“好吧,埃迪。不过我们人在下面的时候你可别这么干!”索恩弯下腰,看了看那只用一英寸粗细的钛合金棒制成的圈形笼子,这么个摔法它依然完好无损。它很轻,索恩一只手就把这只直径四英尺、高六英尺的笼子举了起来。它看上去像一只大鸟笼,上面有一扇可以双向开的门。门上装了一把大锁。“这是干什么用的?”阿比问道。“这个嘛,”索恩说道,“是那边那个东西的一部分。”他指了指工棚那一头。那地方有个工人正在堆放一些可伸缩的铝型材。“高架隐蔽所。准备在实地安装,这个台子建成后结构非常坚固,有十五英尺高。顶部还要装个遮蔽棚,也是折叠式的。”“观察什么用的?”阿比问道,“他没有告诉你们?”索恩问道。“没有。”凯利答道。“没有。”阿比也这样回答。“唔,他也没有告诉我。”索恩摇摇头说,“我只知道他要求把一切都造得非常坚固,又要轻便又要坚固。真拿他没办法。”他叹了口气,“我没有去做学问,真是上帝保佑了。”“我原来以为你是做学问的呢。”凯利说道。“以前是,”索恩很痛快地说,“现在我是搞制造的。我不是耍嘴皮子的。”了解索恩博士的同事都说他退休以后的生活非常快活。他是一位应用工程学教授,也是异型材料方面的专家。他在应用科学方面很有钻研精神,而且非常喜欢自己的学生。他在斯坦福大学讲授的最著名的课程是结构工程学101a。学生们都把这门叫作“索恩问题”,因为索恩总是不断对班里的学生提出一些在应用工程学方面具有挑战性的问题,有些问题已经成了在学生中流传的故事。例如,厕所卫生纸危机问题:索恩要求学生从胡佛塔上扔一纸箱子鸡蛋下来,但不能把鸡蛋打碎。他们只能用卷筒卫生纸的硬纸板芯子作为衬垫,结果弄得胡佛塔下面的广场上到处都是打碎的鸡蛋。还有一次,索恩要学生制作一把供体重两百磅的人坐的椅子,但只能用棉签和线作材料。有一次,他把期末考试的答题纸吊在天花板上,然后给学生一只盛着一磅甘草的纸鞋盒以及一些牙签,让他们想办法把答题纸拿下来。课余时间,索恩常常担任材料工程方面的法律专家证人。他是研究爆炸、飞机失事、大楼倒塌和其他灾难性事故方面的专家。与真实世界的实际接触使他更加明确地认识到,科学家需要尽可能拓宽自己的知识面。他曾经说过:“如果你不懂得历史学和心理学,你怎么能替别人搞设计呢?不可能的。虽然你的数学公式也许正确无误,可是人们可能会把它给弄得一塌糊涂。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就等于是你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他讲课的时候,总要引用柏拉图、查卡·祖鲁、爱默森和庄子等人的话。索恩是一个很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他提倡通才教育——可是却发现自己与潮流不合拍。学术界正朝着知识日益专业化的方向发展,使用的术语也日益令人费解。在这种气候条件之下,受到学生的欢迎被看成是知识浅薄的表现;对真实世界发生兴趣被看成是智力低下的证明,是对理论的漠不关心。最后,他被推出了大学的大门,就是因为他对庄子的兴趣。在一次系里开会的时候,他的一个同事站起来说:“某个引用神秘的中国式胡说八道的人,其实对工程一窍不通。”一个月之后,索恩便提前退了休。他很快就办起了自己的公司。他对自己所干的这一行非常满意,可是他却和学生失去了联系。这就是他喜欢莱文的两个小助手的原因。这两个孩子很聪明,很热情。他们还比较小,学校还没有毁掉他们对学习的兴趣,他们还可以用自己的脑子。而在索恩看来,这显然说明他们还没有完成正规教育。“杰里!”索恩大声喊车顶上的电焊工,“支撑杆要两边平衡。记住要做破坏性试验!”索恩指了指地上的一台监视器。监视器的屏幕上,是科学试验车撞击障碍物的电脑模拟图像。首先是尾部碰撞,接着是侧面碰撞,然后是翻车碰撞的情况。每次碰撞它都安然无恙,没有受到多少损伤。这个电脑程序原本是那些汽车公司开发的,后来被放弃了。索恩把它弄到手之后对它进行了修改。“汽车公司放弃它是很自然的——因为这是个好主意。他们不想让大公司里产生什么好主意,因为那样可能会导致好产品的问世!”他叹了口气,“我们已经用这台电脑对各类车辆进行了上千次破坏性试验:设计、碰撞、修改、再碰撞。没有任何理论,只是进行试验。实际上就应当如此。”索恩对理论的厌恶颇具传奇色彩。在他看来,理论只不过是经验的替身,而提出理论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听着,杰里,杰里!如果你们这些家伙都不按图纸干,我们还要做这些模拟试验干什么?这儿的人是不是脑子都有毛病?”“对不起,博士……”“不要道歉。不要搞错了!”“呃,反正我们正在进行大规模的超标建造……”“哦?是你的决定吗?你现在还不是设计师!要按照图纸干!”这时,走在索恩身边的阿比说道:“我为莱文博士担心。”“真的?我不担心。”“他从来都是非常可靠的,而且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倒是。”索恩说道,“可是他也会一时冲动,喜欢随心所欲。”“也许吧。”阿比说道,“可是我觉得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就失踪的,恐怕他是遇到了麻烦。上星期他还带我们去伯克利找过马尔科姆教授。马尔科姆办公室里有一张世界地图,那地图上有……”“马尔科姆?”索恩轻蔑地说道,“你饶了我吧。这两个难兄难弟,一路货色,一个比一个更不讲究实际。我现在最好还是把莱文找到。”他说罢转身朝办公室走去。“你要用卫星电话?”阿比问道。索恩停下脚步。“什么电话?”“卫星电话,”阿比说道,“难道莱文博士走的时候没有带卫星电话?”“他怎么会呢?”索恩说道,“你知道,最小的卫星电话也有手提箱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