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阿伽门农正坐在奥利斯他的军帐中;希腊大军全都集合在奥利斯,正要出发攻打坚城特洛伊。现在已经是过了午夜了,但国王阿伽门农并不曾睡,为的是,他正愁念着许多事。一盏灯放在他面前,他手里执着一块松木版,在那里写字。但他似乎并没有一心一意地在写着;因为他时而抹去了所写的字,然后又写下去;时而在松版上加上了火漆印,却又折碎了它。当他这样做时,他哭了,仿佛是忧苦着似的。但过了一会儿,他唤着一个老人,他的跟从者(这个从人是从前他的岳父丁达洛士给他的妻,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来,对他说道:“老人家,你是知道先知卡尔卡斯(Calchas)怎样地叮嘱我要祭献一个牺牲给当地的女神阿耳忒弥斯的,而这个牺牲却指定了要我的女儿伊菲革涅亚;他说道,办了这事,大军方才能够从这里顺风地航到特洛伊,且能攻下那个城邑而毁亡了它;你还该知道,当我听见了这些话时,曾经怎样地吩咐着使者太尔西比士(Talthybius)遍走各军,命令他们各自离此,散伙回家,为的是,我不欲牺牲我的爱女;然而我的兄弟,国王墨涅拉俄斯却力劝我不可如此,于是我只得听从了他。现在,所以,听我说,我告诉你的这话,乃是仅有三个人知道的,第四个人都不曾告诉过,这三个人,就是先知卡尔卡斯、墨涅拉俄斯和伊萨卡(Ithaca)国王优里赛斯(Ulysses)。我写就了一封信给我的妻,王后,要她送了她的女儿到这里来,使她得以嫁给国王阿喀琉斯;我还对她将这个少年夸耀了一番,说是,我若不将我们的女儿嫁给了他,他便不欲和我们同到特洛伊去了。但现在,我又变计了,我要另写一封信,信语如下:‘我妻如面,请你不必送你的孩子到欧玻亚来,因为我要另择时候为她结婚。’”“啊,”老人说道,“但你将怎样对付国王阿喀琉斯呢?他若听见你欺骗了他,并不给他以妻时,他不会愤怒吗?”“不然的,”国王答道,“因为我们诚然只用到他的名字,但对于这场婚事却是一无所知的。现在快一点儿,你且去坐在森林中的任何泉源的边上,你的眼万不可入睡。你要警醒着,不要让坐着王后和她的女儿的车在十字路上经过了你。你还要留着神,不要把这封信上的印漆折碎了。”于是老人带了这封信,走出帐外。但他的足刚刚踏出帐外时,国王墨涅拉俄斯已窥见了他,一把将他捉住,抢了那封信来,将印漆拆破了。老人高叫道:“救我,主人;这里有一个人抢去了你的信!”于是国王阿伽门农从他的军帐中走了出来,说道:“我所听见的这些大惊小怪的声音是什么意思?”墨涅拉俄斯答道:“你看见在我手上的这封信了吗?”“我看见的;这是我的信,把它还给我吧。”“在我对希腊全军诵读了这封信之后,方肯把它还你。”“你在什么地方得到它的?”“正当我在等候着你的女儿,等着她到军帐中来时,我得到了它。”“你对于那封信有什么干系?难道我不能处置我自己的家务吗?”于是墨涅拉俄斯责备他哥哥并不一心一意地坚持到底;他说道:“因为第一层,在你还没有被选举为大军的主将之前,你是彬彬有礼的,你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地招呼着,你和这个人握手,你和那个人谈话,你的军门大开着,任何人都可以进去;但后来,你被选上了,你便高傲而难于相见了。再者,当全军遇着这个不幸的事时,你十分忧惧,生怕你失去了你的地位,因此,失去了扬名的机会。那时,你不曾听从先知卡尔卡斯的话,当众允许将你的女儿作为牺牲的吗?你还不曾冒作要将她嫁给阿喀琉斯而命送她到军营中来吗?现在你又自食其言了。诚然,这乃是希腊的不幸的日子,乃为了你的缺乏智虑;而大众都扰扰不安着。”于是国王阿伽门农答道:“你为什么和我争吵呢?你为什么责备我呢,若你不能约束着你的妻?而现在,因为她诚然是姣丽,你便完全不顾着理智与名誉,誓要赢回这个妇人了。而我,如果我有一个恶计,现在要变计而改从一个更聪明些的,你乃以此责我愚昧吗?让他们对于丁达洛士立下了誓的人们随了你同去征战吧!我为什么要杀害我的孩子,没有目的地要使我自己忧闷懊恨着呢?而你则可以对于你的恶妇报了仇恨。”于是墨涅拉俄斯愤怒地转身离去,叫道:“如果你愿意,你便欺骗了我吧!我要和别的朋友、别的人们商议了。”但正当他说着时,有一个使者走了来,说道:“国王阿伽门农,如你所吩咐于我的,我已经和你的女儿伊菲革涅亚同来了,她的母亲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也来了,还带了她的幼子俄瑞斯忒斯同来。现在他们正在一个清泉边上憩息着,他们自己和他们的马匹,因为那条路诚然是长而疲倦的。所有的军士全都聚集在他们身边,看他们,祝贺他们,每个人都激动地问着:‘国王要将你的女儿嫁了出去吗?或者他仅仅为了要看见她而唤了她来?’但我是知道你的目的的,我主;所以我们都要欢跃,欢呼,跳舞,因为这乃是这位女郎的快乐日子。”但是当国王阿伽门农知道王后也同来时,他不禁十分忧虑;他对自己说道:“现在我将用什么来对付她呢?因为谁能否认她不是公然地为了她女儿的结婚而来的呢?但当她知道了我的计划时,她要怎么说呢?我将用什么话对那个女郎说呢?不幸的女郎,她的新郎便将是死亡!因为她将对我说道:‘你要杀了我吗,我的爸爸?’而小小的俄瑞斯忒斯也要哭着,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知道自己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呢。诅咒那帕里斯,全是他造下的这些忧祸!”现在,国王墨涅拉俄斯又走了回来,说道,他对于刚才所说的话已是十分后悔:“因为你的孩子为什么要为我而死?她和海伦又有什么干系呢?让军士们都各解散了吧,这个惨事是不必做的!”于是国王阿伽门农说道:“但我将怎样逃出这个绝地呢?为的是全军都要迫着我做这件事?”“不然的,”国王墨涅拉俄斯说道,“如果你将这位女郎送回了阿耳戈斯。”“但那有什么效果呢?”国王阿伽门农说道,“因为卡尔卡斯要将这件事实公布了;或者,优里赛斯,也要说道,我是自食其言,反复无常;如果我逃回阿耳戈斯,他们便将要前来毁亡了我的城邑、荒芜了我的土地的。不幸的我,我是自投到什么绝地上去了呢?但你要注意,我的兄弟,万不可使克吕泰涅斯特拉知道了这些事。”当他们说完了话时,王后她自己已经到了军帐之前,她乘在车中,她的女儿立在她身边。她吩咐一个从人要小小心心地取下她带来给她女儿的首饰箱,又吩咐另一个从人扶着她女儿下车,又叫另一个人扶着她自己下车,又叫一个人抱了幼小的俄瑞斯忒斯下来。于是伊菲革涅亚向她父亲问好,说道:“你真是有心地唤了我来,爸爸。”“这是真的,然而又不是真的,我的孩子。”“你看来仿佛不很高兴看见我似的,爸爸。”“他,是一个国王,且是命令着一个大军的,有许多事关心着呢。”“且放开了你的关心的事一会儿,将你自己给了我。”“我看见了你真是喜悦无量。”“你果是喜悦着吗?那么,你为什么哭了起来?”“我哭,为的是你必须长期地离开我了。”“毁去了所有这一切的争斗与忧愁吧!”“他们将使许多东西毁亡了,而我却是一切之中的最可怜者。”“你要离开我去很远的路吗,爸爸?”“哎,而你也有一次行程要走呢!”“我要独自一个人走呢,还是和我母亲同走?”“独自一个人;父亲母亲都不和你一同走。”“你要送我住到别的地方去吗?”“不要问,那些事不是女孩子所该问的。”“唔,爸爸,先和菲里琪亚人把事办好了,然后早些回来吧!”“我必须先以牺牲祭了天神们。”“这是对的,神道们必须如仪地祭献过。”“唉,而你须要站在神坛的近边。”“我要领导着跳舞吗,爸爸?”“唉,我的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如何地忌妒你呀!现在进到帐中来,但先要吻我,把你的手给我,因为你要离开你爸爸好久了。”当她走了进去时,他叫道:“哎,我的孩子,胸部俊美,双颊殷红,头发金黄的孩子!唉,普里阿摩斯的城,你带给我以什么痛苦呀!但我必须不再多说了。”于是他转身向王后,自己解释道,他之所以哭,为的是见了她女儿快要结婚而过于快乐之故。当王后想要知道新郎的身世时,他告诉她说,他的名字是阿喀琉斯,他是珀琉斯和他的妻忒提斯的儿子;忒提斯乃是海神涅柔斯的女儿。当她更问什么时候是结婚的日期时,他说道,这日期已定于这个月内,一个最吉利的日子;至于结婚的地点,那必须是新郎所住的地方,那便是说,在军营中。“我要亲自将女儿送到她丈夫那里去。”国王说道。“但你要我,”王后问道,“到什么地方去呢?”“你必须回到阿耳戈斯去,照顾着在家中的女儿们。”“你说我必须回家去吗?那么,谁要为新娘执了火炬呢?”“我自会办着一切应办的事的。因为在全军军士都会集在一处的所在,你似乎不便出面。”“唉,但似乎女儿在结婚时一位母亲须要在场的。”“但在家中的女儿们也不该独自留在那里呀。”“她们都是好好地留在她们的房间中。”“听我的话吧,太太。”“不必,你所命令的是屋以外的事,但我所要办的却是屋以内的事。”但现在阿喀琉斯走了来,他要告诉国王说,军队已经是等得不耐烦了;他们说,假如他们不疾速地航行到特洛伊去,他们便要各自回家去了。但当王后听见了他的名字——因为他对从人说道:“告诉你的主人,珀琉斯的儿子阿喀琉斯,有话要和他讲。”——她便从军帐中走了出来,和他寒暄,并要他给她以他的右手。当那位少年觉得羞涩地退缩着时——为的是,男人和女人说话是被视为不大合理的事——她便说道:“但你为什么要羞缩不前呢?你不是快要和我的女儿结婚了吗?”他答道:“你说什么,夫人?我听了你的话不能不惊骇。”“当男人们看见一个新朋友谈起婚事时,常要觉得羞涩的。”“但是,夫人,我从不曾向你的女儿求过亲。国王阿伽门农也从不曾对我提起关于这场婚事的一个字。”但王后惊诧异常地叫道:“这诚是可耻的事,我要这个样子地为我女儿求一个新郎。”但当阿喀琉斯正要走开,向国王质问这件事是如何发生、有什么用意时,那位阿伽门农曾命他带信的老人,走了过去,叫他暂且停步。他先要他们——王后和阿喀琉斯——确切地担保他不至于因了告诉了他们的一切话之故而受到任何危害。他们答应了他,他便将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了出来。当王后听了这一切话时,她对阿喀琉斯叫道:“海中的忒提斯的儿子,请在这个绝地上帮助我,帮助曾被称为你的新妇的这个女郎,虽然这诚然是冒名的。如果这样的坏事在你的名字之下做下了,那么,这诚要是你的耻辱;因为,这乃是你的名字使我们上了当。我不飞奔到任何神坛上去,我在这军中除了你外,也没有别的朋友了。”于是阿喀琉斯答道:“夫人,我曾从人类中的最正直者喀戎那里,学得为人须要诚实忠直之道。如果阿伽门农他们依据了正义而治众,则我服从他们;如果不然,则我当然不服从。你且知道,那么,你的女儿原是已经许给了我的——虽然不过只是一句话——她便将不致为她父亲所杀。为的是她如果这样地死了时,那么我的名字也将蒙受到大污点的了;须知这乃是用了这个名字,你才被骗带了她同到这个地方来的。假如有什么人敢于将这位女郎从我那里带了去,这把刀不久便将见曲直。”现在,国王阿伽门农走出帐来,说道,结婚的一切事都已预备好了,他们正在等候着新娘呢,他还不知道一切事都已为王后所知。于是她说道:“现在告诉我,你是不是计划着要杀害你和我的女儿?”他沉默无声,诚然是不知何以为言,她便痛痛快快地斥骂他许多话,说是,她曾是他的一位忠心的爱妻,现在他却以杀害她的孩子来偿报她了。当她说完了话时,他们的女儿也从帐中走了出来,怀中抱了小孩子俄瑞斯忒斯,她跪在她父亲面前,恳求着他,说道:“爸爸,我但愿我具有俄耳浦斯的声音,他是使岩石也会听话的,使我得以劝说着你;但现在,我给出我所有的一切,即这些眼泪。唉,我的爸爸,我是你的孩子;请不要在我的死期以前杀死我。这个光明是甜蜜的悦目的,请不要将我从光明中驱逐到黑暗的土地中去。我乃是第一个人称呼你爸爸的,你对我也是第一个人称呼为‘我的孩子’的。你常对我说:‘将来,我的孩子,我将看见你成为一个快乐的妻子,在一个富裕的丈夫的家中。’而我也答道:‘当你老了时,我要以全心的爱接受你,给还你所有你曾给我的一切好处。’这些话我诚然仍记得,但你已忘记了;因为你是预备要杀死我了。请你不要杀我,我请求你,用你祖父珀罗普斯的名义,用你父亲阿特柔斯的名义,用这位我的母亲的名义,她在生育我时已受了一场苦,而现在又在她殷忧中痛楚着了。你,唉,我的弟弟,虽然你还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你要帮助我,和我一同哭着,请求你爸爸不要杀死了你姐姐。唉,我的爸爸,虽然他是沉默着,然而他诚然是求着你的。所以,为了他之故,也为了我自己,请你可怜我,不要杀害了我。”国王阿伽门农十分地苦恼,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或该做什么事好;因为一个可怖的需要正压在他的身上,他知道除非这个牺牲先实行了,大军方才能够出发到特洛伊去。当他正在疑疑惑惑着时,阿喀琉斯来了,他说道,军队中起了一阵可怕的**,军士们都大叫道,这位女郎必须牺牲了;并且还说道,当他竭力地要阻止他们不为此举时,军士们便要投他以石,而他自己带来的密耳弥多涅斯人(Myrmidons)也不能帮助他,且还是第一个要伤害他的。然而,无论如何,他总要竭其能力地为这个女郎而奋斗的;他说,总会有忠实的人们站在他的一边而帮助他的。但当女郎听见了这一席话时,她走了出来,说道:“听我的话,我的妈妈。请不要和我的爸爸生气,因为我们不能和命运争斗。并且,我们必须想到,不要让这位少年人受苦,因为他的帮助是不会有一点儿效力的,徒然要牺牲了他自己。所以我决心要赴死;为的是,整个希腊都在望着我,因为没有了我,船只便不能出发开行,而特洛伊城也将不能攻下了。你生了我,我的妈妈,不仅为了你自己,也为了这全体的百姓们。所以我要为他们而牺牲了我自己。请他们将我做了牺牲,让希腊人攻取了特洛伊的城邑,因为这将是我永久的纪念。”于是阿喀琉斯说道:“小姐,如果神道们允许你做了我的妻,我便要视我自己为最幸福的人了。因为我十分地爱着你,当我看见你是如何高贵勇敢。如果你愿意,我要带你到我的家中去;我深信,我将救全了你的,虽然所有的希腊人都要起来反对我。”但女郎答道:“我说的话,我是具有决心地说着的。我也不欲任何人为我而死;但我宁愿救了这个希腊国土。”阿喀琉斯说道:“如果这是你的意志,小姐,那么,我不能更说不然,因为你所做的乃是一件绝对高贵的事。”虽然她母亲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地恳求着她,但那位女郎总不肯变更她的计划。所以他们,被指定的人,便引导她到阿耳忒弥斯的圣林中去,在那里,建立起了一座神坛,希腊人的全军都环立于坛的四周。但当国王阿伽门农看见她前赴死地时,他以外衣罩了脸,不忍见她的死;但她站在他的身边,说道:“我以愿意的心给了我的身体,为了我的国家,为了希腊全土而死。我祷求神道们,保佑你福寿无疆,赢了这场战争,并且平平安安地回到了你的家。现在不要让什么人接触到我的身上,因为我要勇敢地延颈以受刃。”所有的人全都诧异地看见这位女郎是如何勇敢无畏地赴死。于是使者太尔西比士站在中间,传令人们肃静无哗;而先知卡尔卡斯放了一个花圈在她头上,然后,从他的刀鞘中,拔出一柄尖刀来。所有的军士全都静悄悄地睁眼望着女郎、祭师与神坛,四周一点儿声响都听不到;虽然是千万人聚集着,却如没有一个人似的。然后,一件怪异的事发生了。因为卡尔卡斯将他的刀刺下去时,其砍击的声音,大众都能听得到,且都心肺震震地激动着,但远出于他们的意外,这位女郎却在刀锋之下不见了。她到了什么地方去呢,没有一个人知道;但代替了她而死在刀下的却是一只巨鹿,它躺在那里,口中喘着最后的残息,整个神坛上都为血液所溅红。卡尔卡斯说道:“你们且看这事,希腊的人们,这位女神乃怎样地预备了这个牺牲,用以代替了女郎,为的是,她不欲她的祭坛上,沾染有无辜者之血。勇敢些吧,所以,每个人都回到他的船上去!因为,今天,就在今天,你们将航过了海而到特洛伊的地方去了。”但这位高贵勇敢的女郎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我们将在下文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