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涌现 1.

罗星窝在2米深的土沟里，身上的衣物已破烂不堪，脸上挂着血痕。他紧紧握住手中的枪，悄悄探出头，两颗子弹在他的头上呼啸而过，但他依然毫不在意地寻找着目标。敌方的重机枪布置在距离我方战壕400米开外的位置，机枪手带着钢盔，有效攻击点在此处看来不过米粒大小。罗星微微调整枪口的位置——在来到这里之前，他甚至想都不敢想还有这种枪，枪托是木质的，每次只能上一发子弹，狙击镜筒更是天方夜谭。而这里的同伴们，偏偏就是靠着这种装备一次又一次地战胜了装备精良的敌人。又一颗子弹飞来，在距离罗星只有几毫米的位置擦过了他的脸颊。鲜血顿时流了下来，罗星微微侧过视线，凭借着血滴在空中的走向识别出了风向和风力。扳机扣下，呼啸而出的子弹擦着钢盔的边缘嵌入了机枪手的眉心。敌方的火力压制顿时停了下来，罗星身边的队友当即跃出战壕：“兄弟们，冲啊！”后方响起了嘹亮的冲锋号声，这种乐器的音色很不纯净，却每每令罗星心旷神怡。相较于敌方的军装和钢盔来，我方的士兵只穿着十分简陋的粗布衣服，大部分人脚上踏着草秆编织成的简易鞋子，有些人干脆打着赤脚。然而每个人的眼中都有着一团火焰，一团能将敌人烧成灰烬的熊熊烈火。罗星靠在战壕里，深吸几口气。被W-005送来这里之后，他无法使用任何操作熵的能力，作战完全靠着久经锤炼的经验与敏锐的直觉。待躁动的心脏略微平息后，罗星握紧枪杆，跟着跃出战壕——“杀！”◇当日我方大胜，剿灭敌军百余人，缴获步枪12支，还在罗星神奇的狙击下斩获重机枪一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同伴们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却无人庆祝。罗星在村落中找了条石椅坐下——按照部队的规定，无论胜败都不能进入村民的家中，即便他这位临时加入的帮手也不能例外。夜晚的村落几乎没有照明，间或能听到狗叫，空气中夹杂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当时面对三台世界级罪物的赌局，法拉问他靠什么获胜时，罗星自认为很帅地说了两个字：“运气。”是啊，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底牌。之所以让东老师将赌局变成完全的随机数，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既然谁都无法作弊，那么自己还剩下运气可以依靠。那一场麻将牌赌局，罗和W-005坚持到了最后，纷纷停牌等待自摸。当抢先摸到自己停到的那张牌时，罗星感觉自己简直就像手握着地球。“我可以破例帮助你，但你必须去一个地方。”W-005说道。“什么地方？”W-005没有回答，罗星只感觉到眼前蓦地暗了下来，视野再次清晰后，便来到了这里，一个没有罪物，也没有外网的世界。到底怎样才能回去呢？如果自己不能及时赶回去，这次涌现中将再次出现数以百万计的牺牲者。可即便回去了，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冥想期间，与他同队伍的一位小伙子走了过来。他20岁出头的年纪，全名薛宝贵，战友们都喜欢叫他二宝。在这次战斗中，二宝的小臂受了轻伤，队伍中缺少医疗物资，所以只用盐水简单消了毒，再将用开水煮过的布条缠上。但他丝毫没有伤员的样子，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就好像明天要成亲一般。多说一句，二宝已经成过亲了，媳妇——他们这边习惯这样称呼妻子——在老家带着两个儿子，他自己却跑出来打仗。“搁这儿发什么愣呢？找你半天了。”二宝递给罗星一块黄色的干粮。“馍”，主要材料是玉米面以及沿途找到的、任何可以塞进肚子里的野菜。罗星认为这东西虽然口感很差，但还是比蛋白质棒好吃些。不过，部队里的士兵大部分是吃不到饱饭的，这种对比本就毫无意义。罗星接过馍啃了一口，指了指天空：“看星星。”“这玩意儿俺从小看到大，有什么好看的！”二宝说着做到了罗星身旁，也拿出一块馍啃了起来。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吃了一会儿，大概是终于受不了吃饭气氛太安静吧，二宝开口道：“你说你不是俺们这儿的人？”“嗯。”罗星惜字如金地答道。他并不是想要隐瞒，而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给二宝讲清楚时间旅行和外网的概念。“你们那儿，老百姓活得咋样？”二宝问道。“不好。”罗星立即答道。但他旋即觉得这样说也不准确，补充道：“怎么说呢，比这边好不少。”“你这家伙不实诚。你说的话，俺就没能一下子听懂过。”二宝一面抱怨着，一面吞下一口井水，将嘴里的馍咽了下去。“我们那边的人们如果住在城里的还好，离开城区随时都有送命的危险。但即便在城里生活，也很不容易。”罗星简单地说明。二宝哼了一声：“那确实比俺们这边好。俺们即便待在屋里头，鬼子来了也能把你杀掉。隔壁的隔壁的马家村，上次就被小鬼子们屠了个干净，他们把这叫‘扫**’。”二宝口中的“鬼子”，是来自另一个国家的侵略者。在罗星的时代，很大一部分人类移民到了外太空，剩下的居民在外网的侵蚀下，也渐渐没有了国家的概念，只剩下了四座孤零零的城市，在超级人工智能的支撑下勉强过活。“在我们那边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大批人不得不去送死。因为如果他们不去送死，就会有更多更多的人不得不死去。”罗星试着解释道。“你们那儿也有鬼子？”二宝一愣。“不是……这么说吧，杀人的那个东西没有鬼子那么可恶，但更难对付。”罗星感觉自己对外网的描述还算是精准。“嗨，各有各的难啊。”不知道说什么之后，二宝又开始安静地啃馍。过了一会儿，罗星忍不住问道：“你出来打仗，不怕死吗？死了可就见不到你的老婆孩子了。”“怕？怕有什么用！”二宝情绪一下子激愤起来，“怕死，鬼子就不杀你了？”罗星想了想，继续说：“我们那边的情况吧，和打鬼子不大一样。在我们那边，如果我死了，你可能就不用死了。要是你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二宝很显然没能理解罗星所谓的“电车悖论”，以至罗星有些后悔起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来。“就是说，必须有人去死，这个没得选。但谁死谁不死，这个有得选。例如，必须有一百人去送死，是在有一千多人的村里选，还是去有几十万人的大城市里选呢？”罗星尽其所能地解说着，他想到了龙舌兰在旧时代寻找牺牲者的计划。“这有什么问题吗？”二宝追问。“可是谁都不想死啊！换了你，派谁去送死呢？”“嗨，我就说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啊……”二宝被馍噎了一口，用力锤了锤胸口才咽下去，“就是想太多了。什么派谁去送死，有那么复杂吗？”这次换成罗星被弄蒙了：“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找那么一群愿意为了别人去送死的人，不就结了吗？俺们就是一群这样的人啊！”终于吃完馍的二宝站起身来，拍着罗星的肩膀说道：“大道理俺不会讲，但如果俺去送死，俺的儿子就不用去送死，乡亲们也不用去送死。”◇时间过去了半个月，罗星跟着队伍辗转作战，有的战友牺牲了，也有的百姓加入了队伍。他渐渐理解了这支队伍的战术：既然正面刚不过，那就偷袭，打不过就跑。至于队伍的老大——战士们叫他“连长”——说这叫“游击战”。在这段时间里，W-005再也没有出现过，罗星也找不到回去的方法。某日夜里，罗星又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自己看星星。二宝迎面走了过来。看到他，罗星问道：“又有馍吃了？”“想什么呢？今年粮食歉收，老百姓都饿着肚子呢，俺们有粥喝就不错啦！”二宝说道，“跟俺来吧，连长找你。”连长住的茅草屋之前是村民养牛的棚子，简单改造后，便成了这个部队的作战指挥部。二宝将罗星送进指挥部后便离开了。罗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羡慕。“来了？坐。”连长十分客气地端过来一杯水。他叫高锋，原本是丰收的丰，但他自己觉得作为战士还是应当像锋利的刺刀，便擅自改掉了。“找我什么事？”罗星径直问道。高峰笑了笑，坐到罗星对面，说道：“过些日子咱们要打一场大仗，去县城里伏击敌军主力部队，兵力有五百人。”“就凭这些人？”罗星毫不客气地说。他本想高锋可能会发怒，可对方只是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说道：“只有这些人。而且这一战十分重要，关系到之后大部队的行动，许胜不许败。我想不出合适的作战方案，所以想听听你的建议。”罗星叹了口气，问道：“对方有什么装备？”“三挺重机枪，两辆坦克，别的跟咱们之前打过的那些差不多。”高锋答道。罗星握紧拳头，老实讲，他认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给我看看县城的地形图。”高锋展开一张老旧的图纸，开始一字一句地为罗星讲解。他的讲解十分详尽，那里的街道什么样子，建筑物有什么特点全都一清二楚，仿佛人形的VR图纸。罗星看着地图思索了许久，说道：“我有个想法……”高锋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待罗星讲解完毕后，他感慨道：“赌博的成分很高。”“不然呢？”罗星发问。高锋用力地点点头：“就这么办。多亏你了。”罗星没有多说什么，他清楚自己的战术即便成功，也会让队伍死伤惨重的。临近离开时，高锋问道：“我听二宝说，你在思考该让谁去送死的问题？”“连长有何高见？”罗星微笑问道。“高见不敢说。”高锋点燃一支烟，这东西是他参加部队时带来的家什，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只有在不得不吸的时候才会来上一支。“我记得刚跟着部队打仗那会儿，遇到过一个人，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罗星一怔：“那个人叫什么？”“那是名女同志，明明长着一副中国人的面孔，却非要起外国人的名字。我记得是叫特什么……对了，特基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