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很多很多年以后，人们会遗忘元世界最初的模样，更不会有人记得那个叫营地的地方和元世界曾拥有过的名字——虚拟世界、虚拟现实、RealX、metaworld、metaverse……不论人类愿意或者不愿意，元世界从一开始就和万事万物紧密相连：它是吹过大地的风，是头顶闪耀的恒星，是地球上空无所不在的大气；它是世界的一部分，是世界的另一种样子，是世界本身。很多很多年以前人们会说，这取决于人类相信什么。而你又相信什么。诺兰将正在还原的魔方放入口袋中，沿着营地光洁的环形走廊朝警报发出的方向走去。警报！RealX-3781世界开始关闭。警报！RealX-2871世界开始关闭。警报！RealX-081世界开始关闭。这已经是最近一个月以来第四次出现警报，诺兰一直努力保持乐观，他不希望因为紧张而陷入周而复始的噩梦之中。梦里的雪崩从没有一刻停止过，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段遥远的过去。他越走越快，并通过通信器连接到训练区，那里正在进行“真理测试”，这是营地的一项基础考核测试，测试成绩将决定每个捕捉者的工作分配和在营地的地位。诺兰告诉正在负责真理测试的乔纳亚：“测试继续，通知捕捉者们，不必理会警报。”不必理会警报？诺兰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乔纳亚却皱了皱眉头，这已经是当月发生的第四次警报，怎么可能不让人担心。结束通话之后，诺兰开始小跑，耳边的警报声连连不断，当他终于跑到指示器前按下静止开关后，他的耳朵才终于放松下来，好像从滚烫的烤炉里逃出来的兔子。此时，营地的另一位负责人费德南德也已经赶到，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圆球，正气喘吁吁地双手叉腰，两边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目光从指示器缓缓移到诺兰脸上，刚要开口，机器又一次发出尖锐的报警声。“警报！RealX-073世界已经关闭。”“真好，连‘开始关闭’都省了，直接就告诉我们‘已经关闭’，我跟你说，要不是你拦着我，我恨不得立刻把它拆下来做一个机械解剖，好好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缺心眼。”费德南德用粗壮的手指指着银灰色墙面上挂着的指示装置。营地建成之时这台机器就已经投入运行，负责监管所有现存的RealX世界，这些虚拟世界全部以RealX开头，后面用数字加以编号，具体分类方式经过很多次变化，身为工程师的费德南德远比诺兰更了解，尤其是诺兰和费德南德成为营地主管的这二十年间，RealX的变化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五十年。“那就拆了它，等着理事会的人来撤销你的职务，这样一来，营地就归我一人管了，捕捉者计划可以顺利进行，没有你在一旁碍手碍脚，我培养新的捕捉者也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连带着每个月一次的真理测试。”诺兰也不是抱怨，但费德南德的抱怨也没半点错，事实就是如此，费德南德从来不在乎什么真实和虚假，他的原则是：对于一个工程师来说，可以用双手控制的一切都是真实，无法通过自己编写的代码控制的世界他根本不需要理解。费德南德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裹着一件深灰色薄毛衣的肚子海浪一般晃动了几下，随后便开始一如既往地大声核对已经消失的RealX数量并且毫无表情地预测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还会关闭多少RealX。“我打赌，接下来的十天时间，至少会关闭一个RealX世界。”诺兰低着头，不假思索地回应：“那就继续用老办法，让你的工程师再创造一个替代世界，替代它。”“我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这台机器说什么你没听到吗？它说‘已经关闭’，这一次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做新的替代世界，或者你愿意把你的捕捉者都借给我，我把他们全都变成工程师，好应对接下来随时可能出现的大问题。”“大问题。”诺兰冷静地咀嚼这三个字。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虽然自己和费德南德认识了大半辈子，也都已经过了五十岁这样不老不年轻的年纪，但盘桓在二人之间的意见分歧因为二人都是极度自信之人始终都没能达成过一致，这也是为什么虽然营地只有上下两层，但是楼上的工程师和楼下的捕捉者却很少私下来往的原因。要不是警报声响，费德南德也绝对不会离开二楼来到捕捉者工作的区域，但是现在，他不得不非常不乐观地提醒诺兰，他们面临的大问题可能已经乘坐高速火车来到他们面前。一直以来只有两种情况发生时警报声会在营地响起，一种情况是提示某个RealX人数过多或有人在其中活动时间超过《营地手册》规定的时长，这类警报以危机等级表示，分别为一级、二级、三级、四级和五级；另一种情况正如刚才所发生的，“某个RealX世界开始关闭”，自动关闭的原因只有一个——费德南德和诺兰在这一点上毫无分歧——因为那个虚拟世界里的人们抛弃了它，所以这个世界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我思故我在，意识不复存在，这个世界也就不被需要了。但是营地不一样，费德南德的工程师们必须在某个世界关闭之前创造一个新的RealX，以保证RealX的总量不变。这是诺兰和费德南德共同提出的理论，RealX的总量不能改变，同时也不能多，这符合宇宙物质守恒原理，也能尽可能保护人类现有总人口数。费德南德不反对建造替代世界，虽然它并非最好，但绝对是他和诺兰能实践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方法中最保险的一种，只是替代世界让问题变得简单却遮掩了其由来的真相，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即使理事会似乎也被蒙在鼓里。这个问题费德南德已经懒得思考，越是思考越是偏离真相，这也是事实，相比诺兰信任的捕捉者计划，费德南德的工程师们所做的看起来简单粗鲁却不知道给诺兰解决了多少问题。但这一次，费德南德有些慌了，这问题绝不简单，RealX关闭时间通常需要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内，工程师有机会复核和备份所有数据最终交由费德南德，费德南德会凭借他对每一个虚拟世界的了解和建造经验，建立一个与即将关闭的世界完全相同的世界，在诺兰和费德南德口中，这个新建造出来的世界就是“替代世界”。二楼的工程师们六神无主地看着彼此，最后有人带头进入电梯，工程师们一窝蜂跟了过去，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费德南德面前。刚完成第一轮真理测试的捕捉者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全是镜子的真理室内，他们听不到警报声，更没有听到在那之后连续出现的三十一次警报提示。乔纳亚让捕捉者们原地休息，告知大家在第二轮测试开始之前可以休息二十分钟，说完便转身离开真理室，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就要裂开，能感觉到脑子里一片混乱，同时也知道营地里所有人即将面临的危险是什么。“查！”乔纳亚赶到时，费德南德正大声喊着，站成一条直线的工程师们频频点头，想要问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问。绕过工程师之后，乔纳亚方才看见诺兰倚靠在墙边，双手抱在胸前，手指关节托着下巴，他没有看着费德南德，但两人的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发生什么事了？”乔纳亚轻声问道。回答他的不是诺兰，而是费德南德，他的声音很有力，还有一种老旧金属摩擦时出现的那种沙沙声，他的语速很快，所有在场的人都跟着神经紧绷。“捕捉者解决不了的事。在我们以为已经掌握了世界关闭规律的时候，我们立刻被重重扇了一记耳光，我早说过，捕捉者计划太柔软，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用那么多时间尝试这种柔软策略，人类世界最终还是要依靠全面的可控制技术才能保持安定发展。”乔纳亚在营地已经十多年，他对费德南德和诺兰之间的矛盾早有耳闻，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两人如此这般面红耳赤地责备彼此，很显然一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工程师都在，你少说几句。”诺兰嘀咕了一声。费德南德稍稍犹豫了一会儿，要求工程师们立刻将所有已经关闭的虚拟世界全部备份并且彻查所有数据。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他每天都在备份，每天都在修补，每天都在做这些工作，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有时候费德南德觉得自己还不如喝喝营养剂找几个好玩的世界虚度年华就好，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生活的吗？在虚拟的世界过真实的生活，这就是人类的现状。“老师，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事吗？”乔纳亚又问。费德南德气呼呼地看着乔纳亚，说道：“我来回答你吧，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叫盲人摸象？”“我看到过这个故事，一个很短的故事，说的是一群没有见过大象的盲人，用自己的双手触摸大象之后，有人说大象是一面墙，有人说大象是一根柱子……是不是这个故事？”“没错，我们现在也是如此，别以为营地无所不知、掌握一切，我们也不过是盲人而已，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就越多，我们还不如盲人。”“所以，您的意思是？”“我的意思很清楚了，你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不论是捕捉者的柔性干预计划还是工程师提倡的全面控制计划，全都不是最好的办法，一旦RealX奇点来临，谁都没有办法。”乔纳亚虽然已经有此猜想，但是当费德南德从口中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脑袋一震嗡嗡直响。诺兰拍了拍乔纳亚的后背，这令他稍稍放松一些。随后诺兰以惯有的乐观语气说道：“先调查再紧张吧，要说RealX奇点还为时过早，也许只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可没少解决问题。”“先于调查就理解事物的能力，是科学思想的核心，诺兰教授也正是因为具备这种能力才会在这里管理营地和所有RealX世界。正因为这种预见力，人类才能在恶劣的环境下继续生存，但是RealX奇点危机永远存在，营地就是为了避免它的出现才存在的，这就是你毕生的工作不是吗？”费德南德激动地挥了挥手，又瘫坐在座椅上继续说道，“我的视角看到的世界正在崩塌，而且我们最终无能为力。”话音未落，新的警报声再次响起：“警报！RealX-09人口数突破十五亿！”乔纳亚从诺兰和费德南德间剑拔弩张的对视中穿过，肩膀和后背好像被蒸汽烫了一遍，他忍住呼吸，按下静止键，警报声才停了下来。诺兰摊了摊手，说了一句：“问题找到了，暂时将刚才出现的三十四个世界集中关闭的原因算在RealX-09的人口数里，应该没有人反对吧。”“当然，这说得通。”费德南德先是肯定了诺兰的说法。它看起来没什么逻辑错误，小世界自动关闭遵循的规律是没有人进入这个世界，也就是世界空了，现在保持最多人口数的RealX-09，人数超过十五亿，这意味着已经拥有全人类人口数的75%，一个大世界不断扩大，小世界随之人去城空，这也是预料之中，相比之下，RealX-09的人数越来越多才是更需要注意的事。这如果是自然现象，费德南德也就不会如此忧心忡忡，反观诺兰的泰然自若的确似乎过度乐观。三十年前RealX-09全面向用户开放，当时人类刚从大气污染造成的长达七年的痛苦中稳定下来，这七年间人类不仅要竭尽全力在地球上争得存活的空间，同时还要面临自身不同文化冲突带来的种种战争。看得见的硝烟和看不见的污染，使地球早已是满目疮痍。原本就已经沉溺于不同虚拟世界的人类除非迫不得已的原因，根本不愿意离开虚拟世界回归残酷无趣的真实世界，当然，这也是人类文明维持计划最好的一种状态，保证人口总数以及控制出生率，合理规划残存的资源，等待地球喘息之后，人类文明总有重整旗鼓的一天。RealX-09问世之时，人们很快喜欢上了它与真实世界的相似度以及比真实世界更自由的空气，不到五年时间，RealX-09已经成为拥有最多在线人数的虚拟世界。因为大世界人数越来越多，小世界人数渐渐减少直到关闭，这个道理乔纳亚也确信毫无争议；但今天的关闭速度有些异常，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如此密集的连续关闭，在以前这种频率通常是一周到十天时间，一个小世界彻底失去存在的意义。捕捉者的工作重心很早就移到RealX-09，也就是大家经常说的大世界，维护RealX-09稳定，让它像一个真实的人类世界继续自然发展下去是捕捉者计划的核心，他们既像是警察又像是医生，用诺兰的话来说，他们是战略艺术家，悄无声息地维护稳定。诺兰和费德南德的矛盾总算暂时平息下来，费德南德继续调查导致各个世界突然关闭的原因，诺兰则分析这一现象对其他世界尤其是对RealX-09的影响，调查之后，两个部门继续下一阶段工作，不论世界观有何不同，两个部门的工作目的是一样的：珍惜每一个人口，保护每一个幸存的人类。两天后，一起发生在RealX-09的死亡事件引起了营地的注意，一位名为劳伦的男子突然死亡，这条新闻在RealX-09的传播速度非常快，好在大部分人都当作一个笑话，因为谁都知道RealX-09可没有死亡。“我不认为这是单独事件，这件事和两天前的事脱不了关系，我觉得我们被人摆了一道。”“开玩笑，谁有这个能力操控世界，除了营地。”诺兰冷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费德南德轻哼一声，说出了一个诺兰根本不愿意提起的名字，“斯泰因，他既懂得捕捉者的那些手段也精通工程师的技术，如果有人故意在那些世界里捣鬼，斯泰因能帮上很多忙！”“他已经消失很久了，你的工程师也没能追查到他的下落不是吗？根本没有踪迹，在很多年前执行营地外任务之后就消失了。”诺兰的语气很坚定。“那你这一次就派一个不会背叛营地的人去调查这个劳伦的死因吧，这是所有与他相关的信息，别找一个连基本的真实和虚拟都分不清的人去执行任务，再出一个斯泰因，我们俩都没有好日子过。“对了，忘记提醒你，我看到最新一期的真理测试成绩，不容乐观，看来你的捕捉者们最近状态不佳。哎，要说天赋异禀，这么多年来没人能比得了斯泰因，希望你这次能找到合适的人，而且一定要通过真理测试，这样才能服众。”费德南德说完瞪了诺兰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阅读区，诺兰好不容易看了几页书，这下又被打断了。乔纳亚抱歉地说：“老师，莉娅最近状态欠佳，里维斯和莱尔又经验不足，调查劳伦死因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完成吧。”“不，费德南德没有把话说完整，大概是顾及你在这里，其实没必要藏着掖着，我不认为你比不过斯泰因。”听到诺兰的鼓励，乔纳亚心头一热。一直以来他都将斯泰因视为榜样，渴望自己的能力有朝一日可以比得上斯泰因，但是越这样想乔纳亚越是自卑，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捕捉者，不可能和斯泰因这样的传奇天才相提并论，这回听到老师的认可，虽然知道自己还远远不及，却也备受鼓励。“既然老师相信我的能力，我更应该多为营地做点什么。”乔纳亚诚恳地说。“我们需要找一个与劳伦有关的人前往大世界调查这件事，费德南德那里已经把所有相关人员的资料全都传送给我，我会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是要新选一名捕捉者吗？”乔纳亚有些困惑。诺兰点了点头：“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捕捉者团队会多一名成员。”“这未免……”乔纳亚的话没有说完，他说服自己应当信任老师。新的捕捉者从进入营地到能够执行虚拟世界干预任务之前，需要保持十次以上真理测试成绩A级，还要经过三次辅助任务，任务等级从C到A，这些事情全都完成至少需要两年时间，可是听老师的意思是要选一个人立刻加入捕捉者队伍，这未免也太冒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