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隐藏的路

RealX-09已经完成了迁变，人类已经改变成了另一种人类。里维斯到达二楼时，看见一个人影从工程师的工作区快速穿过，他觉得这个人影很眼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看不到东西，里维斯大人。”声音从二楼中央传来，“但我却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这一次里维斯确定的确有声音在和他说话，是费德南德最喜欢的机器——MINMI。“是什么？”里维斯问。“是一个捕捉者，他的名字是雷迪。”“不可能，他现在在RealX-09。”“MINMI从不出错，里维斯大人。”里维斯无法相信MINMI的话，但它的说辞没有问题，它从不出错，虽然它“看”不见，但精密分析远比眼睛更接近事实。可雷迪出现在二楼，实在太不合常理，他现在只可能在RealX。“需要察看大脑成像画面吗？”MINMI发出提醒。“已经停止监测很久了，根本毫无必要，有人在欺骗我们，欺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无从得知。”里维斯坦然说道。“但我却一直在监测。”里维斯看着这个半透明的白色金字塔状机器，它的尖角处正亮着浅黄色的光，MINMI体型只有四个手掌做成的尖顶状一般大小，费德南德亲自制造了它，并且从使用那天起就没有让它休息过。“里维斯大人，我发现了一些事情，但是没有权利告知费德南德以外的任何人，请原谅，但我想告诉您刚才在这里出现的那个东西是什么，这应该不违背主人的指令。”“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为什么称一个捕捉者——东西？”“大人，我没有不尊敬的意思。”“我想你弄错了，MINMI。”里维斯难以掩饰自己对捕捉者未被尊重的反感之情。“很抱歉，里维斯大人，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二楼并没有您要找的东西，这是费德南德大人要我转告您的话。”“那岂不是说明，他知道我要找什么？”“您的分析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他还说了什么？”“他说如果您继续追问就告诉您，您要找的东西不在二楼。”里维斯冷笑一声，费德南德根本就是在愚弄捕捉者，要是此刻和他说话的是一个工程师，他绝对不会继续忍耐，可是对着MINMI里维斯也没办法发脾气。所以他知道我要找什么，这意味着，他知道明确的答案，却不准备告诉我们，或者出于什么原因不能说。如果真的不想让我知道为什么又要让MINMI传达这句话？里维斯感到困扰，他看着MINMI，拉过一张椅子耐着性子坐了下来。“里维斯大人，您还有话和我说吗？”“你很聪明，MINMI。”“是费德南德大人的智慧。”“为什么和我说这些话，而没有和雷迪说？他应该和你说过话了吧？”MINMI没有回答，仿佛在思考，当然，里维斯知道只是自己着急想要知道得更多，才会觉得MINMI一成不变的说话节奏如此漫长，好像正在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一般。“我没有见到雷迪，里维斯大人。”“够了，你这个机器，你刚才还说看见了雷迪。”“您是说刚才那个东西吗？”“是的。”里维斯知道嘲讽的话只会给眼下的交谈带来更多麻烦，他无奈地回应。“我不能告诉您。”“为什么？”“具体说来，我缺乏判断这件事的能力，我需要更多时间和……怎么说呢？这件事对我而言，太新鲜。”“你的意思是你没有遇到过？”“是的，我从没有学习过有关这件事的应对机制，也无法顿悟出其中的道理，但我觉得一定有什么我还不懂的部分。我这样回答您满意吗？”里维斯低下头，刚才的怒气已经消失大半，MINMI平淡的语调听来很诚恳——这是语言带来的感觉，而非它真能传达某种感情，里维斯实在没有办法再要求这台机器帮助他思考更多问题，他不能依赖机器告诉自己答案，何况MINMI做得已经足够完美。里维斯又一次开始搜索除工作区外的其他区域，但还是一无所获。MINMI的话里一定有什么遗漏的信息，他只希望遗漏不会太大，从现有线索看，营地至少存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是毋庸置疑的，这个地方在哪呢？营地每一个角落他都清清楚楚，除了工作区……但他已经察看了工作区，除了几张舒适的沙发，就是一个宽敞得什么都藏不住的房间，而且它在整个建筑的尽头。除非它们以某种方式在他的眼皮底下隐身了，里维斯感到似乎在黑暗的洞穴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可很快又暗淡下去，周围比原先更黑了。总算莱尔带来了好消息：“以我的技术，只能做到这样。”莱尔沮丧地说，“看上去哈钦斯还在连接状态，理事会的人应该不会发现什么，可是他们早晚会发现，我们呈现出的哈钦斯的身体不过是影像。”“也许他们不会发现。”说这话时里维斯也无法确定。“什么意思？”“之前我已经说过，很可能只有哈钦斯一个理事到了营地，其他都是影像。”“你是说我们被愚弄了吗？”“没有，是因为哈钦斯一个人就已足够强大，强大到有人不得不杀了他。”“费德南德？”“不，他失踪了，工程师也都不见了，二楼只有一台机器。”“营地就这么点地方，他们能去哪里？”“我不知道，MINMI刚才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费德南德让我告诉捕捉者，您要找的东西不在二楼。’你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吗？”莱尔的眼睛紧紧盯住里维斯的嘴唇：“费德南德知道我们在找什么东西，而且它很可能知道那东西在哪。”“是的，我也这样和MINMI说了，它重复了一遍：‘您要找的东西不在二楼。’”里维斯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营地守护的三个数字，人口数已经降到27%，危机等级却在缓慢上升，几乎到了临界。“人数在持续降低，为什么危机等级不断上涨，怎么会这样？”莱尔诧异地问。“不知道，除非……”里维斯害怕自己的想法。“除非，有人正在关闭RealX，空间被挤压了。”里维斯惊讶地回头，看见诺兰正站在两人后方。他看上去很疲惫，脸上的褶皱在通道昏暗的浅黄色灯光下像被挤压隆起的山脉，没人见过这么苍老的诺兰，里维斯差一点不敢确定眼前的老人就是他们这段时间里一直在等待的人。“哈钦斯死了，危机等级仍然上升，这意味着他在死之前设定了关闭程序，他的死亡是启动程序的唯一条件。”诺兰说道。“RealX里的人会怎么样？”莱尔感到异常不安，里维斯也一样，好像谋杀在眼前发生着，自己却什么也阻止不了。“老师，哈钦斯是被杀的吗？”诺兰点了点头。“这怎么可能，除非工作区那里还有别的空间，有我们从来没发现的入口。”莱尔紧张地看着诺兰，声音颤动，“老师，营地是不是还有我们根本不知道的秘密通道？”诺兰摇了摇头，问道：“还有什么有用的发现？任何发现都可以。”“二楼的计算机MINMI，很奇怪，MINMI说它看见了雷迪，它把雷迪称作‘那个东西’。老师，我现在在想所有的事似乎都和雷迪有关，自从他到了营地以后，古怪的事接二连三发生，不是我对您的孩子有什么意见，对不起，也许这么说会让您不愉快，但是，除了他，我找不到其他怀疑对象，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他知道哈钦斯想要关闭RealX，他不想您回不来，所以杀了哈钦斯？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我还没想明白。“二楼一个人也没有，费德南德没有出现，却让MINMI告诉我们——你要找的东西不在二楼。我不想隐瞒您，我在怀疑一件事，我怀疑营地有一个秘密出口，通向真实世界，或者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世界，不然费德南德是如何消失的？还有消失了很多年的斯泰因，他的身体到底藏在何处？“我问过莱尔，他最初是如何找到雷迪的，他说他记不得了。我又问我自己，我是如何来到营地的，只要想到这个问题我的大脑里就好像有一个搅拌器在阻挠我思考，越是努力就越是想不出任何细节。所以我在想，也许我们不被允许记得营地之外的世界，能做到这件事的，除了您营地没有第二个人。所以，您是否愿意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里维斯终于忍不住，一股脑说出了心中所有疑虑。诺兰没有回答里维斯，而是问道：“如果营地不存在了，你们打算去哪？”“我不知道，我所有的生活都在营地，如果您告诉我营地本身也并非真实的，我想我也不会太害怕。”里维斯冷静地说。“我也一样。”莱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相互捏在一起的手。“为了这三个数字，为了让理事会满意，你们的表现一直很出色，还有乔纳亚、利娅和斯泰因。但你们早晚会发现异常，发现我曾发现的事，发现斯泰因几年前发现的事，随后开始怀疑自己倾尽全部的事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是不是善意的，但是很遗憾，我和你们一样，只有怀疑和猜测，没有答案，而我们之所以会聚在这里，不记得如何来到营地的细节，被要求每月接受真理测试，这其中的原因就是我们是特殊的个体。”诺兰停顿了一会儿，望向二人，问道，“你们想过真理测试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吗？”“为了让我们记住哪里是真实世界，只要清楚营地的方向就能回到真实。”里维斯低声说，“我们的工作不就是为了平衡现实和RealX吗？守护RealX时代，让人们可以自由地生活在自己想要的世界里。”里维斯直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相信营地在做的事情是正确而有意义的。“可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平衡吗？只有营地的人需要接受真理测试，这是不是有些奇怪？”诺兰露出微笑，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营地很快也会消失。“等等，先想想怎么阻止危机等级继续增长吧。”里维斯说。诺兰说道：“阻止不了了，当人口跌落到25%时，营地就会被关闭。”“营地怎么会被关闭？”莱尔惊呼道。里维斯似乎终于明白MINMI和费德南德那些奇怪的话究竟代表什么，它称雷迪为“东西”，那不是它不尊敬捕捉者，而是雷迪的确有可能只是一个“东西”，是影像或者……他想到更不可思议却更合理的解释。“老师，难道说，营地不属于物理世界，我们其实是RealX的一部分，是不是？”莱尔张大着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只是怔怔地看着里维斯的嘴巴一张一合，直到他几乎听不到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是的。”诺兰点了点头。“这就可以解释费德南德为什么说我要找的东西不在二楼，的确有一个隐藏的地方：一个通道，一扇门，只是如果我认为营地在物理世界，我永远也不会找到那个地方。”“是的。”诺兰轻声回应。“所以，我们一直都弄错了，真理测试并非帮助我们记住什么是真实，而是把虚假的真实强加于我们脑海中，这难道也是我们成为捕捉者的原因？”莱尔终于说出话来，这些话他都不知道是如何从他嘴里说了出来，同时神情变得恍惚。“莱尔，你冷静一点，莱尔。”里维斯朝着越发不对劲的莱尔大喊着。莱尔却听不清楚他的声音，他转身看到诺兰的嘴也在一张一合，可是他也听不到诺兰的声音，一种虚空的感觉遍布全身，他感觉整个身体像上升的气球。“莱尔，专注，保持专注。”里维斯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与此同时，RealX-09的每一个人正和莱尔一样。冰激凌店的店主正打开店门，发现店内的冰激凌不停地从机器里涌出，随后凝结成一块块彩色玻璃，她急忙想要冲入店内，身体的一半留在了店门外，双手却还能抓起地上的冰激凌，当她从柜台玻璃上看到门外穿着红色羽毛裙的两条长腿时，还没能意识到这是她自己的身体，冰激凌店像冬日雪花般溶解了。城市开始消散，边界变得模糊不清，飞行器飞过草原，一直飞往瀑布的方向。“老师，我们没有办法阻止RealX关闭吗？”里维斯看着消失的莱尔，忍住眼泪问道，“老师，我们是什么？哈钦斯又是什么？如果哈钦斯不是真人，营地也不是真实世界，那么哈钦斯的死亡根本不成立不是吗？”“不，它是成立的，劳伦的死也一样成立，RealX的确可以杀害一个人，并且导致真实世界的死亡发生，而且方法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简单。”“因为太真实了，真实到都像是假的，大脑并没有能力区别它们。”里维斯恍然大悟地说道，“所以莱尔从来没有到过所谓的物理世界，雷迪也不是从物理世界来到营地的——雷迪根本就从来没有到过物理世界，哈钦斯之所以如此紧张，不仅仅是因为生育中心要在世界发动选举，而是他知道雷迪的确是——东西。”里维斯想到MINMI的话，此刻自己使用这个词的时候，他感到MINMI尖角处的浅黄色灯光仿佛一眨一眨的眼睛，在表示对他使用“东西”这个词的赞许。“他为什么会杀死哈钦斯的原因我并不清楚，也许哈钦斯早早就预料到了，RealX的生长速度远远超过哈钦斯的预测，雷迪的出现也许是一个标志，意味着RealX-09已经完成了迁变，人类已经改变成了另一种人类。他认为这代表着一种十分糟糕的未来，所以他将自己的死亡设定为关闭RealX程序的密码。”“他预测到自己会死亡？”里维斯又问。“我以为阻止人们对生育中心的信任，推翻雷迪出生的谎言，一切就会结束，可是，并没有那么简单。”里维斯更想知道的是，他们要拿雷迪怎么办？关闭世界后他就不存在了是吗？大家都不存在了？他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他惊讶于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那是因为真理测试，几十年前的理事会做出了全面进入RealX时代的决定，但是人们一定抱有一些疑虑和担忧，当时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创造了一些规则来控制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斯泰因说过，理事会以三种方式混淆现实——虚拟世界、意识生育和伪真实世界。第一种方式是通过理事会发放的营养剂和连接设备，这些营养剂每年都会更新成分，连接设备也变得越来越简单，这一切的目的是培养人们的习惯，让人们以为自己是通过服用营养剂和使用连接设备从真实世界进入RealX世界，一种固定的仪式，并且伴随着威胁，当你没有准时断开连接，你会出现昏迷等危险；第二种混淆现实的方式是意识生育，意识是可以生育的，它的存在是一种报警系统，当生育中心控制之外的领域出现了新生儿，RealX就会启用某种报警程序，这个时候危机等级就会上升；最重要的第三种混淆方式，也就是伪真实世界，人类需要知道什么是虚假的才能确信什么是真实的，真实和虚假必须并存才能为人所相信，这就是营地的诞生。营地和你我都是伪真实世界的守护者，想想那句话，‘只要记住营地的位置就能找到真实’，然而营地也并非真实的。我和你们一样，对于很多事情也有探求真相的欲望，可我们都是有缺陷的，我们对真理存有混淆。捕捉者计划看似是捕捉者在控制RealX，其实是营地在控制捕捉者，我们并非真实，而是被塑造出来的真实，用于对比如今的RealX时代。如果没有发生哈钦斯的死亡事件，也许危机等级还能控制，也许RealX还不会被关闭。”里维斯不能接受诺兰的话，但是他知道他没有选择。“没有办法阻止它吗？哪怕不是真实的，我们就要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就这么消失，就像莱尔这样消失吗？”“莱尔是捕捉者，他本来就比普通人更难看清一种固定的现实。”里维斯努力控制情绪，他还不想认输，“莱尔刚才搭建了一个新的世界，他把它命名为‘营地’，虽然范围仅在营地，但如果及时对它进行扩充，它会变得更大、更包容，我们有几千个RealX，理事会又在RealX中创建了几千个RealX，只要及时让RealX-09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走入新的替代世界，是不是就能避免灾难发生？何况工程师们不一直是这样做的吗？”“我想费德南德已经开始行动，悄悄修改入口了，一间酒店，一次交通旅行，一份牛排，一次约会，都足以让人们不知不觉进入另一个世界，和原来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一点点不一样，但谁都不会察觉。”“但还是会有人出不去。”里维斯沮丧地说，“比如我们。”“那就要看莱尔搭建的‘营地’是不是能让雷迪无法察觉。后面的事交给我吧，你去找MINMI，既然它声称‘二楼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它们又不可能存在别的地方，也许答案就是MINMI自己，它就是你要找的。”诺兰说完，示意里维斯尽快前往二楼。没错，MINMI也许就是一个出口。里维斯已明白了诺兰的意思。临走前，里维斯问道：“乔纳亚和利娅呢？”“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一个也许是陌生的也许是熟悉的世界，我没有把握，如果营地都可以是假的，也许哪里都不会是真正真实的。”“我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老师，也许RealX是一幢高楼大厦，每一层都有真有假，对二层而言，一层的虚假就是它的真实，三层的真实是二层的虚假，依此类推，我们谁也不知道RealX这二十多年究竟叠加了多少层，我们都是盒子里的猫，只知道自己在盒子里，但是我们不知道外面到底有多少盒子。”里维斯这番话仿佛让诺兰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他叮嘱里维斯，“走之前，把你刚才创造‘营地’的所有计算都留下，然后就去找MINMI吧。”“还有萨娜，是不是也和我一起离开？”里维斯问。“不，她要和我一起留下，为了雷迪，我们必须留下。”“您想跟萨娜小姐一起留在‘营地’，欺骗雷迪？”“这不是你现在要考虑的，而我，也仅仅可以确保你说的高楼大厦的某一层是存在明确的真实和虚假的，这样才能让一个不再需要真实的人重新在意这件事，这是人之为人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诺兰叹了一口气，他能做的也仅限于此，该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都不会改变。未来，这些年轻人还会面对这几十年来他所面对的事，也许比今天的局面更艰难，但那是他们要承担的使命。费德南德也许能拯救大部分人，但他只是做了“偷渡”行动的前半部分，为了让雷迪相信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诺兰需要完成之后所有的事。他也更愿意相信雷迪是为了阻止理事会伤害捕捉者才做出这样的事。毕竟他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斯泰因、乔纳亚、利娅、里维斯、莱尔、雷迪，他们都是虚拟世界的孩子，而这些孩子却在思考真实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