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蝉的鸣叫声如同暴雨倾泻而下。三个人排成一列,无言地横穿过古宅的院子。院子后面是一个小山丘,近乎垂直的斜面中央有一扇木制的门——用砂浆做了固定,遮掩在高大的楠木和茂密的夏草丛中,不走到近旁很难发现。身穿复员军人服装的高个子——佐久间茂一手端着猎枪,一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浅井正太郎接过钥匙,打开门上挂的老挂锁。他穿着一件垂到屁股的和服,袖子卷起,露出不动明王的文身。门开了,后面是一个大洞的入口。防空洞。“进去。”佐久间依旧举着手里的猎枪。身穿白麻西服、头戴船夫帽的矶部武雄,拖着有点残疾的左腿,走向洞口。里面黑漆漆的,散发出一股霉味。佐久间在背后举起灯笼,把防空洞里照亮了一些。入口往里大约两米,通道朝右拐了个直角。就算外面的冲击波和火焰掀飞了木门,里面的人也不至于受到直接的打击。“快走。”背后被枪口捅了捅,矶部只得走进防空洞。佐久间和浅井紧跟在后面。“那个,阿茂,我……”矶部说到一半,背后又被捅了一下,他只得闭嘴。他知道佐久间的性格。现在说什么他也不会听。沿着狭窄的通道右转之后,来到了一处稍微开阔些的房间。空气比外面凉爽,但亚麻西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这么难受的汗,他还从来没感受过。“坐到那边。”灯笼的光照出一把破旧的木椅。矶部默默地依照吩咐坐下。佐久间把灯笼挂到天花板的钩子上,房间里被照得清清楚楚。这是一间八叠大小的房间,天花板比佐久间的头稍高一点。房间里除了桌子和椅子,还堆满了木箱,此外还挖了一口竖井,像是用来储藏东西的。“阿武,你准备好了吧?”听着佐久间的声音,矶部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转动。这家伙真的要杀我?这也没办法。事已至此,小时候的交情没有任何用处。怎么想这家伙都不会原谅我。但是,既然要杀我,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是想在这里枪杀我,直接埋在防空洞里?或者把整个防空洞都埋起来,让尸体更不容易被人发现?但还是有问题。为什么要带上浅井正太郎?他是二人小时候的共同好友,但也是个有头有脸的黑社会,这一带无人不知。如果只是要帮忙挖坑埋尸体,找个小人物就足够了。“阿茂,你生气也有道理。我知道自己再怎么道歉也没用,不过我还是想做点补偿,就当积德了。”矶部浑身颤抖着,搜肚刮肠寻找说辞。他清楚自己正站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漫长而黑暗的战争终于结束,前方是晴空般的未来。可自己居然要因为一个无比荒谬的理由,死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你,动了我老婆。”佐久间的语气很平静,但其中包含的愤怒,让矶部打了个寒战。“我无话可说。”矶部深深低下头。“你有什么脸见我?你应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佐久间面无表情,如同戴了面具。小时候他就是个越愤怒越没表情的脾气。没辙了,不管说什么,都打动不了他。既然如此,那只能坦白一切。穷鸟入怀,或许还能……“我以为你死了。”佐久间微微点了点下巴,“你看了战死公报?”“那都是胡说八道。我有个邻居,也是长了腿回来的鬼魂。”浅井讥讽地说,“话说回来,既然阿茂回不来了,你就可以随便做什么了,是吧?”“……我真的很想帮帮你的家人。”矶部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开。这不是说谎。至少一开始绝对出于善意。“我听说你们家连吃饭都很困难了。说是佐久间家的生意失败,卖了田地,淑子穿上和服在各处农家周旋,所以我就送了点米过去,算是一点心意。”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佐久间的表情似乎有点缓和。很好,矶部想。还是得想办法往柔和的方向带,要注意说辞。“后来,我就经常送粮食过去。每次你的家人都很感谢我,我也很开心。我的腿不好,小时候都是阿茂你在保护我,我想报答你,而且被人感谢,受人依赖,也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矶部偷偷看了看佐久间的脸色,对方玻璃珠般的眼睛里毫无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淑子一直在努力保护全家人,每次看到她,我都很想帮她,真的很钦佩她。我……慢慢地,爱上了淑子。”最后一句话是危险的赌博,不过佐久间并没有反应。“结果就在那时候,我听说你战死了。淑子虽然表现得很坚强,但内心肯定充满了绝望。所以,我……”“你就趁这个机会勾引淑子了,是吧?你故意给她粮食,也有点强迫的意思吧?淑子不想让家人挨饿,所以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委身于你。”浅井尖酸地说,不过看到佐久间的脸色就住了口。“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想为淑子和孩子们做点什么。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和她成家。”矶部深深低下头。“成家?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你的小子好像才六岁吧?你要抛弃他们?”对于浅井的追问,矶部无力地摇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想让淑子给人背后戳脊梁?开什么玩笑!”浅井卷起袖子,来到矶部面前。矶部想起浅井也喜欢过淑子。“其实我老婆已经没几天可活了,很早以前她的肝脏就有问题,现在越来越不行了,连医生都放弃了。”“那你打算在老婆还活着的时候,就让淑子做你的后备?想得真不错啊!”浅井骂骂咧咧地说。“对不起。我做的事情确实不可原谅。”“事情我都知道了,”佐久间静静地说,“不管怎么狡辩,你睡了我老婆是事实,这个怎么也不能原谅。”矶部的双腿没了力气,脖子莫名发凉。他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我注定要死在这里了,他想。“但是,你的行为一开始是出于善意,这也是真的吧?我的家人没有挨饿,也是多亏了你。”矶部感觉到微弱的希望,不禁抬起了头。佐久间还是面无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所以,我让你自己选择生死。”佐久间走到防空洞深处,拿了什么回来,把它们放在矶部面前的桌子上。矶部揉了揉眼睛。面前是一升的烧酒和一罐银色的罐头。“选一个。选烧酒,就喝一杯。选罐头,就全吃掉。没吃完吐出来,就当你没有赎罪的意思,我会立刻开枪打死你。”“什么意思?这里面放了什么?”矶部颤声问。“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我的部队给分发了装有氰化钠的药包,免得我们遭受被俘的侮辱。”佐久间用黑暗的眼睛俯视矶部。“听说镇上也分配了氰化钾。村子里一直讨论到早上,最后也没吃。”浅井一边说,一边把透明的玻璃杯、开罐器,还有一副筷子放到桌上。佐久间指指桌子:“这里的烧酒和罐头,有一个里面放了毒。没办法计算致死量是多少,大概一口就会致命吧。”那声音就像宣读阎王的旨意一样毫无感情。“这、这太乱来了,不行,我不能选。”矶部瞪大眼睛拼命摇头,嘴里很干。“你放弃活下去的机会?那我现在就打死你。”佐久间冷冷地说。“可……我怎么选?”矶部凝视在灯笼的照耀下泛着钝光的酒瓶和罐头,喃喃自语。“随便选。不就是喝酒吃肉嘛,人生终点就挑自己喜欢的吧!做个男人,不要废话。”浅井的语气很轻快,“如果下不了决心,就扔个骰子吧。胜负机会各半,只要赢了,你的罪过就一笔勾销。”“等等,可是,我……我不想死。”本以为佐久间会破口大骂,没想到他却用温和的声音回答,“嗯,说实话,我也不忍心杀你。”什么意思?矶部很惊讶。“但是,如果你连这场试炼都通不过,那我也不能原谅你。”佐久间靠在土墙上说。“你好好看看眼前这两样东西。线索就在里面。如果都是一样的东西,那就和正太郎说的一样,胜负机会各半的赌博。但是烧酒和罐头一点都不像。为什么呢?仔细想想这里面的意思吧,答案自然会浮现出来。”“不行,我不知道……我看不出来……”矶部呻吟道。“说了让你好好想想,其实阿茂想帮你。”浅井把手放在矶部的肩膀上说。“我不知道哪边有毒,但是要选出正确答案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肯定是那个,对吧?”“……好吧,那我来告诉你这两个东西的意思。”佐久间带着无可奈何的语气,低声说:“正解是对你的感谢。下毒的是对你的愤怒。”谜一样的话,浅井却连连点头,像是很有同感。“原来如此。既然是感谢,当然就是那个了。”这家伙真的能理解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吗?“阿武,如果你真像自己说的,出于善意帮助我的家人,只是偶然做了错事,那应该会相信我的话,顺利找到正解。”在佐久间的锐利目光注视下,矶部身子僵硬。“但是,如果你的本性已经从根子上烂了,刚才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编出来的假话,你就会读出我这番话背后的深意,误入歧途。”佐久间微微一笑。看到他的笑容,矶部感觉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一场闹剧,是用来折磨自己,把自己逼向绝路的吧?他心中不禁涌起这样的疑问。“据说在非洲有个原始部落,会让被告喝下毒豆汤代替审判。无辜的人会心怀坦**地一口气喝完,胃部不会吸收毒豆的成分,呕吐出来就没事了。但是,心里有愧的人,会战战兢兢地小口喝,反而会中毒。”二分之一的概率。但是佐久间显然要把自己往一方引诱。态度却像是要挽救自己。“虽然真相都在你心里,但我还是想弄清楚。你选一个,然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罪人,总会做出错误的选择。”矶部来回打量酒瓶和罐头。他感觉,如果相信佐久间的话,那么自己似乎知道该选哪个。但是,那真是能让自己活下去的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