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罗宾睁开了眼睛。既不费力，也不困盹，只是轻轻那么一下，眼皮就睁开了。眼前黑黢黢的，边上好像有那么一点光，眼球移动过去，光好像又没有了。紧接着，罗宾感觉到了自己的手，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头，非常自如，腿和脚也有感觉，之后全身都传来了感觉，这些感觉汇聚到一起告诉罗宾，他现在正躺在一张舒服的**，柔软的被子盖在身体上。他尝试回想了下刚才发生了什么，立刻就想起来了。刚才他正瞪着祁龙，气氛很紧张，像是在接受最后的审判，然后又被祁龙踢了一脚，脚踝疼得不行，铃木透夫最后说了一句话，接着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不见了。罗宾思考了下铃木刚才说的话，从字面意思上看，铃木应该没有被祁龙忽悠。罗宾接下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迅速挪动左手到自己脖颈处，指腹捏了捏皮肤，脖颈上的有些松弛，好像在水里泡了很久一般耷拉了下来。他继续摸着，把脖颈前前后后都摸遍了，每一寸皮肤都显得松弛，就像是一个正进入老年期的人的皮肤。在黑暗中，罗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两个小混蛋。”这一路因祸得福，又因福得祸。他没有料到祁龙和铃木透夫竟然在医院里碰头了，他从没想到过要把两个人全都带去那个地方，并且，他竟然发现把两个人全都带上更加的保险。之后罗宾没想到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莫名其妙地在路上被枪击后造成了高位截瘫，在医院做了一场虚拟的手术，差点死在了红圈外面的丧尸手里，在最后一刻躲进了安全逃生门里。这场经历简直比坐过山车还要惊险曲折。为了不让亨德森产生任何的怀疑，罗宾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游戏里做过任何的手脚，唯独有一样东西是例外。全体感虚拟现实游戏里必须要有一个内部的虚拟主控室，方便游戏设计者进入游戏世界后进行操作，也可以算作是一个特殊的安全逃生装置，以防由于系统故障导致玩家被困在游戏里。罗宾设计的每一款全体感虚拟现实游戏都有这么一个特殊的区域，只要进了这个区域就意味着进入了一个被系统保护的状态，而这个特殊的安全逃生门就是进入那个区域的边界。罗宾以为只要带着祁龙和铃木及时进入安全逃生门内，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可是千算万算，最后，还是遇到了各种意外。一想到意外，罗宾下意识地摸了摸侧面脖颈，仿佛还有被针扎的幻痛，现在想想，既有点莫名其妙，又有些后怕。如果真的让祁龙小人得志了，那简直比计划被亨德森发现还要令人绝望。不过现在这个结局他勉强还能接受，罗宾还是原来的那个罗宾，一个50多岁秃顶的、已经进入更年期即将进入老年期的男人。从起点又回到了起点，从悲观的角度看，计划彻底失败了。但是从乐观的角度看，好像既谈不上成功，也谈不上失败，仿佛事情从未发生过那样。但事情真的从未发生过吗？罗宾这次伸出两只手来把自己的脸、脖颈、手臂、前胸都摸了一个遍，没有任何问题，全都属于自己原来松松垮垮的躯体。他还摸了摸自己的头，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因为他记得自己进入游戏的时候是戴了头罩的，而且就算没了头罩，自己的头发也是挺茂密的，而不是稀稀拉拉。罗宾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慌慌张张地坐起了身，后背甚至都渗出了些许汗珠。覆盖在身体上的被单被扯动了下，有风漏进了被窝，划过后背的时候凉飕飕的，把汗水的热量带走了。若有若无的微光在四周浮动着，眼睛一旦追踪过去微光就暗了许多。罗宾把身上的被子移开，凉爽的感觉包围了自己，好像自己刚刚从游泳池里出来，而且就连**的感觉也是如此。罗宾越想越不对劲，他摸了摸全身，包括屁股，一件衣服都没穿在身上，原来衣服早就不见了踪影，就连**都没有。咚咚咚……黑暗中有轻轻的敲门声，然后有光从一扇门外透了进来。虽然罗宾一直待在黑暗里，但是眼睛还是能够承受光的强度。门外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头发用发箍固定成丸子样站在门口，嘴里发出询问的声音。“亨德森先生。”罗宾刚开始还没听明白。“呜——呜呜——”罗宾其实想说的是“你说什么”，但是嘴里发出的是无意义的声音。“亨德森先生，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早餐。”“呜呜——呜呜——”罗宾嘴里说不出话，于是只好手舞足蹈表示自己的喉咙说不出话。这个女人好像是面对着空气一样，罗宾看着她把餐车推到床边，低头表示了下，然后转身就离开了，全程连看都没看罗宾一眼。“呜！呜呜！”罗宾想要下床用手抓住那个女人，又担心自己现在赤身**，急忙又想用被单护体，慌乱之下摔倒在了地上。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罗宾双手支撑着身体，低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被心中的一个问题深深地困住了。为什么刚才这个女人称呼我为亨德森呢？“爸，你怎么在地上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罗宾耳边冒了出来，一股强大的力量把罗宾提了起来，他被重新放回了**。“来，爸，喝点咖啡。”光是从门外面射进来的，正好照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侧脸，这个侧脸的轮廓罗宾打小就看到过。“呜呜——”“爸。”男人端着咖啡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病对你来说很痛苦。”“呜呜——呜！”“你知道的，你脑瘤的位置就在语言中枢那片区域，你没法说出有意义的话来。”“呜！！！”“医生说过了，你要好好休息。公司移交的事情让我来处理就好了，你放心。”男人把大手放在了罗宾的肩膀上，罗宾愤怒地甩开，咖啡洒了一地。“呜——呜呜——”罗宾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发疯似的挥舞着拳头，扯着嗓子，而派克·亨德森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罗宾愤怒至极，他意识到自己被铃木透夫耍了，铃木非但没按照自己的要求做，还摇身一变成为了派克，把自己变成了亨德森。什么安妮老师，什么“我离不开我的角色”，都是骗人的鬼话。怪不得亨德森在游戏前让自己监控铃木和祁龙，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还有铃木在电脑前很熟练地拼写出了派克的全名，甚至都没有和自己确认过，种种迹象表明铃木透夫肯定早就知晓了亨德森和派克之间的内情。现在看来，就连亨德森这个老狐狸都被玩弄了，这场游戏的最终赢家竟然是铃木透夫。该发泄的都发泄了，力气也耗尽了，罗宾靠在床背上喘着大气，窜上心头的火气稍稍消停了点。他带着愤怒的余火简单地思考了下，快速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得出了一些初步的判断：铃木透夫应该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因为原本相互间就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事情肯定还有回旋和商量的余地。罗宾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为什么自己变成了亨德森，其次是为什么自己说不出话来了。于是，罗宾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挥舞着手做出拿笔写字的样子，示意想要和对方用文字交流。对方点了点头，看着罗宾接过重新斟好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开口了。“罗宾，你这一招很聪明，非常聪明，从头到尾，天衣无缝，我很佩服，你差点就骗过我了。”声音是从派克的嘴里面发出的，但又不像是铃木透夫会说的话。“可是我认识你都超过三十年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呢？本来派克和你会好好地把我们的事业合作下去，我也能安心地躺进棺材里。我这么信任你，你真的让我太失望了。”罗宾的手还保持着写字的姿势，脸色已经白了。“不过，我还是很欣赏你的临场应变能力，当你在医院里同时遇见他们两个的时候，我差点以为你没辙了，没想到这只是一段精彩游戏的开始。我不得不说，这比我看过的所有电影都要精彩，特别是最后那段戏，你们三个人的对话，甚至都不亚于那些伟大的剧作家笔下的对白。你可能不知道，祁龙那小子往你脖子里注射的是什么东西，其实当时我……”罗宾的头静静地靠着床背，面如死灰，旁边的男人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但是罗宾已经听不清他的话语了。门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扭曲，时间的流逝仿佛也消失了，四周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暗。等到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点亮光，罗宾也最终跌落进了漆黑的深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