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夕阳从太平洋的尽头射过来，染红了旧金山的海湾，也染红了祁龙汽车的玻璃。年轻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不知疲倦，可以让人享受到其他年龄段的人享受不到的精彩。从早上吃完早饭，祁龙一行六个人从游乐园玩到了沙滩，然后又是游泳和冲浪，除了汉克始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外，大家都玩得很尽兴。汉克的心里面一定感到很沮丧，汉克是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呢，还是认为意识转换没有成功呢，两者皆有可能。他说不定埋怨过祁龙这个人，也有可能抱怨过路易斯和杰克为何不慢一点杀掉伊春树，更有可能的是他憎恨祁龙干吗这么快把伊春树的地址给他们。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原来的那个祁龙已经随着游戏的结束而烟消云散了，汉克再想抱怨也于事无补了，更何况他怎么可能猜得到目前拥有着乔治身体的真是那个叫祁龙的人呢。潮湿的海风从车窗外袭来，然后穿过车厢从另一侧溜走，祁龙看着自己右侧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她苗条、健康，发质如金，坠及肩膀，深凹的绿色眼睛，上翘的鼻尖，隆起的胸部，平坦的小腹，真是一个尤物。不知道美由纪怎么样了？她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奇怪，怎么会想起她呢？自己明明对她没有感情的啊？眼前这个身体原本是属于凯瑟琳的，而现在，承载这具肉身的灵魂是一个曾经猥琐残疾的中年男子。到现在为止，祁龙还没看出明显的破绽，似乎有露出些许马脚，但不足以作为确凿的证据。祁龙想到恐怕铃木并没有逃出来，也许他失败了，依然留在了游戏世界里。这样的结局也不错，至少自己是逃了出来。但是一想到铃木现在是假借了凯瑟琳的躯体从游戏世界出来而且还在心里面暗自窃喜，祁龙就感到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一场激烈交锋的追逐战，有时候祁龙领先，有时候铃木领先，两个人的差距不会太大，因为一旦拉开了一定的差距就会万劫不复、直坠深渊。“凯茜，你累吗？”“一点儿都不累。”“那我们去找个高档的餐厅填饱肚子。”“好主意。”凯瑟琳，哦，不，是铃木在朝着自己微笑，一个丑陋的灵魂在微笑，笑起来是那么好看，整齐洁白的牙齿，看不见毛孔的娇嫩肌肤，还有一股子青春的气息，激**起了祁龙原始的冲动。祁龙心想，再陪铃木玩会儿吧，让他体会下这种被玩耍的感觉。在旧金山海湾边的某幢高楼的顶层旋转餐厅里，一对年轻的情侣面对面，夕阳刚好从靠窗的一侧斜射进来，把两人的头发和侧颜染成了绯红色。窗外除了稀稀拉拉的小舢板，唯有落日的余晖和一望无际的大海，偶尔从很远处传来孤单的汽笛声，可是怎么都找不到船只的身影。时间在这两个年轻人上面停滞，仿佛他们永远不会变老，男生把青菜叶子送到了女生的嘴里，女生把玉米颗粒送到了男生的嘴边，笑容在双方的脸上绽放，眼神里面传递着旁人无法解开的密语，夜色缓缓降临在了这座海滨城市，民航飞机闪烁的航空灯划过天空。餐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背景音乐变成了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第三号。“凯茜，这里真不错。”男生靠在软椅上，指着窗外面即将暗下来的夜空。“是啊，太美了。”女生用手托着下巴，同样感叹道。“五百万美元奖金，我们五人分，凯茜，真不知道该怎么花这么多钱。”“乔治，你不是想学医学吗？足够你读医学院了。”“不，凯茜，这个钱应该我们俩一起花。”男生抓住了女生的手，用真诚的眼神看着她，高脚杯里的橙汁见证着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因为这两个人都还没到喝酒的年龄。祁龙把车停在了公寓楼旁边的小型停车场上，关上了电动轿车的马达。停车场没有灯光，靠着路边的街灯照出一片能够看清的区域。停车场里面停着没几辆车，远处有一个SUV外形的轮廓，更远处似乎有几辆并排的小型皮卡。凯瑟琳所住的社区一般过了晚上8点之后就显得很宁静，偶尔会有遛狗的人经过，有些狗会朝着陌生人吠叫几声；有时候会有夜跑的人路过，但是不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停车场。祁龙关上车门，从车前绕到了副驾驶座一侧，一个金发美女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祁龙把手搂在了美女的腰上，美女也顺势搂着自己的屁股。祁龙看着她，差一点就喊出了“铃木”这两个字，但是他忍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得再等等。他把嘴贴了上去，两个人熟练地舌吻起来，和之前无数次一样。祁龙品尝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回忆涌上了心头，严格地说是乔治的回忆。他的另一套复制过来的记忆系统开始运转了，上个星期也是在这里亲吻着，那天乔治和凯瑟琳刚刚打完羽毛球回来，身上汗涔涔的，亲热了几下之后两个人就开始讨论起过几天后将要参加的电子游戏竞赛。晚风吹起了金发，拂过祁龙的脸颊，他一用力把对方放在了车前盖上。祁龙睁开眼睛，看着她，或者是铃木。她真的是铃木吗？祁龙又开始怀疑起来。如果真的是他，那自己就是在和铃木舌吻，这是多么让人感到恶心的事情。但是眼前的这张脸让人完全感受不到恶心，唯有取之不竭的性冲动。“乔治，我们去楼上吧。”祁龙的手停了下来，他的心颤了一下，因为他找到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确实是由铃木操控的证据，凯瑟琳过去在停车场里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终于露出马脚了，祁龙暗自窃喜道，但随之而来的是胃里面一阵恶心，因为他意识到刚才自己是真的在和铃木亲吻，是真的在用自己的嘴唇进行接触，虽然他的样子是个金发美女。这一点让祁龙感觉很不舒服。祁龙逼着自己牵着铃木的手走出了停车场，马路上行人稀少，公寓楼就在马路边，只有一辆黑色的轿车沿街停靠着。这里是凯瑟琳上大学之后就开始外出租住的房子，离大学城不远，平时靠走路一刻钟就能走到。公寓是20世纪建造的，留着20世纪90年代的风格，现在看起来并不显得过气。在电梯里面，两个人又开始亲热起来，只不过这次祁龙的动作明显比之前小了很多，反而是铃木更加主动。电梯在5楼停下，现在是铃木拉着祁龙的手。一扇公寓门打开了，一男一女闪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铃木进屋后迫不及待地开始脱祁龙身上的衣服，还差点把一个装饰用的花瓶打碎。而让祁龙感到更加有些意外和反胃的是，铃木竟然开始解自己的皮带了。真是演得够像的，还给自己加戏，祁龙一边在心里暗暗哂笑，一边担心铃木接下来的行为。“凯茜，你这里藏着酒吗？”祁龙的这句话制止了铃木进一步的动作。“当然有，你忘了吗？上次你还偷偷带了几瓶酒来。”“哦，我差点忘了，我们喝一点？”铃木原本蹲在地上，现在站了起来。“好啊，乔治，啤酒还是红酒？”“红酒，最好来点音乐。”“这样更好。”铃木莞尔一笑，摸了一下祁龙的裤裆后朝着厨房走去。祁龙回想了刚才铃木的所作所为，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心头，然后又想到自己下午的时候竟然会有和铃木**的冲动，心里面更加恼羞成怒。作为堂堂的加州大学博士生、泛美生物遗传技术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诺贝尔奖热门候选人，竟然想要和一个丑八怪发生性关系，想想这个念头就令人作哕。客厅里面传来了萨克斯的暧昧旋律，铃木提着两个斟满红酒的酒杯走向了自己。“乔治，去卧室吧。”祁龙伸手接过了铃木递来的高脚酒杯，跟随着铃木走进了铺满地毯的卧室。“干杯。”“干杯。”清脆的碰击声传递到了卧室的每一个角落，祁龙捏着纤细的玻璃杯脚晃动着酒杯，看着铃木仰头喝了一口红酒。“亲爱的，你怎么没喝？”祁龙没有回答，而是翘起嘴角看着铃木。“亲爱的？”祁龙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乔治，你怎么了？”铃木的酒杯里还剩下五分之二的酒，杯沿隐隐约约有口红的痕迹，醇厚的葡萄酒散射着深琥珀色的光芒，祁龙开口了。“铃木透夫，你想和我继续吗？”铃木透夫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抽搐了下，他尝试着控制住自己，但是他知道他现在的脸肯定呈现着惊恐的样子，而且有着愈演愈烈的倾向。“铃木透夫，你想和我继续吗？”乔治又问了一次，这一次他露出了笑容，露出了牙齿，露出了一张奇怪的脸。这不是乔治，这肯定不是乔治，否则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谁呢？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铃木快速地回忆着，难道乔治在游戏里面知道了自己干的事情？这不可能，他不可能会找到地下实验室，更别说找到凯瑟琳了。“铃木透夫，别傻愣愣地看着我，把酒杯放下来，然后回答我的问题！”“乔，乔治，你，你在说什么啊？我，我不是很理解。”铃木强行露出笑容，但是无法掩盖脸部肌肉的细微抖动。“铃木透夫，你装得挺像的嘛。”“乔治，你在瞎说些什么？”“我在瞎说？你把凯瑟琳杀死了，是不是？我是凯瑟琳的冤魂，来找你索命呢。”乔治的脸扭曲成了一种恐怖的形状，脸上的肌肉在张牙舞爪地跳动着，眼神里透露着凶残的戾气，这根本不是一个从小生活在波澜不惊的大城市里面不到20岁的男子所能展现出来的。铃木感到很害怕，一种深入骨髓的害怕，眼前这个男人就这么站着一直晃动着酒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看上去似乎一动不动，但蓝色的眼睛发出可怖的光。“乔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听不懂？”乔治朝前走了一步，吓得铃木不敢动弹。“乔治，你，你想干什么？”乔治又朝自己走了一步，他的强大气场如同海啸般压了过来。“我想干什么？”铃木觉得自己的身体就仿佛被牢笼圈住了一般，像个束手就擒的小羊羔。他看着乔治步步紧逼，一种来自女性的恐惧淹没了她。“我不想干什么。”乔治停住了。“铃木透夫，你给我一五一十地交代，你是怎么弄死凯瑟琳的？你不要紧张，把酒杯给我，慢慢回忆下，在你的记忆的城堡里寻找下，不要着急，今天晚上我们有大把的时间。”铃木的酒杯已经被乔治接了过去，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拿酒杯的姿势。“乔治，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既然你敬酒不吃。”乔治把酒杯放在一边，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那么给你一杯罚酒喝喝。”“你想做什么？”乔治背靠着卧室的柜子，低着头在手机上输入着什么。“把你的情况告诉游戏主办方，说有个玩家还困在游戏里，顺便发到社交网络上，这样的话……”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从大脑瞬间扩散到了全身，铃木感到自己好像漂浮在了深海之中，海底深处有着无数未知的庞然大物将自己拖入其中，他的四周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海水没过自己的头顶。“你等等！”没等乔治说完，铃木就急忙打断。“我说，我说，但，但你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乔治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事情是这样的，我在马路上遇见了凯瑟琳，然后——”“什么马路上？你上过学吗？会叙述事情吗？时间人物地点，从头给我好好讲一遍！”乔治忽然又狰狞起来，铃木只好简单地在心里面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乔治拿着手机抱着双臂津津有味地听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或者好奇，全程仿佛在聆听着一场音乐会一样，沉浸在了其中。“说完了？”乔治噘起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铃木觉得这个动作似曾相识，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完了。”乔治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点了点头，接着凑到铃木的耳边，还轻轻地拍了拍铃木的脸。“铃木透夫，你交代得不错，我都用手机录下来了。”祁龙把手机屏幕朝铃木晃了晃。“明天我就把你刚才说的东西告诉游戏主办方，或者，现在我就发布在社交媒体上。”乔治又开始低头捣鼓起手机来了，铃木伸手一把拉住了他。“乔治，求求你，千万别说出去。”铃木为自己苦苦哀求的声音感到耻辱，但是现在别无他法，只能委曲求全了。乔治却一把甩开了铃木的手，由于力气很大，铃木摔在了地上。“你是自作自受。”“乔治，你不能这样，乔治！”铃木从地上爬起来，抱住了乔治的腿，差点把乔治绊倒。“滚开，你个畜生！”乔治一脚把自己踢开。铃木被踢到了**，还好床是软的，否则如果撞到了墙上的话肯定会很疼。“乔治，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不告诉别人。”铃木开始在**磕起头来，惹来了乔治的疯狂大笑。“哈哈哈，我来告诉你，你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从窗户外面跳下去。”乔治继续拿着手机捣鼓着，还时不时地趁机偷瞄铃木一眼。铃木此时已经丧失理智了，他觉得命运之神简直就是一个浑蛋，从一出生就在玩弄自己，每一次当自己凭借着自身的智慧来摆脱命运的枷锁时，另一套枷锁紧随其后套在了自己的身上，三番五次的捉弄已经使得自己身疲力竭。他的绝望转化成了愤怒，愤怒集聚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满腔的怒火在乔治不屑的表情帮助下熊熊燃烧。他浑身发热，心跳加速，拳头攥紧，而乔治却幸灾乐祸地享受着自己刚才卑贱的行为。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了，无法再委曲求全了，无法再同命运讲和了。铃木从**一跃而起，扑向了乔治，以及他手里的手机。乔治闪过身子，害得铃木扑了一空，撞在了墙壁上，不过还算好，没什么大碍。“好啊，铃木，看来你是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本来我还想饶你一命，现在你是逼着我立马就发到网上。”愤怒的火焰燃烧着铃木的全身，铃木彻底失控，他重新爬了起来，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乔治手上的手机。他深吸一口气，像一条疯狗一样冲了上去。两个人缠斗在了一起。铃木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来争夺乔治的手机，但是在乔治强大的力量面前，他的力气显得微不足道，于是他使用起了一件特殊的武器。“啊啊啊——”铃木如同一台发了疯的机器，用牙齿撕咬着乔治的手臂，疼得他哇哇大叫。“把手机给我！”手机从乔治手里面掉了下来，摔在了地毯上。铃木努力挣脱开乔治，想伸出手拿地上的手机。就在他快要接触到手机时，乔治伸手拦住他，铃木又朝乔治的手咬去，这下把乔治彻底激怒了。乔治使出全力把铃木朝右边猛推了一下，铃木踉跄着没站稳，脚下一打滑倒了下来，恰好后脑勺磕到了床脚的圆形木头装饰上，接着又面朝地板直直地摔了下去。意识像断电了一般从铃木的大脑中抽离。祁龙赶紧检查了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上面留有着一排深深的齿痕，而且火辣辣地疼，右手上的新伤口还在流血，他怒不可遏地用脚把铃木踢翻过身。祁龙举起了捏紧的拳头，蓄满了力量准备出击，可是拳头偏偏定格在了半空中。他的“死敌”神志不清地仰面躺着，金色的头发像扇面一样铺开，隆起的胸部在微微起伏，一脸平静如水，仿佛在午睡。刚才的那股冲动倏然间没有了，祁龙捏紧的拳头松开了，然后又慢慢地放了下来。此刻呈现在祁龙面前的是一个不到20岁的少女，她闭着眼睛，微微侧着头，脸上除了恬静以外看不到任何邪恶的东西。“乔治，你为什么要打我呢？我是你的凯瑟琳啊。”一个声音从脑袋里悄悄地探出了头。这个甜美的声音在铃木的脑子里引出了很多画面，那里面有着很多美好的回忆，而且都是来自乔治记忆世界里的回忆。其中有一个是在某个海滩边，凯瑟琳闭着眼睛在沙滩椅上酣睡，她的表情与姿势和现在一模一样，就像个池中的睡莲，让人心驰神往。这是一种神奇的感觉，也是一种陌生的感觉，祁龙从小到大都没有感受过。我是怎么了？祁龙被凯瑟琳那张柔和的脸吸引住了，他过去从来没有如此欣赏过一个女人的脸。美由纪？她长得的确很美，但是祁龙只是把她当作一个花瓶、一个工具，他从来没有对美由纪产生过感情。爱丽丝？那只是一个发泄自己欲望的秘书。还有过去遇见过的成百上千的女人，他都没有对她们产生过任何感情。可是为什么现在会有这种感觉呢？祁龙百思不得其解，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前有东西发着光，祁龙顺着光看了过去，原来是手机屏幕的光在壁橱上的椭圆形镜子里反射的镜像。祁龙看了一眼镜子，心里面忽然“咯噔”了一下。镜子里面并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现象，镜子里只是一个满面赤红刚刚打完一架的白人青年在用他蓝色的瞳孔和自己对视，但是另一种从小到大都没有出现过的感觉从意识的深处炸裂开来，并且汇聚成了三个字。我是谁？对祁龙来说，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他是一个成功人士，一个卓越的企业家，一个聪明绝顶的科学家，一个生物帝国的领袖。我到底是谁？看着镜子里面那张“陌生”的脸，祁龙忽然害怕了起来，因为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借着另一个人外壳的孤魂野鬼，从一个虚拟的世界碰巧来到了这里。如果当时换的是汉克的身体，那么现在自己就是汉克，如果换的是路易斯，那么自己就是路易斯。但果真是这样子吗？祁龙不想就这么轻易地被这个问题打败。不，不是，我就是我，我就是祁龙，即便换成了铃木那具残缺不堪的躯体，自己也是祁龙。他明白，不管换成谁的身体，他都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祁龙，他的学识、他的智慧、他的成功、他的无数战利品，他属于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祁龙对着镜子露齿而笑，并且得意地点着头。镜子里的铃木乖乖地躺在地上，就像一个被自己彻底打败的竞争者，祁龙用居高临下的态度藐视着自己的战利品，他就这样子一动不动地欣赏着，直到一股悲凉感涌上心头。“你是一段程序或者说代码编写出来的一个电脑人，一个计算机生成的人。”“我是进入电子游戏世界里面的真实世界里的人，乔治、我、杰克、路易斯、威廉，我们五个人都是，而你、海波斯，还有其他人都是电脑人。”汉克在游戏里说过的话飘进了祁龙的脑海，然后变成了一把锤子，一下下地把祁龙精心构建的宏伟的“自我”大厦砸得粉碎。一切都是有人设计好的，祁龙的出生、祁龙的成长、祁龙的成功，甚至是祁龙的对手和祁龙的老婆。这些简简单单的问题祁龙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地想过，过去他的思想完完全全被想要复仇的怒火所占据，根本无暇思考这个简单又致命的问题。自己的行为，自己的动机，自己想要实现的一切丰功伟业，都只是一行别人设计的程序，一串枯燥的代码，这些竟然都只是为了服务一个电子竞技游戏比赛，这是多么荒诞又令人悲哀，自己还自得其乐地享受着这种被蒙在鼓里的快乐，如同一个把头埋进土里的鸵鸟。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就像一个笨蛋，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以为自己掌控着自己的人生，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罢了。转瞬之间，祁龙对铃木的恨意也小了很多，这种感觉虽然很奇怪，但也很符合逻辑。自己为什么要和铃木做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呢？他也不过是设计出来的角色，自己和铃木之间的仇恨根本就是一场子虚乌有的闹剧，完全就是为了游戏的剧情需要，完全就是毫无意义的。既然如此，何必要搞得你死我活呢？祁龙来到了铃木身旁，把他翻过身来，并且轻轻地拍了拍铃木的脸。“凯茜——哦不，铃木，你醒醒，铃木，我想和你说件事情，其实我是——”祁龙刚准备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但是立刻停住了。他在想，我这样和他坦白，铃木会理解吗？他要是知道了我不是乔治而是祁龙的话，他会怎么做呢？如此想来祁龙只得作罢，呆坐在地毯上，冷不丁又一个问题冒了出来。刚才自己怎么差点喊出了凯瑟琳的名字？刚才是自己说的吗？还是脑子里面的那个乔治说的？祁龙的大脑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的疑问了。手上的剧痛，内心的焦灼，思想上的矛盾，自我认同的崩溃，还有那种全新的又陌生的情感，这一切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场激烈的头脑风暴，让祁龙无所适从，举步维艰。他左顾右盼，无处不是藩篱和牢笼，死死地禁锢住了自己，嘲笑着自己的困兽之斗。他木然地起身，离开了这间卧室。“铃木透夫，你该醒醒了。”铃木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左脸还有一点疼痛，眼睛肿胀着露出一条缝隙。眼前昏暗一片，沉重的脑袋里仿佛灌了铅一般。“铃木透夫……”有人在低声叫唤着自己的名字，声音仿佛从左侧传来，又似乎从上面传来。铃木把眼睛睁大，看到了一个圆形的物体，他定睛看了看，原来是自己卧室天花板上的圆盘状吊灯。现在铃木知道自己正躺在**，头下面枕着枕头。铃木用腰腹的力量让自己身体慢慢伸直，脸上还残留着被抽打之后的烧灼感，眼睛更是疼痛难忍。“不用担心，他已经走了。”声音从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发了出来。“你是谁？”窗外的月光照出了坐在沙发上一个黑暗的人形剪影。“我是谁并不重要，一个人的外表可以伪装，就像你一样。”那个黑影的声音很低。“你想要干什么？”“铃木，你不用害怕，我不是来伤害你的。”黑影动了动，从沙发上起了身，一个高大的轮廓挡在了窗前。“你到底是谁？！”铃木手里紧抓着被子。那个黑影走上前了两步，靠在了衣橱边。“铃木，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吗？”“哪个人？”“就是刚才打你的男人。”铃木霎时脸红了，而黑影此刻离开了衣橱，走到了铃木的面前。一股子强大的气场袭面而来，一种带有类似金属味的气息从黑影身上散发，同时伴随着经年不换的皮革味。“你，你到底是谁？”“哎！铃木，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什么问题？”铃木眼神恍惚地问。“你的记忆力可够差的。”铃木渐渐缓过神来。“难道他不是乔治？”“不，不是乔治，他曾经是你的一个熟人。”“我的熟人？”铃木觉得有些奇怪。“一个很熟悉的人。”铃木在自己的记忆里面搜寻，记忆里面有太多的人，太多的熟人。“他是谁？”黑影凑近身体，轻轻说了两个字，声音仿佛是从一片虚无的深渊里面飘出来，然后像一缕青烟突然爆发出一团火焰。“祁龙？”铃木回想着之前的场景，“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是祁龙，祁龙早就不存在了。”“那你又是怎么变成凯瑟琳的？”声音里面隐藏着听不见的笑声。铃木看着面前完全看不清楚的黑色脸部轮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铃木想起了过去自己每个月都会去的地下空间，黑暗中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冷冰冰的声音在命令自己。会不会这两个声音就是同一个人发出来的？“你是美由纪那边的人？”“美由纪？哈哈哈……”一串机械式的笑容从黑影中传出，“铃木，看来你还没从过去的阴影里面走出来，哈哈哈哈……”笑声一直在持续着，好像上满了发条的时钟一样停不下来。“喂！你能不能别笑了？”铃木被这种没有变化的笑声搞得很烦躁。“你听到了没有？别笑了。”笑声还在继续，铃木感到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喂！你别笑——”铃木的声音还没完全吼出来，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已经卡在了自己的喉咙上。“铃木透夫，我很同情你，你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命运却一直在戏弄你。”铃木的双手抓着戴着手套的大手，喉咙仿佛要被捏碎了。“祁龙曾经是你的命运，他把你控制得牢牢的，让你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劳。你曾经成功过，曾经逆转过，可是现在，祁龙依然在操控着你，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你脸上留下的烙印，还有一些留在了你的心里。”铃木觉得再过几秒钟自己就要窒息了。“你现在是不是很想亲手抓住祁龙？是不是很想亲手把他杀死？很想让他尝尝被捉弄的滋味？”手上的力量稍微松了些，铃木总算能发出点呜咽声了。“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单独和祁龙，或者乔治见个面，你看行吗？”铃木的喉咙难受得很，他的呜咽声在无助地做着挣扎。“你是同意了？那很好。”手套手总算松开了，然后又握紧了，“但是你得答应我个要求。”铃木被折磨得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只是一个小小的要求，并不过分。”手套手松开了，这次是彻彻底底的松开，铃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让胸中浑浊的郁气排出来。“那么我们成交了。”还没等铃木的呼吸完全恢复过来，一阵刺痛从左臂传来，他惊吓着把手臂收了回来，随即身体朝后缩回去。“你干什么？”“给我们刚才定下的契约盖个章。”铃木的右手摸了摸左臂，刚才刺痛感传来的地方有几滴**，他闻了闻，有鲜血的腥味。“你对我做了什么？”说完铃木就感到大脑变得极其沉重，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让你睡个好觉。”几秒钟后，铃木的意识如同舞台上的幕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