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仲春时节的某一天，在洛杉矶银河体育馆里，大型多人团队虚拟现实游戏《美国陷落》竞赛的颁奖现场人山人海。作为炙手可热的虚拟世界游戏平台《置换空间》旗下最火热的竞技类网络游戏，《美国陷落》的参与人数最多，所以也是这次电子游戏大会颁奖环节的重头戏。此次《美国陷落》的奖金数非常丰厚，达到了团队奖500万和单个怪物击杀奖5000的惊人数字，对于年纪尚轻、囊中羞涩的电子游戏爱好者来说是笔诱人的回报。在现场，排名前100名的个人击杀奖选手都坐在了前排，而最终囊获团队奖的团队现在在后台休息室待命。祁龙、威廉、汉克、路易斯以及杰克五个人摩拳擦掌地等在了后台的休息室里，外面有点吵吵闹闹的，还在进行着电子游戏大会其他环节的节目。五个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天，看得出大家都显得很兴奋，除了汉克一个人戴着耳机在听音乐。威廉、路易斯和杰克坐在长沙发上开着荤段子，祁龙坐在单人沙发上抱着双臂跷着腿看着他们三个，他包着纱布的右手来回摩挲着自己长出些许的胡茬子。昨天晚上他从铃木的家里离开，然后找了一家公立医院简单包扎了自己手上的伤口。他那时的情绪很糟糕，如丧考妣般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家里，接着倒头就睡。一晚上他都在做梦，乱七八糟的梦，反正没有一个好梦，到了早上醒来他连一个梦都记不起来了。昨晚上那种矛盾交织的凌乱情绪在睡了一觉后得到了稍许缓解，他洗漱的时候站在镜子前思考了良久，头一个冒出来的打算竟然是去看看铃木的情况。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过冷静下来想想，似乎不无几分道理。首先他得确认下铃木的伤势，万一摔成植物人那就麻烦大了；第二，他想和铃木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谈谈昨晚他自己的一些思考，也许谈得好的话两人可以和解。当然，祁龙也得做好了再打一架的准备。一大早祁龙就去了铃木那里，他悄悄地从门口的鞋垫下取出门钥匙，然后小心翼翼地开门。他踮着脚尖，悄悄地在房间里移步搜索。十分钟之后他不得不确认，房间里面空无一人。至少说明铃木没摔成植物人，祁龙这样安慰自己。那么铃木到底去了哪里呢？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给他呢？祁龙也试过了，可是电话那头没有人接听。后来自己的好兄弟们开始在手机里召唤自己，他只好暂时把寻找铃木的事情搁在了一边。“兄弟们！我们到底一共杀了多少怪物啊？”威廉满脸兴奋地在座位上手舞足蹈。“威廉，你激动这个干吗？”路易斯挑动着眉毛说。“干吗？我不可以问吗？”威廉冲着路易斯问道。“当然可以问。”杰克回应道，“大概，50多只吧。”“50多只？让我算算一共是多少钱。”威廉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出来。大家饶有兴致地看着威廉计算着。像这样大家其乐融融地玩在一起的情景在乔治的记忆中屡见不鲜，祁龙使用着乔治的记忆，过去五个人一行外出活动的场景历历在目。在篮球场、在游戏厅、在海边，乔治有时还会带上凯瑟琳。这种感觉，很美妙，是他在其他时候从未体会过的。“凯瑟琳，你在哪里呢？”有一个声音在祁龙的内心深处微弱地询问。“是谁在问这个问题？”“是我。”“你是谁？”“我是乔治。”“乔治已经不在了。”“不，乔治还在，因为乔治对凯瑟琳的情感还在。”“乔治对凯瑟琳的感情？”祁龙怔了一下。“乔治已经没了，乔治和凯瑟琳都没有了，你不要再说了，”祁龙朝着那个声音说道。“你是个小偷，偷走了乔治的身体，但是你无法偷走他的灵魂，他还在你的身体里，你不感到羞耻吗？偷换了别人的身体却还扬扬自得，我真的替你害臊。”“你到底是谁？”“我是谁不重要，但是我会一直这么折磨你，让你的良心无法得到安睡。”“你这样做有什么用？乔治已经永远地封存在游戏里了。”“你得把他救出来，还有他的凯瑟琳。”“救出来？怎么救？你说得轻松。”“我不知道，但是你应该把他们两个救出来。”“你快走吧，我不想听你说三道四。”“祁龙，你想要救赎你自己吗？”那个声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之后就消失了。耳朵里面又恢复了平静，祁龙愣了下，没想到自己刚才竟然还会产生一丝负罪感来。这种负罪感从何而来？难道是因为自己复制了乔治的记忆，这些原本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在发出无声的抗议？还是因为真实世界的人比游戏程序设计的电脑人多了点情感属性？祁龙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威廉，你计算出来了没有？”祁龙抱着双臂问道。“算，算出来了，大概有2……25万！”威廉情不自禁地傻笑了出来。“算得还不错。”祁龙噘着嘴点着头。“那我们一共赚了525万呢！哇哦！”威廉张开双臂，开始挥舞着。“威廉，单个怪物击杀奖是单独给个人的，不是给你的。”坐在一旁的汉克冷冷地说。汉克从昨天开始就不怎么激动，大家都不以为然，因为平时汉克是最不爱说话的那位。“汉克，你怎么了？我看你从昨天开始就不怎么说话。”祁龙朝汉克说道，汉克抬头冷冰冰地看了一眼祁龙，又把眼睛收了回去。“乔治，你别管他，他一直就是那种半天放不出个屁的人。”威廉歪着头还在跳来跳去。汉克像离弦的箭从椅子上弹了出来，从后面扑向了威廉，然后对着威廉一顿拳打脚踢。“汉克，你疯了啊？给我走开。”汉克用攥紧的拳头朝着威廉的身体发泄着，威廉左躲右闪怎么也甩不开。“喂，你们帮我把这个疯子给挪开啊！”祁龙、路易斯和杰克在旁边袖手旁观了一段时间，祁龙脑子里面想的是在游戏世界里面那个威廉飞扬跋扈的样子，路易斯和杰克则在心里为汉克的举动叫好，毕竟威廉这个家伙说话经常不过脑子。“我打死你个浑蛋！”汉克的拳头如同雨点般。祁龙慢慢起身，走到两个抱在一团的人身边，想伸手劝开这两人。祁龙的手刚一搭上去，汉克就把祁龙的手打开，还恶狠狠地看着祁龙一眼。“别管我！”祁龙知道汉克心里面在发泄着什么，他在咒骂着那个在电子游戏里名叫祁龙的家伙，明明说好置换一下意识的，可是最终事与愿违，而昨天凯瑟琳又青春靓丽地在汉克面前出现了，快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现在只能拿威廉这个二愣子出出气。此外，汉克的凶狠的眼神里还藏着些什么，那应该是对乔治的嫉妒之心。祁龙无奈之下只好又走了回去，重新坐回到了沙发上。休息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工作人员进来。“还有15分钟，你们做好准——喂！你们两个干吗？”胖乎乎的工作人员惊讶地看着汉克和威廉。“这两个人在干什么？”工作人员向躺在沙发上的三个人问道。“打架呗。”路易斯耸了耸肩膀。“那你们不去把他俩劝开？”工作人员总算把另外三位观众从漠不关心的状态里唤醒，于是大家齐心协力把汉克和威廉分开来。“真是佩服你们，快要颁奖的时候竟然在起内讧。”穿着大会T恤的工作人员整了整自己的帽子，“你们两个好好调整下状态，马上就要上台了。”说完，工作人员就出了休息室的门，汉克和威廉还在喘着气，两个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好几道血痕。“喂，你们三个干吗站在旁边看戏？”威廉很不爽地瞪着祁龙这边的三个人。祁龙刚想回应，门又开了，这次还是刚才那个工作人员。“乔治是哪一个？”胖胖的工作人员的眼睛在五个人里面搜寻。“是我。”“你过来下。”“什么事？”“有人找你。”祁龙看了看门外，似乎没有人，但他还是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什么事？”祁龙走到工作人员旁边问道。工作人员没说什么，而是用头示意祁龙跟着自己走。“我等会儿还得领奖呢。”“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出了门，空****的走道里除了自己和工作人员外没有其他人。“到底什么事啊？”祁龙跟在工作人员旁边问道。工作人员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前面的拐角。过了前面那个拐角，一个穿着牛仔裤中等身材的男子站在墙角。“罗宾先生，这是乔治，这次比赛的获奖者。”“好的。”说完工作人员走开了，连看都没看祁龙一眼。“乔治先生你好，我想我不用介绍自己了吧。”祁龙看着罗宾先生的脸，用乔治的记忆认了出来。“罗宾先生，久仰大名，你创造的《置换空间》虚拟世界平台真的厉害。”祁龙跷起大拇指，罗宾先生微微笑了笑。“谢谢你，乔治。”“罗宾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罗宾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乔治，实在不好意思，在颁奖的时候打扰你，我想耽误你一点时间，让你见一个人。”“见一个人？”“是的，他很想见你。”“他是谁？”祁龙有点好奇。“你马上就知道了，乔治，你能跟我走一趟吗？”“走一趟？可是马上就要颁奖了啊。”“颁奖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叫工作人员安顿好你的伙伴们的。”罗宾的声音很沉稳，“乔治，想见你的人就在前面停车场里。”“到底是谁呢？”罗宾笑着用头示意祁龙跟着他走。“走吧，乔治，很快你就知道了。”祁龙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不自觉地跟在罗宾侧方，向着通道尽头走去。两个人来到了位于地下二层的停车场某处，一辆超长的黑色豪华轿车横跨着占据了三个车位。“就在这儿。”罗宾走到轿车一侧，打开了车门。“乔治先生，请进。”祁龙心里闪过一丝不安，但是看着世界闻名的虚拟世界构架大师罗宾，他又把这份不安给扔走了。他低头弯腰跨进了车内，然后车门轻轻地被罗宾关上了。车厢里面有些昏暗，从车里面也看不清楚外面，总之像个密闭的空间。祁龙坐在了一个豪华的座椅上，双手搁在了皮质的软扶手垫上。车子启动了，后背上的压迫感传来。“祁龙，好久不见啊。”车子里面的装饰灯亮了，面前显露出了一个背影，一个坐在沙发椅上的背影。一颗油光发亮的后脑勺对着自己，宽阔的肩膀把衣服绷得紧紧的。短暂的停顿后，位于祁龙身前的沙发椅自动旋转了过来，一种不寒而栗的锥刺感从祁龙的尾骨一直窜到了颈椎，直达自己的大脑。“亨、亨德森？”祁龙脱口而出，身体僵在了座椅上，“你怎么会在这里？”亨德森双手拄着一根银质手杖，手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亮。“祁龙，你不用感到惊讶。”亨德森从西装上衣的里兜里拿了一根剪了口的雪茄递给了祁龙。祁龙没敢接，他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幽灵。“怎么了，祁龙，不喜欢雪茄吗？”亨德森把雪茄在祁龙面前晃了晃，“既然你不喜欢，那么我来试试这根雪茄的味道。”亨德森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一个打火机，“叮”的一声，蓝色的火苗蹿了老高，火焰把雪茄的前端点燃了。亨德森并没有吸，而是用食指和中指捏着雪茄任由其被蚕食。“祁龙，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亨德森将雪茄对着祁龙，“首先，我们不在‘宇宙二号’里，也不在游戏世界里。说实话，我内心里还挺佩服你的，把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变成了可能。”一缕直直的青烟从雪茄一端冒出，悠悠地连接到了车厢顶部。“亨德森，你是怎么出来的？”祁龙终于开口了。“我是怎么出来的？”亨德森假装在思索，“当我说了声‘芝麻开门’后我就出来了。”“不，我不是问你是怎么从‘宇宙二号’里出来的。”“你是问我怎么到这个世界来的？”亨德森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四周，“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得找一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和你聊聊。”“那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我们正去那个地方的路上。”“什么地方？”亨德森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亨德森，到底什么地方？”祁龙有些不耐烦。亨德森慢慢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像老鹰一样犀利。“我们到了。”车门打开，一股工厂的气味从外面飘了进来。“祁龙，你读过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吗？”祁龙摇了摇头。“人生来是自由的，却无处不在枷锁中。”亨德森已经先出去站在了车门外。“这是什么意思？”“你马上就知道了。”亨德森拄着手杖看着祁龙。这时有个东西顶在了祁龙的后脑勺，质感很硬，异常冰凉。“出来吧，祁龙，”亨德森说道，“否则显得有失体面。”祁龙意识到脑后勺有一把枪顶着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慌不忙地从车子里钻了出来。车外面是一个工厂的车间，散发着各种各样有机试剂的味道，地上面是水泥地，周身有两个老式的生产线。“亨德森，你要在这里杀了我？”“怎么可能，祁龙，我可是两个女儿的父亲，怎么会做这般肮脏的事情。”“两个女儿？你来到这个世界还带着自己的女儿？”“祁龙，我刚才都说过了，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得找个清净的地方促膝长谈。”“我觉得这里就不错。”“这里？”亨德森用拐杖指了指那些厂房里的吊车，“这里脏兮兮的，不适合。”“那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帮我做一件事情。”“要是我不答应你呢？”亨德森露出了微笑。“你会答应的，祁龙。”祁龙怔了一下，因为刚才亨德森没有说话，声音是从背后发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声音。祁龙转过身，凯瑟琳正端着枪对着自己。“凯茜，你怎么会在这里？”凯瑟琳的脸满是瘀青。“祁龙，我的名字不是凯瑟琳，你应该叫我铃木才对。”祁龙还没反应过来，枪声响起，然后膝盖上面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感，他一哆嗦摔倒在地，用手捂着自己的右腿。“祁龙，现在该轮到我叫你瘸子了。”“铃，铃木，你怎么……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暗红色的血从祁龙的手指缝里面流了出来，染红了卡其色的裤子。右侧的膝关节彻底废了，关节一移动就疼痛难忍。“祁龙，你的算盘打得不错呀。”祁龙抬头看着铃木那张离毁容不远的脸，“可是天算不如人算，你没想到吧。”铃木走上前来，朝着祁龙的右膝盖踢了一脚。“啊啊啊！”祁龙疼得在地上面打滚。“祁龙，有这么痛吗？你装得挺像的呀！”铃木披头散发地低头看着祁龙在惨叫。“铃木，你这个浑蛋，你不得好死。”豆大的汗珠沁在了祁龙身体各处的皮肤上，那种钻心的痛感和内心的恨意交织在了一起。“祁龙，你以前不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我今天是来报答你的。”铃木又一次举起了枪，对准了祁龙的左膝盖。“铃木，够了。”站在一边的处于看戏状态的亨德森发话了，铃木没有理睬，而是将食指搭在了扳机上。他刚准备扣动扳机，忽然手一抖，手枪掉了下来。“我的头！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痛？”手枪摔到了地上，差一点走火，亨德森快步走了过来，把手枪捡了起来，然后把上膛的子弹退了出来。“亨德森，你对我的脑子做了什么？怎么那么痛！”铃木也和祁龙一样七扭八歪地在地上打滚。“亨德森，你……你把手枪给我，让我宰了这家伙。”祁龙痛苦地抱着膝盖，咬牙切齿地说道。“亨德森，你绝对不能把枪给他！”铃木边抱着头边喊道。亨德森看着地上两个巴不得对方死了的人，露出了喜悦的神色。“铃木透夫，祁龙，你们两个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任何一方的死亡都是我的一大损失。”亨德森玩弄着手上的手杖，让自己的食指掂着，拐杖平衡地水平静止，“就像这根拐杖一样，必须保持绝对的平衡，任何一边的过重或者过轻都会破坏这种和谐。”在亨德森的眼里，这两个人是为自己构建的庞大帝国不可或缺的基石，而且绝对不会背叛自己。“我原来根本不会猜到有今天这个情况发生，你们两个是一场意外的产物，一对天生为敌的仇家，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够摒弃前嫌，为我做一点小小的贡献。”亨德森用手杖敲了敲坚硬的水泥地，好几个彪形大汉从各种机床后面闪了出来。“从今天起，祁龙，铃木，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员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