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让我们一起去死吧

细美打电话来时，顾得满正在环城公路上飙车。他的身边到处是来往于西区码头的载重货车，顾得满在车与车的缝隙间钻来钻去，寻找着最快的路径。摩托车已加速到一百五十公里，但对顾得满来说，这样的状况其实跟散步并没有区别。听到电话铃响后，他没有将车减速，而是伸出一只手，从风衣口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看到打电话来的是河原细美，顾得满本想挂掉，但终于还是接了。电话里，细美的声音慢条斯理，温柔得像把刀子：“刚才李适之向我求婚了，我已经答应，还吻了他。除了我和他，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听着细美的陈述，顾得满的脸上露出了作为保护色的微笑，虽然此刻身边没有别人，他还是笑得很到位。“恭喜。”他缓缓地说道。电话那头却再没有说话。顾得满也放下手机，踩着油门的脚更加用力了，脸上的笑容还是很灿烂。过了很久，他终于回过神，才发现摩托车已加速到了两百二十公里。在新唐城这种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这是极限中的极限，重心或方向控制上稍有差池，人和车都会飞掉。然而顾得满还是没有要将油门松下的意思。他喜欢在深夜的街头飙车这件事，朋友们都知道，但所有人的态度都是劝他不要这样做。只有一个人例外。当别人还在阻止他的时候，河原细美却第一时间坐上了他的后车座。有多少个冬天或者夏日的午夜，只要顾得满和细美从费切马斯特学校放假回新唐城，就会和死亡一起在阒无人迹的街头飞驰。每当这时，细美都会紧紧搂着他的腰，将整个身体贴在他背上，夜风吹在他们的脸上，整个世界忽然静止了，而他们好像也由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从那时起，顾得满就知道，本质上河原细美和他一样，都是喜欢危险的人，只是他们品尝危险的方式不同。“让我们一起去死吧。”每次，坐上后车座，细美都会这样说。“让我们一起去死吧。”此刻，顾得满的脑子里在不断回响着那个声音，他将油门踩得更紧了。然而，即使速度超过极限，危险离着他还是很远。师父说过，他是天才，神经系统的反应速度要比绝大多数人快几十倍，人类眼里快到无法看见的移动，在他的神经系统里可以被清晰地分辨出来。对此，作为佛教僧侣的师父，自有他的一套理论：拥有这样超常的潜能，是因为构成顾得满生命的连锁反应曾在时间长河中为无数的生命创造过无数的利益，所以信息在他的神经系统里才会出现这种低阻力传输的现象。人类神经系统的每个节点每时每刻都在和其他生命发生纠缠和共振，所以会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形态和情境。此外，师父还告诉过他，当神经系统所有的阻力都为零时，整个世界就会在他面前**无遗。顾得满不知道师父的这个理论是否有根据，但他真的很喜欢这美得有点不真实的说法，这也是他决定追随师父的原因。**的“太累”终于失控。车身在颤抖，随时可能散架。顾得满却把油门踩得更死，随着一声轰鸣，摩托车的前轮脱离车身，飞了出去，顾得满的意识还没来得及对这突**况做出反应，身体已自行其是，他稳稳地跃起，然后又稳稳地落地，其间都没有一丝惊险的感觉。看着散架的摩托贴着地面擦出火星，然后重重地撞进路边的垃圾堆，冒出黑烟，顾得满感觉脑子木木的，过了很久，才总算回过神来。顾得满的脸上又露出了习惯性的笑容，随着这层保护色被召唤到台前，他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故作无所谓地撇了撇嘴，给小施打了个电话。半小时后，小施和小柯开着鲨鱼商务车来到了现场，把太累摩托的残骸装上了车，同时将他送回了家。因为看出顾得满心情不佳，小柯和小施没有多做停留，借口要把太累送去交给波夜空修理，开着车离开了。顾得满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到**，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但翻来覆去老半天，脑子还是清醒到触目惊心。因为想起火车站的爆炸案还没有着落，顾得满索性起了床，打开电脑，登入了快闪革命党的暗网。很快，顾得满找到了欢乐女神的主页，给她发了一份请求见面的私信。这已是三天来他发的第五份邮件。顾得满是在三年前加入快闪革命党的。当时他刚回新唐城，因为思念远在费切拉马城的河原细美，他常会在夜里失眠。上网成了他打发时间的主要手段。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用区块链非法搭建的虚拟现实游戏——“诅咒费切拉马的幽灵们”。因为觉得名字有趣，顾得满就加入了这个地下性质的网络游戏。游戏讲的是在环境恶劣的蓬莱洲死去的亡魂们向费切拉马集团复仇的故事，除了游戏部分，程序里还有一个论坛，玩家们可以用自己的虚拟形象直接在那里跟其他玩家讨论游戏技巧和心得，但每次这种讨论都会变成对费切拉马公司的控诉。其间，顾得满也参加了几次这样的控诉，不久就有快闪革命党的人来拉他入伙。经过多个革命党党员的认证，他被引荐到快闪革命党的暗网里，化名虎哥，和其他成员包括被视为革命党象征的欢乐女神混了个脸熟。当时，顾得满已经在和兄弟会的同伴们策划起义的事了，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计划可能需要更多的人支持，他就留在了快闪革命党的暗网里，还参与了几次在新唐城的快闪行动。其中一次行动遭到了保安部的伏击，顾得满挺身而出，帮忙搞定了现场，于是“虎哥”这个虚拟人物成了快闪革命党里的偶像，号称快闪革命党的十八大神之一，他的人气虽不如欢乐女神，但也是数得着的人物。根据快闪革命党暗网平台设定的规则，每个成员只能和其他十名成员建立私聊，顾得满虽是元老，但加入暗网时，欢乐女神名下的密友名额已满，除了发私信，他并没有别的可以联络欢乐女神的办法。正在他为如何才能联络上欢乐女神而犯愁时，暗网的私聊工具上有人在呼叫他，是“最帅的滑头”。在快闪革命党里，“最帅的滑头”一向点子多，黑客技术更是出众。但恰如他的网名，此人滑头得有些过分，在网友里不太受人待见。顾得满却因为滑头是暗网附带的飞车游戏里唯一赢过自己的人，对他有些惺惺相惜，所以加入暗网不久后，就和滑头互加了密友，两人平时的互动颇多，时不时会相约在飞车游戏里赌上一局。在思量了片刻后，顾得满将虚拟现实模拟器戴到了头上，他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耳朵里也配合着出现了胀痛。这个控制器是他花大价钱从费切拉马城买回来的，控制器除了视听模拟功能外，还有味觉、嗅觉、触觉乃至神经中枢通感系统的模拟功能。随着一个前滚翻，顾得满发现自己的落脚之处是一座处于高山之巅的平台。平台窄得过分，只够站三四人的样子，后方和两侧都是峭壁，前方则是一条穿云而过的盘山小路，小路很窄，大概只够开一辆摩托车的样子，在跨过一道大约一千米长的山梁后，小路通向了一座呈倒三角的大山，盘山公路分布在山的外侧，盘旋而下，只有在急转弯处，才会出现够两辆车并排而过的超车道。道路的设计极尽刁钻险恶之能事，对绝大多数游戏者来说。连跑完赛道都会是一件困难的事，更不要说在上面比赛了。“赛道是你新设计的？”顾得满看了一眼最帅的滑头。顾得满化身的虎哥，是只青底朱纹直立行走的大老虎，形象来自他的文身。最帅的滑头在图形界面里是个大胖子，而且是胖到不能再胖的那种，有点日本相扑选手的意思，大眼睛、细眉毛、朝天鼻，厚嘴唇上长着两撇小胡子，身上穿着一套很夸张的丝绸印花西装，总之一看就很搞笑。最帅的滑头点了点头，然后煞有介事地眯起眼睛，打量着顾得满，鼻子在不断地**。“怎么啦？”顾得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有心事。”最帅的滑头细声细气地说。“这个也被你看出来了？这可是头猛虎，人类真的能看懂？”顾得满不屑地撇了撇嘴。“你看，你额头上的那个王字纹，最后一横都不见了，生生成了一个干字，这哪儿是老虎，明明是拉张虎皮做大旗嘛。”最帅的滑头语调愈加夸张。“是吗？”顾得满摸了摸额头，“是有点烦心事。”停顿了一下后，顾得满继续道：“对了，你有办法联络上欢乐女神吗？”“给她发私信啊。”滑头应道。“发了，没回复。”顾得满沉声说道。“也是，像你们这种大神级的人物，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脑残粉给你们发私信，估计都会被扫进垃圾箱。”最帅的滑头沉思片刻后，摆了摆手，“行啦，我帮你想想办法。”“有什么办法？”顾得满看了一眼最帅的滑头，感觉对方好像不是在敷衍。“当然是作弊啦。”最帅的滑头一脸傲骄地挺了挺胸，“我叫最帅的滑头嘛，耍滑头是我的拿手好戏。不过，这事情有风险，说不定我会被踢出这狗屁组织的。”“明白，你开条件吧。”顾得满连忙应道。“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愉快，我也不能漫天要价啊。”最帅的滑头停顿了一下，“这样吧，咱们赌一局，你要是赢了，我就帮你办这件事。”“输了呢？”顾得满问。“输了，你就给我一千费切币。”“然后呢？”顾得满问。“还有什么然后？输了，说明你不够格，我凭什么帮你？”最帅的滑头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好的，成交！”顾得满点了点头。“唉……”最帅的滑头好像想起了什么，懊恼地摇了摇头，“是不是我开价太低了？”“我本以为，你会要十万费切币的。”顾得满笑道。“真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啊！”最帅的滑头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脸，肥嘟嘟的脸像抹布一样折叠了一下。“不废话了，我是客场，自然该我先出发，对吧？”顾得满说着，伸手在半空中一挥，伸手可及的方位上，出现了十辆不同型号的摩托，顾得满抓下那辆体形和马力看上去最大的巨型黑色摩托，没等滑头回答，就已经坐上车，疾驰而去，跑上了那道狭窄的山梁。最帅的滑头叹了口气：“都说我滑头，不想到这老哥比我还滑头。”说着，滑头也伸手从空中摘下了一辆体积只有黑摩托一半大小的亮灰色小摩托，追着顾得满的背影赶了过去。赛道果然设计得很刁钻，倒三角的山体就是针对顾得满这种强人的，让他没办法利用技术优势，从上一层道路直接飞车跳到下一层道路。幸亏顾得满看出了其中的机关，抢先出发，最帅的滑头虽熟悉道路拐弯时的角度，速度和力度也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却始终没找到超车的机会。平心而论，要是道路设计得没有这么窄，顾得满选择的这辆大摩托跑弯道时其实很吃亏，分分钟都有可能被超。但现在劣势变成了优势，大摩托在弯道上一横，就把好不容易扩了一倍的赛道给堵住了，最帅的滑头骑的摩托虽小，却根本找不到可以超车的缝隙。顾得满只用稳稳地把车开过弯道，不让车翻下悬崖，就可以将领先一路保持下去。很快，前方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弯道，过完这个发卡一样的急弯，接下来是一段向下俯冲的四十五度陡坡直道。直道虽险，但对顾得满这辆大马力重型摩托有利，即使剩下的路有两个以上的车道，顾得满也有把握稳操胜券。想到这里，顾得满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最帅的滑头竟已没了踪影。正在思考对方要出什么幺蛾子，顾得满就听见前方发出了一声巨响，山体竟然塌方，山石滚落之后，道路上方出现了一个缺口，那辆银灰色的小摩托从缺口直接飞到了陡坡上，竟稳稳地跑在了顾得满的前方。顾得满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火药味，这才想起，那辆银灰色摩托踏脚边上，挂着一个圆锥形的筒状物体。“啊，那是个小型火箭弹！”顾得满不由得在心里惊呼。最帅的滑头显然就是利用那火箭弹，在上一层道路炸出了一个缺口，此刻他已经开始向终点俯冲而去。心里虽充满诧异，顾得满还是小心翼翼地从塌方的碎石堆上冲了过去。过碎石堆时，路面中央横着一块二十多厘米长的石头，顾得满心里一动，一脚将石头踢起，抓在了手里。因为大摩托的马力强，本身又重，在陡直的坡道上，顾得满很快追上了最帅的滑头。最帅的滑头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样子，银灰色的摩托不仅没有加速，车上的滑头还显出一副闲庭漫步的样子，嘴里叼着一支大雪茄，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朝顾得满扭动着肥硕的大屁股，像是在表示轻蔑。最帅的滑头确实有理由得意。眼前的道路太窄，两边又是悬崖，而此刻是在游戏中，除了技术和规则许可的特殊方法，顾得满无从调动他在现实中的超能力，想要用眼下的大摩托超越对方几乎全无可能。顾得满将摩托车的速度放慢，似已打算放弃。但就在这时，他的手臂不经意地动了动，被他抓在手上的石头沿着地面滑了出去。顾得满狠狠一踩油门，摩托车猛然加速，俯冲而下，前车轮碾过石头，向上弹起，车身的重心出现了向上的趋势，顾得满抓住这电光石火的一瞬，用尽全力猛提把手，黑色的摩托像只秃鹫一样飞起，越过了滑头的头顶，落在了前方的赛道上，直接冲过了终点。身后传来掌声，顾得满回头，看见最帅的滑头正在鼓掌，他已从银灰色的摩托上下来了，脸上的笑容依然猥琐，却由衷。“到底是虎哥，这样都能赢，只能说明，你的狗屎运不是一般的好。”话是如此，滑头的语气里却满是钦佩。此时，顾得满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火箭弹爆炸后那块落在赛道上的石头，本就是滑头设计好的过关彩蛋，否则不可能在游戏中产生让车飞起的效果。在快闪革命党的暗网中，虽然人人都说他滑头，其实滑头做事却极公道，只要是他设计的游戏赛道，无论是哪种路径，都会留后路给对手。最后那段俯冲跑道，最帅的滑头之所以把车开得那么慢，并不完全是为了嘚瑟，应该就是想看看顾得满能否把彩蛋找出来。“行了，愿赌服输，三天后，正好是快闪革命党的例会，欢乐女神要来主持会议，到时候肯定会登入进来，我找机会半路拦截她，让你们私聊。这两天你得保持登入状态，把传呼程序开着，一有眉目，我就通知你。”最帅的滑头一边说，一边伸手在三维画面里东抓一把，西扯一下，随着他的动作，眼前的游戏场面像是二维做成的，被一层层撕开，然后眼前出现了滑头在暗网内的工作室。这是一个程序设计室。在这个以区块链为架构的暗网程序里，每个参与者都可以用暗网的源代码设计场景和应用程序。作为快闪革命党里最牛的黑客，最帅的滑头差不多参与了暗网三分之一的场景和外挂程序的设计，现今暗网的一大半黑客差不多都是他的徒子徒孙。称他为快闪革命党的总设计师，好像也毫不违和。按照暗网的基础设定，每个应用的设计过程需要在程序内部的平台上展开，以便留下日后供查验和追责的痕迹。这个工作室场景正是最帅的滑头在暗网中保存其工作痕迹的私密场所。在暗网里，除非得到场所的主人或者快闪革命党一半以上成员的共许，其他人是不允许进入这类隐私场所的，顾得满却是这个设计室的常客。每次和最帅的滑头赛完车，设计室的主人都会带着他，来这里喝一杯虚拟的咖啡。顾得满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个以滑头著称的黑客会对自己一见如故，从顾得满加入革命党的第一天起，就把他加成了密友。“你好像还没问我，我为什么要找欢乐女神？”顾得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最帅的滑头刚沏好的咖啡。“有什么好问的，你是虎哥，你不主动告诉我原因，自然有你的理由，我对你的信任是无条件的。”滑头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脸上露出无比享受的表情，“×，虽然我没有喝过真正的蓝山咖啡，但我相信我的这杯蓝山一定比真正的蓝山更像蓝山。”“当然。”顾得满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看着最帅的滑头那充满孩子气的表情，顾得满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歉疚。如果最帅的滑头知道自己要找欢乐女神的真正用意，如果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把欢乐女神当筹码牺牲掉，不知道这位并不滑头的滑头会做何感想。为了要做成他要做的那件事，顾得满不知道自己已经说过多少谎，有意无意地利用过多少人，辜负过多少信任，做过多少违心的事。当然，他有他的理由，如果真的能做成他要做的那件事，蓬莱洲悲惨的现状也许就会改变，所有被压迫被遗弃的人也许能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也许到那时，那些被付出的代价都能得到补偿，就像小柯说的，可以在未来为那些被牺牲的人立一个纪念碑，为他们献上美丽的花环。如果顾得满真的对此坚信不疑，也许此刻他就不会纠结了。但是他心里对此是存疑的：那些被牺牲的人，那些被牺牲的道义，真的能被补偿吗？也许这就是小柯一直在批评他的东西：软弱。本章回顾：顾得满听到河原细美订婚的消息后，彻夜难眠，想起火车站爆炸案还没有着落，便登入到快闪革命党用区块链搭建的暗网“诅咒费切拉马的幽灵们”，想联系欢乐女神，没有成功。正好遇到暗网里著名的黑客“最帅的滑头”，滑头要顾得满和自己玩一局虚拟的摩托赛，如果顾得满能赢，滑头就帮他和欢乐女神联络。经过一番周折，顾得满侥幸获胜。小贴士：快闪革命党：一个蓬莱洲年轻人进行快闪行动的临时组织，是没有实体的虚拟组织，成员之间用区块链的暗网技术进行联络，因为喜欢恶搞费切拉马集团，揭露集团的种种内幕，被费切拉马公司定性为恐怖组织。革命党的象征性领袖是个绰号“欢乐女神”的神秘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