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坏了,我不干了,没停步呀,我记得,头也不回跑回家,锁在妈妈房间里。洋基傻小子再接再厉,洋基傻小子了不起,留意音乐与舞步,对姑娘们献殷勤。我从来不曾真正打算入伍。当然更不会是步兵!哎呀,我宁愿在公共广场挨十鞭子,让父亲责怪我毁坏家族的名声。噢,我曾向父亲提起这件事,在我高三那年接近期末的时候,我说我考虑参加“联邦军”。我想,每个快满十八岁的孩子都想过——当时,我的生日快到了,就在毕业的那一周。当然,大多数人也只是想想而已,漫不经心稍微考虑一下,然后就去做别的事了——上大学,找工作,诸如此类。我想,我本来也会是那样……要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极为认真打算入伍的话。中学的时候,我和卡尔做什么事都在一起——一起看女孩子,一起两对约会,一起参加辩论队,一起在他家的实验室玩电子设备。我自己对电子学理论懂得不多,但我拿焊枪的手还算利落,于是卡尔负责动脑,我则动手执行他的指示。这很好玩,我们一起做任何事都很好玩。卡尔家不像我家那么有钱,但我们之间不介意那个。我十四岁生日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台劳斯牌直升机,那是我的,也差不多是卡尔的;反过来说,他家里的实验室也像是我的。所以,当卡尔告诉我,他不打算直接升学,而是会先去服役——这时我犹豫了一下。他相当认真,似乎认为这件事又自然、又正确、又明显。于是我告诉他,我也要入伍。他对我做了个奇怪的表情:“你老爸不会让你去的。”“嗯?他怎么能阻止我呢?”他当然不能,法律不允许。这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第一个完全自由的选择(也可能是最后一个),男孩或女孩年满十八岁就能志愿入伍,任何人都不能干预这件事。“你到时就知道。”卡尔换了个话题。于是,我去找父亲商量,旁敲侧击,试探着问。他放下报纸和雪茄,盯着我看:“儿子,你疯了吗?”我喃喃地说,我想应该没有。“嗯,听起来确实像,”他叹了一口气,“不过呢,我早该预料到:这是男孩成长过程中一个可预测的阶段。我记得,你学会走路,再也不是婴儿的时候——坦白说,你有一点坏,持续了一段时间。你打破了你母亲的一只古董花瓶——我相当确定你是故意的——但你还太年幼,不懂得它的价值,所以你只得到打手心的惩罚。我还记得有一天,你偷拿了我的一支雪茄,把你自己弄得多么难受。你母亲和我刻意不去注意,你那天晚上连晚餐都吃不下,我从来没对你提起这件事,直到现在才说——小男孩总要亲自试试这类事物,才会发现大男人做的坏事不适合他们。我们看着你进入青春期,有了转变,开始注意女孩子的不同——以及美妙。”他又叹了一口气。“这些都是正常的阶段。最后这一个,在青春期结束的时候,就是男孩决定入伍,穿上帅气的军服。或是认为自己恋爱了,而且是惊天动地的爱情,非得马上结婚不可。或者可能两样都有。”他苦笑了一下,“我当年就是两样都有,但还好两件事都及时刹车,没有出丑,毁掉自己的人生。”“可是,爸爸,我不会毁掉自己的人生,只是有期限地服役——又不是职业军人。”“我们暂且搁下这件事,好吗?听着,让我告诉你,你会去做什么——因为你会想要去做。首先,一百多年来,我们家族一直远离政治,专心经营家族事业——我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打破那个优良的传统。我想,这是受到你们高中那个家伙的影响——他姓什么来着?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他说的是教我们历史与道德哲学的老师——当然是退伍军人。我回答:“杜波依斯先生。”“哼,可笑的姓氏——挺适合他的,肯定是外国人。利用学校掩护经营地下募兵站,应该是违法的行为。我打算写一封措辞严厉的信批评这种情况——纳税人也有一些权利!”“可是,爸爸,他根本不做那样的事!他……”我住了口,不知道如何描述。杜波依斯先生有一种目中无人、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举止,表现得好像我们没有一个真正够好,都不适合志愿从军。我不喜欢他。“呃,刚好相反,他会让我们打消念头。”我补充道。“哼!你知道怎么牵猪吗?没关系。等你毕业之后,你会去哈佛大学读商学院,你知道的。在那之后,你会去索邦大学深造,在此过程中,你也会旅行到几个地方,见几个我们的代理商,了解别的地方怎么做生意。然后,你会回家工作。你会从低阶的职位开始,进货职员之类的,只是为了走个形式——但还没等你喘过气,你就要担任主管了,因为我不年轻了,你能越快上手、担起责任,那就越好。只要你有能力、有意愿,你就会是大老板。行了!你觉得这样的计划如何?比起浪费你两年的生命,这怎么样呢?”我什么都没说。我想过了,这些话在我听来都没有新意。父亲站了起来,伸手放在我的肩上。“儿子,不要以为我不体谅你,我明白的。但看看现实的状况,倘若有战争,我会第一个鼓励你——事业的方向也会以战争为基础。可是现在没有,谢天谢地,永远不会再有。我们够成熟,超越了战争。这颗行星现在和平又幸福,我们与其他行星的关系也够好。所以,这个所谓的‘联邦军’又算是什么呢?简单地说,他们就是寄生虫。一个没有功能的器官,它彻底过时了,靠纳税人过活。那无疑是一种昂贵的方式:给那些不从军就会找不到工作的次等人,让他们服役几年,靠公共支出过活,然后一辈子摆架子。这是你想要做的吗?”“卡尔不是次等人!”“抱歉。不是,他是个好孩子……只是受到误导,”他皱了皱眉,然后微微一笑,“儿子,我有个东西,本来打算给你一个惊喜——一份毕业礼物。但我现在就告诉你,好让你更容易忘掉这个愚蠢的念头。倒不是我怕你可能会怎么做:我对你的基本理智有信心,虽然你年纪还小。但你现在心里有困扰,我知道——这将会清除你的困扰。你猜得到是什么吗?”“呃,猜不到。”他咧嘴一笑:“火星假期。”我当时肯定是一脸惊呆了的表情:“天哪,爸爸,我完全想不到……”“我本来就打算给你惊喜,看来我做到了。我知道你们小朋友听到旅行会是什么感觉,不过,在你第一次出去之后还会怎么看我就不清楚了。但现在是你旅行的好时机——我有没有提到是让你自己去?这样也可以转移你的注意力……因为,一旦你开始担起责任,即使是一星期的月球之旅也很难安排。”他拿起报纸,“不,不要谢我。先走开吧,让我看完报纸——今晚有几位先生会过来,他们很快就到了。谈生意。”我走开了。我猜,他以为那样就解决了……我也认为自己已打定主意。火星!而且是我自己去!但我没告诉卡尔这件事,因为我暗自怀疑他会认为这是贿赂——嗯,也许确实是。我只是告诉他,对于这件事,父亲与我似乎有不同的看法。“是呀,”他回答,“我们家也是,但这是我的人生。”在历史与道德哲学的最后一堂课,我想着这件事。这门课不同于其他课程的一点,在于每一个人都要修,但不一定要及格——杜波依斯先生似乎从来不在意我们有没有理解他说的话。他只会用左臂的残肢指着你(他向来懒得喊姓名),突然抛出一个问题,然后论证就开始了。但最后一天,他似乎想了解我们学到了些什么。有个女生直率地告诉他:“我母亲说,暴力永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是吗?”杜波依斯先生阴郁地看着她,“我确信,迦太基城的父老会很乐意知道这一点。你母亲为什么不去跟他们说呢?或者,你为什么不去说呢?”他们两个以前就有过节——既然在这门课上不可能不及格,也就没有必要讨好杜波依斯先生。她尖声说:“您在取笑我!大家都知道,迦太基城早就毁灭了!”“你似乎没有察觉这一点,”他绷着脸说,“既然你知道,难道你不承认暴力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而且相当彻底吗?然而,我不是在取笑你个人,我鄙视的是一个不可原谅的愚蠢想法——这是我一贯的原则。要是有谁坚持这个不符合历史——而且彻底不道德的教诲,说‘暴力永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会建议召唤拿破仑一世与威灵顿公爵的鬼魂,让他们辩论。希特勒的鬼魂可以当裁判,评审委员会很可能是渡渡鸟、大海雀和旅鸽。暴力,**裸的武力,在历史上解决的问题可多了,其他手段都比不上,相反的观点是最糟糕的那种一厢情愿。忘却这个基本真理的物种,总是要付出代价,就是生命与自由。”他叹了一口气:“又是一年,又是一班——对我而言,又是一次失败。一个人可以引导孩童学习知识,却不能让他思考。”突然间,他又用残肢指着我:“你!军人与平民有什么道德差异?”“差异,”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在于公民美德。军人对自己所属政治实体的安全会亲自承担责任,也就是要捍卫国家,如有必要,会付出自己的生命。平民没有这种责任。”“书上的原话,”他轻蔑地说,“但你理解吗?你相信吗?”“呃,老师,我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我怀疑,要是有一天,‘公民美德’在你面前呐喊,在座的各位没有谁认得出来!”他看了看表,“今天就讲到这里,这门课也结束了。也许下次我们会在比较愉快的场合再见。下课!”之后我们就毕业了,三天后是我的生日,然后是卡尔的生日,相隔不到一星期——我还没告诉卡尔,我不打算入伍了。我确信他也认为我打消主意了,但我们一直没摊开来讨论——实在尴尬。我只是安排时间,在他生日隔天见面,我们一起去募兵办事处。在联邦大厦的阶梯上,我们遇到了卡门希妲·伊班尼兹,我们班上的女生;身为两性族类的成员,这是其中一项美妙之处。卡门不是我的女朋友——她不是任何人的女朋友;她从来不跟同一个男生连续约会两次,而且对待我们每个人都同样温柔,却不带个人情感。但我跟她还算熟悉,因为她常来我们家借用奥运标准长度的游泳池——有时带一个男生,有时带另一个男生,但我母亲鼓励她一个人来,她也偶尔照做——母亲认为她是一个“好的影响”,她老人家总算说对了一次。她看到我们便停下来,笑出了酒窝:“嗨,同学!”“哈啰,黑眼珠姑娘,”我回答,“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你猜不到吗?今天是我生日。”“嗯?生日快乐!”“所以我来入伍。”“噢……”我认为卡尔跟我一样惊讶。但卡门希妲就是那样,她从来不说别人闲话,也不轻易对别人说自己的事。“不是开玩笑吧?”我自作聪明地补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开玩笑呢?我打算成为太空船飞行员——至少打算朝这个方向努力。”“你不可能不成功。”卡尔连忙说。他说得对——我如今知道了他说得有多对。卡门娇小匀称、身体健康、反应敏捷——她做竞技跳水的一系列动作,看起来轻松容易——而且她擅长数学。我呢,我不怎么样,代数得到C,商用算术得到B;她修了学校开的每一门数学课,还另请老师辅导进阶课程。但我心中从没想要冒出问号,事实是,小卡门那么令人赏心悦目,你根本不会想到她有什么专长。“我们……呃,我,”卡尔说,“来这里也是为了入伍。”“还有我,”我附和说,“我们两个都是。”不对,我明明还没做决定,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噢,好极了!”“我也打算报考太空飞行员。”我坚定地补充说。她没有笑,而是很认真地回答:“噢,多好呀!也许训练的时候,我们会碰到。希望如此!”“碰撞航线吗?”卡尔问,“这样对飞行员可不太好。”“别闹了,卡尔,当然是在地面上。你也打算成为飞行员吗?”“我?”卡尔回答,“我不是当货运司机的料。你懂我的——我想去星区研发,如果他们愿意收我的话,我要做电子学。”“竟然说‘货运司机’!我希望他们派你去冥王星,让你冻僵。不,我才不会那样想——祝你好运!我们进去吧?”募兵站就在圆形大厅的一处围栏内。有个舰队中士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穿着军礼服,像马戏表演那样华丽而俗气。他的胸前挂满了我看不懂的绶带。但他的右臂短了一大截,上衣经过特别裁制,没有右边的衣袖……而且,你走近围栏的时候,可以看到他没有腿。他似乎不以为意。卡尔说:“早上好!我想入伍。”“我也是。”我接着说。他没理会我们俩。虽然坐着,他还是设法鞠躬为礼,说:“早上好,小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我也想要入伍。”他微微一笑。“好姑娘!你去201室,找罗哈丝少校就行了,她会协助你。”他上下打量她,“飞行员吗?”“如果可能的话。”“你看起来就像。很好,去找罗哈丝小姐。”她对他说了谢谢,对我们说了回头见,随即转身离开。他将注意力转向我们,打量着我们,完全没有刚才对待小卡门的那种愉快。“你们呢?”他说,“参加什么?劳动营吗?”“噢,不是!”我说,“我打算成为飞行员。”他盯着我看了一下,很干脆地将眼光转向别处:“你呢?”“我有兴趣参加研究与开发部队,”卡尔认真地说,“尤其是电子学。据我所知,机会很大。”“是有机会,只要你行,”舰队中士绷着脸说,“既要有准备,也要有能力,缺一不可。听着,小伙子,对于他们让我坐在前台这件事,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卡尔说:“为什么?”“因为政府一丁点儿也不在乎你们入不入伍!因为这已经变成时尚,有些人——太多人了——服一期兵役,挣到参政权,能挂上绶带,表示你是退伍军人……无论你是不是上过战场。但如果你想服役,而且我不能劝退你,那么我们就必须接受你,因为这是宪法赋予你的权利。宪法说,每一个人,无论男女,与生俱来都有这样的权利:可以通过服役取得完整的公民权——但事实是,我们越来越难找到事情给所有的志愿入伍者去做,顶多只能给到帮厨士兵的头衔。你们不可能全部都是真正的军人,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多,而且,反正大多数志愿者都不是一等一的从军材料。关于成为军人需要什么条件,你们有任何想说的吗?”“没有。”我承认。“大多数人以为只需要两只手、两只脚,加上一个笨脑袋就可以了。对当炮灰的士兵来说,或许是这样。可能恺撒大帝需要的也就只有这样。但是,今天的军人是某种专家,有高超的技能,要是换成其他行业,都能达到‘精通’的程度:我们不能容许傻瓜。所以,对于那些坚持服兵役的人——但又没有我们想要且必备的条件——我们必须想出一整串肮脏、恶劣、危险的工作,这可能会让他们夹着尾巴跑回家,无法服完兵役……或者只是达到了最低限度,让他们一辈子记得公民权对他们很宝贵,因为他们为此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就说说刚才在这里的那位年轻小姐——想成为飞行员。我希望她成功:我们总是需要优秀的飞行员,因为实在不够。也许她会成功。但如果她没有达标,她最后可能会去南极洲。因为只看得到人造光,她漂亮的眼睛会变红,因为长期从事辛苦、肮脏的工作,她的指节会长茧。”我很想告诉他,卡门希妲至少能成为防空警戒的电脑程序员,因为她真的是数学高手。但他正在说话。“所以,他们把我放在这里,劝你们这些男孩打消念头。看看这个。”他推动座椅,转了一圈,确定我们看得到他没有腿,“我们暂且假设,你们最后不会由于纯粹没有一技之长而到月球挖隧道,或是充当治疗新疾病的真人实验鼠;假设我们确实让你成为战士。看看我,这是你可能遇到的情况……前提是你没有真正买地,让你的家属收到一封‘深表遗憾’的电报。后者更有可能,因为如今,在训练或战斗中,受伤的不多。如果你们真的买地了,他们很可能附送一具棺材——我是极少数的例外,我很幸运……不过,也许你们不会管那个叫幸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所以,你们两个男生为什么不回家,上大学,然后成为化学家或保险经纪人?或者——做什么不好呢?服兵役不是童军营,它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真正的军事勤务,艰苦又危险,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是这样;二是极不合理,但同样艰苦又危险的事。不是度假,不是浪漫的冒险。怎么样?”卡尔说:“我来这里就是要入伍。”“我也是。”“你们不能挑选服役的单位,你们明白吗?”卡尔说:“我以为我们能选择志愿呢。”“当然能。直到役期结束,这是你会作的唯一选择。分派官也会注意你的选择,他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本周是否有任何要找左撇子的吹玻璃匠的需求——这是你认为会让自己快乐的工作。倘若他很不情愿地承认,你选择的工作确实有需求——很可能在太平洋底——他接着会测验你是否有先天的能力与后天的准备。二十次当中,大约有一次,他不得不承认,你每一项条件都符合,因此你会得到这个职位……直到有人恶搞,给你个派遣令去做什么完全不同的事。但另外十九次,他会拒绝你,然后决定,他们需要人到土卫六实地测试生存装备,而你正是那个人。”他像是沉思了一下,补充说,“土卫六很冷。而且,实验设备故障的次数,多得令人惊奇。不过也必须有实地测试——不是所有的答案都能在实验室得到。”“我能胜任电子学的工作,”卡尔坚定地说,“如果有职位空缺的话。”“是吗?那么,小兄弟,你怎么样?”我犹豫了——却也突然领悟,如果我不试试看,我会一辈子疑惑,除了当老板的儿子,我还能做什么。“我打算冒险一试。”“嗯,可别说我没试着劝阻你们。你们的出生证明带了吗?也给我看看你们的身份证。”十分钟后,我们还没宣誓入伍,而是到了顶楼,被人戳戳刺刺,还用荧光镜检查。我认为,身体检查的构想就是,如果你没病,他们会用最该死的办法让你生病。如果尝试失败,你就通过了。我问其中一名医生,有多少比例的受害者没通过体检。他显得很诧异:“哎呀,我们从来不会淘汰任何人,法律不允许我们这样做。”“啥?我是说,请问医生,这个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程序又是干什么的?”“哎呀,它的作用就是,”他推着我转个方向,再用小木槌敲我的膝盖(我踢了他一下,但没有很用力),“要了解你的身体状况能够执行哪些勤务。但是,如果你坐着轮椅进来这里,两眼全盲,仍然傻到坚持入伍,他们也会找到什么能够符合你身体条件的傻事。也许是凭着触觉数毛毛虫身上有几根毛。要是你没通过,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精神科医生判定你不能理解宣誓的内容。”“噢,呃……医生,你入伍的时候已经是医生了吗?或者是他们认定你应该成为医生,再派你去学习呢?”“我?”他似乎很震惊,“年轻人,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我是平民雇员。”“噢,对不起,医生。”“我不介意。但服兵役适合蚂蚁,相信我。我看着他们去,看着他们回来——如果他们真的回来的话。我看到他们的变化。这又是何苦呢?只是得到象征性的政治特权,换不了一毛钱,反正大多数人也没有能力做明智的运用。我说,假如他们愿意让医疗人员管事……算了算了,你可能会认为我在鼓吹叛国,管他有没有言论自由呢。可是,年轻人,如果你有足够的智力数到十,赶快退出还来得及。行了,把这些文件拿回去给募兵中士——记得我说过的话。”我回到圆形大厅,卡尔已经在那里了。舰队中士仔细看了我的文件,郁闷地说:“显然你们两个都健康得不得了——除了脑袋有洞之外。稍等一下,我来找几个见证人。”他按了一个钮,两个女办事员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凶悍的老太婆,另一个是有点可爱的姑娘。他指了指我们的体检表、出生证明以及身份证,一板一眼地说:“我邀请并且要求两位,分别检查这些证件,判断其内容,并且各自独立确认,各份文件与站在现场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她们就像在做无聊的例行公事——我确信这种事本来就很无聊;然而,她们还是详细检查了每一份文件,而且取得我们的指纹——又一次!那个可爱的办事员还戴上那种珠宝匠套在眼窝上的放大镜,比较我们从出生到现在的指纹。她还用同样的方法检查我们的签名。我开始怀疑我还是不是我自己。舰队中士又问:“两位是否发现这些证件能让他们有资格宣誓入伍?如果有,是什么?”“我们发现,”年纪大的那一位说,“每份体检记录都是由经核定的精神科医生委员会出具,附有正式认证的结论,说明两人的心智都有能力宣誓,而且两人都没有受到酒精、麻醉剂或其他导致失能的药物影响,也没有受到催眠。”“很好,”他转身看着我们,“跟着我念……“本人,达到法定年龄,出于自我意愿……”“本人,”我们跟着念,“达到法定年龄,出于自我意愿……“……未曾受到任何形式的胁迫、承诺或**,并已受到充分的建议与警告,了解此誓的意义及后果……“……现加入地球联邦的联邦军,服役期不少于两年,且得以由于联邦军之需求而延长……(念到这部分,我有点哽住了。我一向认为“役期”就是两年,因为大家谈到役期都是那样说的,即使我应该明白这没那么简单。哎呀,我们签下去就可能是一辈子。)“本人发誓维护并捍卫联邦宪法,对抗地球上与地球外所有敌人,保护并捍卫联邦、联盟国家及领地之全体公民与合法居民受宪法保障之自由与权利,无论是否在地球上,都将执行任何性质合法、由法定直接或代表职权指派给本人之职责……“……并且服从地球军总司令,以及在本人上级所有军官或代表人员,给予本人之一切合法命令……“……也会要求本人属下之联邦军所有成员,或其他依法受本人命令指挥之人类或非人类,同样服从……“……而且,在本人现役期满,勤务完成,光荣退伍,或是服满此类役期,转为非现职退役状态,在本人之余生,将会执行联邦公民之所有职责及义务,享有联邦公民之所有权利,包括但不限于履行参政权之职责、义务及权利,除非被同为主权公民合议庭判决,最终确认剥夺荣誉。”(呼咻!)杜波依斯先生曾在历史与道德哲学课堂为我们分析服役誓词,也让我们逐句研究——但你要直到那东西滚滚而来冲向你,才会感受到那笨拙的一大块,就像奎师那[1]大神的座车那样沉重、无法阻挡。至少,这让我察觉自己已经不是平民,不是衬衫下摆外露、脑袋空空的老百姓。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了。“谨誓!”我们两人都念完了,卡尔在胸前画了十字,可爱女孩也这么做。在那之后,还有更多签名、捺指纹。我们五人都要做,卡尔与我拍摄平面彩色快照,当场即时压印到我们的文件上。舰队中士终于抬起头来:“哎呀,早就过了午餐休息时间。小伙子,该去吃饭了。”我用力咽口水:“呃……中士?”“什么事?有话快说。”“我能不能打个电话给家人?告诉他们,我……告诉他们结果呢?”“我们有更好的办法。”“长官?”“你们现在休假四十八小时,”他冷冷地咧嘴一笑,“你们知不知道,如果不回来,会发生什么事?”“呃……军法审判吗?”“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只是你们的文件会加上标记:服役期未圆满完成,而且你们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得到第二次机会。这是我们的冷静期,在这期间,我们甩脱那些不是真正有意,也根本不应该宣誓的巨婴。如此可以节省政府的钱,也免得这些孩子与家长经历悲伤——左邻右舍不会起疑。你甚至不需要告诉父母。”他把椅子推离办公桌,“那么,我会在后天中午看到你们——也许会。去拿你们的个人物品吧!”这是个令人崩溃的休假。父亲对我大发雷霆,然后再也不肯对我说话;母亲病倒了。我终于离开的时候,比预定的出发时间早了一小时,送我出门的只有早班的厨子和几个家童。我走到募兵中士的柜台前,停在那边,本来想敬礼,却又觉得不知所措。他抬起头来。“噢,这是你的文件。带着文件去201室,他们会开始好好磨炼你。敲敲门,走进去就行了。”两天后,我知道了自己不会成为飞行员。考官们写了一些关于我的事,包括:……对空间关系的直觉掌握不足……数学天分不足……数学基础不足……反应时间尚可……视力良好。我很高兴他们写了最后两项,我开始觉得自己有把握的是速度。分派官让我列出没那么喜欢的志愿,按照顺序,然后我又多经历了四天我听过的最荒唐的性向测验。我的意思是说,假设一名速记员跳到椅子上,尖叫着:“蛇!”但其实没有蛇,只是一截无害的塑胶软管,像这样,他们又能发现什么。笔试与口试大多同样愚蠢,但他们似乎很喜欢这些事,所以我就做了。我做的最谨慎的事,就是依序列出我的志愿。当然,我将所有的航天军职务(除了飞行员之外)列在最前——无论是轮机技师还是炊事员都好,我知道自己偏好任何航天军职务胜于任何陆军职务:我想游历各地。接下来,我填了“情报”——我估计,间谍也可以到处去,这不可能沉闷。(我想错了,但没关系。)在那之后还有一长串:心战、化学战、生物战、战斗生态学(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听起来很有意思)、后勤部队,接着是十几项其他选择。到了最底下,我有些犹豫,填了“军犬部队”和“步兵”。我没费事地列出各式各样的非战斗辅助部队。因为,如果没被选中参加战斗部队,我才不在乎他们是用我当实验动物,还是派我参加改造金星环境的劳役——随便哪一支都是下下签。在我宣誓入伍的一星期后,分派官怀斯先生派人来叫我。他其实是退役的心战少校,由于人事需求而被召回,但他穿着便服,而且坚持叫他“先生”就好。你在他面前大可放松心情,不必拘谨。他有我的志愿表,以及我所有测验的报告,我也看到他拿着我的高中成绩单——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在校的表现还不错。我的成绩排名够高,却又没有高到被贴“学霸”标签,没挂掉过任何课程,只退了一门课,而且我在其他方面相当出风头:游泳队、辩论队、田径队、班级财务、年度文学比赛银牌、同学会主席,诸如此类。面面俱到的记录,都在成绩单上。我进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说:“约翰尼,请坐。”又回去看成绩单,然后把它放下来。“你喜欢狗吗?”他问。“嗯?报告长官,喜欢。”“你喜欢到什么程度呢?你的狗会睡在你**吗?顺道问一下,现在,你的狗在哪里?”“哎呀,我现在刚好没有狗。但我养过狗——嗯,不会,它没睡在我**过。因为,我母亲不准狗进屋。”“可是,你没偷偷带它进过屋吗?”“呃……”我本来想解释,凡是母亲心意已定的事,如果你试图违抗,她会使出那套“没有生气但非常非常心痛”的招数。但我放弃了解释:“没有,长官。”“嗯……你见过新创犬吗?”“呃,见过一次,长官。两年前,他们在麦克阿瑟剧场展示过,但防虐畜协会给他们找碴儿。”“我来告诉你军犬队的情况:新创犬不只是会说话的狗。”“我听不懂麦克阿瑟剧场那只新创犬说什么,它们真的会说话吗?”“它们会说话。你只是必须训练自己的耳朵适应它们的口音。它们的嘴巴做不出‘b’‘m’‘p’‘v’的口型,你也必须习惯对应的声音——有点像是颚裂语言障碍,只是有障碍的声母不同。无论如何,它们说话就像人类一样清楚。但不应该认为新创犬是会说话的狗,应该说它们根本不是狗,而是某种由狗培养出来的人工变异共生体。受过训练的新创犬,聪明程度大约是狗的六倍,那样的智商可以说差不多像人类的白痴——只不过如果那样比较的话,对新创犬并不公平,因为白痴是一种缺陷,而新创犬对于其本身的职责来说可以说是个发挥稳定的天才。”怀斯先生皱起了眉头:“前提是,它要有它的共生体,这就是问题所在。嗯……你还太年轻,不可能结过婚,但你看过婚姻生活,至少看过自己的父母。与一只新创犬结婚,你能想象吗?”“嗯?不能,我没办法。”“在军犬部队,一人一犬之间的情感关系更亲密,也更重要,远远超过大多数婚姻中的情感关系。如果领犬员死了,我们就杀死那只新创犬——立刻动手!这是我们能为那个可怜的东西做的最好安排,某种安乐死。如果死的是新创犬……嗯,我们总不能杀死那个人——即使这可能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案。于是我们约束他的行动,让他住院治疗,慢慢协助他回归正常生活。”他拿起笔,做了一个记号,“我想,一个没有耍小聪明瞒过妈妈,让狗跟自己一起睡的男孩,我们不能冒着风险派他去军犬部队。所以,我们来考虑别的。”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列在军犬部队前面的每一项选择,我肯定都没过——而且我刚才连这个也没过。我大吃一惊,差点没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怀斯少校说的时候像是在沉思,不带表情,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事情已经消逝很久,而且距离很远:“我曾经是军犬部队的一员。我的新创犬阵亡的时候,他们对我用镇静药物,持续六星期,然后让我复职,做其他工作。约翰尼,看看你修过的这些课……你为什么没学一些有用的东西呢?”“长官?”“现在太迟了,算了。嗯……你们历史与道德哲学的老师似乎认为你很好。”“他有吗?”我很惊讶,“他说了什么?”怀斯微微一笑:“他说你不笨,只是受环境影响而有些无知与偏见。从他口中说出来,这是很高的赞美——我了解他。”在我听来,这可不像什么赞美!那个目中无人的顽固老……“况且,”怀斯继续说,“在‘电视欣赏’课程拿了‘C-’的男生,也不可能那么差。我想,我们会接受杜波依斯先生的推荐。你想成为步兵吗?”我从联邦大厦走出来,感觉有些闷闷不乐,却也没有真的不高兴。至少我是军人了,我口袋里有文件可以证明。我还没被归类为太笨、太没用,只能做没事找事的工作。下班时间刚过几分钟,大楼空****的,只剩下最精简的夜班人员,偶尔还有几个人经过。我在圆形大厅遇到一个正要离开的人,看起来有点面熟,却又认不出他是谁。但他引起我的注意,也认出了我。“晚上好!”他轻快地说,“你还没被分派出去吗?”这时候,我才认出他是谁——带领我们宣誓入伍的舰队中士。我猜我的下巴大概掉了下来:这个男人穿着平民的衣服,用两条腿走动,而且两旁的臂膀都在。“呃,中士,晚上好!”我咕哝着说。他完全理解我的表情,看了看自己,露出从容自在的微笑:“小伙子,放轻松。下班之后,我就不必装得那么吓人——我也不会。你还没分派吗?”“我刚拿到派遣令。”“当什么兵?”“机动步兵。”他咧开了嘴,露出愉快的笑容,随即伸出一只手。“我的部队!小伙子,握个手!我们会试着让你变成男子汉——或是在这个过程中要了你的命。也许两样都有。”“这是个好的选择吗?”我疑惑地问。“‘好的选择’?小伙子,这是唯一的选择。机动步兵就是陆军。其他部队都是推推按钮、做做研究而已,他们跟着我们,只能帮忙递工具,真正做事的是我们。”他再次握握手,又说:“寄卡片给我——‘联邦大厦,舰队霍中士’,我就收得到了。祝你好运!”然后他就离开了——抬头挺胸,走路咔嗒有声。我看着自己的手。他伸出来让我握的正是已经不在的那一只——他的右手。然而,感觉却像有血有肉,而且刚才握手坚定有力。我看过有关这类动力义肢的文章,但当你第一次碰到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震惊。我回到新兵在等待分派期间暂住的旅馆——我们甚至还没有制服,只有在白天穿的素色工作服,下班就穿回自己的衣服。我回到寝室,开始打包,因为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打包是为了寄东西回家。怀斯告诫我少带东西,除了家人的相片,或许再加上一件乐器,如果我有的话(我没有)。卡尔三天前出发了,他得到了想要的研发任务。我也很高兴,因为他一定会觉得困惑,不能理解我怎么会抽到这个职位。小卡门也出发了,身份是见习军官——只要能通过考验,她肯定会成为飞行员……我猜她行的。我正在打包的时候,我的临时室友进来了。“拿到派遣令了吗?”他问。“是啊。”“什么兵?”“机动步兵。”“步兵?噢,你这可怜的家伙!我为你感到难过,真的。”我挺直了身子,气愤地说:“闭嘴!机动步兵是陆军最好的部队——就等于是陆军!你们其余的笨蛋只是跟着来,在旁边帮忙递工具而已——真正做事的是我们。”他哈哈大笑:“到时你就知道了!”“你想要吃拳头吗?”[1] 印度教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