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疼痛。和被关在狭小空间中的恐怖。我病了。我伤得很厉害。疼痛侵入了我的梦境。它被黑暗包裹。隐藏在我腹腔深处。我醒来,把尖叫埋进一只温柔的手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我眼前一闪。伊欧?我伸出手,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手上的烂泥涂在了那张天使般的脸庞上。她是来接我去山谷的。她的头发变成金黄色的了。我一直觉得她应该是个黄金种姑娘。她手上的红色纹章不见了。她死了一次才摆脱了它。雪片和雨点落在我身上,我却汗水直冒。有什么东西帮我挡住了风雨。我哆嗦着握紧了我的血红色头带。伊欧帮我洗去满头污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我爱她。我身体里面的某个地方在流血。我听到伊欧的声音,她在对自己说话,对另外某个人说话。我活不久了。我还活着吗?我到山谷了吗?雾气。我看到了天空,大树,火,还有烟。我一边哆嗦一边冒汗。烂在地狱里吧,卡西乌斯。我曾经是你的朋友。我杀了你弟弟,但我别无选择。害死他的是你。你这傲慢的杂碎。我恨他。我恨奥古斯都。他们当着我的面一起观看了伊欧的绞刑。他们讥讽我、嘲笑我。我恨安东尼娅。我恨费彻纳。我恨提图斯。恨他们。恨他们。我的身体着了火,发了疯,冒着汗。我恨胡狼,还有学监。我恨他们。我恨我自己做下的一切。我做过的一切。为了什么?为了一群人,去赢一场游戏。而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做过什么。伊欧死了。她不会活过来看我为她做的一切了。死了。随后我醒了。腹部的贯通伤依然疼痛难忍,但我不再冒汗,烧也退了,感染也开始好转。我在一个山洞里,躺在靠近洞口的地方。洞里有一小堆火,离我几英寸远的地方睡着一个女孩。女孩身上盖着毛皮,在缭绕的烟雾中轻轻呼吸着。她乱蓬蓬的头发是金黄色的。那不是伊欧,是野马。我无声地号哭起来。我要伊欧。为什么不把她给我?为什么我的思念无法让她活过来?我要伊欧,我不要躺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我的心痛得比伤口更厉害。我永远无法把发生在伊欧身上的事纠正过来了。我指挥不了我的军队,我赢不了了。我赢不过卡西乌斯,更不用说胡狼。我曾是地狱掘进者中的佼佼者,但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是。这个世界太大、太冷酷,而我又是如此渺小。世界把伊欧连同她的牺牲都抛到了脑后,什么都没有剩下。我又沉沉睡去。醒来时,野马坐在火堆旁。她知道我醒了,却没有戳穿我。我躺在那儿,闭上双眼听她唱歌。她哼唱的是一支我熟知的歌曲,它总是出现在我梦中。它是我的爱人殒命前留下的最后回响,人们却把那个歌唱的人儿称作珀耳塞福涅。如今,我再次听到了伊欧梦想的回声,而它却是从一个黄金子民口中唱出来的。我痛哭流涕。如果某一刻我曾感觉到神祇的存在,那一定是在听到这哀婉旋律的时候。我的妻子已经逝去,但她留下的东西却历久犹存。第二天早上,我开始和野马交谈。“那支歌你是从哪儿听到的?”我问,没有坐起来。“全息影像,”她红着脸说,“是一个小女孩唱的。很是让人安心。”“很悲伤。”“大多数东西都是如此。”野马告诉我已经过去四个星期了。卡西乌斯当上了学级长,冬天来临了。刻瑞斯摆脱了围困,朱庇特的人不时会在树林里出现。北方的两大巨头朱庇特分院和马尔斯分院交战了。河水封冻之后,一东一西两个分院从冰上过河,互相发动突袭。我们的秃鹰飞出寒冷的峡谷,饥饿的狼群整夜嚎叫。乌鸦成群结队地从南方飞来。但野马知道的事极其有限,我很快就开始不耐烦了。“照看着你不让你死掉,挺让人分心的。”她提醒我说。她的旗子躺在我脚边的毯子下面,密涅瓦分院只剩她一个自由人了。她没有把我变成奴隶。“奴隶都很愚蠢,”她说,“你已经瘸了,为什么还要把你变傻呢?”又过了好几天,我才能走路。不知那些漂亮的医疗机器人现在在哪儿。毫无疑问,一定是在照顾学监们喜欢的学生。我拿满了成就分数,他们却没有把学级长的荣誉给我。现在我知道胡狼是怎么赢的了。有人在帮他扫除竞争者。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野马和我都屏息静气地游**在树林里。积雪很厚,我行动起来不太灵便,但体力却着实在恢复。野马在灌木丛下找到一些药品。它们摆在十分显眼的地方,一看便知道是某位友好的学监的馈赠。忽然,一头鹿的影子在我们面前一晃,我们停下脚步,挽弓搭箭。我的伤口依然疼痛不已,让我连把弓弦拉到耳边都做不到。野马注视着我。我又尝试了一次,一阵剧痛从身体深处传来,箭脱手飞了出去。那天晚上我们只有剩下的兔肉可吃了。那东西味道古怪,把我的肚子弄得很不舒服。现在,腹痛对我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部分原因也在水上,我们既没有家什烧水,也没有净水剂,仅有的水源只有雪和一条小溪。有时我们连火都没法点。“你早该杀了卡西乌斯,或者把他送走。”野马说。“我还以为你做不出这种下流勾当。”我一边给捉到的野兔剥皮一边说。“我喜欢胜利,这是我们的家风。有时作弊也是规矩的一部分。”她微微一笑,“知道吗,把被其他分院夺走的旗子抢回来,可以得到一个成就分。我做了些手脚,让戴安娜分院从几个人手里抢走了旗子,然后我再骑马把它抢回来。我只用一周就当上学级长了。”“你真是诡计多端,但你的军队喜欢你。”“谁都喜欢我。快吃你那该死的兔子吧。你瘦得像个死尸。”天越来越冷了。我们居住的北方森林腹地位于高地营地西北,刻瑞斯分院的正北方。至今为止我还没和马尔斯分院的人碰过头。我不知道碰到他们时我会怎么做。“除你之外,我远远躲避着所有的人,”野马说,“所以才好好活到了现在。”“你有什么计划吗?”我问。她兀自笑了起来:“好好活下去。”“你比我强多了。”“哪一方面?”“你们分院的人没有一个会背叛你。”“因为我的领导方法与你不同。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人不喜欢被他人命令。你把朋友当奴仆使唤,他们依然会爱你,然而一旦你挑明了他们的奴仆地位,他们就会将你反噬至死。总而言之,你过于信赖尊卑等级和恐惧的力量了。”“我吗?”“除了你还有谁?哪怕在一英里之外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眼里只有你的目标,不管那是什么。你好比一支离弦的箭,身后曳着一道阴郁的影子。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那种会为了随便什么目的,毫不犹豫地割断我喉咙的人。”“为了取胜。”“得了吧,你才没有这么简单。”“你又了解我多少?”兔子在火上嗞嗞地冒着油。“我知道你昏睡的时候叫了一个女孩的名字。伊欧。她是你的姐妹吗?还是你曾经的心上人?这个名字可不太像我们色种的名字。但和你的很配。”“我是个偏远星域来的乡巴佬。他们没跟你说过吗?”“他们什么都不会跟我说。我不太出门。”她摆摆手,“不管怎样,这都无所谓。他们不信任你,是因为你表现得太明显了:你不关心他们,只关切自己的目标。这才是重点。”“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哦,当然,收割者阁下。和你相比,我对他们更有感情。你是狼,只懂得嚎叫和撕咬。而我是野马,会用鼻尖磨蹭他们的掌心。他们明白跟我可以建立协作关系,而跟你?哼,只有杀或被杀。”她所言不虚。建立部族的时候,我做得并不坏。每个人都爱戴我。我教他们养活自己,教他们猎杀山羊,好像我知道该怎么做一样。我带给了他们火,就像火柴是我创造的一样。我们分享所有的秘密。提图斯忍饥挨饿,而我们有办法果腹。我记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如同仰望父兄。提图斯还在时,我是善良和希望的化身,而当他死后……我变成了第二个他。“我忘了学院本该是教给我们更多东西的地方。”我对野马说。这个金种姑娘把脑袋歪向一边:“比如我们必须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活着?”她的话打动了我。这些话我以前也听到过。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活。不只是权力,不只是复仇,不只是我们所被给予的。我不仅要击败他们,还要比他们学得更好。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红种人的救星。我是个孩子,幼稚而愚蠢。但如果我学会了成为领袖的方法,我就不再仅仅是阿瑞斯之子安插的一个密探了。我可以给我的人民一个未来。而这正是伊欧的愿望。狼群在黑夜里嗥叫着,它们也在忍饥挨饿。我和野马得不时把它们赶开才能保住猎到的野味。一天傍晚,我们杀死了一头驯鹿,就在这时,一群狼从北边的树林中钻了出来,影影绰绰,有如鬼魅。最大的一头体格和我相近,浑身雪白。这些狼的毛色会随季节而变化,其他狼也褪掉了漆黑的毛,换上了灰色的冬毛。我看着它们把我们团团围住,各自施展狡计,同时配合严密。“我们也该采取这样的战术。”我悄声说,和野马一起观察着逼近的狼群。“咱们能晚点再谈这些吗?”我们用三支箭放倒了头狼,狼群逃了。野马和我动手剥下它巨大的白色毛皮。她用小刀在皮下切割着,突然抬起了头,鼻尖冻得通红。“奴隶和我们不是一条心,我们使用不了这种战术。但这没什么。狼群也犯了错误,它们太依赖头狼的领导了。头颅被斩去,身体马上就会溃不成军。”“解决的办法是提高他们的自主性。”我说。“也许。”她咬咬嘴唇。那天夜里更晚一些的时候,她试着向我阐述:“这就好比双手。”她紧紧靠在我身边,腿贴在我腿上。一阵罪恶感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驯鹿的肉在火上烤着,山洞里弥漫着浓厚而美妙的香味。山洞外面风雪肆虐,狼皮架在火上晾着。“把手给我,”她说,“你哪根手指最好使?”“都好使,只是用途各不相同而已。”“别犯倔。”我告诉她我的大拇指最好使。她让我夹住一根木棍,只许用拇指,然后轻而易举地从我手中把它抢走了。然后她又要我用其他手指握住,不许使用拇指。她使劲一扭,棍子又被抽走。“假设拇指是你的同窗,其他指头是你俘虏来的奴隶,而领导者、学级长或者其他什么人,是大脑。它们配合得可真是天衣无缝,不是吗?”这回她没能把棍子从我手中抽掉。我坐下来,问她到底想表达什么。“这次咱们不玩握住棍子这种简单把戏了。你能让拇指逆时针旋转,同时其他指头顺时针旋转,中指保持不动吗?”我照她说的做了。她紧盯着我的手,难以置信般地大笑起来。“哦,该死的。”她只是想打个比方。我们地狱掘进者是很灵巧的。她试着做出同样的动作,但毫不意外地失败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殖民地联合会的结构和这双手一样。”学院中的各路势力就是以这样的结构存在的。对于简单任务来说,等级制度非常有效。有些手指比其他的更重要,而其他手指各有各的长处。所有的手指都受到地位更高的大脑控制。在大脑的高效控制下,手指得以协作。它们服从统治,各司其职,互相独立。而手又是如何行动的呢?一支军队呢?木棍夹在我指间飞快地旋转着,翻出复杂的花式。没错。她的目光始终在我身上徘徊不去,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指在我掌心描绘着。我知道她希望我对她的抚摸有所反应,但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东西上。她这会儿所想的,可不是学监们授课的一部分。他们的课程是一个从无序进化到有序的过程。我们要学会掌控局面,系统性地壮大自己的力量,了解其结构并使之稳固。这个微缩模型存在的目的是向我们展示等级制度的优越性——殖民地联合会是进化的重点,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而她刚才的发现打破了这个理论,或者至少暴露出了它的局限。如果奴隶们能够自发地效忠于我,他们组成的军队必然会与殖民地联合会大异其趣。比方说,假如莱科斯的红种人知道他们真的可以夺取桂冠,或者说驾驶星舰的军事执政官不只依赖自己的头脑,还能充分利用蓝种船员的智慧的话,生产能力和控制能力都会大大提高。野马的策略正是伊欧的梦想。我仿佛被电了一下。“你怎么没在你捉到的奴隶身上试一下呢?”过了半天,她见我毫无反应,便抽回了手。“我试过。”说完这一句,那天晚上她再也没开过腔。天快破晓时,她咳嗽了起来。之后几天野马一直在生病。她肺里有水声。我用一个捡到的头盔把骨髓、狼肉和草叶煮成汤,喂给她喝,她却眼看着不行了。我不知所措了。食物匮乏,我开始出门打猎,然而猎物非常稀少,还有饥肠辘辘的狼群。大的猎物逃离了这片林子,我们只能靠兔子活命。我能做的只是帮她保持体温,祈祷会有一个医疗机器人穿透云层,从天而降。学监们知道我们的藏身之处。他们一直都知道。过了一周,我在林子里发现了人的脚印。是两个人。因为想要从他们手里弄点吃的,我循着足迹,找到一个被遗弃的宿营地。地上扔着兽骨,灰堆还是热的。没有马匹,说明他们可能不是斥候。是背誓者。他们成了别的分院的奴隶,却背弃誓言,不肯服从命令,做出了为人所不齿的事。这样的人到现在已经有不少了。我跟着他们留下的脚印,穿林踏雪追了一个小时,终于担心起来。脚印绕了一圈,来到了我熟悉的地方,直冲我们山洞的方向去了。等我返回山洞时已经是晚上了。一阵笑声从我和野马的容身之处传了出来。搭在弦上的箭镞显得异常单薄。伤口一阵绞痛,我粗喘起来。但他们抓住了野马,我不能给他们太多时间。为了避人耳目、遮风挡雪,我们在洞口外挂了张驯鹿皮,用拍实的雪做了堵墙。我紧贴在冻硬的鹿皮边缘,他们看不见我。火堆在山洞里噼啪作响,烟气透过我和野马花了一天工夫凿出的风洞一丝丝渗出。两个男孩坐在一起,吃着我们剩下的肉,喝着我们的水。我能肯定他们曾经长得很俊美,但眼下他们浑身又脏又破,头发像一堆油乎乎的乱草,脸上星星点点长满痘疮和黑头。野马,那个救过我命的女孩,被其中一个当胸坐在底下,嘴里塞着东西,身上只有一件里衣,冷得簌簌发抖。一个男孩脖子上有个流着血的咬痕。火堆里有把烧得通红的刀子,他们打算让她为此付出代价。野马**的肌肤显然让他十分愉悦,他伸手抚摸她,仿佛她是一个供他泄欲的玩物。我的理智被原始的狼性控制了。一股我本以为不存在,却强烈得可怕的情感席卷了我,而直到此刻我才察觉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我镇静了片刻,止住双手的颤抖。那家伙的手溜到了她大腿内侧。我一箭射在一个小子膝盖上。另一个伸手摸刀,也中了一箭,只是我准头不好,没射中眼窝,只射到了他的肩膀。我拿着剥皮刀滑进山洞,准备好了要让这两个男孩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我的某一部分——属于人类的那部分——陷入了沉睡。看到野马的眼睛,我才停了手。“戴罗。”她的声音很柔和。她哆嗦着。就算这样,她依然美丽动人。是她,是这个身材娇小、笑容活泼、眼神明亮的女孩救了我,保护了伊欧的歌,让它在她唇间存活了下来。我气得浑身发抖。要是我晚回来十分钟,就会一辈子活在这个夜晚的阴影之中。我无法承受更多的死亡,尤其是野马的。“戴罗,留他们一条命。”她又耳语般对我说,像伊欧呢喃“我爱你”时一样动人。她的声音直接击中了我的心。我抵挡不住她的声音,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木木的,表情愤怒扭曲、狰狞可怖,我无法让自己的脸放松下来。我扯着头发把那两个少年拖了出去,狠踢狠踹,直到野马也走了过来。我把呻吟着的两个少年扔在雪地里,回去帮野马穿衣服。我用兽皮裹住她皮包骨头的肩膀。她摸上去多么脆弱啊。“你们想尝尝刀子,还是滚回雪地里去?”穿好衣服之后,她问两个少年,微微颤抖的手中握着烧热的刀子。她咳嗽起来。我知道她的想法。放他们离开,我们会在睡梦中被他们干掉。他们的伤都不致命,若是真的重伤濒死,医疗机器人早就该出现了。但也许它们不会救背誓者。他们选择了雪地。很好。野马不喜欢动刀。我们把他们绑在林边的树上,点燃了一个信号弹,这样某个分院的人就能找到他们。野马咳嗽不止,但仍坚持和我一起去了,好像怕我会对她的嘱咐阳奉阴违一般。她的顾虑不无道理。夜里,等野马睡着,我又爬起来,打算回去干掉那两个背誓者。要是先被朱庇特或者马尔斯的人找到的话,他们一定会把我们的藏身处供出来,我们一定会被抓住。“不要去,戴罗。”我掀起驯鹿皮时,她对我说。我转过身,她从我们的毯子里探出头,望着我。“不杀他们,我们就得离开这里。”我说,“你病成这样,会送命的。”这里很温暖,是我们的庇护所。“那么我们一早就走,”她说,“我比看起来强悍多了。”她有时是的,但这次不是。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夜里挪了地方。她蜷缩着身体依偎在我身上,好让自己暖和一点。她的身体脆弱极了,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我嗅闻着她的发丝。她柔声呼吸着,脸上爬满干涸的泪痕。我想伊欧。我希望这是她的头发,她的体温。但我没有把野马推开。把她拥在怀中的时候,我能感到一阵痛楚。让我痛苦的是我的过去,而不是野马。她的存在是崭新的,充满希望,将春意带进我冷寂如冬的生命里。一到早晨,我们就动身向森林更深处进发。我们把砍倒的树干斜靠在一块巨岩上,用压实的雪块砌起一个窝棚。我们不知道那些背誓者的下场,也不知道我们的山洞后来怎么样了。野马咳得几乎无法入睡。她睡着的时候,我会轻轻亲吻她的后颈。我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吵醒她,然而我又暗自希望她能醒过来,好知道还有我在这里。她的皮肤烧得滚烫。我低声哼唱着珀耳塞福涅之歌。“我不记得歌词了。”她轻声对我说着,把头靠在了我腿上,“要是还记得就好了。”离开莱科斯之后我就没再唱过歌。我的嗓子又粗又哑。慢慢地,我开始吟唱。听啊,听啊当麦浪翻滚,烈日炎炎肆虐记住骄阳开始黯淡的时刻我们代代如野草倒下舞蹈却从不停歇柔声哀歌过往的对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当季节交替,树叶鲜红如火记住那满树灼灼的颜色我们代代如野草倒下歌声却从不停歇整个秋天,用歌声织就茧房在往生之谷中听啊,收割者挥舞镰刀,声音霍霍在往生之谷中听啊,收割者朗朗咏唱一首漫长的冬日之歌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当雨水结冻,霜雪肃杀万物记住那寒冷如针砭入骨我们代代如野草倒下舞蹈却从不停歇和着严冬的旋律舞遍地狱冻土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当寒冬融化在春日的天空记住,他们尖声呼喊,咆哮不休我们还是要夺回我们的种子种下一首歌抵抗他们的贪婪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当黄金贵胄给我们戴上钢铁的缰绳记住,为了那条山谷,所有美梦的归处我们怒吼,挣扎不曾停歇即使身披枷锁在往生之谷中听啊,收割者挥舞镰刀,声音霍霍在往生之谷中听啊,收割者朗朗歌颂歌颂漫漫冬日的终结“真奇怪。”她说。“怎么?”“父亲说这支歌会引发暴乱,会死人。但这支歌的旋律却是如此柔美。”她用来掩口的手臂上沾了她咳出的血,“我们曾在篝火前唱歌,那时他把我们藏在乡下,好……”她又咳了起来,“……好避人耳目。但……我哥哥死去之后……父亲就再也不和我一起唱歌了。”我知道她活不久了,只是时间问题。医疗机器人不来,我只剩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丢下她,一个人去寻找药品。也许某个分院找到了药品,或者作为奖品拿到过针剂。我必须尽快动身,但先得给她准备好食物。我独自出门狩猎,这时,有人悄悄跟上了我。我穿着新白狼皮大衣,他们也伪装过了。我看不见他们,但我知道里面有他。我装着调整弓弦,偷偷往后扫了一眼。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银装素裹和飒飒吹过易折树枝的风声。我继续往前走,那些人依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就在我身后。这种感觉和我身体深处的伤口的疼痛类似。我假装发现了一头鹿,飞快地穿过一片灌木,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一棵松树上。我听到“啪”的一声。他们从下面过去了。那种感觉刺着我的皮肤,扎进我骨头里。我摇摇腿下的树枝,挂在枝头的雪块像雪崩一般跌落下去。一个空洞的人形显露了出来。他正看着我。“费彻纳?”我向下喊道。他的泡泡糖又啪地爆开了。“你可以下来了,小子。”费彻纳尖声朝上喊道。他解除了幽灵斗篷的隐身功能,关闭了反重力靴,身体陷进雪里。他身上穿着黑色保暖服,我的多层军服和散发着恶臭的兽皮的保暖性能,连他这身的一半都赶不上。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他了。他看上去很有几分憔悴。“你来帮卡西乌斯收拾残局?”说着,我跳下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露出一个假笑:“你看上去糟透了。”“你也不怎么好。软绵绵的床,热乎乎的食物和葡萄酒让你不舒服了?”我指指头顶。在枯骨般的光秃树枝间,勉强能看到奥林匹斯山的轮廓。他微微一笑:“数据显示你的体重掉了二十磅。”“只是一点婴儿肥,”我说,“卡西乌斯的离子剑帮我削掉了。”我举起弓箭瞄准了他。不知他穿没穿脉冲护甲,那东西能挡住脉冲武器和光剑之外的一切攻击。只有反冲护甲能阻挡那两样武器,但效果也不怎么样。“我应该把你射死。”“你没这个胆量,小子。我可是学监。”一支箭朝他的大腿飞去,但在击中隐形的脉冲护甲前就失去了动力。护盾发出彩虹色闪光,箭被弹开落在雪地里。看样子,就算他们脱了脉冲护甲,盾也一直都在。“哦,你脾气真够坏的。”他打了个呵欠。脉冲盾、反重力靴、幽灵斗篷,看样子他还有一副脉冲拳套,还有光剑。落在他皮肤上的雪融化了。他能看到树上的我,我猜想他的眼睛装有热感功能和夜视功能的装置,毫无疑问。他还带着数据终端和分析设备,因为他看出了我的体重。说不定还有我的白血球数值。他看得到我的光谱分析吗?他又打了一个呵欠:“奥林匹斯山的人这阵子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我杀死朱利安的那段影像是谁交给胡狼的?”我问。“哦,你还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浪费。”我说话的时候,他做了点手脚,把周围的声音都封死在了五米见方的范围里。我听不到这个气泡形空间之外的任何声音。我头一次知道他们还有这样的工具。“是学监们交给胡狼的。”“哪几个学监?”“阿波罗。我们全体。这并不重要。”我不明白:“他们是偏袒他才这么做的,我猜得对吗?”“和之前一样。”他把泡泡糖吹爆,“很不幸,你的力量增长得太快了,而他们不允许你取胜。于是……”我要求他解释,他表示没有更多可以说的了。尽管那张脸用胶原蛋白和化妆品竭力掩盖过,他看起来还是眼眶发黑,满脸疲态。他的小肚子更肥硕了,手臂却依然干瘦。他在担惊受怕,而令他担忧的并不是外貌。“不允许?”我重复了一遍,“允许?赢不赢不是别人‘允许’的事情。我以为这该死的游戏,是要我们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爬到最高处。要是我‘不被允许’成功,这意味着胡狼的胜利也是事先定下来的。”“说对了。”他似乎回答得不太愉快。“这太荒谬了。这会毁掉整个游戏。”我激愤地说,“你们破坏了游戏规则。”本应得到提拔的是最杰出的黄金种人,然而获胜的人选已经早早定下了,这毁掉的不只是学院,连殖民地联合会都会受到影响。适者为王,这是他们的说法。但现在他们背弃自己的原则,在一场校园争斗中偏袒一方。一场翻版的桂冠争夺赛。多么虚伪。“那小子算什么?内定的亚历山大大帝?常胜将军恺撒?成吉思汗?不败的维京人?”我追问道,“真是太荒谬了。”“重点是,亚德里亚斯是我们亲爱的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的儿子。”“没错,你告诉过我。但为什么他注定能赢?只因为他有个地位显赫的父亲吗?”“真不巧,正是如此。”“说得明白一点。”费彻纳叹了口气:“首席执政官私下对我们十二位学监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最后我们都同意他的儿子应该是最后的赢家。但我们作弊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我们真正的上司初选者们,在各自的宫殿、战舰里监视着每一步的进展。他们也是大人物。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也要操心,还有王室、议会以及其他执政官。因为,尽管分院众多,只要乐意,他们随时都能监视你们。”“什么?怎么监视?”他点了点我的狼纹戒指。“生物摄影机。别担心,现在他们看到的是别的东西。我打开了一个屏蔽力场,而他们看到的东西有半天的延迟,因为我们会对影像进行编辑。这以外的所有时间,任何一位初选官都能看到你,好决定是否在游戏结束时收你做学徒。哦,他们可喜欢你呢。”一直以来,我的一举一动都被成千上万的黄金种人注视着。我的心缩成了冰冷的一团。德米特里厄斯·欧·贝娄那,第六舰队统帅,卡西乌斯和朱利安的父亲,马尔斯分院的初选官。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杀死了他的一个儿子,然后蒙骗了另外一个。我无法呼吸。万一那时我当面告诉了提图斯,因为我是红种人,所以认出了他也是个红种人,结果会是什么样?他们可曾注意到他说出了“他妈的”?认出他是红种人时,那句话只是在我脑海里,还是说出了声?“要是我摘掉戒指呢?”“你就消失了,但我们藏在战场上的摄像机还是能拍到你。”他挤挤眼,“别告诉别人。现在,要是初选官们发现了首席执政官的阴谋……麻烦就大了。分院之间的关系必然更加紧张,但更重要的是,奥古斯都家族和贝娄那家族之间会爆发一场血战。”“要是你收受贿赂的事被他们发现,你就有麻烦了。”“我就死定了。”他努力想微笑一下,但没有成功。“所以你才变成这么一副鬼样子。你卷进了一场该死的风暴。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应对?”他发出一阵干巴巴的笑声。“不少初选官都喜欢你。马尔斯分院出身的初选官会第一批向你伸出橄榄枝,但你也可以接受其他分院的邀请。要是你死了,他们会很不高兴的。尤其是马尔斯分院的剑圣,他的名字是洛恩·欧·阿寇斯,你一定听说过。一位剑术大师。”“我该怎么应对?”我重复了一遍。“什么也别做。活下去,别跟胡狼硬碰硬。不然朱庇特或阿波罗会杀了你,我阻止不了他们。”“这么说,他俩是他的护卫犬了,嗯?”“没错,但不止他们两个。”“好吧,要是他们杀了我,初选官们会发觉有蹊跷的。”“不会的。阿波罗会假借其他分院之手杀你,或者自己动手,再对微型摄影机的影像做点手脚。阿波罗和朱庇特可不蠢。所以,别犯傻招惹他们,让胡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这样你才会有前途。”“你也会有前途。”“是的。”“我明白了。”我说。“很好,很好。我知道你会懂事的。你瞧,喜欢你的学监有不少。连密涅瓦都喜欢你。一开始她恨你恨得要死,但你放走了野马,这样她就能留在奥林匹斯山了,面子上也好过许多。”“她就能留在奥林匹斯山了?”我傻乎乎地问。“当然。学院的规矩。分院输掉之后,学监就得滚回老家挨罚。还得向初选官们解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看到我陡然亮起的眼神,费彻纳的微笑扭曲了。“要是分院被消灭了,他们就要被扫地出门喽?你说想杀我的是阿波罗和朱庇特,对吗?”“不……”他忽然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恳求道。我把脑袋歪向一边:“不?”“你……不能!”他结结巴巴,有点糊涂了,“马尔斯分院的剑圣很想收你做学徒,我不是刚告诉过你吗?还有其他人,元老、政治家、执法官。你想把大好前程白白地……”“我想扯掉胡狼的睾丸,仅此而已。我会找到愿意赞助我的人的。要是我成功了,我想会令人印象相当深刻。”“戴罗!保持理智,朋友。”“费彻纳,因为首席执政官插手,我死了两个朋友,洛克和莉娅。咱们瞧瞧,当我把他的儿子变成我的奴隶时,他会是一副什么嘴脸。”“你简直像个发疯的红种人!”他摇着头说道,“你这是在砸学监们的饭碗。他们对现状都不满意,巴望得到提拔。要是你威胁了他们的前程,阿波罗和朱庇特会马上下来切掉你的脑袋。”“要是我先把他们的分院灭掉就不会了。”我皱起眉,“那时他们就要被撵走了,不是吗?一个很可靠的人告诉我有这么一条规矩。”我拍了拍手,“我有个朋友病得快死了,我需要抗生素。要是你能给我一些就再好不过了。”他呆呆地瞪着我:“发生了这些,我为什么还要帮你?”“因为你是个可怜巴巴的学监。你欠我一份奖励,你的前途也指望着我。”他嗤笑一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这理由很充分。”他从腿上的药包里取出一支针剂交给我。我注意到,他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没有受到脉冲护甲的伤害。这说明那东西是可以关闭的。我诚挚地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他翻了翻眼睛。全身的护甲都关闭了,然后一阵嗡鸣声从他腰部的控制装置传来,护甲又回来了。现在学监是我的敌人,多了解他们一些是有益处的。“你打算怎么办?”费彻纳问。“谁更危险,阿波罗,还是朱庇特?说实话,费彻纳。”“两个都是怪物。阿波罗更有野心。朱庇特简单些,只喜欢扮演神祇的感觉。”“那么先干掉阿波罗分院吧。然后是朱庇特分院。等他们两个都滚蛋了,还有谁会保护胡狼呢?”“胡狼自己。”费彻纳大笑起来。“我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本事赢。”在我离开前,费彻纳把一个小包扔在地上。“还有件小事。有人给了我这个,让我告诉你,你的朋友并没有抛弃你。”“谁?”“我不能说。”不管托付他的是什么人,必定是个朋友。因为盒子里装的是一个天马吊坠。而天马吊坠,里面藏着的是伊欧的血花花蕾。我把吊坠挂到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