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没有追问我为什么知道。我事后会告诉他,我当初在木卫二放艾迦逃走,就是为了利用炸弹的辐射特征,追踪她的位置。艾迦是最高统治者最宠信的杀手,一定会回她身边。这个计划我只告诉野马和塞弗罗,不敢冒险宣扬,以免消息走漏,尤其那段时间里洛克的表现太反常。他没说什么,结束了通讯。部队先锋是拉格纳率领的部队,他们已经进入前方山谷。我看见巨大船体下降,又因没入数公里深的水手号峡谷而消失。空中有我军的蓝种继续对爱琴城开火,火网密集,防护罩不断发出浅蓝色脉冲波。我们沿着一百公里宽的南北纵谷底部接近,正好可以从防护罩下两百米的空隙钻入。为了避免脉冲波造成地震,防护罩一律维持在这个高度以上。我带着护卫冲去。塞弗罗、野马跟着跳向另外一座山峰,我们滑下低矮山丘,途中不断遭到炮火追击。最高统治者是这场战争的胜负关键,也是我能否分裂联合会、为阿瑞斯之子营造机会的转折点。只要逮到她,联合会将失去领导者,就会陷入混乱,可能连组织本身的意义都会受到质疑。元老院议员与各地执政官必然趁火打劫、争权夺利,免不了爆发小型内战,军力与各种策略联盟都会崩溃。现在,在我下方的山谷深处,可以看见一片丰饶大地,有湖泊与溪流,生着及腰的高草,树顶开满花朵,许多矮松树在几公里高的倾斜峭壁歪七扭八地窜出。这片景色上方,是奥林匹斯山睥睨万物。我瞥了一眼飘浮在空中的城堡,看见马尔斯分院的领域上有鹿群奔跑,不过这时大河边已经没有穿着护甲的年轻人,只有院训的回忆与覆满泥沙的土地。本该在此的学员都已被我们带走。对他们而言,这想必是非常奇怪的经验——先要他们拿中世纪武器火拼,却突然有侵略者驾驶飞船从天而降。我们在奥林匹斯堡的白色高塔内与朱庇特、拉格纳会合。外头山坡与城里四处散落死尸。“敌军居然拿这儿当据点,”朱庇特语气轻快,“你这个污印嫌他们太嚣张——我欣赏这头怪兽!”我方部队已控制水手号峡谷,这里本就是院训场地,也是爱琴城东郊最有地利的位置。我望往窗外,数百架我方飞船早已降落,仅仅半小时就运来三十万人。飞船降下梯子时,带头露面、身先士卒的总是金种。“对方没有抵抗。”我解开机甲面罩,淡淡地说,朝野马露出不大自在的眼神。她只是将头发从眼前拨开:“我们在这儿越久,防御就会越坚固。对方在等什么?”“等我们聚集,像成串的葡萄那样一网打尽。”塞弗罗猜测,“核弹吗?”“傻孩子,”朱庇特搜刮死者口袋,“我们有灰种就是因为可以派他们当肉盾,靠他们杀出一条路。”“不会是核弹,”野马回答,“否则传感器早就侦测到了。”她望向远方,“对方会按兵不动,应该是人力不足以守住这么大的山谷。当然也有可能是被我们杀得措手不及,只是概率很低。其他合理假设,包括他们耗费太多部队对付洛恩,或者在谷地里面已设置好阻塞点,又或者集结在城市周边。最后一个可能是——有陷阱。”她的脑袋简直像一台机器。“一定有陷阱,”野马分析了一会儿,解释说,“不过敌人太依赖这个陷阱,想抓紧时间,重新分配人力物力,”她嗤之以鼻,“可是,早在二次大战时的马其诺防线,缺乏大量动态支持的静态防御就已经失去意义了。”“反过来说,对方也抓准了我们不愿意毁坏都市,或者造成居民伤亡的心态。”我说。“的确,”野马操作数据终端研究地图,“所以我们的策略弹性有限。”“总体战就简单多了,”朱庇特闷哼,“先派大量灰种进去扫**,接着朝防护罩下面的城墙扔炸弹,很快就会结束。”“花一天攻下这座城,却要花五十年重建,”野马冷冷地说,“你自愿负责监督重建工程吗?”“我看起来像监工?”朱庇特反问。“进入爱琴城的通路,平均八十公里宽,围墙七公里高,外围以农牧业场地为主。有时间的话,贝娄那家会在路上埋满地雷,不过我们并没有先预约来访。”他们到底有没有准备的时间?野马示意我到旁边谈。我与她离开指挥团队,其余人面面相觑,转着眼珠。空旷的城堡本该令我想起上一次胜仗,但我心里却是一股惆怅。好多回忆、好多逝去的朋友。一群灰种进入米涅瓦分院的据点,那是我与帕克斯决斗的地方。“从这里到城墙只有八十公里,”野马开口,“我们可以按照原计划抢攻。对方没有动作,不代表一定有诈。”她看得出我眼中有犹豫,“攻入爱琴城,不仅是为了救出我父亲,也是为了捉拿最高统治者。必须把握这个机会。”“你担心洛恩先攻破南侧的话会杀掉他,”我猜,“是吗?”“所以你也知道他们过去的恩怨了。”“嗯。”“你认为洛恩不会趁机做出了断?”“洛恩不会随便杀人。”“是不会,但要是他认定对方该死,也不会手下留情,就像塔克特斯。与其他人相比,我父亲确实罪孽深重。所以我认为一定要快,而且你也差不多该告诉大家最高统治者就在城里了。”“洛克已经察觉。他们在斗士号上面发现了禁卫军。”我们回头与指挥团队商议。“各位都知道,这次任务的一大目标是救援奥古斯都首席执政官。不过,优先攻打爱琴城其实有另一个重要的理由——最高统治者就在那儿。”“开什么玩笑?”小丑讶异地咕哝着。腐背抓抓脑袋:“这下可好了。”“在城市里面吗?”卵石很兴奋,用膝盖蹭蹭看来十分焦虑的野草。“概率相当高。我在木卫二使用的炸弹有辐射标记,我们追踪标记,发现艾迦到了这里。因此事前拟定战略时,我希望通过攻击其他都市,以分散敌人军力,制造机会攻进爱琴城,抢在灰烬之王带着舰队主力抵达前,先俘虏奥克塔维亚。”倘若阿瑞斯之子达成承诺,我们应当不必对付十万大军就可以入城。“卡西乌斯也在城里吧?”塞弗罗问。野马点点头。“果然。”他嘴角一扬。“遇上卡西乌斯的话,不要跟他纠缠,”我吩咐,“遇上卡努斯或艾迦也一样。”“你要我们逃跑?”小丑似乎觉得受辱。“我要你们活着,”我回答,“目标只有最高统治者一个人,不要为了复仇或为了证明自己实力而冒险。各位请想想,只要捉住奥克塔维亚,我们就会成为太阳系的一股新势力。”号叫者露出兽性的笑容,塞弗罗挺起肩膀:“那就别再嘀咕了。”“说得真是太好了。”我方镰翼艇带头清出一条路。全军沿着青绿的谷地移动,无须隐匿踪迹,纯粹追求速度。一些灰种骑着比星战机甲更有机动性的浮空机车,还有一些搭乘蜘蛛坦克,也跟着镰翼艇先行。许多飞船预备将人直接载到更接近城墙的位置。前方有火光,若不是有人触发地雷,就是我们的扫雷部队正在执行任务,但目前很难判断。峡谷逐渐收窄,两侧的高耸峭壁上覆盖植物,看起来实在太壮观、太不真实了,仿佛有比人类更巨大的种族在这儿生活。我无法一眼望尽部队全貌,只能看见冰山一角。我们跟在快速移动的灰种后面,穿着黑色机甲的他们完全是令人生畏的骑士。天上的炮火攻击更猛烈了。坦克和步兵搭乘小型浮空艇跟在后方,这种轻装甲载具一次可以运送百人。步兵团预计在城墙外一公里处落地进攻,洛恩应该也会用类似的战术。“无人机!”塞弗罗的叫声通过频道传来,金属凝聚的云朵从山谷东面某个哨站涌出,朝我们扑来。号叫者率先反应,以远距离武器撕开空中的敌阵,不过无人机的扫射还是夺走了一队正在飞行的黑曜种性命。他们坠落地面,血肉模糊,难以辨认身份。我们继续前进,周围出现小市镇、游憩地、各种山庄、农庄之类的建筑,然后绕过一片大湖。一道闪电劈过天空,每个人都成了只有轮廓的影子。现在已经可以看见地平线如同一道铁幕的城墙。与峡谷这侧接壤的墙面宽九十公里,高度将近两百米,与防护罩接轨。河川或湖水不受城墙阻挡,转进错综复杂的地下水道,但水道的栅栏使用强化钢材,与战舰外壳不相上下,需要一百人花十小时才有可能突破。多数都市无法负担成本这么高的防御设计,只在爱琴城和寇林思城看得见。其实我方可以从火星地底连接各地的矿坑隧道进攻,但我放弃那个战术。一方面是要保留些手段,另一方面是要树立典范。大军围城时间不可能拖太久,历史曾印证过这点。进攻的一方总会暴躁、疯狂,就算军心没有因此涣散,也不太可能有科技武器对付不了的静态物体。曾有一段时间,只要守军有一定水平,围城就会演变成消耗战。胜利的代价太大,几乎等于是吃败仗,总要等到守军资源耗尽,主动投降。不过这年代大家已经没有那种耐性了。爱琴城有两千万居民,其中有多少人真正在意谁胜谁负?对他们来说,统治者是贝娄那家族或奥古斯都家族,根本没有分别。或许银种与赤铜种会有些感觉,可是在红种、棕种、粉种眼里,差异仅仅是由谁牵起那条狗链。看见天空中布满战舰,感受爆炸的威力,平民只能相互依偎,躲在小公寓里,担心随时会有陌生人闯入打劫。人类的历史上,攻占城市就意味着烧杀掳掠。尽管圣痕者自诩有格调、不缺那点小钱,但若以武力夺下都市,根据金种胜者为王的文化,城市里包括人民在内的一切,都会沦为战利品。有些金种会网开一面,但也有些金种会将城市开放给黑曜种和灰种,任他们胡来,当作打胜仗的奖赏。倘若我能保住爱琴城的和平,就能彰显人类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也许还能赢得人民的心。先夺取,然后保护,让居民爱戴我,就像这支军队,但重点是先攻进去。广阔的金属城墙遭受炮火猛烈轰炸,九十公里宽的灰色墙面上爆出一朵又一朵转瞬即逝的花。我左右两侧各有一支部队进行佯攻,镰翼艇装载电磁炮,不停在天空绕圈发射。敌军的炮塔展开还击,轰隆声震得我鼓膜颤动、耳鸣连连。我想抓住野马的手,她只要点个头就能稳定我的情绪,但也只能稳定情绪而已。穿着战斗服的灰种像往前冲的蚂蚁大军。火箭部队快速就位,将致命兵器射向敌阵。战况复杂混乱,一如先前的太空交战,双方你来我往、一波接一波,而且现在听得见声音,所以更难掌握全局。地雷引爆,炸出许多缺口。贝娄那同盟的地面部队从一百米高的墙上大举冲出,挥舞金光闪闪的旗帜,陷入火网后护盾不停闪烁。我注意到其中一面旗子画着老鹰图案,暗忖是卡西乌斯来了,准备迎战,可是被野马拉住手臂。“按照计划进行!”野马指着旁边的河流,“否则我们都会死在城墙外。一定要照计划来。”我很难记清楚计划细节。战场太乱、干扰太多。现在的重点是这条河,如果没有意外,阿瑞斯之子已在夜里做了部署。河道流经城墙下,宽一百米、深度更不只如此,已经有些尸体被水流带进城里了。我跳进水中,感觉到水流的阻力,然后加速前进。鱼群散开,在机甲内感受不到水的沁凉,有点儿奇怪。号叫者在我身边如鱼雷穿梭,拉格纳带着黑曜种,连朱庇特也下了水。野马靠在我身边,扫描前方,我在我们激起的泥沙中找到阿瑞斯留下的礼物。就在那儿。我在一百米深的河**找到了。红种或许没有别的长处,但钻地绝对不输别的色族。阿瑞斯之子花了一整晚为我准备进城的捷径,我的军队大概会以为有一支猎犬特种部队,抢在主阵前方暗中执行任务,钻开一个大洞。没有人会多心,也没有人会怀疑为何守军的计算机系统没侦测到城墙受损。“朋友,再冲一回吧![5]”我喃喃道出,仿佛洛克、维克翠或者塔克特斯能听见。我启动反重力靴,疾速向前。水道在城墙底下,空间本就狭隘,只能两人一组并肩前进,我找最强悍的拉格纳同行。通过通讯器,我听见上头的战况变化,我军已经显出败象。拉格纳与我一起冲过出口,原以为会遭到贝娄那的成员奇袭,没想到另一头很平静,看来阿瑞斯之子下足了功夫。我们已进入城墙彼端,只是还在一百米深的河底。其他人也跟来了。野马、塞弗罗、号叫者,其余金种约五十名,黑曜种与灰种人数大概是金种的三倍。我们在水底全体集合,我通过通讯器对所有人说话:“你们应该很清楚自己的任务。”塞弗罗举起包着机甲的拳头,野马照做。拉格纳握拳,压在心窝上行礼。朱庇特对着通讯器打了个呵欠,小丑、卵石、野草带着号叫者**,激起河床的泥巴。分秒流逝。我的手臂缠着锐蛇,左拳配备重力手套,感受着自己的脉搏,胸口有着飞马项链的冰凉触感,耳中充斥着外界的纷扰。最后,我握起属于地狱掘进者的拳头,闭眼稍微沉淀情绪。塞弗罗送出探测器,确认前方河道没有威胁。我一定要逮到最高统治者。拉格纳负责开门。野马负责解除防护罩,方便洛克派出的增援部队一举攻坚。我不希望她离开身边,但这件事情只有她可以信任。信任。我必须相信她会活着回来,相信她的能力再加上黑曜种的护卫,必定不会出错。我觉得心头好像压着一块大石,担心她再也回不来。我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野马好像已坠入无底深渊。假使她死在这儿,就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对自己许下诺言,只要这一战结束,而且我们都能生还,我就会对她吐露实情。我不可以再辜负她了。活下来!活下来!你们每一个都要想办法活下来。野马向前移动,目标是前方几公里外的发电机组。我目送她离去,像一个想要抓紧东西、寻求祈祷对象的溺水者。我意识到父亲将与我同在,伊欧也会眷顾我。我在自己的心跳里感觉到了他们。我又闭起眼睛。塞弗罗回收探测器,表示附近没有可疑状况,除了我们上方有个小女孩在玩泥巴之外。“好好照应彼此,”我对还在身边的人说,“跟我来!”我们启动反重力靴,冲出水面,仿佛怪物现身。黑色机甲哗啦哗啦滴着水,水里夹杂泥巴。爱琴城升起防护罩前,暴雨已将河水打得混浊。塞弗罗说的棕种女孩站在岸边,没有武装,脚踝陷进泥里。我的视线穿过这顶可怕的黑色头盔,望着女孩,不禁心想:她应该要与家人一起避难,怎会在遭到围攻的城市里晃**?状况不对。女孩看见我们,伸手从篮子掏出一个小小的球形装置。一道闪电窜过,她的裙边沾上泥巴,颜色比皮肤更深。“杀了她!”塞弗罗失声大叫。我拨开他的手,女孩没事,塞弗罗只炸断了旁边的树。我望向前方,在塞弗罗的探测器和女孩手中的电磁脉冲装置影响范围外,一群贝娄那家族的骑士带着黑曜种守株待兔。女孩按下球上的按钮,为我们的死期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