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像是护送囚犯那样带我出去。我依旧被蒙着头,双手铐在背后,但手铐没有上锁。弟弟在左,姐姐在右,偷偷扶着我。蛇咬发挥药效后我可以走路了,只是脚步不算稳,即便有药物帮助,我还是觉得这副皮囊就像一堆湿衣服,几乎感觉不到被踩伤的脚与孱弱的腿,只能拖拉着囚鞋慢慢前进。我的脑袋也仿佛泡了水,然而,我萌生一股冲劲,只要紧抓着它,就能硬撑着不嗷嗷叫,时刻提醒自己已不再身处那片无边黑暗。我缓缓穿过水泥走道。这是通往自由的道路。家人和塞弗罗都在那一头等着我。看见两名十三军团的龙骑兵,没有人会出面拦阻。他们代表艾迦的权威,更何况,我活着这件事胡狼的部下未必知情,即便看见,也会因为我的身高和现在这种尸体般的肤色被误认为倒霉的黑曜种。但我还是时时感受到有视线逗留在自己身上,不由得一阵恐慌。他们发现了吗?他们发现尸体了吗?距离有人进去筛检室,过了多少时间?是不是该被带走了?我脑中闪过各种情节,预想会出什么差错。是药的关系吧。一定是。“不是应该往上吗?”两人将我带到深入山脉核心的重力升降梯,“下面有机库?”“神预测,”崔格语气讶异,“船只已备妥。”赫莉蒂吹了个泡泡。“崔格,你鼻子怎么回事……颜色挺怪的?”“噢,你闭嘴啦。都不知道是谁看到他没穿衣服就脸红。”“小鬼,你确定吗?——嘘——”升降梯逐渐减慢,他们开始警戒,把武器的保险打开。门开了,有人进来。“阁下,您好。”赫莉蒂若无其事行礼,还将我往旁边推开,腾出位置。听那沉重的靴子声,应该是金种或黑曜种。但若是黑曜种,灰种绝不可能尊称对方为阁下,我更不会嗅到满身丁香和肉桂。“中士。”对方响应,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是以前拿人耳当项链的维克瑟斯,院训时提图斯的手下,他也在我的凯旋式上大开杀戒。升降梯继续往下,我瑟缩在角落,担心会被他认出来(或是嗅出来)——维克瑟斯还真的朝这儿瞪,我听到他的衣领发出沙沙声。“第十三军团?”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应该是看见姐弟俩颈部的刺青了。“是艾迦的人还是她爸的?”“启禀阁下,这次任务,我们是由御史差遣,”赫莉蒂口气淡漠,“不过之前是追随灰烬之王。”“去年的火卫二战役有上场吗?”“有的,阁下。我们隶属葛里穆斯元帅的前锋部队,搭乘蛭附艇前往击杀忒勒玛纳斯一族,之后,费毕家族舰队包围了他们和阿寇斯家族。我,以及旁边这位——他是我弟——都与卡珐克斯交战过,并且用枪击中他。原本要将他拿下,却突然遭到奥古斯都家族及卡珐克斯的妻子率突击队干扰。”“真精彩,”维克瑟斯语气似乎颇为赞赏,“算是立下大功一件,可以多添一个眼泪记号上去吧。那时我去追杀本来属于第七军团的黑曜种走狗,灰烬之王很想把自己的奴隶讨回去。”他将某个东西放进鼻孔(大概是以前塔克特斯也很喜欢的兴奋药物),“那这是谁?”他说的是我。我觉得心脏都要跳到耳朵边了。“葛里穆斯预备的礼物,用来交换她要带回去的……包裹。”赫莉蒂说,“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包裹?装得满吗?”他自己倒是说得很开心,“是我认识的人吗?”维克瑟斯对着我的头罩伸出手,我往后缩。“要是号叫者那可就温馨了。是卵石吗?野草?不对,他们没这么高。”“是个黑曜种,”崔格赶快撒谎,“我们也想逮到号叫者。”“嗯哼,”维克瑟斯像是怕脏一样将手收回,“等等,”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不如把这家伙和裘利家那贱人关一起,让他们抢晚餐吃——十三军团的,觉得如何?要不要找点乐子啊?”“崔格,切断监视器。”我隔着头罩厉声指挥。“他说什么?”维克瑟斯立刻转头。啪,干扰场启动。我开始行动。或许我还很笨拙,但速度够快。我的双臂挣脱手铐,一手扯下头罩,另一手抽出藏起来的锐蛇,朝维克瑟斯的肩膀戳刺,将他钉在墙壁,用头猛击他面部。然而,尽管有药物辅助,我和之前的实力落差太大,双眼不清、重心不稳。但维克瑟斯可没这些状况。我反应不及,视线还没对到焦,他已拔出自己的锐蛇。赫莉蒂将我推开,以身体掩护。我摔倒的同时崔格更果断出击,霰弹枪枪口插进维克瑟斯张开的口腔,锐蛇剑锋此时停在他姐姐额前几厘米。“嘘,”崔格低声警告,“丢掉锐蛇。”维克瑟斯照做。“他妈的,你到底想怎样?”赫莉蒂火大地质问,边喘气边扶起我。我头晕目眩,一边道歉,一边觉得自己很傻,稳住脚步后望向维克瑟斯。他一脸错愕,我腿还在抖,得抓住升降梯的栏杆才不会摔倒。药力未退,心脏激烈跳动——我居然想找人对打,也太蠢了。要他们开启干扰信号也很蠢,这座堡垒的上上下下都受绿种人监视,一定会察觉到异样,要是派其他灰种调查,不要多久就会找到筛检室那边的死人。我努力集中散乱的思绪,组织起来,挤出一句话。“维克翠还活着?”崔格稍微将枪口向后,停在维克瑟斯齿前。他可以讲话了,但没出声。“你知道他是怎么对付我的吗?”我又问。僵持一阵子后,维克瑟斯终于点头。“那……”我笑了,笑声仿佛冰层的裂缝那样不断扩大、碎往四面八方,直到我咬住舌头让自己停下。“你居然还有胆子要我再问一次?”“她还活着。”“收割者……会有人过来的。干扰场太显眼了。”赫莉蒂看着天花板的小型摄影镜头,“现在来不及改变作战计划了。”“她在哪里?”我甩动自己的锐蛇,“在哪里?”维克瑟斯咬牙回答。“地下二十三楼,二一八七号牢房。戴罗,你还是别杀我比较好,等会儿可以将我关进那房间,然后让我告诉你出去的路。”他脖子的皮肤底下有肌肉血管在**、隆起,仿佛藏在沙里的毒蛇,完全没有体脂肪。“两个禁卫军士兵能带你逃到哪儿?这山里、外头城里,甚至太空轨道都驻扎了军队,总共三十个圣痕者,南阿提卡完全在骨骑的控制中。”他对着自己制服领口上那小小的鸟类颅骨标记撇撇头,“你还记得都是些什么人吗?”“别理他。”崔格语气一冷,作势要扣扳机。“噢?”维克瑟斯冷笑。因为看穿我的弱点,他重燃信心。“那你这个锅盖头能拿一个奥林匹亚骑士怎么办?——噢,说错了,是两个锅盖头。”赫莉蒂闷哼一声。“学你啊,金毛。落荒而逃嘛。”“去二十三楼。”我对崔格说。他按下按钮,我们偏离原先的逃脱路线。崔格从通信仪调出地图,赶忙跟姐姐研究一番。“二一八七……在这里。我们需要密码,而且那里有摄影机。”“从那里撤退太远,”赫莉蒂抿嘴,“过去就是自寻死路。”“维克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回答。我一直以为她死了,但看来她奇迹地从妹妹的枪下捡回性命,“不能丢下她。”“你没有选择。”赫莉蒂还是这么说。“永远都有选择。”可是就连我听了都觉得不大有说服力。“拜托你先照照镜子好不好,你这身体能打吗?”“赫莉,别跟他争。”崔格开口。“那个金毛女又不是我们的人!我干吗为她送死?”但维克翠本来要为我而死。关在黑暗中的那段时日我常想到她。我还记得在胡狼办公室内送了她潮土油香精,那双眼中闪烁的喜悦就像个孩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洛克背叛后,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个。死了好多人,维克翠也被开枪打中背部,然而她一心只想着维护我们的友谊。“不能抛下朋友。”我只能重复这句话,完全刚愎自用。“我愿意追随你,”崔格慢慢回答,“收割者,无论你到哪儿,我都会效命。”“崔格,”赫莉蒂低声道,“阿瑞斯说过……”“阿瑞斯无法力挽狂澜。”崔格朝我点点头,“但他可以。他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就算错失逃走的机会?”“那再制造机会就行了。我们的炸药够多。”赫莉蒂目光呆滞,下颚咬得很紧。我懂这种神情。在姐姐的心里,崔格是一起长大的小弟,不是冷血的士兵,不是猎犬。“好吧,要走就走。”她无奈地说。“不过这个圣痕者要怎么办?”弟弟问。“输入密码就留他一命,”我回答,“有任何轻举妄动就收拾掉。”我们一行人进入十九楼,我又蒙上了头套,由赫莉蒂扶着,维克瑟斯假意带头,伪装成押送人犯的队伍。崔格跟着走,枪不离手。走廊上很安静,脚步声一直在回**。隔着头套我什么也看不见。“就这儿。”到了门前,维克瑟斯说。“输入密码呀,混账。”赫莉蒂使唤他。他乖乖照办,门“唰”一声滑开。巨大的噪声袭来,扩音器播放出令人精神错乱的噪声。天花板结冰了,所有物品都覆盖白霜,灯光刺眼,难以直视。那个憔悴的囚犯倒在角落,像胎儿那样蜷缩成球,脊骨朝向我们这边。她背上有许多烫伤与鞭刑疤痕,淡金乱发散在脸上,勉强遮蔽强光。若非我见到脊椎顶部和肩胛之间有两个弹孔,就算见了面也认不出是她。“维克翠!”我大喊着,但被噪声盖过,她根本听不见。“维克翠!”我又吼了一次,那些噪声停下,换成了脉搏的声音。他们是用声光对感官加以折磨,跟我的待遇恰恰相反。这回她听到了。维克翠猛然转头,金瞳从乱发后瞪来,我无法判断她还认不认得我。从前那个即便赤身**也霸气十足的维克翠已经崩溃。她太脆弱惊恐,只想藏起来。“去扶她,”赫莉蒂将维克瑟斯推倒在地,“我们快走。”“她瘫痪了……”崔格观察着,“……的样子?”“不妙,这样就得用扛的。”崔格想上前,但我伸手按在他胸口,拦住他。就算是现在这个状态,维克翠也很有可能撕下他手臂。我才刚逃离黑暗深渊,明白那种混沌的情绪。我缓慢接近,心中恐惧渐渐退居意识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遏制的愤怒。她的亲妹妹居然做得出这种事。然而,追根究底一切都是我害的。“维克翠,是我,戴罗。”她没有任何回应,看不出有没有听懂。我蹲下来。“我现在就带你出去,让我们……”她忽然伸手扑来。“摘下面具!”她吼道,“摘掉!”赫莉蒂赶紧上前拿电击棒往她背上一敲。维克翠抽搐着,不过电击无法完全将她制伏。“趴下!”赫莉蒂怒喝一声,但维克翠却对准她穿了强化护甲的胸口出拳,女灰种向后弹出几米,撞上墙壁。崔格举起双手的两用多功能卡宾枪,朝维克翠大腿打了两发麻醉弹,维克翠很快安静下来,倒地喘息不止,眯眼注视我片刻后才昏迷。“赫莉蒂——”我担心地问。“什么钢铁金种不怕火炼,”赫莉蒂喘着大气站起来,护甲胸前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凹洞,“这妖精真能打,”她看着凹陷,发出赞叹,“这护甲可是为了要挡住磁道弹而设计的呢。”“裘利家族的基因吧,”崔格喃喃地说,“还好关在这里,没有足够的热量。”他将维克翠抬到自己肩上,随姐姐回到走廊。赫莉蒂招手要我赶快跟上,维克瑟斯还趴在地板,但如我承诺过的,留他一条命。“我们迟早会找到你,”他抢在我关门时坐起来嚷嚷,“你心里有数,叫那个矮子塞弗罗好好等着,巴卡家的老头死了,儿子也别想逃。”“你说什么?”我怒吼。见我又冲进牢房,维克瑟斯眼神忽然充满恐惧。多年前,当我躲在暗处,见到莉娅被安东尼娅和维克瑟斯施以暴行时一定也是这种感受。还有,花园宴会上每个死去的朋友也是这么害怕。现在若放过他,以后他还会杀更多人。一时心软,祸患无穷。锐蛇弯成甩刀状。“饶了我——”这种时候他就知道哀求。那薄如刀削的嘴唇颤动,我看见了他内心深处的孩子。维克瑟斯立刻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看来还有某个人在某处关怀着他,将他看作睡在摇篮里的可爱孩子。要是我们都能停在那时候,该有多好。“戴罗,放了我,你不是冷血无情的人,你跟提图斯不一样。”牢房扩音器发出的心跳声更大。维克瑟斯被白光笼罩。他要我怜悯他。可惜,我的恻隐之心已经埋于黑暗之中。红种的英雄诗歌赞颂慈悲和荣誉,要饶恕敌人,就如我曾纵放胡狼。只有宽恕能够保有自己的纯洁,歹毒者自会承受苦果。若让他们披上黑衣,趁我掉头时捅来一刀,那时我就有权转身反击,毫无罪疚地杀了对方。只不过,我们并非歌谣里的人物。这是战争。“戴罗——”“替我传个消息给胡狼。”锐蛇划破维克瑟斯咽喉。我看着瘫软在地、生命急速流逝的他,体悟到维克瑟斯会如此畏惧,是因为彼岸将是一片空无。他发出咕噜声,那是临死的泣涕,但我毫不后悔。然而房间内发出的心跳噪声是遮掩不了走廊的警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