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莉蒂开口:“早说过我们没时间了。”“别紧张。”崔格回答。我们回到升降梯,他先将维克翠放下,取出备用的黑色雨衣给她,让她能有点儿尊严。我紧紧握拳到指节发白,维克瑟斯的鲜血玷污了刀上几个孩子在隧道嬉闹的景象,又流过我父母的轮廓,最后沾上伊欧的秀发。我用身上的囚服抹干净,暗忖着自己似乎快要遗忘夺人性命有多么简单。“为活命自私自利,活该这样孤单死去。”崔格淡淡地说,“明明就那么聪明,我还以为他们不会那么混账。”他望向我,拨开落在眼前的头发,露出燧石般闪耀的眼珠。“抱歉,话说得太狠了。假如他是我们的朋友……”“朋友?”我摇摇头,“那种人才没朋友。”说完,我弯下腰,给维克翠顺顺头发。她靠着墙熟睡,有些营养不良、双颊凹陷,连嘴唇都变得更薄,着实令人心疼。不过即便是这样的维克翠,也有种颇戏剧性的美丽。我不禁想象,无论敌人如何虐待,她看来还是坚强勇敢,掩饰着那颗柔软的心。只怕那颗心是再也找不回来了。“还好吗?”崔格问。我没有回话。“你女朋友?”“不是。”我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胡须,有些厌恶这种搔刮的触感——而且很臭。丹托怎么只剃了我的头,没刮胡子呢?“而且我也不好。”我在心中找不到希望,找不到爱。从维克翠和我的遭遇中,我只能找到怨怼。我怨恨自己现在的模样。我一再从崔格的视线中感受到他有多失落。这个男孩想找当年的收割者,但我形容枯槁,不成人形。指尖滑过肋骨时,根根分明、那般脆弱。我给这对姐弟,给所有人承诺了一个太美好的将来,对维克翠尤其如此。她拿出最真的一面,但我和那些将她当作工具的人有何不同?我就是她母亲教她严加提防的那种人。“我们现在只需要一样东西。”崔格又开口。我正色,抬起头。“复仇吗?”“冰啤酒。”笑声脱口而出,音量大得我都吓了一跳。“该死,”赫莉蒂嘀咕着,手指在面板上按不停,“该死、该死……”“怎么了?”我问。我们目前位于地下二十四、二十五楼之间。她用力按按钮,但电梯飞速上升。“敌人取得操作权限了,这样我们到不了地底机库,而会被他们逼到——”赫莉蒂呼了口气,朝我望来,“——一楼。该死、该死、该死!走出去就是猎犬部队和黑曜种……说不定金种也会亲自出马。”她停顿,“对方知道你在这里。”绝望带来的闷痛从腹部扩散。我忍着没讲话,心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捉回去,要是走投无路,我就杀死维克翠,然后自戕。崔格挨到姐姐身旁。“黑不进系统?”“你他妈什么时候看我学过黑系统了?”“要是伊法瑞在就好了,他就会有办法。”“真抱歉哦,我不叫伊法瑞。”“爬出去如何?”“想被碾平你就爬出去啊。”“所以只剩一个办法啦,”他伸手探进口袋,“C计划。”“我讨厌C计划。”“由不得我们,小妞,干活吧,快准备。”“C计划是?”我悄悄问。“高调路线,”崔格启动通信网络,屏幕闪过许多代码,最后连上一个加密频道。“流寇呼叫冤魂,收到请回答。流寇呼叫——”“冤魂收到。”一个声音幽幽飘来,“请求安全代码,请回答。”崔格盯着自己的仪器显示屏。“一三四三九二八三,请回答。”“代码确认。”“需要立即提供脱出管道,已救援公主与另一人,目前为二级警戒。”对方沉默一阵,但随后而来的回答即使充满杂音,依旧能听出语气欣慰。“回报太晚。”“杀人这种事哪可能准时?”“十分钟内抵达,保护公主的安全。”联机中断。“该死的!根本是业余货色!”崔格咕哝道。“十分钟。”赫莉蒂说。“还有更惨的。”“什么时候?”他没回答,姐姐又叹道,“早知道直接去机库就对了。”“我该怎么配合?”空气中弥漫着恐惧,“我能帮什么忙?”“别死就好。”赫莉蒂脱下背包,掏出一个不小的塑料盒,转开盖子。盒里有个金属圆筒,中央有颗水银珠在旋转。我都看呆了。要是殖民地联合会发现赫莉蒂带着这种东西走来走去,她根本休想见到隔天的太阳。这玩意儿可是大忌。我又望向电梯墙壁的仪表板:还剩十层楼。她拿起遥控器。剩八层了。卡西乌斯会在一楼吗?艾迦?还是胡狼?不,他们这时候正在船上进行晚宴,胡狼继续过自己的生活,谁会察觉警报和我有关?即便他们发现,也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可是,就算心里知道他们不会在场,我还是吓得要命。一名黑曜种就算赤手空拳也能轻而易举将这对灰种姐弟撕成碎片。崔格明白自己的处境,他闭上眼,在胸前点了四下(是一个十字),赫莉蒂看着弟弟的手势,但没有照做。“我们是专业的。”她淡淡地对我说,“所以呢,先把你的尊严摆到一边,躲在我们后面,别妨碍我和崔格。”崔格转转脖子,关节发出声响。他隔着手套亲吻左手无名指。“靠近点,贴着我身体,没关系的,你不必害羞。”三层。赫莉蒂右手拿着气动式步枪,嘴里依旧嚼着泡泡糖;左手握遥控器的拇指随时预备按下。最后一层,电梯速度放慢,我盯着双开门,将维克翠的腿拉到自己腋窝位置。“我最爱你啰,小弟。”赫莉蒂说。“我也爱你,小妞。”响应时,崔格的声音微弱,同时也变得紧绷而机械化。现在的气氛比铁雨作战前卡在星战机甲、从喷射管飞出时更让我紧张。我担忧的不只是自己,还有维克翠和这对姐弟。我希望他们可以活下来。我想问他们南帕西菲卡是怎样的地方,两人会不会捉弄母亲,有没有养狗,街景如何,乡间又……升降梯“咻”一声停下。门上灯号闪烁,分隔我们与胡狼麾下精英部队的厚重铁门终于打开。两枚震撼手榴弹当场飞入,黏在墙壁上哔哔叫。赫莉蒂按下遥控器,电梯内的寂静被低沉的内爆音击碎,无形的电磁脉冲自脚底的圆形装置发散;手榴弹发出咝咝声,失去作用,升降梯内外灯光熄灭,在外面守株待兔的灰种持高科技脉冲兵器,黑曜种则穿着面罩自动供氧的重装甲。这个瞬间,他们仿佛回到中世纪。相较之下,赫莉蒂与崔格虽使用传统武器,威力却丝毫不减。两人窜出升降梯,进入石砌建筑,抓着枪支拱身,活像教堂上神情凶恶的石像鬼。他们大开杀戒,以精准的射击近距离将旧式子弹打入那些毫无防备的灰种体内。对方完全没有掩护。走廊上火光不断,枪声隆隆,我则是牙齿打战、咯咯作响,非要等到赫莉蒂呼唤才拖着维克翠冲向崔格。三名黑曜种逼近,赫莉蒂抛出传统手榴弹。轰!天花板开了个洞,灰泥尘埃如雨撒落,上层楼的椅子带着赤铜种一同摔进混战。我呼吸困难。我见到一个人向后拦腰折断,身体在地上滚动;有个灰种逃到走廊后面,想找地方躲,赫莉蒂直接朝那女的背脊开枪,对方像是在冰上滑倒的孩童一样向前一趴。四面八方都有人影晃动,又有黑曜种从侧面上前。我拿了手枪发射,可是瞄不准。子弹从他护甲擦过,那两百千克重的大汉高举离子斧朝我劈来——就算电池失灵,斧刃依旧锋利。黑曜种发出特有的喉音战吼,一阵红雾从头盔喷出。子弹准确地从头盔的眼缝钻入,他前扑滑倒时差点儿撞弯我的脚。崔格立刻对付下个目标。金属子弹再取敌人性命,干净利落的手法像将一根根钉子钉上木头的工匠,动作中不带半分私人情绪,也不追求美感,只是扎实的训练与体能的展现。“收割者,别拖拖拉拉的!”赫莉蒂一边大叫一边将我拽过战场,崔格殿后戒备,扔了一枚手榴弹,黏到没穿装甲的金种大腿。先前四次步枪射击都没打中他——轰!现在只剩骨头肉块飞溅。姐弟俩一边奔跑一边换弹匣,穿过第一波敌人封锁线后,崔格将维克翠接过去,我就只能努力不晕倒或跌倒。“右边五十步,上楼!”赫莉蒂低吼,“还有七分钟。”一楼大厅静得出奇,没有警笛或警示灯,也没有通风口吹出暖气的呼呼声,只有我们的脚步、远方的怒吼,我关节咔咔响及气管咝咝叫的声音。途中经过一扇窗户,外头船舰的黑色轮廓自天际坠落,地平线冒出很多团小火光;列车在磁悬浮轨道上突然停止,仅存的光芒是来自最遥远的两座山峰。那里将有更多配备高科技武器的部队前来增援。但他们不会明白战况为何失控,也找不到问题根源。监视摄影机与生物扫描系统失灵了,就算卡西乌斯和艾迦亲自出马也找不着我们,这是我们唯一的一线生机。爬上楼梯,我的右小腿抽筋了,无力前进,不禁发出惨叫,几乎摔倒在地。但赫莉蒂撑起我大半体重,以有力的颈项顶到我腋下。三名灰种在楼梯顶端发现我们,赫莉蒂一把将我推开,举起步枪全数歼灭,不过最后一名敌兵开火还击,子弹钻进大理石内。“对方有备用的气动枪支,”她低吼,“不走不行!不走不行啊!”两次右转后,我们遇见几个低阶色族,他们望着我目瞪口呆。大理石走廊的天花板挑高,两侧立有希腊风雕像,我们行经胡狼的艺术品宝库,他给我看过约翰·汉考克的《独立宣言》及防腐保存的美帝末任统治者的头颅。我的全身肌肉好像正着火裂开。“这儿!”赫莉蒂终于叫道。我们窜进一条小走廊,找到侧门,冲进冷冽的阳光底下后,我被狂风吞噬。囚服挡不住寒气,我们一行人三步并作两步躲进胡狼堡垒边缘的金属长廊,右边山峦巍巍,却挡不住盖在上面的钢筋玻璃大楼,左手边是一道超过三百米的悬崖。雪花飞舞,凛风呼号,我们快步奔走。长廊沿山壁蜿蜒,伸出一条桥梁,连到一个空无一物的平台,仿佛骷髅手臂托起水泥餐盘,盘上有积雪覆盖。“还有四分钟。”赫莉蒂拉着我过桥,到停机坪后马上将我往地上扔,崔格也把维克翠放下,移到我背后。结冰的地面是一片湿滑的烟灰色,周边有及腰的垛墙挡住深渊,墙角下雪堆隆起。“步枪有八十发子弹,那把古董有六发,”弟弟叫道,“然后就空了。”“我只有十二发。”姐姐丢出金属罐,扬起绿色烟雾,“得想办法守住这条桥。”“还有六个地雷。”“快装上。”崔格跑向另一侧的桥,桥头是扇防爆门,比我们走的维修通路要大上许多。我还在发抖,又被雪地反光刺得眼盲,只能将维克翠拉近一些,靠着墙壁,以免受冻。雪片落在她的雨衣上,飘零的飞雪仿佛卡西乌斯、塞弗罗与我冲进密涅瓦主堡抢人放火后的灰烬。“没事的,”我低声说,“可以撑过去的。”我转头朝垛墙外面瞭望,可以看见底下的市区。好平静——平静得古怪。所有声响和**都被电磁脉冲锁起。此时有一片特别大的雪花随风飘来,停在我的指节上。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矿工的孩子经历几番波折,却在这儿打哆嗦、眺望城市,只希望自己能回家。我闭上眼,祈祷自己能和亲人朋友团聚。“三分钟。”赫莉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像在保护我似的用戴着手套的手搭我肩膀。她搜索着空中有无敌人踪迹。“再三分钟就可以走了。就三分钟。”我好希望自己能相信她,可是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