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奥利安活下来了吗?”我问。卡珐克斯和我一样还没从讶异中回神。他望着房里游移的黑衣号叫者,十分警戒。我们虽然无人阵亡,但情况也不太妙。“卡珐克斯!”“就是字面上那个意思,”他回答,“就是她说的那个意思,和平号安全。”“戴罗!”塞弗罗和维克翠从会议室另一端烤焦的侧门出去追卡西乌斯,不仅空手而返,现在还走都走不稳。“大家集合!”纵使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但维克翠的伤势是第一位,我赶紧过去查看。她靠在碎裂的缟玛瑙大桌边,二头肌上多了一道深口,面罩也掉了下来,五官扭曲,不断冒汗。尽管如此,她还是自己注射止痛药与凝血剂进行急救。透过血光,我看见白色的骨头。“维克翠——”“妈的,”她冷笑道,“你那小男友比以前厉害。刚才在走廊上差一点儿就能收拾他,不过我猜艾迦传授了几招你们那套‘柳流’。”“看来是这样,”我回答,“撑得住吗?”“亲爱的,别担心。”维克翠眨眨眼,塞弗罗又喊了我名字。他和小丑跪在莫依拉的焦尸旁。身为恐怖分子领袖,他果然对于血肉遍地的惨况无动于衷。“是个御史,”小丑开口,“烤焦的御史。”“厨艺很棒,小收割者,”塞弗罗得意扬扬,“皮酥肉嫩,这种口感最好了。艾迦一定会气炸——”“你切掉我频道!”我狠狠打断他。“你太意气用事,会扰乱指挥。”“意气用事?你有什么毛病?至少我肯动脑袋,不是见人就杀,这房里本来有一半的人不必死。”塞弗罗面色一沉,流露出的残酷完全不像我所认识的朋友。“老兄,这是战争,战争有不死人的吗?你应该要高兴我们是杀人的那一方。”“野马也在啊!”我走到他面前,“连她也无所谓吗?”塞弗罗耸耸肩,我朝他胸口一戳。“老实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在?”“哪有,”他慢条斯理地回答,“没这回事。你够了,老兄。”塞弗罗一脸挑衅,似乎不介意和我当场开打,可我也没打算退让。“她为什么在这里?”“我怎么知道?”塞弗罗望向我背后。拉格纳正将卡珐克斯押到房间中央,号叫者集合的地方。“大伙儿准备冲锋,得在军队里杀一条路才出得去,脱出地点设定在背光面,十层楼高的地方。”“目标呢?”维克翠望向大屠杀后的会议室,地上不是尸体就是痛苦发抖的银种人,以及拖着短腿爬行的赤铜种。“恐怕烂了。”我说。“大概吧,”小丑附和,对我露出同情眼神。我们两人开始翻查那些尸体。“真是一团乱。”“你知道野马在这儿吗?”我偷偷问。“不知道。话说回来,老大,”他回头注意塞弗罗,“你刚才说频道被切掉是什么意思?”“别顾着聊天,快找到那个浑蛋银种人,”塞弗罗站在房间中央发号施令,“然后谁去外面带那个粉种进来。”小丑到会议室另一边离正门最远的角落,他在俯瞰火卫一的观景窗右侧找到贾王。他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被一根底部断裂的柱子压在墙下,蓝绿色袍子染红,但那是别人的血;他的指节上是插了些玻璃,不过我可以探到脉搏,还没断气,任务不算完全失败。麻烦的是贾王额头也遭流弹挫伤,我叫队伍里体形较大的拉格纳与维克翠过来帮忙,合力挪动柱子,将人给拖出来。拉格纳从滚到柱底的死亡骑士的头颅取回锐蛇,打算利用石头当支点,和我一起扳动断柱,但维克翠忽然要我们先缓缓。“你们看。”她指着柱子顶端与墙壁交接的地方,从地板缝隙往上透出淡淡蓝光,形成长方形。那里显然有一道密门,贾王大概是想躲进去,却被柱子压住。维克翠将耳朵靠在门上,眯起了眼睛。“等离子炬?”维克翠说,“呵呵——”她笑了起来,“贾王的卫兵急着想出来呢,看样子他是把人藏在里面,以防万一。他们说的是静语。”静语是黑曜种使用的方言,要不是柱子倒下,正好将门堵住,恐怕我们已经死光了。他们明白,我也明白,今天这情况完全是侥幸。因此我对塞弗罗更不谅解,维克翠眼里那抹狂妄也淡了些,想必是在冷静思考后意识到这支队伍的行动方针根本是胡来。打从最初我们就不该在尚未取得建筑蓝图的前提下乱闯,塞弗罗的决策模式与一年前的我如出一辙,连结果也差不了多少。我们三人不约而同望向会议室门口,暗忖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拉格纳和维克翠帮我将贾王拖出来。他失去意识,短腿在地上滑,维克翠拉着他带到中间。塞弗罗正在使唤小丑和卵石搬运马提欧和卡珐克斯两个俘虏,直到现在,卡珐克斯都还张着嘴盯着我瞧。其实卵石连站都站不起来,号叫者战力几乎崩溃。“俘虏太多,”我开口,“会拖慢脚步,这回也没有电磁脉冲可以用。”更何况我们和外层空间仅隔三厘米的墙和空调系统,启动电磁脉冲是自寻死路。“那就减轻荷重,”塞弗罗走向受伤且双手缚在背后的卡珐克斯,朝他的脸举起脉冲手套,“老头,这无关个人恩怨。”他扣下扳机,我一把将他推开,脉冲波从卡珐克斯脸边掠过,轰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马提欧身旁,几乎炸掉他一条腿。塞弗罗猛转过身,手套瞄准我的头。“给我拿开。”我低头对着脉冲炮管怒喝。热能往眼珠射来,刺得我不得不别过脸。“你脑袋在想什么?”塞弗罗咆哮,“你以为他是你朋友?他不是!”“留他活口。他是谈判筹码,奥利安应该还活着。”“谈判筹码?”塞弗罗喷出鼻息,“那莫依拉呢?烤焦她的时候你可没手下留情,”他眯眼放下武器,嘴唇一掀,露出黄牙,“噢,是为了野马吧?难怪。”“他是帕克斯的父亲。”我提醒他。“帕克斯死了。为什么他会死?因为你放过了敌人。老兄,我们不是在院训,这是战争,”他指着我的脸,“战争很简单:不择手段、见敌就杀,否则就换自己人遭殃。”他转转头,发现所有目光瞬间集中过来,气氛十分紧绷。“你错了。”我说。“我们带不走这些人。”“老大,外头很挤,”废物从外面跑回来,“超过一百个警卫,我们会变成蜂窝的。”“要是没有拖油瓶就能杀出去。”塞弗罗说。“一百个人哪,”小丑开口,“老大……”“大伙儿检查电力。”塞弗罗眯眼望向自己的手套。不行,他的目光太短浅,会葬送所有人的命。“不必,”我说,“卵石,联络赫莉蒂取消原本的撤离计划,传坐标过去,要她把船停在外面一千米的地方,尾巴对着我们,”卵石听了没有立刻反应,先看看塞弗罗,又看看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回归了,”我又说,“照我的话做。”“就这么办,卵石。”拉格纳附议。维克翠也轻轻点头,卵石皱了皱眉。“抱歉,塞弗罗。”她也朝我点头示意,以通信仪连接赫莉蒂。其余号叫者都盯着我,我感到痛心,竟因为自己害大家走到这一步。“小丑,看看莫依拉的通信仪能不能修理,尽量将数据调出来,或许能知道他们本来有什么协议,”我飞快地下指令,“废物和瞌睡虫去走廊把风,拉格纳负责押送卡珐克斯,假如他真想逃,就砍掉他的腿。维克翠,你身上还有悬吊用的绳索吗?”她检查后点点头。“把所有人串在一起,大家集中过来,要绑紧,”我转头看着塞弗罗,“你在门口装好炸弹‘欢迎’客人。”他没多说什么,眼中也没有愤怒,但压抑许久的自卑与恐惧结了果,最终流出怨怼的汁液。我认得那种神情,我的脸上不知浮现过几遍。就在刚才,我夺走了塞弗罗唯一的心灵寄托:号叫者。明明他耕耘了那么久,明明他说我还没准备好,但大家仍选择了我,不是他。这不只是对塞弗罗领导资格最大的否定。自他父亲死后就埋在心中的那股自我怀疑,此时得到印证。不该是这样。我说我会服从指挥,但没做到。是我不好。然而眼下并非自怨自艾的好时机,我不是没试着沟通,或是通过我们的友谊指引塞弗罗看清方向,但我重返阿瑞斯之子后看到的除了暴力还是暴力。无可奈何,我必须用他的方式来发言。我上前一步,对大家说:“不想死就赶快带着你们的鸟蛋动起来。”塞弗罗板起皱巴巴的小脸,望着照我吩咐开始动作的同伴。“要是你害死他们,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我们立场一致。动手吧。”他转身跑向门口,从腰带取下剩余的炸药,开始安装。我看着混乱的会议室,大伙儿各司其职,总算有个团队的模样。想必每个人都能猜得到我想做什么,也知道这计划有多疯狂。但看着大家那股认真执着的模样,我心里也越来越踏实。塞弗罗认为我没有准备好,大家却愿意信任我。只不过,我也注意到拉格纳偷偷望向落地窗三次。所有人身上的护甲都并非完好无缺,若要进入真空,光是压力就会叫人吃不消。我连面罩都没了。能否生还的关键是赫莉蒂。我总期待某天行动时能控制一切变量,假使独囚于黑暗之中给了我什么启示,那就是宇宙之浩瀚,绝非凡人能掌握。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信心。“大家打开干扰波。”我也启动自己腰带上的装置,不能让外面的监视摄影机捕捉到我的样貌。“赫莉蒂就位。”卵石回报。隔着玻璃,远在一千米外的运输机十分微小。“听我指挥,同时朝观景窗中心点射击,”我尽力压抑声音中的恐惧,“废物、瞌睡虫,回来集合!给昏迷的俘虏戴上面罩!”“我的老天,”维克翠咕哝,“我还以为你会有更好的主意。”“闭气肺会裂开,所以玻璃破了以后尽速将空气吐光,缺氧就睡一觉,做个好梦,顺便祈祷赫莉蒂的动作比小丑那根在**时还快。”他们笑出声音,紧紧围过来。维克翠迅速将缆绳穿过每个人的腰带,我们变成一串葡萄。塞弗罗装好炸药,瞌睡虫与废物招手要他赶快过来。“注意!”隐藏式扩音器发出声音,维克翠靠过来,将我和拉格纳绑在一起。“我是桑恩集团安全部长艾列克·泰·大和,在此对各位宣布,你们遭到包围,放弃武器和人质,否则我们将被迫开火。你们有五秒钟时间决定!”会议室里除了我们外没有别人,前门早就关上。塞弗罗设置好陷阱,正要回来。“你快点!塞弗罗!”我呐喊,可是他还没跑到一半,突然整个人往地面一拍,仿佛一个遭人踩踏的空罐。同样那股力道将我压倒,我的膝盖无法抵抗,骨骼、肺片、喉咙,没有一处不受到巨大重力的倾轧。视野模糊,脑子血液不足。我想举起手臂,却觉得它变成一百三十千克重。敌人提高会议室内的重力系数,唯一能撑着的是拉格纳。但就连他都单膝跪地,弯腰驼背,仿佛扛起苍穹的亚特拉斯。“该死——”维克翠勉强挤出声音,望向我背后的房门。门开了,进来的不是灰种,也不是黑曜种,更不是金种,而是一颗黑色的蛋,往旁边一滚,大小跟一个矮子差不多。它的表面平整光滑,白色小字印上编号。是机器人,与电磁脉冲或核弹一样天理难容,都是奥古斯都的心腹大患。那颗蛋仿佛一团伸出触手的油腻物品,顶端开始变形,伸出一挺炮管瞄准塞弗罗。我想起身拿脉冲手套迎战,但手臂对抗不了强大的重力。维克翠使劲浑身解数,同样动弹不得。塞弗罗咬牙爬行,试着逃离机器人的锁定。“观景窗!”我挤出一句话,“拉格纳,打破窗子!”纵然是他,在超高重力下要举起手臂也经历一番挣扎。拉格纳的手剧烈颤抖,喉间鼓动的战号听起来像是远处传来的雪崩。他的身体随着被扭曲的吼叫不停**,他奋力平举臂膀,拳套凝聚能量,冒出微弱的光点。震颤之中,拉格纳扣下扳机,手臂重重往后挫,脉冲波直冲玻璃中心,夜幕群星随冲击波**漾,窗户向外鼓胀,出现裂痕。“Kadir njar laga……”他狂喝。玻璃破碎,空气抽出,物体滑动。一个女赤铜种尖叫着从我们身边摔出去,一入真空瞬间沉默。混战时躲在桌底或柱子周围的人牢牢抓紧。但手指出血,指甲脱落,两腿在半空摆**,力竭后身子终于翻滚坠进宇宙,深渊即将吞噬建筑物内的一切。塞弗罗来不及会合,体重敌不过气压,不过飞起来后也与机器人拉开了距离;我伸手揪住他的莫西干短发,维克翠趁机以双腿箍好他,带到自己怀中。我们一行人逐渐滑向观景窗,我心里很害怕,手抖个不停。正视自己的决策后,所有质疑一股脑儿涌出。塞弗罗说得没错,我们应该杀出去,拿卡珐克斯甚至卡西乌斯当盾牌。为什么非要进入这片冰冷的世界不可?我好不容易才从胡狼的黑暗囚笼逃脱。这只是恐惧。我这么告诉自己。都是因为恐惧才会惊慌。这股情绪渲染开,我看见他们五官上压抑的害怕,他们也从我脸上找到一样的感受。但我怎么能害怕?我活在害怕和遗憾中太久,没有挑起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就算我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也无妨,所谓火星收割者只是面具,此刻的我依旧得戴上。不只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Omnis vir lupus(人皆为狼)!”我高呼一声,仰天长号,将肺中所有空气呼出。身旁的拉格纳睁大了眼睛,极为兴奋;他张开大嘴发出咆哮,音量之大,连墓穴中冰封的祖先也会惊醒。卵石、小丑也加入狼嚎,最后连平常高高在上的维克翠也出声。愤怒与恐惧随吼叫离开身体,我们被气压拖过地板,流入太空。尽管旅途的终点可能是死亡。我在荒诞的号叫中找到人性与归属。当你假装勇敢,就真的变勇敢了。然而只有塞弗罗除外,我们飘走时,他一直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