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崎岖山路往上走,不久后风暴笼罩,除了身边的伙伴我们谁也看不见。铁灰色大雪咬着每个人的身体,遮蔽了天空、地上的冰层及内陆的山势。大家只能低着头,从海豹装帽檐底下眯着眼睛看路。粗糙的冰块摩擦靴底,风声猛烈,仿佛大瀑布。我弯腰驼背,一步一步前进。为了避免在暴风雪中走散,我、野马、赫莉蒂按照黑曜种习俗,拿绳子串在一起。拉格纳去前面侦察,而他是怎么看清地形的,我就不知道了。回来时,他在岩石上大步跑跳,看来十分轻松,招了手示意我们跟过去。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我们三人眼前的世界狭小艰苦,而且一片灰白,仅有的掩蔽就是耸起的山肩,不过还得小心手套不被黑色岩石刮破;要是站不稳就会被狂风吹落峡谷,甚至掉进无底深渊。可假如我们停着不动,就会冻死。所以赫莉蒂与野马也从未放慢速度。众人艰苦挣扎了大概一小时,拉格纳指引我们进入山径,里面的风雪稍微弱一些。敌船就在下方,被岩石给刺穿了。我见状感到同情。它有鲨鱼似的线条,尾翼的造型是星光散射。这是木卫三造船厂出产的知名高速赛船,船匠总会亲手漆上代表骄傲与勇敢的大红色和银色。可惜全成了烧焦残骸,还被戳出一个大洞。无论船上是卡西乌斯还是其他人都很难全身而退。船身后三分之一的部分折断,滚落山丘,两边目前都没看见人影。赫莉蒂以步枪瞄准镜观察,依旧没找到生还者或任何动静。“有点儿奇怪。”野马蹲在我旁边,手上的锐蛇刻了她父亲的样貌。“风向于我不利,”拉格纳开口,“闻不到气味。”那双黑眼继续扫视四周,每块石头都不放过,就怕有敌人埋伏。“被步枪狙击太危险,”我感到背后风雪又渐渐变强,“得尽快接近。赫莉蒂,你在原地支援。”闻言,她在积雪上挖了个小壕沟,裹着电热毯躲进去。我们帮忙将雪盖上,只留下瞄准用的小洞。拉格纳下山坡去调查飞船后半截,我与野马则到前面一探。她和我穿过斜坡,风雪变强后,我们必须接近到十五米才看得见船身。最后这段距离我们是匍匐前进,在后侧找到被拉格纳用飞弹轰出来的锯齿状大洞。心里原本顾忌里面会有一群金种和善战的色族准备拿下我们,但飞船看来就像癫痫发作后倒地死亡的人,灯光忽明忽暗,里面空间不小,但没什么东西,尤其灯熄灭了,更是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在黑暗中前进,到了中段,听见某种**滴落的声响。血。我们不必看见,只要鼻子一闻就能肯定。座舱那边死了十个左右的灰种,都是坠落时被贯穿船壳的岩石给打死的。野马跪在一具遗体前面,检查他的衣着。“戴罗。”她拉开死者衣领,指着刺青。即便人死了,数字墨水也还没凝固,浮出十三军团的标志。果然是卡西乌斯的人。我使着锐蛇,拇指按下按键,启动全新设计。锐蛇在手中扭动,从甩刀变成较短的宽刃剑,适合狭窄拥挤的战场。我们继续深入,还没察觉有生命迹象或卡西乌斯的下落,只有强风灌进船体内。我们踏在原本的船顶,头上是先前的甲板,气氛十分诡异,座椅与安全带垂挂下来,好像一条条的肠子。灯光又亮起,到处散落破损的通信仪、餐盘和一包包口香糖。金属舱壁的裂缝渗出污水,不久后电力又断,野马拍拍我手臂,指向舷窗。窗外雪地上有拖行的脚印,就着微弱光线还能看到血迹斑斑。她打手势问:是熊吗?我点点头,猜测应是剑背熊发现船骸,将使节团尸体拖出去当作今日大餐。一想到高高在上的卡西乌斯落到这种下场,我不禁打了寒战。更里面传出了奇怪的吸吮声,我们试图找出来源,朝座舱前方迈步,但恐惧感越来越强烈。院训时,大家都听过人类啃生肉是什么声音,但再次亲眼目睹,就连我也觉得恶心。金种被倒吊,困在安全网带上下不来,腿也被折弯的金属板卡住。死者下方蹲了五个怪物,仿佛是从梦魇中走出来,全身覆盖粗糙毛皮,看得出曾是洁白的,现在却沾满血块与秽物。怪物正在啮噬尸体,虽然头颅大如巨熊,眼珠却是黑色,而且隐隐透露是有智慧的生物。再加上他们不是四脚爬行,而是两脚站立。最魁梧的那只转过身,飞船的电力在此时恢复,照亮了那身苍白却偾张的肌肉。他们肩上披着熊皮,涂抹海豹油脂御寒,溅了满身的暗红色血水,全都来自被扒皮的金种。其实他们是黑曜种。那男子比我还高,持着铁制弯刀,穿着人骨和筋络绑成的胸甲,顶着熊头当头盔。热气从熊的口鼻下方喷出,那人张嘴露出黑牙,喉咙缓慢平稳地发出战号。其他人看见我和野马的眼睛后叫了一句话,但我听不懂意思。“咻”一声,电灯又暗下。带头的食人族踏过凌乱走道朝我们冲来,其他人跟在他背后。黑暗中人影乱窜,我甩出亮白锐蛇削断他的铁刀和胸甲,直接砍进心脏;接着脚跟一扭,避过他的冲撞。壮汉收不住步,直朝野马跑去,她灵巧侧闪,劈下敌人首级,黑曜种的身体扑倒在她背后,不断抽搐。随着一声吼叫,另一个食人族掷出长矛,矛尖是凹凸不平的铁块。我压低身体,左手一扬,将铁矛弹上天花板,钉在野马头顶。我才起身,黑曜种却从背后向我一撞。他的体格不差我多少,力气却更大,与其说是人,反而更像野兽。他像疯子一样施展怪力,将我按在舱壁,磨尖的黑牙一口咬下。灯光亮起,我正好看见这人嘴边生满脓疱。然而我双臂遭到钳制,眼看对方要朝我鼻子咬来,我连忙别过脸,免得立时少一块肉。可是他的牙齿还是咬中我下颚,疼得我发出惨叫,鲜血染红脖子。这个野人的下一个目标是脸颊。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生吞活剥了。灯光熄灭前,我见他以右手挥刀,想割开海豹装,钻过肋骨,挖出心脏,幸好布料纤维够坚韧。眨眼间,制住我的食人族松手,身子扭动倒地。野马从他背后斩断了脊椎。下一瞬间,一道影子射到我面前,野马被弹得两脚离地,左肩插着箭羽。她发出哀号,在地上翻滚,但我无暇查看她的伤势,先朝剩下三个黑曜种杀去。其中一人又架箭拉弦,第二人握着巨斧,第三人的武器是又大又弯的兽角,从熊盔口中抽出来的。飞船外面响起慑人怒号。灯光暗淡。黑暗中又窜进一道影子,接着黑曜种打成一团,血肉横飞。光线一恢复,只见拉格纳站在前方,一手扣着人头,另一手的锐蛇刺进敌人胸膛。第三个食人族手中的弓已断,他赶紧掏出短刀往拉格纳一阵乱砍,但拉格纳出手还击的瞬间削下了女子手臂。女野人翻滚闪避,表情阴毒,似乎无惧痛楚。拉格纳再上前,一剑劈落她头盔。女子相当年轻,脸颊涂白;鼻孔因为被割开,相貌恍若毒蛇,两眼底下有仪式留下的一条条疤痕。不管怎么看,她最多只有十八岁。她瞪着拉格纳的魁伟体态,说了一串话。即便以黑曜种的标准来看,拉格纳也十分威武,而且女子注意到了他脸上的刺青。“Vjrnak.”对方的语气并非恐惧,而是狂喜,“Tnak ruhr, Ljarfor aesir!”她闭上眼睛,被拉格纳斩首而死。“你没事吧?”我跑到野马身旁,她已经起来了,但箭还插在锁骨下。“刚才她说什么?”然而野马却一个劲儿地问,“你的纳贾尔语比我好。”“方言我也听不太懂。”喉音太重了。但拉格纳当然懂。“污印,杀了我吧,我会转生为黄金之女。”他解释,“噬人找到什么吃什么,”说到这里,他往死去的金种撇了一下头,“他们相信只要吃下神的血肉就能变成神。之后会有更多聚集过来。”“他们不担心暴风雪吗?”我问,“还是说他们的狮鹫可以在这种气候下飞行?”拉格纳噘着嘴,一派不屑。“这些畜生没有狮鹫,应该会先躲起来。”“船另一边呢?”野马追问,“有没有补给或生还者?”他摇摇头。“只有尸体和炮弹。”我请拉格纳先去带赫莉蒂过来会合,然后与野马留下来,想继续搜索物资。但他都已经走到外头的雪地,我却还面对倒地不起的食人族,震惊到无法动弹。虽然这些金种是敌人,但眼前的惨况使得生死太过廉价,也太过讽刺,仿佛现实只是某种扭曲的恶意。当然,如果一开始不是金种以恐惧和暴力维护统治权,世界就不会是这样。他们被自己养大的野兽生吞活剥。野马站在一旁观察黑曜种遗体,肩上的箭伤疼得她频频蹙眉挤眼。“你没事吧?”她发现我沉默不语,开口询问。我指着一名金种指头上裂开的指甲。“被剥皮的时候他们还没死,只是困在椅子上。”野马点点头,神情哀戚。她伸出手,从黑曜种身上找到了六枚院训戒指。两枚普鲁托的柏树,密涅瓦的猫头鹰,朱庇特的闪电,黛安娜的牡鹿,以及我拿起来的最后一个:马尔斯的狼首。“找找看。”野马说。我抬头看看挂在座位上的那些金种,许多人的眼睛舌头都不见了,但即便惨遭毁容,我也可以肯定他们不是我们的老友。野马与我调查完上下颠倒的船舱,也进去几间小寝室看看。她在一个衣柜里面发现华美的皮箱,装了些手表和镶了珍珠的银耳环。“是卡西乌斯的船没错。”她开口。“是他的手表?”“是我的耳环。”进了卡西乌斯的房间,不必面对血淋淋的尸体,我趁机替野马取下扎在肩膀的箭矢。我先折断箭尾,把她往墙壁一压,抓住末端一拔。她没有出声,但身子一蜷,蹲在地上,显然疼得受不了。床垫也掉下来了,我坐着陪她,野马受伤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碰。“包扎吧。”等她能起身后,她说。我拿机器给她,在前后及锁骨下的伤口贴上敷料。这么做可以止血,并加速组织再生,但依这种伤势程度不可能毫无知觉,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野马的动作也不会太灵活。我为她拉好海豹装,盖住露出的双肩,她自己拉好拉链,也帮忙我处理下颚的伤。空气中弥漫着她的气味,我们的距离很近,雪在她的发丝之间融化,水气飘进我鼻子。野马包扎我下颚,还抹了一层微生物软膏,药膏渗到毛孔内,一收紧就形成抗菌薄膜。她的手滑到我颈后,指尖探进头发,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后来直到赫莉蒂与拉格纳来会合她都没有开口。听见赫莉蒂呼唤,我掐掐她没受伤的肩膀,转身出去。船上装备大半都不见了。有些箱子本该装了光学组件,但不晓得被谁拿走。兵器库在飞船坠毁时裂解,散落山区各地,货舱舱壁也开了洞。其余东西不是摔坏就是被那些黑曜种拆掉,只留通信机组发出噪声。拉格纳依据现场状况分析,卡西乌斯带着约莫十五个幸存者在几小时前离开,物资当然也全被扫走。几个噬人可能是飞船坠落时就在附近,否则卡西乌斯应当不至于留下同伴被吃。野马赞成这个推论,因为她在驾驶舱又找到几个噬人的尸体,换言之,卡西乌斯和剩下的护卫队自己也是急于逃难。第一批尸骸几乎被雪掩埋,才死不久的人则被我们搬到船外,以免比噬人更棘手的猛兽闯进来。搜遍飞船后,我要大家进入厨房,请野马与赫莉蒂拿维修工具的焊炬分别将两边入口封死。虽然船上找不到武器和防寒装,至少储水是满的,而且没有结冻,食物库也还留有很多存粮。舱壁隔绝酷寒,一时半刻也算得上舒适。两盏紧急避难灯散发琥珀色光芒,厨房浸沐在柔和的橘光中,更显温暖。赫莉蒂将就着时有时无的电力煮了番茄肉酱意大利面,拉格纳和我研拟该如何前往女武神山锥,野马整理翻出来的干粮,塞进储藏室找到的军用背包。赫莉蒂端了面给我和拉格纳,我尝了一口,舌头差点儿烫伤,但也是在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拉格纳没讲话,手肘却轻轻挤我一下。赫莉蒂也盛了一碗给野马,还对她微微颔首示意。野马对我微笑,四个人安安静静地填饱肚子,只有叉子与碗的刮擦声。外头风势没减,船身螺栓被吹得嘎吱作响,小圆窗玻璃覆盖一层灰雪,但朦胧之中能看到不知什么生物把我们先前运出去的尸体全拖走了。“在这种地方长大是什么感觉?”野马问拉格纳。她盘腿靠墙坐着,我躺在隔壁,中间摆了背包隔开,两人底下有拉格纳搬进来铺地板的垫子。我吃了第三碗面。“总之就是家乡。以前我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现在了解了,不是吗?”他浅笑回答:“像座游乐园吧。外头世界很大,却又很小,人活在一个一个的箱子里。办公室、车辆、船只。我们的世界很小,却也无边无际。”拉格纳说起往事,逐渐沉迷其中;起初他有点儿犹豫,后来才意识到我们是真的想听,真的关心,于是便说起自己小时候喜欢下浮冰游泳,还有性格很别扭,脑袋不大灵活,只有块头特别大。有一次被别家男孩欺负,母亲带他飞上天空。那是拉格纳第一次乘坐狮鹫,他在后座紧紧抱住母亲不放。当下他体悟到:只有凭借双手和意志,人才不会在翱翔中坠落。“她越飞越高,空气变得稀薄,寒气传进骨头。她一直等着看我何时衰弱放手,没察觉我偷偷将手腕绑在一起。那是我最接近死后回归万物之母的一次经验。”拉格纳的母亲艾莉娅·佛勒洛,外号雪雀,在族中是传奇人物,以其对神明的崇敬闻名。虽是流浪者的女儿,她却成为女武神山锥的英勇战士,一次次成功劫掠其他部落,提高自己的名望。爬到高位后,虔诚的她奉献了四个孩子服侍神明,只留赛菲在身边。“听起来跟我父亲很像。”野马淡淡地说。“怎么都这么可怜啊?”赫莉蒂咕哝着说,“我老妈可是会做饼干,还会教我怎么拆气垫式担架的人呢。”“那爸爸呢?”我问。“烂,”赫莉蒂耸耸肩,“但是很无趣的那种烂。在每个港口都有老婆小孩,军团士兵都差不多。我遗传他的眼睛,崔格比较像我妈。”“我不知道自己的第一任父亲是谁。”拉格纳指的是生父,因为黑曜种是一妻多夫制,和七个男人各自生小孩并不奇怪,然而,只要与女人发生关系,就有必须保护妻子所有儿女的义务,即便不是自己的血脉也一样。“我出生前他就去当奴隶了,母亲也没再提过他名字,连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应该查得到,”野马说,“得从品管会的记录搜索,有点儿烦琐,但可以做到。假如你想知道,我们之后就把数据找出来。”拉格纳听了有点儿惊讶,但缓缓点头。“嗯,我想知道。”赫莉蒂再望向野马的神情已经和几小时前刚离开火卫一时不一样了。而我则是内心一阵激动。我见证了四个不同世界彼此交融,却如此自然无碍。“我们认识你父亲,可是你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单看外貌好像有点儿严肃。”“你说的其实是我继母。她不喜欢我,应该也不怎么欣赏阿德里乌斯。我还小的时候亲生母亲就走了,她是个性格和善、有点儿淘气的人。但她内心有着深深的悲伤。”“怎么说?”赫莉蒂追问。“赫莉蒂——”我想打断。野马的母亲是连我过去也没深究的话题,她总不愿多谈,似乎想将秘密锁在灵魂深处,永远与外界隔绝。然而,今晚似乎是例外。“没关系。”她自己开口,抱着双腿开始说,“我六岁时,母亲又怀了一胎,是个女孩。医生检查后说胎儿有些状况,建议手术分娩,可是我父亲却说,如果小孩熬不过生产,代表不配活下来。明明我们就可以往来不同星球,甚至改造生态,他却让我妹妹死在母亲子宫里。”“搞什么?”赫莉蒂忍不住嘀咕,“做细胞疗法不就好了吗?你们家又不缺钱。”“为了维持血统纯净。”野马解释。“神经病。”“我家就是这样。后来我妈变了个人,就算大白天也能听见她在哭,或一直凝望窗外。有一天晚上,她说要去卡拉格莫走走。那是结婚时我父亲送她的庄园。当时我父亲留在爱琴城工作,结果我母亲就没再回家了。找到时,她已经摔死在海边悬崖。我父亲坚持她是不慎跌落。就算他还活着,恐怕也不会改变说法。”“很遗憾。”赫莉蒂叹道。“令人难过。”“所以我才要与你们同行。我想你们一定都有疑问。”野马解释,“我父亲是个伟大又刚强的人,但价值观不对,他太残酷。如果我有可能成为与他不同的人,”她和我目光交会,“我一定会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