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座位上的蓝种。他们大都是我夺下这艘船为它改名时就在场的部属,后来跟随奥利安干了一阵子银河海盗,然后加入这次革命。“你们都听见了,”我开口,“大家做得好,和平号将引以为傲。道别的时刻来临了,赶快进航天飞机,我们很快就会再见,不要感到羞愧。”他们敬礼,裴卢斯舰长开启舰桥下方的通路,船员一个个往下滑。原本那里只是逃生舱,但出发前特别置入了装甲厚重的航天飞机。个人避难舱就在旁边,然而,我和维克翠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思。时机已然成熟。“小宝贝,该走啰,”她提醒我,“快点。”我拍了拍舰桥门框。“和平号,谢谢你。”我再次因革命而失去战友。我随维克翠、陆战队快步通过舰内走道。红光闪烁、警笛刺耳,船身一阵阵晃动,洛克派来的蛭附艇已经抵达,金种骑士团正率领黑曜种与灰种凿洞。只不过进来后他们不会找到我,只会剩一艘空船。一行人抵达重力升降梯时,走道末端墙上出现烧红的圈圈,我们赶紧登机。圆圈越来越亮,简直像是一轮烈日。扩音器仍传出鼓声,咚!咚!咚!维克翠给敌军留了礼物,我们隔着十层楼听见地雷爆炸,随即下三号甲板辅助机库和突击小队会合。三十台重装战斗飞船已放下阶梯,蓝种在驾驶舱上作最后检查,橙种也忙着调整引擎状态,加满燃料槽。每船都有百位全身劲装的女武神战士,还有同等数量的红种与灰种负责特定武器,经过时黑曜种敲打脉冲斧和锐蛇,高呼我的名号。赫莉蒂与赛菲在机库中央,筛选出一群勇士做我随身护卫,此外还有个小团体围在一起祈祷。那是我特地向舞者借来的地狱掘进者,他们还不及黑曜种的一半高。“船身已经被开洞。”我对赫莉蒂说。她掉头望向一队红种,那群人马上跑到我们身后戒备。“双方距离不到一千米。”“哇……”她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也太近了吧?”“是呀,”我也跟着兴奋起来,“他们大概担心核弹吧,所以一看引擎熄灭就赶紧靠近,赌我们不敢玉石俱焚,连自己一起炸。”“给他们一个热吻,”维克翠搔首弄姿地对赫莉蒂说,“记得要把舌头伸进去。”赫莉蒂甩着煤渣砖似的头发。“那还等什么呢?”赛菲从小包里掏出一把干燥蘑菇。“要不要吃神粮?”她问,“可以看见龙。”“亲爱的,打仗就已经够可怕了吧?”维克翠说完,又补一句,“更何况以前和卡西乌斯在热海度假时我就嗑了一整个星期的药……”她察觉到我的眼神,“嗯,那是认识你之前的事,是说你有看过他脱掉衣服的样子吧?别跟塞弗罗提起我说了这些。”赫莉蒂与我也婉拒了蘑菇。机库外面传来自动枪械的声音。“出征的时候到了!”我朝在场三千黑曜种大喝,“拿起你们的斧头!记住你们受过的训练!Hyrg la,拉格纳!”“Hyrg la,拉格纳!”众人呼应。那句话的意思是“拉格纳永垂不朽”。女王举起锐蛇,向我行礼,带头吟唱黑曜种战歌,歌声在一艘艘飞船间回响,听来虽令人胆寒,但这回这些声音与我同一阵线。我引领女武神战士进入天界,然后释放他们的力量。“维克翠,你还行吗?”我担心安东尼娅就在隔壁,她会否心有旁骛?“小宝贝,我好得很,”高挑女子从容回答,“你看好自己的翘臀就行了。”她拍拍我屁股,退后几步,做个鬼脸,抛来飞吻,跑进自己所属的飞船,“我会小心的。”机库内只剩我和地狱掘进者小队,他们边抽烟边转着恶魔似的红眼珠打量着我。“第一个进去就能拿到那顶他妈的桂冠,”我说,“戴头盔吧。”其实我无须多言,他们纷纷点头,咧嘴一笑,然后动身。我乘着重力靴飞上三十米,降落在四台钻爪机中的一台。这是从小行星带内侧的某间白金矿业征收来的,每台机器间隔五十米,状如攫抓的手掌,驾驶舱位于肘部,指尖有十数个钻孔组件。这些钻爪机经过劳洛改造,背后装上喷射引擎,厚甲包覆侧面,脚下这台的驾驶空间更为了容纳我的身躯和金种甲冑特地加大。我滑进座位,伸手抓住数字控制板。“启动。”我下令。通电后,钻爪机发出嗡嗡声,周围玻璃微微颤动,这触感真是熟悉至极。我像个神经病一样大笑出声。或许我就是个疯子吧。然而我很肯定一件事:若不出奇制胜,就不可能打赢这场仗。洛克绝对不会掉入陷阱,也绝不会冒险进入容易埋伏的小行星带。换言之,我只有一个选项,也就是利用伪装出的狂妄发动突袭。以前他总爱对我说教,认为退一步海阔天空,想必他也会认为这就是击败我的最佳策略。只可惜,我并不是他自以为看透的模样。我并非金种。我是地狱掘进者,我的身后有一支巨人军队,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还有最顶尖的战舰;我的船员是怒气冲冲的宇宙罪犯、优秀的工程部门,还有解放的奴隶。他真以为自己知道怎么打败我?随着钻爪机不断震动,我笑了起来,一股沉眠已久、近似疯狂的力量涌入心中。敌军登船部队乘同一台重力升降机来到这间机库,惊见钻爪机的瞬间就被维克翠那艘飞船近距离发射电磁磁道炮,一网打尽。“记住金种领导人说过的话,”我对钻工叫道,“牺牲、服从、繁荣,这可是人性的三个光明面。”“去他妈的老巫婆,”一个人在频道上说,“我就让她看看什么叫人性。”“确认钻头温度,”我吩咐,他们接连应答,“头盔戴好,准备上工。”将控制器顺时针旋转后,钻爪机跟着挪动位置,我双手在晶板前移动,浑身狂震,牙齿咯咯作响;甲板凹陷,一层层烧熔剥离。五秒内我就下降十米,反复几次动作后立刻离开了机库,驾驶舱外包满熔解的金属,甲板接二连三遭到穿透,位置不断往下,与黑曜种部队拉开距离。现在不能放慢,一慢下来钻头就会卡住,钻工定会赔上生命。这节奏就是我同胞的命脉。我要向下,再向下。我的钻爪机高速贯穿甲板,多数金属无法与碳化钨利齿的威力抗衡。落进营房时我依稀看见另一台机器打通了战舰核心部位,每支爪子持续下探,场面壮观又吓人。餐厅、水槽……然后是走廊,一支登船队伍被大量渣滓吓呆,望着那庞然大爪撕裂船体,仿佛某个荒诞无稽的金属神祇将手臂往下戳刺。“不要放慢速度。”我吼道,身体在座位上抖到几乎要抽筋。速度太快了,温度过高了,已经失控了,接着……是一片虚无。我挖破和平号船腹,进入死寂荒凉的太空,失去重力,如一根长矛那样划破水面,朝巨像号疾射而去。途中与一架攻击和平号的蛭附艇交错,近得我能看见驾驶瞪大眼睛;还有一架撞上爪子,几秒内就粉碎,人员与机体朝四周碎散,其余钻爪机纷纷自和平号各部冲出,掠过宇宙、逼进卫星级战舰,身旁战况紧锣密鼓,到处都是爆炸的蓝火及对空轰击的弹雨。野马那支舰队沿着宝剑的边缘打游击,塞弗罗则仍潜伏待命。我已经能感受到敌军的困惑。我就在他们蛭附艇队伍的正中,却没有人想到要攻击,因为计算机无法辨识这是什么船。对雷达而言,我只是一个断臂状的宇宙垃圾,事实上,舰桥若非通过肉眼辨识,根本猜不透究竟遭遇何种攻击。“启动喷射引擎!”改装钻爪机的后侧发出引擎呼啸,将我推向巨像号的黑色船壳。敌方镰翼艇看出我图谋不轨,朝我开枪扫射,拇指大小的弹丸落在钻爪机上,悄然无声。板甲还挡得住。可是我隔壁另外一台机器就没有这么幸运,战舰顶部五米长的磁道炮管发光,击碎驾驶舱,地狱掘进者当场毙命,爪子四分五裂,而且熔凿组件也弹到我这边的玻璃,刮出裂缝。磁道炮持续攻击,旁边的蛭附艇也被撕碎。洛克或许还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形,但他宁愿牺牲自己人也要阻止我们靠近。灰色金属物体如雨洒落,巨像号的磁道炮猛攻了一轮,我前面三架蛭附艇已毁,弹丸打在钻爪机的“手腕”部位,穿透机身,溜进了驾驶舱,从我**几寸的地方冲出,沿胸膛往上飞,险些从下颚打烂我整颗脑袋。尽管我本能地后靠闪过,头顶上的金属支架仍被轰得如塑料吸管向外折曲、熔化,玻璃也碎了。我失声惨叫,被弹丸造成的震**击得头昏脑胀。我眼前冒出白色星点,努力甩甩头想要回神。视线清楚后,我发现自己偏离轨道,但钻爪机本就没有转向机制,再这样下去会撞上巨像号的甲板,凭我的本事可没办法渡过难关,还好有朋友帮忙。钻爪机也与奥利安旗舰上的蓝种联动,虽然不知是谁,但成功逆转了推进系统,千钧一发保住了我,没有坠毁。机器缓缓落在战舰表面,我在座位上身子一软,虽冷汗直流,但忍不住狂笑。“他妈的,真是太厉害了,”我朝着远方某个不认识的救星呼喊,“多谢了!”然而,钻爪机本身的运作还是得由驾驶手动进行。更何况蓝种只精于弹射运算,论手指的动作不会比我灵巧。在晶板上一阵乱舞后,我回到以前的工作模式,重新启动钻头开挖,金属船壳嗞嗞作响,螺钉飞出。最外层的装甲沦陷。以前我还听金种说,就算是蛭附艇也无法入侵卫星级战舰。内部冲出的气压形成阻力,我快速操作调高回转数,精准地调动钻头轮替,使其不致过热。渐渐地,我看不到银河了。我随着机器陷入船体中,然而并非笔直向下,而是慢慢朝战舰前侧移动。一层、两层,我破坏了走廊和营房、发电机组与瓦斯管线,感觉像是回到以往那个凶狠的自我(不过我也祈祷别意外挖进弹药库)。人和器物像是秋叶一样卷进洞内。舱壁破损还有防护设施能加以封闭,卡在中间或已滚进隧道的人则完全没救。深入三百米后,机器终于支撑不住,钻头几乎要磨平,引擎也热得转不动。我往下一探,打算弹射驾驶舱,但手居然滑开了,上面都是血。我急急忙忙检查身体,发现护甲没有任何损坏,也就是说那不是我的血,而是方才贯穿三架蛭附艇又嵌在支架的磁道炮弹带进来的,上头的血块中还沾了头发、骨屑。抬头一看,隧道末端船壳最外侧像是有个通往星星的钥匙孔,孔外飘着尸体,还在徐徐旋转。突然一阵阴影罩下——安东尼娅的旗舰经过,遮蔽了木星反射的阳光。我和死者处于同样情况:我身陷黑暗,独自在巨像体内,通信频道因战况而嘈杂混乱。维克翠已经离开机库,奥利安与卫星统领的舰队从木卫一朝木星扫**,野马的旗舰还遭受洛克攻击,安东尼娅率领其余兵力,追打撤退的忒勒玛纳斯与卢俄联军。塞弗罗依旧按兵不动。头上三十米处有个物体窜过被我凿开的某层甲板,朝着二十米宽的隧道内部去。我的头盔侦测发现兵器,马上启动脉冲防护罩往上飞。一个年轻灰种戴着塑料制的紧急氧气面罩,眼睛瞪得老大,两脚离地飘浮,单手扣着凹凸不平的舱壁裂口,浑身是血。而且那也不是他的血,而是后方一个死去同胞的。他不断发抖,钻爪机似乎灭掉了他们整排士兵,大多都被抽进真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从对方眼里,我明白自己的模样有多么恐怖,但他举起手枪的瞬间我根本无暇思考,锐蛇立刻刺穿他心脏,现场又多出一具尸体。年轻人的瞳孔放大,身体停在空中,直到我伸脚抵住他胸膛,抽回长剑。两人就此别过。零重力环境下,剑刃上的血珠上下跃动。重力场恢复了。我一瞬间跌至地面,血水从天而降。灰种的遗体在地板弹了一下,背后隧道透出光线。我回头后看到洞里钻进一台又一台飞船,维克翠带着突袭队攻进战舰,后头有镰翼艇追来,但我们在机身后侧安装高动能炮台,装填拳头大的弹丸,敌军被杀得落花流水。只是大家都很清楚敌人还有数百架飞机,我们动作得快。速度和出其不意是我们仅有的优势。飞船在我前方减速降落,颇有戏剧效果。黑曜种冲出来与我会合,上头还有更多部队抵达,赫莉蒂与几个穿着战斗服的红种跟在后面,将破墙工具搬到前方舱壁。战舰的自卫系统已封锁我们去路,于是他们发动热熔钻头,金属板都被烫红。这么做之前我们也不忘张开脉冲干扰场,才不会好不容易挖开一堵墙却触动更多防御机制。“十五秒后打通。”赫莉蒂说。维克翠站在旁边监听敌军通信。“应变小组出动了,混合编制,超过两千单位。”她顺便和奥利安那边的战术中心联机,利用旗舰的大型雷达取得战况更新。洛克似乎派出了超过一万五千人搭乘蛭附艇攻击和平号,应该大部分人都进去了,正在苦苦搜索我的下落。一群蠢蛋哪。这回将军下了重本,却押错了宝。此时我正带着一千八百名黑曜种狂战士潜入这仿佛空城的主舰。诗人一定会气炸。“十秒。”赫莉蒂继续倒数。“女武神部队,随我来!”我暴喝一声,高举双手形成一个三角。五十三名黑曜种按照来到木星前的训练行动,踩过一地军用品,集中在我背后。赛菲在左,维克翠在右,赫莉蒂守住背后。金属门遇上高热熔化,红种与灰种将门推开。我凿开的隧道跨越十层甲板,都有同样的小队正预备攻坚,而且成功抵达的还有另外两台钻爪机,也就是说,还有另外两千黑曜种会打进来,并通过灰种、红种与少数与我们立场相同的金种辅助指挥。大家要面对的是乘坐轨道车和重力升降梯前来迎战的舰内保安部队。此处将掀起一场烈焰风暴。双方近距离交战。烟尘、哀号,这是战争中最残酷的一面。“防护罩全开。”我以纳贾尔语对黑曜种武士发号施令,所有人甲冑周围泛起虹光。“无论色种,手持武器的格杀勿论,手无寸铁的就放过,牢记我们的目标,为我开出一条路!Hyrg la,拉格纳!”“Hyrg la,拉格纳!”众人齐声怒喝,捶打胸膛,唤醒心底的野性。许多黑曜种在航天飞机上吃了蘑菇,狂战士借由药性消除一切痛觉,接连向前涌入战场。维克翠在我身边也精神一振。我还记得她在米琪的实验室内曾提过,她很享受战场的气味:手套上积染的汗水、枪械的机油,还有幸存后那种肌肉紧绷、同胞握手言欢的感觉。然而我认为她真正爱的是正面对决的真实与直接,兵刃相向反而能毫无模糊地带。“维克翠,一起行动吧,”我提醒她,“遇上金种就采取九头蛇战术。”“Njar la tagag……”身后的赛菲出声了。“……syn tjr rjyka!”吃下神粮的战士情绪亢奋,高喊“没有痛苦,只有喜悦”,接着赛菲再带领众人发出战吼,嗓音比拉格纳更加高亢。两个结翼姐妹呼应,然后是她们的结翼姐妹,传开之后,频道上充斥着歌声。我的身体明明不断想逃跑,内心却激昂了起来。这才是黑曜种战斗前要吼叫的真正理由。他们不是要震慑敌人,而是要唤醒自己的勇气、彼此的情谊,驱散孤单与恐惧。汗水顺背脊滑落。恐惧感仿佛只存在另一个世界。赫莉蒂打开保险。“Njar la tagag……”我甩出锐蛇。战士的脉冲武器通电后嗡鸣振动。身体颤抖,口中像是塞满灰烬。戴上面罩。埋葬人性。望见一切。心中一片虚无。行动,杀戮。再行动,再杀戮。我非人,也不把对方当作人。战歌来到最**。“Syn tjr rjyka!”恐惧只是幻觉。假如你真的在看,那么伊欧,请暂时闭上眼睛。收割者降临时,周遭将化为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