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在瑞士巴塞尔召集105个国家和欧盟共同签署了《巴塞尔公约》,制定出有害废弃物(或其他废弃物)越境转移和处置等相关规定。1992年5月该条约正式生效,成为一部环境保护方面的重要国际法,目前约有170个缔约方。作为第一大电子垃圾生产国的美国至今未加入公约。—— 维基百科“巴塞尔公约”词条1那是一艘手工精细的木质帆船模型,规矩地摆放在玻璃展柜内,故意做旧的红褐漆色泛着亮光。周围并没有常见的全息场景,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手绘的硅屿及周边海域地图,可以看出,绘图者竭力展现当地美好风光,浓墨重彩得不甚自然。“……这是硅屿的吉祥标志,象征着丰收、富庶及和谐……”斯科特·布兰道出神地盯着船身,并没有留意解说员说些什么,那颜色与质地,尤其是张扬的风帆让他回想起昨晚宴席上的清蒸龙虾。他并非素食主义者或是WWF[1]的狂热粉丝,只是盘中凭空多出的第三只螯足及经过巧妙修饰的背甲让他心生疑虑。每当想到这背上增生节肢的“野生龙虾”很可能出自附近海域养殖场时,他便兴趣大减,只好眼睁睁看着官员们大快朵颐。“斯科特先生,明天您想了解些什么?”林逸裕主任带着酒劲儿用方言问他。助理陈开宗并没有纠正称谓上的错误,照直翻译过去。“我想了解硅屿。”斯科特被灌了些白酒,但还清醒,他略去了“真实的”这个定语。“好!好!”满脸通红的林主任转过头跟其他官员说了句什么,所有人大笑起来。陈开宗并没有立即翻译,过了一会儿,他说:“林主任说,一定满足你的愿望。”他们在这间冷气强劲的硅屿历史博物馆里已经待了将近两小时,而且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解说员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带他们穿过明亮光洁的展示厅,经由古代诗文、政府函件、修复照片、仿制器具,用塑胶人偶装置的生活场景和伪纪录片,介绍硅屿由公元9世纪至今逾千年的历史。显然博物馆的布展水平未如理想,原本期望观众由鱼米之乡步入工业社会,再进入信息时代的意图,在斯科特看来,只不过是一间又一间沉闷乏味的遗迹陈列室,配合照本宣科的解说词,催眠指数几乎比得上军营里的教官训话。陈开宗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就好像他才是个异乡人。斯科特注意到,陈开宗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便一扫之前过分老成的漠然,恢复到一个21岁年轻人本应有的骄傲与好奇。“……无与伦比……不可思议……”斯科特面无表情地称赞着,像台自动答录机。林主任十分受用地频频点头,脸上的笑容仿佛塑胶人偶般凝固。他依旧穿着那件条纹衬衫,下摆塞进西裤里,不像其他的官员,他的腰身尚显苗条,少了些气势,却多了几分精干,站在身高接近一米九的斯科特身边,活像根登山杖。但他却能让斯科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口是心非。斯科特暗忖,这才反应过来昨晚林主任话里的含义。在来中国之前他特意读了一本傻瓜指南,其中有一条便是“中国人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往往是两码事”,他在后面注上一句“美国人也一样”。主管领导一个都没有出现,或许昨晚的欢迎晚宴便是本次接待定下的工作指标,如果以干掉的白酒数目衡量,他们的表现无疑都远超预期。从林主任的推诿态度便可推断出,这次惠睿公司(Wealth Recycle Co.,Ltd.)的项目调研不可能一帆风顺,三大家族的关键人物根本不会露面,斯科特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便是在当地政府精心整饬过的示范街区和工厂转悠一圈,品尝口味细腻清淡的茶点美食,抱上一堆旅游纪念品,登上滚回旧金山的班机。可这正是惠睿公司派出斯科特·布兰道的原因,不是吗?他棱角陡峭的脸上泛起笑意。从加纳到菲律宾,除去艾哈迈达巴德的意外,他从没有失手过。硅屿也不会例外。“告诉他,下午我们去下陇村。你跟他谈。”他俯身迅速交代陈开宗,接着双唇紧闭,挂上一副不置可否的微笑,望向四周。陈开宗见状,知道老板动了真格,忙跟林主任交涉开来。这座博物馆太明亮、太干净了,如同它所记载的那些被粉饰和删改的历史,如同当地人想向外人展示的硅屿另一面,带着一种虚假而肤浅的技术乐观主义。在这间房间里,不存在《巴塞尔公约》,没有二噁英和呋喃,没有酸雾,没有铅含量超标2400倍的水源,也没有铬含量是EPA[2]临界值1338倍的土壤,更没有在这方水土上艰难生活的人们。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他还记得陈开宗面试时说过的这句话。斯科特摇了摇头,那努力保持友善却相持不下的声音大了起来。如果对方使用的是标准普通话,或许他还可以借助翻译组件进行直接对话,可那是一种带有八个声调及复杂变音规则的古老方言,他只有借助恺撒陈,也就是陈开宗的特殊技能。这也是他们聘用这个波士顿大学历史系毕业生的最主要原因。“告诉他,如果有意见,”斯科特的视线落在一张合影上,他努力辨识着之前在资料上出现过的人物,在低速区没有外接数据源,那些黄色面孔看起来完全没有分别,“我们会让郭厅长直接跟他谈。”郭启道厅长隶属省生态环境厅,是晋升下届国家生态环境部副部长的有力人选,这次招标的短名单多半出自他的授意。狐假虎威。中国自助游傻瓜指南上的另一条诀窍。争论停止了,林主任一副落败的模样,显得更加瘦小,他揉搓着双手,比起郭厅长的威胁,他似乎更担心完不成眼下的任务,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努力摆出笑脸,凭空吼了一嗓子,然后自顾自朝出口走去。“吃饭去。”陈开宗咧嘴微笑,露出一副典型东岸优等生的胜利表情。希望这顿不会再出现“野生龙虾”之类的危险食物。斯科特经过帆船模型时不禁担心,但同时又十分高兴能够尽快离开这座充满伪装,同时无比阴冷的博物馆,就像这艘木帆船,它与这座垃圾之岛之间,也许仅仅剩下文字游戏上的联系[3]。他戴上3M特护口罩,穿过门口冷气凝结的白雾,进入一片潮湿耀眼的热带日光中。白酒换成了啤酒,但这丝毫不能减少斯科特的担忧。这家餐馆的卫生条件看起来甚至还不如昨晚。被命名为“青松”的包厢里,旧式空调如蜂巢般轰鸣,但仍然清除不掉空气中异样的臭味。墙壁上湿了一片,像是某块未被开发的黄色版图,桌椅倒是很干净,或许是因为刻意选用了不容易显脏的深色板材。菜上得很快,陈开宗兴奋地向斯科特介绍各道菜的名称、原料和做法,他诧异7岁就离乡背井的自己仍能回忆起当时的味道,似乎只须跨过一个太平洋的距离,便能穿越十几年的时光。斯科特毫无胃口,尤其在了解到鸭肝、猪肺、牛舌、鹅肠及其他动物器官的炮制方法后。他选择了白粥和汤,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富集重金属的品类。他遏制自己掏出即时检验芯片的冲动,由于信道管制条例,在这个低速区域内无法接入加密数据库,也就无从判断各种食物、空气、水以及土壤的成分及危险程度,增强现实更是无用武之地。林主任似乎看出他的疑虑,指着窗外街道上来回运水的电动三轮车,说:“这是罗家的饭店,连水都是从9公里外的黄村拉来的。”罗氏宗族掌握了硅屿80%的高端餐饮及娱乐场所,背后的经济支撑是当地规模最大的电子垃圾拆解工坊群落,其中之一便是下午他们所要探访的下陇村。由于罗氏宗族的强势地位,所有经香港葵涌码头转运入境的集装箱均由他们优先选货,剩下的批次再由其他两家分吃,长此以往形成马太效应,甚至能够影响政府的决策。三大家族实际上已成一家独大。斯科特思考着林主任话里暗含的意思。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他对这些中国式的语言艺术开始感到恼怒,似乎每时每刻都得进行解密运算,但密钥却随着上下文语境变幻莫测。他决定保持沉默。“来来来,喝!”这是打破餐桌尴尬的最有效方法,林主任招呼着高高举起泛着白沫的酒杯。酒过三巡,林主任的脸变得通红,经过前一次的教训,斯科特开始警惕起来,尽管中国人说“酒后吐真言”,但对于林主任来说,似乎又是另外一回事。“斯科特先生,我斗胆说一句,请您不要见怪。”林主任拍着斯科特的肩膀,吐着酸臭的酒气,“我林某人并不是要从中作梗,妨碍你们的调研,我有我的苦衷。只希望你听我一句劝告,这个项目成不了,你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陈开宗翻译完看着斯科特,他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快。“我完全明白,大家都是各为其主。你也听我一句,这个项目对所有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如果成了,就是东南区域的第一个示范项目,这可是国家循环经济战略的重要一步,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哈。”林主任冷笑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起来真有意思,美国人把自己的垃圾丢到别人家门口,然后一回头一转身,说我来帮你们打扫卫生,说这都是为了你们好。斯科特先生,这又是什么国家战略?”这句话的锋芒让斯科特一怔,眼前这个中年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官僚中庸,他斟酌着自己的回话,努力显得诚恳。“世道变了。循环经济是个千亿美元级别的朝阳产业,甚至掌握着全球制造业存亡的命脉。硅屿具有先发优势,转型难度比起发达国家要小很多,也没有政治和法规上的包袱,你们需要的就是技术和现代化管理,提高效能,减少污染。现在东南亚和西非都是热点地区,大批热钱和公司涌入,想要分一杯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在什么地方,惠睿的条件都是最好的,包括对所有提供帮助的人士,我们从来不吝于回馈。”斯科特在“回馈”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脑海掠过菲律宾官员索贿时的嘴脸。林主任没有想到这个美国人会如此直接,丝毫没有他所习惯的虚与委蛇和假大空。他把杯脚在桌上顿了顿,说:“难得您这么直爽,我也把话摊在桌面上了,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信任的问题,本地人连外地人都信不过,更别说美国人了。”“美国人和美国人可以很不一样,正如中国人和中国人,我看得出来,你跟他们不一样。”斯科特祭出放诸四海皆准的一招。林主任死死盯着斯科特,浊黄的眼睛中布满血丝,似醉非醉。终了,他仍是哼了一声,说:“你错了,斯科特,所有中国人都是一样的,我也不例外。”斯科特惊讶地听到林主任第一次直呼其名,但更让他惊讶的是接下来的问题。“你有孩子吗?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在斯科特有限却也绝不贫乏的中国社交经验中,大部分中国人会谈论国际政治及世界局势,一部分人会聊生意,少数人会提及宗教或业余爱好,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自己的家庭,更不会发问。他们就像是天生的外交家,心忧天下,情系苍生,却刻意隐藏自己的日常角色,父亲、儿子、丈夫或者兄弟,似乎对他们而言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两个女儿,一个7岁,一个13岁。”斯科特掏出钱包,把里面磨损的照片给林主任看,“这照片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换过。我的老家在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小镇,有点荒,但年头好的时候还是很漂亮的,你看过《得州电锯杀人狂》系列吗?有点像,但没那么恐怖。”说完他自己笑了,陈开宗也笑了。林主任摇摇头,把照片还给斯科特:“长大了一定是美人儿。我只有一个儿子,今年也是13岁,在上初中。”停顿。斯科特点点头,似乎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却也没有更好的接话方式。“我们这里的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子女离开家乡,越远越好。我们老了,挪不动窝了,但年轻人不一样,一张白纸,怎么画都行。这个岛没救了,这里的空气、水土和人,已经跟垃圾浸得太久,有时候你都分不清,生活里哪些是垃圾,哪些不是。我们靠垃圾养家糊口,发家致富,赚得越多,环境越糟糕,就像拽着一根套着自己脖子的麻绳,拽得越紧,越透不过气来,但是你一松手,下面就是陷阱。水太深了。”陈开宗并没有马上翻译,他似乎激动起来,用方言跟林主任争辩了几句,林主任只是摇摇头。“这正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我的父母跟你一样,一心让我离开家乡去大城市,但等到我真正踏入社会之后才明白,责任一直在那里,在每个人肩上,你可以背过脸去假装视而不见,你也可以直面它,改变它。一切取决于你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好一套好莱坞的陈腔滥调,斯科特明白,他并不指望从林主任身上得到多大的支持,但此时此地,少一个敌人就是多一个朋友。“太难了,”林主任依旧摇摇头,“我仔细读过你们所有的投标文件和建议书,技术方面我没有发言权,但惠睿在绿色回收行业处于领先地位,而且你们提出的环境重塑计划确实很有吸引力。唯一的问题是,全岛几千家手工作坊将被取缔,进口的原料也将统一由你们进行分类拆解加工,你知道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斯科特自然明白“他们”指的是谁。罗、林、陈三大宗族,几乎垄断了硅屿全岛的电子垃圾回收处理生意,每年上百万吨的消化能力,十亿级别的产值,这么大规模的产业升级涉及的利益再分配必然是**裸的,甚至是血淋淋的。“我们将创造上万个社会保障齐全、环境绿色的工作岗位,而且通过惠睿高效的回收技术,将大大减少拆解处理过程中的损耗,至少在目前产值规模上再提升三成。最重要的是,我们将拨出专项资金,帮助硅屿全面整治环境,还你一个蓝天白云、绿水青山的家园。”几乎与建议书上的总结一字不差。陈开宗对老板的记忆力暗表钦佩,尤其在增强现实失效的情况下。“这些我都知道,”林主任突然从醉态中恢复过来,要了一杯浓茶,“可没人关心,本地人不关心,他们只关心多赚一天算一天;外地人也不关心,他们只关心早一天赚够钱,回老家开个杂货店做点小买卖,或者盖个房子娶个媳妇。他们讨厌这座岛,没人关心岛的未来会怎样,他们要的只是离开这里,把这段生活彻底遗忘抛弃,就像那些垃圾一样。”“可政府应该关心!”斯科特终于按捺不住。“政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林主任抿了一大口热茶,不紧不慢地说道。潮红褪去,那副精明而客套的假笑重又挂回脸上,仿佛刚才那个诚恳的父亲从来没有存在过,“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去下陇村呢。相信我,你们不会待很久的。”有两个硅屿。斯科特透过路虎车窗望着缓慢掠过的景观,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之前政府领导陪同他们参观的属于硅屿镇区,出乎斯科特意料的除了糟糕的交通状况,还有那些不停鸣响喇叭的名贵车辆,宝马、奔驰、宾利、保时捷……他甚至怀疑自己看见一辆宝石红的玛莎拉蒂旁若无人地半骑在人行道上,年轻的车主蹲坐在街边大排档吃着海鲜烧烤。与这片半岛的行政规划地位相比,镇区无疑算得上繁华,不少奢侈品牌专卖店斯科特只在一二线城市里见到过。本地居民曾热衷于修建造价昂贵的传统“下山虎”式民宅,又糅入流行一时的欧陆元素,于是整个镇区充满令人眼花缭乱却又似是而非的异域风情,恍惚间如同步入一场三流建筑博览会,时而地中海风情,时而北欧极简主义。如同指南里说的,这就是中国的新富阶层,他们买来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然后用它们填满自己空空如也的生活。斯科特没有看到戴口罩的行人,他知道呼吸道义体尚未普及到本地。镇区处于硅屿的上风带,空气质量尚可,但总有一股臭味让人无法畅顺呼吸,这种味道,他曾经在菲律宾的橡胶焚烧场闻到过,并为此反胃了整整一周,而这里的人似乎习以为常。车辆行进艰难,不时会有运送食用水的电动三轮车斜穿马路,阻断交通。车夫清一色外地人,操着各种口音,对愤怒的喇叭和咒骂熟视无睹。一吨两块钱的水从9公里外的黄村运到本地,身价立即暴涨成40升一桶两块钱。本地人不屑于赚这种小钱,尽管他们的大生意已经让硅屿绝大部分地表水和浅层地下水变得无法饮用。这是发展经济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们几乎众口一词,不断重复着这句从电视里学来的口号。“前面就是村区了。”坐在副驾驶的林主任回头说。“天哪……”陈开宗脱口而出,斯科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抿了抿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尽管之前已经看过许多相关资料,但当现实与你只有一窗之隔时,那种强烈的震撼仍然无法比拟。数不清的作坊工棚如同麻将牌般毫无空隙地紧挨着,占据了所有街道的两旁,中间留出一条狭小的道路供车辆拉卸垃圾,已拆解或等待处理的金属机壳、破损显示器、电路板、塑料零件和电线如粪便般随处堆放,而外来劳工们像苍蝇一样在其中不停翻拣,再将有价值的部分扔到烤炉上或者酸浴池中进行分解,提取铜、锡和更珍贵的金、铂等稀有金属,残余部分或焚烧或随地丢弃,制造出更多的垃圾。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人采取任何防护措施。一切都笼罩在铅色雾霭中,它一部分来自酸浴池中加热王水蒸发的白色酸雾,一部分来自农田里、河岸边终日燃烧不止的PVC、绝缘线和电路板产生的黑色烟尘,两种极端的颜色随着海风被搅拌均匀,公平地飘入每个生灵的毛孔里。斯科特看到了生活着的人们,本地居民称之为垃圾人。女人们**着双手在黑色水面上漂洗衣服,泡沫在漫布的水浮萍边缘镶上一道银边。孩子们在所有的地方玩耍,在闪烁着纤维玻璃和烧焦电路板的黑色河岸上奔跑,在农田里燃烧未尽的塑料灰烬上跳跃,在漂浮着聚酯薄膜的墨绿色水塘里游泳嬉戏,他们似乎觉得世界本该如此,兴致一点不受打扰。男人们**着上身,炫耀着身上劣质的感应薄膜,他们戴着山寨版增强现实眼镜,躺在填满损毁显示器和废弃塑料的花岗岩灌溉渠坝上,享受着每天中不多的闲暇。这些数百年前为滋养稻谷导引河水而修筑的古代渠道,如今闪烁着折旧的破碎光芒。“到了。你们还想下车吗?”林主任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仿佛他才是个访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斯科特费劲地吐出一句不甚标准的汉语,套上口罩,打开车门。林主任摇摇头,一脸晦气地跟上。炽热而污浊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扑向斯科特,几乎是同时,一股刺鼻的恶臭袭来,口罩只能过滤粉尘和颗粒,却对气味防不胜防。他恍惚间如同回到了两年前马尼拉的郊外,只是浓稠上十倍。他试图站着不动,但汗液不停地渗出,与空气中成分不明的化学物质溶合,形成一层黏度极高的薄膜,将皮肤与衣服紧紧粘连,让他难以行动。一道刻着隶体“下陇”的石料门坊立在他们面前,如果是平日,斯科特·布兰道或许会细细考究其年代做工,但此时他脑海中闪过的竟是《神曲》中铭刻于地狱之门上的警告:由我进入凄苦之城,由我进入永世之痛,由我进入迷失之人。这是斯科特大学选修意大利语时的必读篇章,他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捡起这门半吊子手艺,没想到放在此时此地却变得无比贴切。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句有力的结语。工人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大多聚焦在斯科特的身上。尽管戴着半遮型口罩,但那魁梧身形、苍白皮肤和一头短促有力的金发已然出卖了他。外来工们并非没有见过外国人,他们疑惑的是,这个穿着体面的老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像个拿撒勒的耶稣般穿过热浪、毒雾及满街遍野的污秽之物。然后,他们露出了笑。这笑如一股寒气般扩散开来,蔓延到每个人的嘴角。“小心点儿,这儿有不少瘾君子。”林主任靠近陈开宗低声说,还没等他翻译,走在最前面的斯科特突然停下了脚步。那是地上爬动着的一只义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手臂的刺激环路开启,被强力拆解的内置电池持续放电,电流沿着人造皮肤传递到断口**出的人造神经末梢,带动肌肉循环收缩动作。它的五指不停地抓握着地面,拖着残缺的小臂缓慢爬行,像是巨大化的肉色尺蠖,直到撞上一台废弃液晶显示器,碎裂的指甲不停地抓挠着光滑的偏光片,却无法移动半分。一个小男孩飞快地跑过来,抓起义体,把它掉了个方向,神态自若,就像那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汽车模型。于是这枚怪异的玩具又开始了无尽的征途,直到电池耗光的那一天。斯科特蹲下身,小男孩愣愣地盯着他的口罩,没有害怕,也没有好奇,只是盯着。“哪里还能找到那样的……手?”他用汉语问小男孩,生怕自己的口音太重,又伸出手来比画。小男孩呆了片刻,指向不远处的一间工棚,然后转身飞快地逃走。斯科特站起身,眼中放出欣喜的光,像是发现了埋藏千年的宝藏。工棚里并没有人,只是堆起一座废弃硅胶制品的小山丘,里面的电线电路已被悉数拆除,剩下硅胶部分需要专门工序进行裂解催化,提取有机硅单体或者硅油。本地的作坊不具备技术条件,只是集中到一处等待回收商定点取货。林主任解释着,又补充道:“这年头,有钱人身体换个零件就像以前换手机一样随便,废弃的义体垃圾就往我们这儿运,好些甚至未经消毒,还带着污血和残留**,造成我们卫生管理上的极大隐患……”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按住话头,生硬地把话题扯开,“……这地方太脏了,斯科特先生,咱们还是到村尾看看吧,那里是作坊最集中的地段。”陈开宗看了他一眼,明白林主任必定是隐瞒了什么实情,他如实翻译,只是加上一句自己的判断。斯科特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径自朝工棚里走去。忽然,一道黑影从工棚左侧闪出,斯科特只听得林主任一声惊呼,便觉得有什么物体带着腥臭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向他袭来。他猛地一蹲腰,一侧身,双手借势把那来者猛力旁卸,就听得几声低狺,一条德国大黑背在地上打了个滚,又迅疾地调整好姿势,准备再扑咬上来。斯科特摆出徒手搏击的架势,死死盯住那对绿光闪烁的眼睛,绷紧全身力量准备迎击。就在这刹那,似乎有一道无声的指令击中那条黑背,它瞬间低眉顺目,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小跑回工棚背后的阴翳乘凉。“是芯片狗。”林主任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扬着手机,似乎被袭击的人是他。原来村民们为防止遭窃,特地驯养了这种植入芯片的大型犬类,借助电子时代的巴甫洛夫效应,只要进入限定范围的来客未能发送指定频段的讯号,芯片犬便会发动袭击,直到入侵者丧失活动能力。基本上每个村都设定了各自的讯号段,而且时常更新,只有少数人拥有全频段的权限,林主任就是其中之一。“被咬死过好几个,包括一些激进的环保主义分子。”林主任笑笑说,“不过斯科特先生,看不出您有这么好的身手。”斯科特也笑了笑作为回答。他的左手微微捂住胸口,稳住刚才因为惊吓而失调的心律,等待胸腔里那个小小的匣子发挥作用。陈开宗强掩自己的震惊,他看得出来,刚才斯科特过人的反应速度和突发状况下对动作的合理选择,没有经过长期的专业训练根本无法完成。看来他的老板不只是一个成功的职业经理人,或许这次出行硅屿的目的也并非仅仅项目调研这么简单。斯科特走进工棚,那是一座肉色的小山丘,由无数的义体器官堆积而成。他蹲下,目的明确地翻拣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半透明的人造耳蜗、义唇、假肢、**填充物、强化肌肉和增殖性组织弹跳着崩塌陷落,他的眼前充斥着健康得透出虚假的粉红色,仿佛陷身开膛手杰克的储藏间。最终,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那是一串字符,SBT-VBPII32503439,极隐蔽地蚀刻在一件义体的硬质支架内侧,像是半个浇注成型的变异贝壳,闪烁着骨白的光,那里显然曾经存在过某种集成装置,而如今空空如也。斯科特把这件宝贝拎到林主任面前,丢给他,林主任哆哆嗦嗦地接住,一脸嫌恶。“林主任,拜托你件事,帮忙找到经手这件垃圾的人。”斯科特变得异常地客气。“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我们不像你们,有现代化的管理流程和数据库……这也许需要很长时间。”林主任琢磨着手里的这件义体,它看起来不像是任何能够安在人体,至少不是正常人体上的器官,“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斯科特听到动静,谨慎地转过身,几名工人快速地跑过他们的工棚,没有停留。林主任点点头,在这个鸟屎大的岛上,没有他林某人挖不出的秘密,只是时间问题。“我会尽量,在你们项目调研结束之前,找到你要的人。”他意味深长地说,同时看到更多的人向同一个方向奔去,脸上带着兴奋而又恐惧的复杂表情。他拦下一个少年,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怎么回事?”“有人被钳住了。”少年的脚步没有丝毫放缓。林主任脸色一变,赶忙跟上,斯科特和陈开宗见状也不敢怠慢。只见前方一间工棚外已经满满当当地围上几十号人,七嘴八舌地吵着什么。他们拨开人群进入开阔地带,看到眼前的景况,不由得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名满身是血的男子躺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他的颈部以上被一部残缺的黑色机械臂牢牢钳住,从钳爪的缝隙可以看到因挤压而变形的五官,汩汩冒着血沫。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从喉部含糊地发出类似动物的呜咽声,又像是一台装配失误的机器人,把机械头颅嵌在了人类身上。“怎么搞的?”林主任质问那些聒噪不止的看客,答案似乎是在拆解过程中误触发了机械臂的备用反馈电路,一把钳住脑袋。这人命不好,犯了冲,人们纷纷摇头表示同情。斯科特冲上前,示意陈开宗固定住男子肩部,防止扯动损伤颈椎神经。他仔细查看机械臂型号,美国Foster-Miller公司的“灵爪”III型,六自由度的淘汰款,在断电情况下仍然可由自带微型蓄电池支撑伺服电机长达三十分钟,属于广泛使用于防暴、安保、扫除爆炸物等场合的半军用基本款。你运气好又不好。斯科特有些无计可施。幸运的是它的最大握力只有520牛顿,如果换成工业机型,恐怕人头早就成豆腐脑了。不幸的是由于防爆需求,它使用了特种强化合金,一般的工具恐怕都奈何不了它。“来了来了!快点让开!”人群中一阵喧闹,让开一条路,两名男子扛着等离子切割枪冲进来,其中一名朝陈开宗投来感激的目光,又充满疑虑地看了斯科特一眼。没用的。斯科特心想。而且会更糟。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到一边。等离子切割枪吐出淡蓝色的弧光,接触到机械臂钳爪关节部位,发出嗞嗞的蒸发声,弧光由于杂质的燃烧变幻着不同的颜色,金属切口变黑、变红、变白,众人似乎看到了希望,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头部被钳的男子突然猛烈挣扎起来,从喉咙底部发出惨烈的哀号。金属碎屑和高温融液。斯科特把头扭向一旁。男子的头发燃烧起来,头皮位置可以看到晶莹透亮的水疱,接着是破裂之后的血水。操作切割枪的男子手忙脚乱地停下,找湿布扑打火苗,白色蒸汽随着人肉烧焦的味道升起,散开,有人捂住鼻子,有人开始呕吐。上帝啊。斯科特知道,此时唯一的办法,是通过“灵爪”的商用标准接口联入负载模块,解除伺服电机的启动状态,但他没有工具,也不知道这台机械臂的模块是否已经损坏。所以,他所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电池的电量尽早耗光。陈开宗与另外一名男子使劲按住伤者,他感到这具躯体的力量正在减弱,逐渐丧失抵抗,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流走了。他松开手,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动了。机械臂突然砰的一声打开,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接着,那个男子的头颅软塌塌地在地面摊开来。斯科特看着眼前的人群,看着这些垃圾人脸上那种无助、麻木、惊恐与兴奋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他看到了林主任的厌恶,看到了陈开宗的震惊,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一张突兀于黄色皮肤中的苍白面孔,那上面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他看不清楚,只有面目模糊。斯科特·布兰道突然记起了那句他久已遗忘的意大利语:汝等进入之人,将捐弃一切希望。那是地狱之门上欢迎辞的最后一句。2在一堆鲜艳而乏味的生活和风光照片里,陈开宗的目光停留在一张黑白照上。很难想象这是本地小孩的摄影作品,取景于父母反复阻吓他们踏入的回收工棚区,在凌乱粗粝的电子垃圾堆前,坐着一名垃圾人,手里握着半截义肢,发型与穿着完全抹去性别,稚嫩脸庞上显露出某种怪异的神情。他或她并没有直视镜头,而是望向画框外,若有所思。难得的佳作。陈开宗合上学生优秀摄影画册,抬头望向操场。孩子们已经在日光下曝晒了两个小时。他们脸蛋通红,汗珠涔涔,眯缝的双眼下有道深色的阴影。他们像虫子一样不停微微蠕动,来回转移着重心支撑脚,挠挠脑门或抹去汗水,却努力把动作幅度减到最小,以免引起辅导员的注意。台上的校长依旧慷慨激昂,描绘基础教育如何改变硅屿的明天。两台大功率柜式空调站在主席台两侧,喷出的冷气瞬间凝成白雾,如浮云般飘过红色遮阳伞下的诸位嘉宾。够了。陈开宗侧身靠近斯科特,耳语了几句,后者挑了挑眉毛,回了几句,陈开宗起身走到林主任身边,耳语,林主任皱皱眉头,思忖了片刻,快速写了张纸条,让伺候一旁的礼仪小姐递给校长。大喇叭中由于声调过于高亢而产生的回输啸叫戛然而止。校长草草总结性陈词,全场热烈鼓掌,欢送嘉宾退席。“布兰道先生,您没事吧?”校长用口音浓重的英语问道。“我很好,只是有点头疼,也许是空调吹的。谢谢。”斯科特笑笑回答。“那下午的行程?”“取消吧,正好我有些公务要处理。”陈开宗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之前曾无意中抱怨,回硅屿一周都没机会探望亲戚,尽管从血缘关系上看,他与这些陈氏宗亲也仅仅是共享过某一个曾曾曾曾祖父。寻访母校之旅就在这种微妙而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自下陇村一行后,陈开宗对自己的老板产生了浓厚兴趣,谷歌搜索出来的结果与斯科特个人履历如出一辙,并没有任何疑点,他只能猜测那副矫健身手是从两年兵役中习得,但仍有些谜团困扰着他。陈开宗的脑袋真的开始隐隐作痛了。他已无法习惯这里的空气、恶臭、嘈杂和混乱的秩序。他无法理解那些本地的年轻人,在**的肩头贴上聚酰亚胺OLED薄膜,借助肌肉电泳显示文字图案的行为,在美国这种技术一般用来监测患者的各种生理指标,而到了这里却变成一种炫耀性的街头亚文化。他没法向斯科特解释,他们肩膀上的“普”字并非指“普通”,而是方言里**的动作。他记忆中的硅屿,虽然贫穷却生机盎然,人们和善友好,互相扶助,那时的池水仍然清澈,空气中有海浪的咸味,沙滩上能拾到贝壳和螃蟹,狗就是狗,地上爬的也只有毛毛虫。而今一切都变得异常陌生,仿佛在他脑海里撕开一道鸿沟,这边是现实,而那边是遥不可及的回忆。陈开宗想起向父亲征求意见时得到的回答:“你应该去,那是你的故乡。不过记得,别靠得太近,你会看得更清楚。”当时的他觉得父亲说了一句貌似有哲理的废话。陈开宗蓦然发现,眼前这位中年人眉骨高耸、鼻梁坚毅,嘴角又透出一丝宽厚,轮廓细节上竟与父亲惊人相似,尽管他们只是远堂关系。当年与父亲合伙做生意的年轻人陈贤运,如今已经是陈氏宗族实际上的执行董事,地位仅在族长之下,却掌握具体内外事务的话事权。他习惯性地张开双臂迎上去,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亲戚却已伸出粗壮的手掌。“陈叔叔好,”陈开宗尴尬地收回拥抱,改成握手,“父亲经常跟我提起您,今天终于有幸见到真人了。”“呵呵。你父母身体可好?”“托你的福,都很健康。还想着明年回来看看呢。”“那好那好。今天中午就在这儿吃个便饭吧,正好做节,东西多的是。”陈开宗早已闻见厨房飘出的香味,这些天饭店吃得颇为腻味,正想尝尝家常菜,便没有多加推辞。令他喜出望外的不是那些大鱼大肉,倒是一种多年未见的糕点——鼠曲粿。此物系取田埂野生的鼠曲草熬成汤汁,调入猪油及糯米粉制成黑色粿皮,包上豆沙或糯米、花生仁、虾仁、猪肉调成的馅料,用木质印模压印成心形,放新鲜竹叶或蕉叶上锅蒸熟,有种特殊的香气,一般逢年过节才会制作。不知不觉闲聊间,他已经吃下三个,就着工夫茶,竟不觉得腻。陈叔叔似乎也很高兴,不停地询问着国外生活的情况,间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不发表任何意见。陈开宗敏感地觉察到,这位宗族掌门人刻意避开惠睿公司项目一事,几乎只字不提,这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迫切地想知道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到底对此持何意见。“陈叔叔,”他斟酌着字眼,“其实我特别想听听您的意见,关于建立循环经济工业园区这个项目……”陈贤运似乎早有预料,微微一笑,放下筷子,并不急于正面回应。“开宗,你是学历史的,你帮我分析分析,为什么都快到21世纪中叶了,我们还保留着这么落后的宗族制度?”陈开宗一下被反问住了,尽管他曾经读过相关著作,可对于这种源起数千年前父系氏族,根植于小农经济,以同祖同姓同宗(宗庙),甚至共同财产为基础,同受宗法约束,参加共同祭祀,死后同葬的组织结构,只有书本上的认识,并无切身体会。“我猜,是因为宗族制度顺应了时代发展,自身也在演化。现在的宗族,更像是一个股份制公司,全员持股,按职位高低进行分红,遵守同一套规章制度和企业文化,只不过,所有的员工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宗和姓氏,因而企业认同感更强一些,更易于管理。”陈开宗给叔叔杯里续上茶。“说得很好,喝过洋墨水眼界就是不一样。可你没有说到最关键的一点,”陈贤运食指与中指并拢,微屈,在桌面敲了敲,表示谢意,“安全感。“如果一个人被抢了被打了,雇用他的公司没有丝毫义务帮他。寻求法律援助?运气好的话也许有用。但当所有正当途径都宣告无效时,他所能依赖的,只有他的族人。反过来说,当你背靠着某个大家族时,任何试图搞你的人都必须想清楚,成本也许高得无法想象。”看来那些关于民风彪悍的传言都并非空穴来风,陈开宗暗想,嘴上却还想反驳:“可现在难道不是法制社会吗?”“哈哈,”陈贤运爽朗地笑了两声,充满怜爱地看着眼前这个毛头小伙子,“记住,由古至今,我们从来只有一个社会,那就是丛林社会。”陈开宗心里一震,理智上仍在努力寻找反证,可内心深处却不由得承认,他的这位叔叔掌握了某种真理,不是写在书本上的,而是切切实实扎根于泥土里,或许还历经血与火的考验。“回到你那个问题,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怎么想。如果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那我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陈贤运站起来,拍拍开宗的肩膀,“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你是自己人,在陈家地盘我能保你无事,但在罗家地盘,千万小心。“休息一下,晚些带你去看普度施孤大会吧,很热闹的!”陈开宗像是还沉浸在思考中,对他的邀请没有任何反应。陈开宗的意识回到了两年前,查尔斯河畔的波士顿校区,一节由托比·詹姆森博士主讲的世界史。那个须发花白活像肯德基上校的老头在课堂提问,谁能举个例子,什么是全球化?被叫起来的男生结巴了半天,抓起抽屉里啃了一半的汉堡说,麦当劳。哄堂大笑。非常好的答案。博士说,而且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好。这不是一个你们所以为的陈腔滥调的答案,麦当劳、耐克、好莱坞电影、安卓手机……不。当你走进麦当劳,点一份5.95美元的套餐,你能得到什么?源自安第斯山脉的土豆泥、墨西哥的玉米、印度的黑胡椒粉、埃塞俄比亚的咖啡、中国的鸡肉,当然,还有美国特产——可口可乐。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全球化从来不是问题,这个趋势千百年来一直未曾停止,通过大航海,通过贸易,通过文字和宗教,通过昆虫、候鸟和风,甚至还有病菌。问题在于,我们从未达成共识,从未试图去建立一个公平的秩序,让所有人都受益,而是永无休止地掠夺、剥削和榨取,从亚马孙,从非洲,从东南亚、中东、南极,甚至外太空。在全球化时代,没有永远的赢家,因为你所得到的,终有一天要失去,而且还会算上利息。博士在讲台上重重一敲,像个法官作出最终判决。下课。陈开宗回到了现实,现实是,惠睿公司希望给这些岛民一个解决方案,用科技消除全球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可得到的回答却是“不,我们宁可跟垃圾作伴”。真他妈的荒谬。这种受挫感不仅仅来自项目本身,陈开宗清楚自己对此次返乡抱有的期望。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开宗的记忆中存在一段断裂的空白区,那是介于硅屿的幼年生活与美国上学经历之间的过渡期,仿佛将两截影片强行拼贴的蒙太奇,中间部分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跃过。那是一种强烈的迷惘。一个孩子被抽离熟悉的环境和亲友圈,抛掷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所有的乡音一夜之间变成无法理解的古怪音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与自己生理形态迥异的异族人,他不能读,不会写,吃不惯,睡不好,甚至连时间感都变得错乱,醒来后需要花上十几分钟才能忆起自己身在何方。在那奔波动**的半年里,陈开宗随着父母辗转于城市之间,寻找合适的落脚地,他没有机会,也不敢开口与任何陌生人交流。他甚至不和父母说话。这种紧张关系直到他上大学之后才有所缓解,但他依旧觉得无法融入周围人群。他不同于那些土生土长的ABC,也不同于在内地读完高中再出国的留学生,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才智出众,总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将他与整个世界隔开。陈开宗感觉自己像是被困于平行世界缝隙中的异类,找不到应有的位置,于是他最终选择了历史专业,选择了一个在时间上同样拉开距离的世界,这让他感觉安全。当看到惠睿提供的工作机会时,一种压抑许久的渴望让他毫不犹豫地点下“申请”键。他渴望回到家乡,回到那个他原本属于的世界,说家乡话,吃家乡菜,看那些形状熟悉的山山水水。他相信他能够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引进惠睿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为改变家乡做出贡献,他相信这种努力能够让自己重新归位,找回在这世间的存在感,甚至,弥合他与父母间日渐疏远的关系。如今,陈开宗明白,他怀念的并非故乡,而是童年。这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既是民间的鬼节,又是道家的中元节、佛教的盂兰盆节。相传阎王在这天下令大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被禁锢在地狱受苦受难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获得短期的游**,享受人间血食,而阳间的人需要准备百味五果、纸钱香火献祭,一来普度众生,二来“施孤”,赈济孤魂野鬼,最终目的还是祭奠先人、积攒福报。“类似于你们美国的万圣节。”陈贤运对目瞪口呆的陈开宗说。镇民们在陈氏宗庙前的广场搭起十几米高的普度坛,坛上奉着两米高的“大士爷”,是施孤的主持神,起威慑作用。坛前设施孤台,安放各家供上的三牲五果、荤素杂陈,纸钱、纸金银锭、纸塔堆积如山,两米高的巨香烟雾缭绕。台前设假山三峰,上插面制佛手,上书“盂兰盛会”“佛光普照”“开甘露门”等字样。所有的临时建筑都描龙画凤,装饰着繁复的云雷纹、波浪纹、卷草纹,一片热闹的金红碧绿,丝毫不像陈开宗想象中的庄严肃穆。熙熙攘攘的人群远远看到风中飘扬的龙旗,携儿带女,托着各种供品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紫色烟雾,齐聚而来。一旁还有戏台班子咿咿呀呀唱着佛经中“目连救母”的故事,街头艺人耍着戏法杂技,匠人**着人体贴膜,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摊前,围满了馋嘴的孩童。不,不是万圣节,更像嘉年华。陈开宗心想着,失敬的话却没有说出口。眼前这景象竟与他童年记忆惊人地重合,不,与其说是景象,不如说是那股浓烈的香火味儿,一下子把陈开宗带回那遥远的21世纪初。他仿佛看到去世的奶奶带着自己,高举香火纸钱,挤过重重人群,跪下,三叩首,把供品献上施孤台,再阖目低头,念念有词,为阴间的亲人祈福。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尽管他从未相信过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以前在晚上办,灯光花花绿绿的,还要好看。”被称为“陈董”的陈贤运一边不停地与熟人点头致意,一边向侄子介绍,“后来有一年电线过热着火了,从此就改在了白天。“想来阴间肯定也通货膨胀得厉害,这些年的冥币越印越大了。”陈贤运笑着捡起地上一张纸片递给陈开宗,上面的“1”后面跟着数不清的“0”。陈开宗这才注意到施孤台上满溢的纸钱和金银锭不断地被人抱下,堆到平板车上拉走。“那些是拉去烧掉吗?”“那是旧风俗了。以前各家在门前焚化纸供品的小炉,现在成了破坏环境的违禁品,直接化浆回收利用了,环保嘛,你们最在行的。”那冥钞上印着像模像样的编号和出厂年份,甚至还附有一个网址。“这网址是做什么用的?”“冥通银行。你可以为过世的亲人开通账户,冥币、金银锭和冥通信用卡都在里面流通,可以购买阴间的各种物品、房屋和服务,当然也会有各种契税。”虚拟人生冥界版。陈开宗暗自好笑,表面上一成不变的传统,历经千百年,终究还是在科技面前渐渐败退。“可这不是很容易造假吗?”他质疑道。陈贤运凝视着香火氤氲、人头攒动的施孤现场,仿佛思绪飘浮到遥远的彼岸,他缓慢而笃定地说:“如果你真的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相信你死去的亲人生活在那里,并能通过某种方式感受到你的心意和思念,那它就是真的。”父亲说,贤运叔叔的妻子前年因为血癌去世,临走前非常痛苦,恳求丈夫拔掉输氧管,让她走得痛快些,但直到最后,陈贤运都不忍心下手。临别前,已不成人形的妻子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不怪你,别怕,我在那边等你。听闻此言,陈贤运泣不成声,他后悔自己没有遵从妻子的意愿,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死亡面前失去尊严。他在陈家范围内推行了定期体检制度,不仅为硅屿镇民,也为外来的垃圾分拣工。数据显示,硅屿地区居民的呼吸道疾病、肾结石、血液病的发病率为周边区域的5到8倍,同时也是癌症高发人群。曾经出现一村人每户都有癌症病患的极端案例,甚至从被污染的鱼塘中,捞出体内长满癌变肿瘤的怪鱼。死胎率居高不下,传言一名外地产妇生下全身墨绿散发金属恶臭的死婴。硅屿已经变成邪秽之岛,老人们说。陈开宗看着叔叔凝重的神色,看着那些年轻人拍下照片,录制视频,然后发送到死去亲人的遗产邮箱,看着稚嫩或苍老的面孔在香火中缄默,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或许终有一天,眼前这一切都将被虚拟技术所取代,但无法替代的是,人们对所爱之人的追思。他们需要一场仪式、一个平台、一条通道,穿越生与死的界限,连接过去与现在,将无形的思念和记忆,凝固成物体、动作或复杂的流程,来唤醒自己被时光渐渐磨钝的情感,那曾经刻骨铭心的失去之痛,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尽回忆。历史是一个对事件去情绪化的过程。陈开宗突然领悟到,为何自己会选择这个专业。也许是不断迁徙的童年经历,把他变成一个不容易代入自我情绪的人,无论是对家庭、学校、组织或者任何人际关系,他早已习惯于采取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而对于史学研究,这恰恰是一种零度视角。但在这一刻,陈开宗开始明白所谓“自己人”的含义了。一张面孔吸引住他的视线。那是一张惊恐的脸,在平静忧伤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五官稚嫩而清秀,发型与穿着却无法分辨性别。那个人努力想让自己融入祈祷的氛围,但不断回望的眼神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从模糊的背景中**起涟漪,把自己的影像强调出来。那不是一个本地人,无论是面部特征还是装扮细节,尽管他或她努力伪装成本地人的模样。不知为何,陈开宗心中触动,有种似曾相识感。他无法解释这种异常的情绪波动,仿佛那张脸的拓扑轮廓激活了右侧梭状回的某种识别模式,脑中开始分泌诱发心悸的化学递质。他顺着那个人的目光寻去,看见几个当地的帮派青年正在四处张望。他们的风格十分醒目,上半身是紧绷的白色莱卡背心,下面是宽大的亮色运动裤和跑鞋,头发统一长不足寸,只是用专门工具刻出复杂的纹路,五官和四肢挂满了各种金属电子配饰,走夜路时背心上的荧光花纹亮起,活像棵迷你圣诞树。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各种贴膜,闪烁着帮派的徽章和名号。陈开宗不止一次被告诫要远离这些人,他们背后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其中一个人突然转过脸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咧嘴悚然一笑,唇钉与鼻环碰撞的刹那,肩上的贴膜亮起一团深红的火焰。他喊了一声,其余两人聚过来,缓缓朝人群走去,那表情,像是打量着陷入圈套的受伤猎物,准备大肆凌虐。陈开宗心里暗叫不妙,他掉转视线,那猎物竟望向自己,柔弱眼神中充满战栗、绝望和哀求。他心头一震,忽然明白了熟悉感从何而来,眼前这张脸,正是母校学生摄影画册中那张黑白抓拍的主角。那个人用力拨开人群,朝宗祠后一条小巷逃去。帮派青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追。如果是在美国,陈开宗会躲到一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因为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报警。可这是在硅屿,他不确定这是否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旁人都变得熟视无睹。陈开宗木然站着,望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双手攥成拳头,松开,又再次攥紧。“陈叔叔,等我一下,马上回来。”狭长巷子里摆满了贩卖纸供香烛的摊档,各种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头顶是被切割得只剩一线的灰暗天空,游人很多,却不见那几个人的踪影。陈开宗问了几个人,都推说没有看见,后来是一位卖炸春卷的大妈,经过漫长的思考,怯怯地指向一家小店。原来在两家店中间藏有一条一人宽的暗巷,不仔细看完全无法察觉。陈开宗走进这条足以与下水道媲美的暗巷,馊臭气息令人反胃,他第一反应竟是《铁血战士2》里的洛杉矶,只是还要肮脏上十倍。他想起报警,但又马上自我否定。前面传来一声令人心颤的尖叫,他加快了脚步,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对这几个对手。对于一个历史系毕业生来说,肉搏似乎完全没有胜算。现在他确定那是一个女孩。她被掀倒在一摊污水中,几只受惊的老鼠从墙边窜走,她喘息着,却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肩上亮着火焰的人朝她说了句什么,狠狠一脚踩在她头上,另一名男子拉下拉链,开始朝她身上撒尿。“住手!”没有时间让陈开宗多想了。那几个人诧异地看着这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不知是何来头。“这卵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火焰男并不搭理陈开宗,向左右问道。“……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他妈外地人。”其中一个人答。陈开宗疑心他使用了增强现实,却看不见任何装置,也不像负担得起视网膜投影手术的样子。“我是谁不重要,知道林逸裕是谁就行了。”他们听到这个名字后都顿了一拍,可陈开宗只高兴了三秒钟。“普!我知道这屌是谁了,他就是那个假鬼佬,要建厂的那个。”拉链还没拉上的哥们儿脱口而出。陈开宗心里一惊,他知道本地新闻确实有大篇幅报道,可没想到连街头混混都能认出自己,名人负效应。“噢?难怪本地话说得半咸不淡的,还拿林主任唬人,这下好了,我们知道你是谁了,你又知道我们是谁吗,醒目仔?”火焰男阴阳怪调说着,三个人缓缓围住陈开宗。陈开宗绷紧身体,努力回忆上学时选修过的跆拳道课程,可惜他逃课太多,只记得零碎的三脚猫招数。他攥起双拳,怒视对方,试图营造出死士的气势。他们突然停止了逼近,其中一个甚至还回退了几步。起作用了?陈开宗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大手重重搭上他的肩膀。“刀仔,尿都撒到陈家门口了?”是陈贤运,还带着几个同样面露凶相的帮手。“哈,原来是陈董,失礼了。这可是罗老板要的人,我也是奉命行事。”火焰男低了低头,语气稍缓,他的手下慌忙把裤链扯上,中途卡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不管是谁要的人,不在今天,不在这里。”陈贤运话里透着一股中气。“行,行!陈董怎么说怎么好。”刀仔肩上的火焰熄灭了,他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口,三人悻悻地擦过陈开宗僵硬的身体,从背后阴阳怪气地传来一句,“原来陈家宗祠都是用来收藏垃圾人的,难怪隔八铺路就能闻见臭。”“普!”一条汉子肩头燃起蓝色“陈”字,正欲动手,被陈贤运制止住。“陈家果然是三十的月娘,残咯,哈哈……”尖厉的笑声渐渐消失在暗巷尽头。“陈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开宗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开宗,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你看得见的,又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陈开宗这才想起被踩倒的女孩,扶起她,轻轻唤醒,她睁开眼,惊恐万分地推开手,蜷缩到墙角,瑟瑟发抖,全身潮湿而肮脏,像一袋被遗弃的厨余垃圾。“没事了,没事了。”陈开宗改成普通话,以消减女孩的恐惧,“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女孩许久才从惶惑中回过神来,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危险,才怯怯开口:“……我叫小米,住在南沙村……”“罗家地盘。”陈贤运低低地说了一句,又质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偷东西了?”“没有!”小米突然愤怒地爆发,“我什么都没干!只是想着今天做节,出来……看看热闹,他们就一直跟着我,我就一直跑,跑到这里……”“罗家那群疯狗,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陈贤运见她不像说谎,无奈地吩咐手下,“把她送回去,尽量别让罗家人看到。”“不行!”陈开宗站了起来,他惊讶于自己的反应,“送她回去不就是送羊入虎口?”“她是罗家的垃圾人……”陈贤运躲开侄子炙热的目光。“罗家的垃圾人就不是人吗?叔叔,今天这个日子可不能造孽啊,他们都看着呢。”陈开宗指了指上面,他知道,陈贤运这一辈的人都笃信鬼神业报之说,与其讲什么仁义道德礼法,倒不如来生的报应更有效力。陈贤运陷入沉思,许久,终于开口,他让手下跟小米回去取随身行李,安排她在陈家的作坊先安顿下来。“但愿刀仔只是借罗锦城之名,逞自己的**威。”开宗看着叔叔不安的脸色,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他开始理解先前谈话中提到的“安全感”。宗族就像是一个个自己划分地盘、制定规则的小王国,对于罗家来说,垃圾人不是人,更像是一头羊、一件农具、一袋种子,如果罗家的垃圾人被陈家人带到陈家地盘住下,就是**裸的背叛和侮辱。而陈开宗,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公然发起挑衅的贼。小米被方言与普通话混杂的对白弄糊涂了,陈开宗解释了半天,她才明白过来,艰难地挤出一句“谢谢”。日色渐晚,陈氏宗庙前的广场一片狼藉。拆了一半的普度坛像骨骸般立在夕阳里,硬塑外壳的大士爷倒在地上,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施孤台已经撤走,香火残烛仍在,留下一地冥币和被踩烂的瓜果,龙旗在紫红色的风里飘动,孤魂野鬼在饱餐后都已退散。摊贩们数着钞票,把剩余的食物喂给芯片狗,后者忘情啃食着,机械而匀速地摇动尾巴。明年同样时间再见。“您真的相信垃圾人比本地人命贱一等?”陈开宗问道,眼前闪过小米的面孔,像是视觉暂留效应,那张面孔中的某种东西透过视网膜,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记忆,挥之不去。陈贤运的身影拖得长长的,穿过被镀成黄铜色的广场和闪着金光的垃圾,他没有回答。陈开宗想起了他的校友,一位1955年毕业的系统神学博士,他有一个世人皆知的梦想。马丁·路德·金博士的梦想至今没有实现。3在硅屿,垃圾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一目了然。开箱时看上去状态良好的,早早被当地人收去修理翻新,流入二手市场,但总会有那么些漏网之鱼,被眼尖的工人挑出,当宝贝一样私藏起来。小米就亲眼看见文哥从一具日产仿真人体上切下硅胶部件,鬼鬼祟祟地藏在衣服下面,那废品两腿间残缺的方形豁口露出电线和精细的导流管,像是手术失败后没有缝合的遗体,躺在枯灰的草地上。小米没有问文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今年18岁了,该懂的都懂。因此她十分听话地把头发维持在一个安全的长度,并尽量穿着中性宽大的衣服,把身体的曲线掩盖起来,她不希望有一天躺在草地上的是自己。文哥和她是老乡,比她早来一年,他不干活,拿得却比别人多,似乎连本地人都敬他三分。他不像那些本地的流氓混子耍狠斗勇,人如其名,看着文文弱弱,可只要他一发话,就能聚起几百号来自五湖四海的垃圾人。之前为了工作环境和福利待遇的事情,闹过几次事,照老一辈人的做法,把这些人直接炒掉另雇新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妙就妙在文哥总能挑在上级领导视察前夕起事,工头怕横生事端,就服了软,让了步。文哥的声望更高了,但本地老板买凶做掉他的传言也是甚嚣尘上。正当大家都替他捏一把汗时,他却主动送上门,不知用什么手段说服林逸裕主任,牵线搭桥跟三家老板坐下来喝了个早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听到买凶杀人的风声,文哥俨然成了垃圾人的工会代表,有什么不满和请求都由他出面去协商解决,多半能获得双方满意的结果。而他依旧住在自己的破旧工棚里,每天捡些稀奇古怪的零件堆在门前鼓捣个没完,活像垃圾堆上的一名民间科学家。对于小米来说,文哥就是个谜。尽管他俩是老乡,可小米总觉得他话里藏三分。“你让我想起阿慧,我的妹妹。”文哥总这么说,用手轻拍着小米的头。可当小米细问起来,他却又目光闪烁地岔开话题,显得更加神秘。小米从小就习惯了独自玩耍,她尤其羡慕那些有哥哥或姐姐照顾的孩子,文哥似乎让这种幻想部分变成了现实,可她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又在告诫自己,这个男人身上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需要时刻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