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抽搐着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我……我不知道……”男人竟然开口了,说的是中文,“他们只是付钱让我跑,使劲跑,我什么都不知道……”斯科特听懂了,他突然笑起来,调虎离山之计,这些狡猾的中国人。看来他们的目标是电脑里的文档,他突然放松下来,凭着他的从业经验,想在如此短时间内破解动态加密可能性几乎为零,如果暴力拆解硬盘,则会触发自动销毁程序,直接带走电脑更是给斯科特一个顺藤摸瓜的机会。“你能帮帮我吗?”斯科特发出请求,男子勉力将他架起,随即又被那具庞大的身躯压翻在地,振起一团尘土。房间是用假身份登记的,监控录像显示那个人伪装成清洁工进入斯科特的房间,对于这个神秘出现又消失的编外人员,酒店方面竟然无法作出任何解释,林逸裕主任几乎要出离愤怒了。那个人趁斯科特追逐诱饵之机,在房内待了三分四十秒后,突然匆匆离开,显然收到了其他内应的警告。斯科特的电脑依然合着,处于休眠状态,除了风扇位置微微发烫。那个人乘坐货梯下到大堂,在洗手间内换下制服,大摇大摆地走出酒店正门,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已经追踪到那辆车的方位。”VIP包间里,林主任一边与蓝牙耳机保持通话,一边通过临时翻译向斯科特解释着,“放心吧,斯科特先生,他逃不掉的。”斯科特点点头,心里暗自好笑,贼喊捉贼,也就你们能演得这么生动投入。他倒是不担心数据遭窃,只是好奇这一出闹剧最后将如何收场。紧急抽调的医生检查着他各项指标,心律调节器已经恢复正常工作状态,除了些许疲惫,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心律不齐?”年轻的女医生问道,边抽着血。“老毛病了,阵发性心动过速。”“据说有病毒电池之前,每隔几年就得换电池,有一个安了电子心脏的英国人,每隔四小时就得充一次电,车载点烟器就成了他的**。”斯科特礼貌地笑了一声,手臂上一刺痛,针头已经拔离了血管。医生的笑话大多别有用心,即便她说的是事实。植入心脏辅助装置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斯科特总会无端恐慌,尤其是对于其中的病毒增强型电池。科学家们说,利用病毒系统的活性肽可以优化蓄电池的纳米结构,大大提升续航能力及供电稳定性,可一想到自己的胸腔里封存着活生生的病毒,难免让人心生疑虑。“问题不大,注意休息。”医生将血样注入便携式血液分析仪,观察读数变化,“你的心脏,是遗传性的?”“一次意外。”斯科特笑笑,不打算再深入解释,可尘封的回忆却无法遏制地冲破牢笼,无情地撕开他的伤口。他哆嗦了一下,似乎胸腔里那颗有缺陷的心脏跳动着撞上冰冷的钢针。那张老照片依然在他钱包里躺着。一片热带阳光下的雨林和溪涧,两个笑容透亮的小美女,皮肤仿佛用日光绘着洛可可式的植物纹路。十年前,崔西3岁,南希7岁。那是一趟巴布亚新几内亚之旅。斯科特受雇于常青集团(Rimbunan Hijau Group)下属的调研机构,展开一项关于非法采伐对当地环境及原住民文化影响的调研,目的在于迫使当地政府打击非法采伐,让常青集团全面接管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原木资源。所谓的“可持续性开发”,在斯科特看来,只不过是合法掠夺的另一种说法。无论如何,报酬丰厚,风光旖旎,调研结论也是水到渠成,斯科特趁着项目收尾之际,把妻子女儿都接过来,尽情享受一番天伦之乐。离开首都莫尔斯比港,斯科特发觉寻找一片净土比他原先想象中要困难得多。链锯的巨响遍布天堂雨林,将飞鸟走兽驱逐到更为偏远的深处,油搜公司(Oil Search Ltd.)的输油管仿佛**的毛细血管,穿过森林、河流、村落,从肥沃土壤里吮吸着远古的黑色精华,供应给欲壑难填的发达国家。甚至就连那些原住民也不再淳朴,他们赖以为生的雨林被破坏殆尽,生活逼迫下,只好出卖劳力,加入伐木公司,举起电锯,砍削曾经镌刻着家族之名的母亲树。他们躲闪的目光里藏着憎恨和厌恶,但又不失时机地向白人游客摊开手掌,推销所有能够换成货币的本土风物。斯科特最后找到一处名为Kemaru的地方,在当地语中是“弓箭”之意。此处有飞瀑及冲击而成的弧形水潭,河岸上的红树林根须繁茂,垂入水面,不远处则是开阔的河流入海口,可以望见沙滩、俾斯麦海及群岛。弓箭之名或许便来自这片水域的形状。他拒绝了当地向导不厌其烦的推销,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呵斥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那个黝黑矮小的男子看了他一眼,消失了。阳光,鸟鸣,清澈澄碧的潭水,充满异域风情的植被,斯科特和苏珊就像典型的美国游客,伏在岸边的巨石上,享受着日光拂背,听女儿们互相击水,发出天使般的嬉笑。的确称得上天堂雨林。斯科特心想。爸,我们去那边看看。南希说。别跑太远,照看好崔西。斯科特事前勘察过地形,水并不是很深,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危险生物。我能照顾好自己。崔西奶声奶气地说。当然了宝贝,别去太久,一会儿咱们还要去海滩呢,那边更棒。斯科特头都没抬。十分钟过去了。苏珊开始担心起来,她高喊着女儿的名字。没有回答。南希!崔西!斯科特摘下墨镜,朝水潭一侧的弧形边缘游去,水面上空空如也,他又朝另一侧游去,依然不见踪影。他开始紧张起来,苏珊的叫喊带着嘶哑的哭腔。他潜到水下,睁开双眼,试图捕捉任何蛛丝马迹,终于,他似乎看到有一团蓝色被红树林的根须重重困住,如同即将熄灭的硫火,那是崔西的泳装。他深吸一口气,疯了似的扑过去,看来是崔西游泳时被根须缠住脚踝,由于慌张挣扎,越缠越紧,还好她身形纤小,斯科特不费多少力气便将她解救出来,托出水面。崔西面色苍白,浑身软塌塌的没有一丝生气,斯科特把她交给苏珊。按急救课程上教的,把水从肺里控出来,做心肺复苏,快!斯科特没有犹豫,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南希一定就在附近,他瞪大双眼,不停游弋。在发现崔西的另一侧,绕过一大团褐色触须般的树根,南希那玩偶般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她眼睛半睁着,嘴巴张着,显然肺部已经充满了水。斯科特努力遏制住自己的恐惧,奋力拖拽着那僵硬的身体,看起来她是为了营救妹妹才把自己卷进去的。照看好崔西。是因为这句话,南希才不敢告知自己,进而以身试险吗?斯科特的心脏狂乱地捶打着胸腔,他肺部的空气已消耗殆尽,可那些根须却难缠得紧,单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解开。他感觉自己就快要爆炸了。斯科特冲出水面,大口喘息,那名黝黑矮小的向导就站在岸边。快他妈下来救人!他狂怒喊道。向导淡漠地摇了摇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十万基那[5]。他说。我给你,快帮我!现在就要。向导依旧摇摇头。你这狗娘养的!斯科特绝望地咒骂着,他摘下自己的劳力士潜水表扔给他。这表绝对不止十万。他撒了谎。向导端详了一会儿,跃入水中。可一切都太迟了。斯科特把向导的脸揍了个稀巴烂,南希的尸体静静躺在一旁,苍白美丽有如米莱斯笔下的奥菲利娅。苏珊抱着惊魂未定的崔西不停抽泣。闻讯赶来的本地救援人员见状,按照当地风俗向死者亡灵祈祷告慰,继而额头抵在那棵杀人树上,念念有词。原住民笃信万物有灵,只是斯科特怎么也想不出,他们会对那棵树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心脏一阵阵地抽搐作痛,仿佛生命的一部分被生生剜了出来。过度换气导致的阵发性室性心动过速,医生诊断,并建议他植入心律调节器。可斯科特知道,不仅仅是心脏跳动的节奏,他的整个生命都被改变了。十年后,崔西13岁,南希7岁。小米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身后。她飞快地奔向那间熟悉的罗家工棚,几乎在她踏进院门的同时,门口钻出几名本地人,手里拿着照片。该死!小米本能地一闪,躲到一座垃圾堆后,探出脑袋。那不是罗家的打手,几个人都是生面孔,穿着也跟那些街头青年不同,但毫无疑问,他们是在寻找小米。小米正快速思索着是该猫着等到这群人离开,还是现在就原路撤退,却不想背上被重重一拍,她像受惊的猫般跳将起来。“小米,你可是回来了,担心死我了!”是同一个工棚的姐妹兰兰,自从小米去陈家地盘后有一个多礼拜没见了,还像往常般绽着没心没肺的笑脸。那几个人闻声同时扭头看来,小米绝望地推开兰兰,没命地跑起来,就像在梦里一样。沙砾路面、工棚和垃圾堆在她面前猛烈晃动着向后退去,她听见背后的叫喊声越来越近,夹杂在流动的空气里,像毒蛇的芯子般咝咝作响。石子蹦进鞋里,磨破脚跟,火辣辣地疼,可她却愈加用力地迈开双腿,像是要借助这股疼痛的力量,激发求生的潜能。那些男人的声音已经近在耳边。就在小米行将放弃的瞬间,一辆拉满纯净水的电动三轮车忽然闯入她的视野,骑车的是何伯,算是她半个老乡,平日里经常互相照顾。她没有迟疑,加速两步跃上三轮车,车身猛地一震,水桶互相撞击发出闷响。何伯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小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她一声怒吼吓了回去。“快开!”电动马达加大了轰鸣嗓门,三轮车颠簸着沿土路朝镇区方向开去。小米抹开额头被汗水沾湿的刘海,猛烈地喘着粗气,却从后视镜中瞥见几个紧追不舍的人影。车上的几十桶水限制了车速,那几名男子的身体素质更是惊人,竟能在如此速度中与车身始终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紧咬猎物血迹的狼群,穿越滚滚尘土,只等目标犯下哪怕微不足道的错误。小米咬咬嘴唇,使劲把水桶放倒,蹬下车板,水桶在路面上弹跳了几下,如同保龄球般滚向那几个男人,前面两人身形灵活地跳闪开,第三个人视线受阻躲避不及,被水桶狠狠击个正着,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倒地不起。“我的水啊!”何伯大呼小叫起来。“我赔你!”小米几乎是吼了回去。更多的水桶被推下车,前赴后继地撞向奔跑者,他们狼狈不堪地躲闪着,速度不由得放慢下来,距离越拉越远。车里只剩没几桶水,速度明显加快,小米感觉车身飘了起来,颠簸也随之变得猛烈。“抓紧了!”何伯发出警告。前方是一道横跨在水沟上的石桥,去往镇区的必经之路,减速已经来不及,何伯将车头猛力拧到极限,三轮车尖啸着划出一道近乎90度的弧线,疾速往石桥奔去。如果是在车身满负荷的情况下,这种急转弯毫无难度,可小米早已将载重悉数卸掉,单薄的三轮车顿时失去平衡,外侧车轮腾空而起,车子如同滑翔机般倾斜着掠过桥上惊慌的摊贩。何伯努力控制着车子避开人群,但重力加速度终于超出他的操控范围,小米只觉得剧烈一震,便发现自己的身体已到了半空中,三轮车就着巨大的惯性翻滚着撞上桥墩,发出一声脆响,何伯也被甩了出去,软趴趴地挂在桥头上,像一扇待沽的死肉。小米重重地摔在路面上,浑身碎裂般疼痛,嘴里充满咸腥味,模糊中她似乎听见那几个男人奔跑呼喊的声音逼近,她近乎绝望地向前爬去,试图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她抓住了一只在她面前停下的脚,小腿上紧绷的肌肉像石头一般坚硬。“救我……”小米的脑海中闪过陈开宗的脸庞,混沌中,她希冀这个男人能够再次拯救自己。她抬起头,那个男人的脸在背光中一片模糊,但面部轮廓的变化说明,他正在笑。小米听到了清脆有如玉石相击的声音,然后看着一团红色火焰从男人的肩头燃起。她知道,这回运气不在自己这边。5微弱日光穿过长而阴暗的过道,打在壁橱里的瓶瓶罐罐上,折射出混浊的黄绿色光泽。陈开宗不无心惊地看着这些另类的藏品——浸泡在陈年药酒里的动植物尸体,各种蛇类、蛇蜕及其**、雄性梅花鹿的角、早已灭绝的华南虎腿骨、黑熊胆、长白山人参、巨型蜈蚣、不知名的昆虫及植物根茎。他看到那些半融解状的几丁质外骨骼,像一艘艘微型飞船,漂浮在一片迷离的异星风光中。硅屿人,尤其是老一辈人,坚信这些动植物的生命精华,会通过酒精中介,作用于人体,起到延年益寿、增强性功能的效果。陈开宗生怕下一个玻璃罐里会漂浮着一具残缺的婴儿标本,这并非不可能,新生儿胎盘曾经是奇货可居的补品,许多医护人员以此牟取私利。陈开宗的母亲便品尝过这种学名“紫河车”的宝贝,来自她分娩后的副产品。一个不错的WWF广告创意。陈开宗暗想。人如其食。(You are what you eat.)过道的尽头是一扇窄门,透着苍白的光,穿过窄门,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圆形晒谷场,被粗粝坚实的砂浆砖房所包围。一位身形瘦小的老人安坐在竹制躺椅中,微微晃动。地上铺满了晒干的紫菜和鱿鱼,浓重的咸腥味如海风扑面而来。当陈贤运告诉他,陈氏族长,陈家真正意义上的头把交椅要见他时,陈开宗着实在心里构想了一番。可他的视觉思维遭好莱坞体系毒害太深,眼前浮现的大多是黑帮片里的经典形象,像《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或者是《美国往事》里的罗伯特·德尼罗。可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个干瘪瘦弱、背心裤衩的邻家老头。老头的面孔如蜡纸般褶皱密布,眼睑微闭,轻轻颤动,露出些许眼白。他已经92岁了。像是嗅到了风向的改变,他缓慢睁开双眼,看见站在面前的陈开宗,笑了,脸上的皱纹呈放射线状收缩到眼角及法令线周围。“陈老伯好。”“好,好,你就是那个……”“开宗。”“对,对,开宗,开宗,好名字,开宗明义。”老头挣扎着起身,开宗忙帮他把摇椅固定好。据说老先生祖上曾出过进士及第榜眼,也算是书香门第。“陪我上厝顶走走吧,夕阳无限好,看一眼少一眼咯。”开宗搀扶着族长走上半敞开式的石梯,环形的无檐天台就在他们眼前,如同一枚卧在山海间未事雕琢的石镯。晾晒的衣被、待风干的海产及单晶硅电池板错落有致地排放着,带来层次分明的纹理。太阳朝海平面加速沉坠着,日色由白转金,再暗下,浓烈似火,点燃天边棉絮状的浮云。海风拂面,夹杂着潮湿而清新的咸味,开宗闻之精神一振,静待老人开口。老人的皱纹在夕照中如太湖石般闪亮,他望着海的方向,深陷的眼窝中藏着奇异的光。“我昨天求了一支签。”老人递给开宗一张红纸。地藏庵六十甲子妈祖灵签第五十八签、癸未、○○● ○●●、属木利春宜东方。蛇身意欲变成龙,只恐命内运未通,久病且作宽心座,言语虽多不可从。陈开宗知道沿海渔民都有祭拜妈祖,祈求出海平安的习俗,却不晓得这签诗与自己有何关系。“不知道这签为谁而求?”“问得好,”老人并没有转身,“此签为硅屿而求。”这个回答大大出乎开宗的意料,他立即明白了族长这签诗里隐含的担忧。无论是否真的从妈祖处求得,这四句话已经将陈氏宗族对于惠睿项目的态度表露无遗。而且,这种假借天意的巧妙表达,竟让陈开宗无从反驳。“我活了快一个世纪,从来没离开过硅屿。我看着稻田枯萎,土壤变成有毒的荒地;礁岛被炸沉,海湾被填埋,港口和大桥比庄稼生长得更快;我看见军舰在海上露出银灰色背脊,而鱼群越来越少,越来越远;我听见大喇叭里、电台里、电视里唱着喜庆的赞歌,从未停歇,反映民间疾苦的戏曲却乏人问津,渐渐衰亡。“硅屿有病,病得很深很重,可这不是一剂猛药就能治好的;相反,用土话说,可能会激起更大的毒火攻心。”自私。听罢老人自述,陈开宗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厌恶。他清楚人们是如何被剥削压榨的,这发生于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无论是异族还是同族,总会有高人一等的阶层,以神灵、国家或者进步的名义,制定法律,修筑规范,从意识到肉体上完全实现对其他阶层生命价值的占有。存在即合理。当一切只存在于教科书上时,陈开宗很容易这样说服自己,可当一切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些天来,他深入接触了垃圾工人的生活和劳作。他看到那些稚嫩女孩的青白脸色,以及被化学药剂腐蚀得斑驳粗糙的双手,他闻见那些令人作呕的气味,尝过难以下咽的伙食以及低得无法置信的报酬。他想起了小米,想起她那纯真笑脸底下,血管壁上吸附的重金属微粒,那些变性的嗅细胞受体和免疫蛋白。她仿佛一具完美自律、无须定期检修的工作机械,像这片土地上其他数以亿计的优质劳动力,日复一日,不知疲倦,直至寿终正寝。想到这里,开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感觉,发觉老人已经转过身,看着出神的自己,微微一笑,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及。“听说你和一个垃圾女孩走得很近。”“她叫小米。”陈开宗明白老人这话里的隐意,故意纠正他。“对,对,我总是不太习惯称呼他们的名字。”“您慢慢会习惯的。”开宗遏制住自己胸中的怒气,他不想得罪族长。“呵呵,年轻人哪,总以为长城能在一夜间就修好。”“不,它更有可能在一夜间就倒塌。”“那就等着瞧好了,你今天晚上不是还约了她?”陈开宗心中一惊,老人并不看他,将目光投向远方。与小米共同经历过的画面在陈开宗眼前快速回放,一条阴魂不散的死狗、夜晚的鮀光、观潮滩上的神灵……他想知道老人究竟在何处安插了眼线。他突然惊觉,老人深邃的眼神里折射出的并不是落日的余晖,那些细碎的蓝色光点飞快地溢出,宛如高速频闪,正在从虚空中读取着秘密。出乎斯科特的意料,他们捉到了那个人。审讯室整洁明亮,与他想象中的情形大不一样,那个人单手被铐在椅子上,面孔年轻,轮廓分明,他见到斯科特,眼珠稍稍向右上方偏转,似乎在与脑海中的形象作匹配。他主动开口,说的是带有粤语口音的英语。“终于见面了,斯科特·布兰道先生,久仰。”“你认识我?”“超出你的想象。”“哦?愿闻其详。”“我想咱们还是不要在你的身份上浪费太多时间。埃克森-美孚、常青、世界银行、惠睿,当然还有背后那些更吓人的巨头,这些不断变换的中间名,它们共同的姓氏难道不是‘格雷迪’[6]吗?”那个人微微一笑,表情颇为自得。“笑话不错,年轻人,不过我要提醒你,格雷迪家的人手都很长[7],在我的拳头砸烂你那张漂亮脸蛋之前,最好进入正题。”“你不会的,”年轻人头一偏,朝向天花板的一个角落,“他们正看着我们,说不定也在听着。如果我是你,我会谨言慎行。”斯科特不自然地调整了座椅位置,在地板上划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你是谁?你要什么?”他刻意压低嗓门,似乎忘了监听器宽广的拾音频段。“不是我,是我们。我们知道你们惯用的伎俩,在委内瑞拉、巴布亚新几内亚、菲律宾和西非,推动本地经济发展和人民就业的救世主,哈,干得漂亮。那些,我们不关心。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运转的。我们关心的是你的副业,可能导致过山车脱轨的微小裂缝,相信我,你不会想卷入这桩丑闻,那将是难以置信的肮脏。尽管你的手也不干净。”斯科特陷入沉默,显然他们掌握了某些他尚未得知的情报。事情本应很简单。他以斯科特·布兰道,惠睿公司高级项目经理的身份进驻硅屿,通过一系列他所擅长的手段——前沿环保技术、经济增量评估、投入产出比模型、中长期社会效益、新增职位机会、性贿赂……快速出牌,诱使当地政府签署共同开发兴建循环经济工业园区的合同。惠睿提供技术及部分资金,硅屿政府划拨用地,协调当地宗族关系,整合现有垃圾处理企业资源,并提供后续所需的大量廉价劳动力。听起来是笔不错的交易,似乎天平还略微朝硅屿倾斜一些,只因惠睿答应提供额外资金用于治理当地饱受污染的土壤和水源。作为回报,惠睿将享有以协议价优先回购硅屿循环再生资源的权利,这简直解决了当地政府心头大患,一份稳定、长期的现金流收益,以偿还银行贷款及产生的高额利息,同时带来亮丽的GDP增长率。这也是林逸裕主任转变之前态度,扛住重压急欲促成这笔买卖的原因,与那些走马灯似的轮换的过客领导不同,他生于斯长于斯,林家所有的血脉和亲缘都凝结在这片土地上,他想办出点造福硅屿后代的实事,他想留个好名声。但现实太坚硬了,他就像被夹在两扇门中间,挤破脑袋想从宗族和政府的势力缝隙中突围,却像条丧家之犬,落得个狼狈不堪。只有斯科特心里清楚,事情完美得有点不像话。就像只有街头搏杀的小流氓才会明刀明枪,真正高段位的杀手,锋刃总是深藏在鞘中,一旦出鞘,兵不血刃。“我听说这里的审讯经常发生意外死亡的情形,就连医检报告也是天衣无缝。”斯科特斜睨着他,冷冷说道。“从踏上硅屿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作好准备,而我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年轻人丝毫不畏惧地迎上目光。两人僵持着。“说吧,你要什么?”斯科特突然厌倦了这套角色扮演游戏,他已经演了太久,太多角色变换,以至于他都忘了原本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让我打个电话,我老板会直接联系你,这里不干净。”干净。这个词像致敏源般让斯科特放声大笑起来,年轻人怒视着他,似乎想用目光缝上他的双唇。没有什么是干净的。“我们会把它搞干净的。”斯科特语带双关,起身离开房间。屋角的摄像头里只剩下一个透镜状变形的小小身影,像被拍扁的蟑螂般,顺着关节应力缓缓展开僵死的肢体。落日在海平线上凝成血红色的亮点。老人的脸像燃烧的纸,岁月的残页在火光中跳跃蜷曲,化为灰烬。他眼帘低垂,却看透一切,不发一言,更胜洪钟大吕。陈开宗明白,眼前的这个老头并非如其表面般风烛残年,他眼中射出的光,分明来自新款增强现实隐形眼镜,只是权限等级不明。在这个处处受限的低速信道区域,这样一位老人却更让人心惊胆战,仿佛撕下伪装,便能瞬间化身为冷血战士。但他只是笑着摇摇头,柔声说道:“你们去过观潮滩,那里很不好。”只是平平常常的“不好”二字,却让陈开宗心头一坠。“我知道,有些谣言说那里……”“是真的,”老人甚至不等他把话说完,“那叫潮占。”他们所处的方位无法看到观潮滩,观潮亭也仅是从龟甲般错落有致的厝顶露出尖顶,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分辨。海水由近及远地褪去金红,如同逐渐冷却的铅水,显露出冷漠的灰。海面上一道道纤细的白线如示波器上跳跃的图形,移动、消失,复又出现,像永不休止的音符,一曲亿万年的引力之歌。陈开宗听着老人不带感情地讲述那段并未记载在任何史书上的历史,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想,是海风,但愿只是海风。观潮亭相传是唐朝刑部侍郎韩愈由于谏迎佛骨,被唐宪宗贬谪到潮州任刺史期间,造访硅屿时所兴建。那时的硅屿还不叫硅屿,亭外曾立碑石留有韩愈手书,“观潮者知天下,怀仁德者兴造化”,后因热带风暴来袭佚落于海中。曾有人认为此文乃是抒发韩愈对唐宪宗的不满之情,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两句话其实是针对硅屿本地的一种古老习俗——潮占而发。潮占是一门无从稽考却又渊源久远的占卜技术,据信是硅屿先民在长期的渔获生活中总结而成。如同其他占卜技术的原理一样,潮占将事物经过海潮席卷冲刷后在海滩上留驻的位置、状态与痕迹,作为预知吉凶、推测未来的依据。所不同的是,其他占卜用的多是死物:树枝、龟甲、兽骨、沙堆、钱币、筮竹,而潮占用的是活物。硅屿先民相信,生灵在濒死状态中会与神明相通,激发出强大的感应力,接收来自未来时空的信息,从而帮助占卜者作出更准确的预测。由于观潮亭礁岛与本岛所围合成的特殊地形,便成为潮占的最佳场所。先民们在礁岛末端将经过处理的活物投入海中,而后到观潮滩上等候奄奄一息的躯壳搁浅。据说最早时,观潮滩被人工分割成十二等份,镇以刻有卜文的花岗岩,以便潮卜之用,后来除“四旧”时被悉数拆毁。“那么……他们用的活物是……”陈开宗清楚听见自己艰难吞咽的声响。“初生的牛羊犊、狗……大多数时候是。”老人含混地回答。他们将活物用特定的绳结捆缚好,既无法充分凫水逃生,又留存有挣扎的空间,因此经过一段海水中的痛苦旅程后,它们的死状显得扭曲而狰狞,仿佛在与神祇的对话中经受重创,表情惊骇,目光空洞,灵魂潮湿。倘若一息残存,则视乎占卜的结果:如为吉兆,则候其寿终正寝,依法度葬之;如为凶兆,则以石卵击毙之,乱葬于岗,不留任何标记,以免厄运循迹跟随到占卜者家中。陈开宗对于韩愈几乎一无所知,但在老人口中,那是一位宁愿得罪当朝皇帝,冒着砍头风险也要将佛骨“投诸水火,永结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祸”的偏执狂。如此坚定的无神论者却温和说出“观潮者知天下”的话来,甚至还包含着几分赞许,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老人说,那是因为心意萧瑟的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潮占仪式,而所问之事便是韩愈自身前程。土狗被捆好,肚皮朝上投入海中,半个时辰后,腹部鼓胀、姿势不变地被冲上沙滩,接着第二波潮水打来,将死狗掀起,变为狗刨食状。观潮者解卦道,虽然此朝(潮)翻身无望,但韬光养晦,下一朝定能重归庙堂,锦衣玉食,高位览胜,乃中吉之卦象。唐穆宗即位之初,召还韩愈为国子祭酒,再迁兵部侍郎、吏部侍郎等。此亭此碑便是韩愈报答神灵还愿的赠礼。“可后半句作何解释呢?”开宗实在无法将杀鳄英雄韩愈想象成一名原发的动物保护主义者。“也有一些时候,”老人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定,“我们用人行占。”6“假鬼佬,现在知道艄公为啥不敢靠岸了吧。”在观潮滩的那个晚上,小米说。那是一片乱葬岗,深色土地上随意地插着一些木牌,表示此处葬有死者,但木牌上仅有卒年,没有生年,更没有姓名,零星可以看到一些纸钱和燃尽的香烛,在月光扫射下显得格外瘆人。小米双手合十,眼帘低垂,口中念念有词。“这些是……”陈开宗不自觉地压低声线,仿佛怕惊动了地底的孤魂野鬼。“他们都是被潮水冲来的无名尸,有些是偷渡客,还有些……据说是本地人作法杀死的女人和小孩……”即便是陈开宗这样坚定的无神论者,此身此景,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只不过是外地劳工丑化当地人的都市传说罢了。“大半夜的,你不会就拉我来看这个吧?”“当然不是,喏,真正厉害的在那儿呢。”小米头一偏,指向坟地角上一尊高大的黑影。“哇噢!”真正走到那物体跟前时,陈开宗还是结结实实被它的体量和诡异外观震住了。他掏出三防手机,甩掉上面凝结的水雾,屏幕发出苍白的光,照亮这具释道合一的坟场守护神。这是一部高度将近三米的外骨骼机械人,特种合金装甲被贴上各种道教符咒,已看不出原本的涂装颜色,所有带棱角的地方都挂满了硬塑或木质佛珠,在晚风中互相碰撞发出脆响,甚至关节还被缠上象征祈福的红布条,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显眼。比起eBay网站上拍卖的苏-35战斗机,这个真算不上什么,某个有钱人心血**的废弃玩具罢了。材料技术和制造工艺的纵深发展让逆向工程变成屠龙之技,例如这具外骨骼机械人中取代传统液压传动装置的电感人造肌纤维,即便你了解所有构造、成分细节,也绝无仿制可能。拆解截获敌机让本国飞行器技术大跃进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陈开宗好奇的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这样一副格格不入的造型?小米默祷完睁开眼,仿佛看穿他的疑问,她犹豫了片刻,说:“是文哥。”这件稀罕货品一到埠便被文哥占为己有,在他的私人工棚实验室里,文哥几乎修复了所有可见的坏损,并为病毒电池续上了能源。一切就绪后,他发现有两套操作模式,一种是遥控,他尝试破解通信协议,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激活系统。无奈之下他只有转向力感应模式,他需要一个人爬进控制腔,通过肢体的力传感器元件启动机械。这个人当然不会是他自己,这次,他选择了孤儿仔阿荣。瘦小的阿荣一脸无辜地钻进那具健硕的钢铁之躯,显得极其不协调,他将四肢锁定在相应位置,指示灯亮起,文哥兴奋地大喊,指挥他动作起来。机器和人体之间显然没有调谐到位,动作笨拙迟缓有如月球漫步。力感应器将每秒数百到数千次的受力数据传送到中枢电脑,电脑完成运算并下达指令到电感肌纤维,牵引收缩完成动作,如果过程稍有延时,操纵者便会有如置身水中,动作明显落后于意念的阻滞感。从小米的叙述中,开宗大概可以想象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在文哥的不停咒骂中,阿荣-机械人的动作渐渐变得敏捷流畅,阿荣也兴奋起来,挥舞着机械臂将垃圾堆击成碎片,他开始奔跑。所有的围观者都跟着跑了起来。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与速度的结合,阿荣-机械人带着他标志性的外八字步态轻盈跃行,却在地上砸出巨大而沉闷的声响。他像无头苍蝇般四处转悠,又像是被刺瞎双目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空有一身蛮力却无从发泄。文哥气喘吁吁地紧跟不放,一边大喊让他停下。但他很快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阿荣-机械人似乎想要摆脱什么,开始疯狂地甩动四肢,将经过的房屋、树木、车辆悉数摧毁,人们惊恐地躲避着这头失控的钢铁猛兽,看它席卷着砖土、树枝和玻璃碴跑出罗家地盘,跑向那片闲人止步的三不管地带——观潮滩。跑在前面的垃圾小孩们欢快地大喊,阿荣着火咯,阿荣着火咯。那具狂奔的外骨骼机械人从控制腔里蹿出缕缕黑烟,带着某种肉体烧焦的味道。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阿荣-机械人的目的只有一个:海水。但他没能坚持到终点。当小米赶到时,穿过重重围观的人群,她看到阿荣-机械人定定地站在乱葬岗边,那具焦黑的身体在冒着白烟的合金装甲中燃烧,仿佛烤箱中一块过火的熏肉,显得越发干瘦。文哥徒劳地用沙土去掩灭,电线短路,火花四射,所有人在一惊一乍中面露满足,仿佛观赏着一台死亡大戏。她看到文哥脸上流露出的复杂表情,愧疚、挫败,也许还有那么一丝悲伤。不出三天,这场悲剧便会变成观潮滩的又一传奇,而孤儿仔阿荣则会变成“前世孽债,今生报还”的最佳案例。没人会记得文哥做过些什么。陈开宗看着控制腔内的烧灼痕迹,座位上还残留着人体脂肪,以及燃尽后剩余的硅酸盐晶粒,黏附在洛克希德·马丁[8]的商标周围。电线短路引起过热。他想起下陇村那一幕,一阵反胃。“没人愿意碰死过人的垃圾,”小米再次双手合十,“大家都觉得这儿邪气重,如果有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就得备香火纸钱,祭拜一下这尊……神灵。他们都说,是它把阿荣带到这里来还债的。”小米的语气中带着不确定,似乎有所怀疑,却又深深畏惧。当时的陈开宗并不知道她在畏惧什么,甚至觉得这种迷信十分可笑,只是临别时回眸匆匆一瞥,那尊熔炼过无辜灵魂的炼狱铠甲中,似乎有一丝冷冽蓝光闪过。他再看,却只是背景海面上的灯塔扫射,掠过荒凉坟地和苍白海滩,在水面划出一道似有若无的光痕,最终凝缩成一个亮点。夜晚的海像头沉睡的黑色巨兽,呼吸声均匀有力,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这是一般人不会踏足之地,多年前曾是一片乱葬岗,葬着海上漂来死在偷渡中途的无名浮尸,阴气极重。罗锦城望着车窗外起伏不定的海岸线,在灯塔与月光的交相辉映下,有如一卷骨白色的无字孝联缓缓铺开,那尽头有一朵橘黄色的灯火,在萧瑟的冷调中带来些许暖意。那便是他的目的地,人们私下里称之为“功德堂”。在硅屿,活人是不用做功德的,只有死人需要。那个女孩比他想象中还要幼小,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身上擦伤的血痕仍未凝结,被堵住的嘴巴里发出动物般的哀鸣,她的眼神充满恐惧,却没有疑惑,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天的到来。罗锦城示意给她松绑,女孩嗓子眼里的污布随着几声咳呕,带着黏液滚落地上,像是猫胃里纠结的毛球。“别怕,”他蹲下,友善地笑笑,“回答我几个问题就放你回去。”女孩脸上的恐惧没有丝毫退减。“见过这个奴仔[9]吗?”罗锦城亮出手机桌面上的背景图片。女孩瞳孔瞬间放大,又迅速地暗淡下去。“告诉我,你,对他,做了什么?”罗锦城的语气依然不温不火,甚至在旁人听来还带着几丝怜爱。女孩呆滞了片刻,抽搐似的摇起头来。罗锦城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灯,温暖的黄光均匀地洒在屋里每个人身上,营造出一种情景喜剧般温馨的家庭氛围,如果不是那些明晃晃的金属工具,兴许演员会更投入些。他叹了一口气。“美国佬为什么找你?”一种梦幻般的神情从女孩脸上一闪而过,她似乎也在问自己,过了许久,终于吐出了第一句台词。“他说他喜欢和我聊天……”刀仔和其他两个喽啰爆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如此刺耳,以至于灯光都开始晃动起来。罗锦城回头怒视,笑声戛然而止。他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得随时可能会折断的垃圾女孩,纯粹是他妈的浪费时间,他停止问话,站起身来。“照看好她,初八那天带来。”罗锦城走到门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折回身,望着这几个跟随他多年的愣头青脸上莫名兴奋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提高了声调。“我的意思是,活的。”陈开宗慌乱地奔跑着,已经过了和小米约好的时间。他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配合着心跳的节奏胡**搓,一种窒息与恶心的混合物,在腹腔内随着步伐上下颠簸。那种恐怖的景象在他脑海挥之不去,他难以置信这样的暴行竟然已经在家乡盛行了上千年,甚至自己体内就流淌着残暴的血液。他呼吸艰难,仿佛自己就是那条被捆缚四肢,抛入滚滚波涛的苦狗,在涌动的气泡和碧蓝色光纹中垂死挣扎,被一股无形却不可抗拒的伟力席卷着抛掷向海滩。狗变成了婴孩,私生子们柔嫩的肌肤在海水的浸泡中苍白发皱,如同一枚枚肿胀不堪的肉蛆,在潮汐搅起的漩涡中旋转,翻滚,缓慢如飘舞的海藻,舒展成女子的胴体,那柔软的腰肢被暗涌攥握着向后弯折,躯壳像断线傀儡般被摆弄成各种不可能的姿态,充满脆弱而残酷的美感。“私通的女子和野种,”老人的话像魔咒般纠缠着他,“就像这些稗史一样,在硅屿留不下一点痕迹。”“可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陈开宗话刚出口便后悔了。那具想象中的女尸在潮水中缓缓转身,海藻般的长发散开,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那是小米的脸。陈开宗终于跑到小米所在的工棚,他扶着双膝,汗流浃背,大口喘着粗气,丝毫不顾垃圾女工们投来的怪异眼神。她不在干活,也不在屋里。小米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一种不安感如群聚的乌鸦落在陈开宗身上,他由于过度紧张,全身微微发抖,就像当看到陈氏族长眼中射出蓝色碎光时的感觉。他永远忘不了老人说出谜底时的神情。“我也是个观潮人。”老人淡然自若地说。似乎这番对白的所有目的,仅仅是为这句话做足铺垫。又或者,只是为了让他错过约定时间。陈开宗站在阴郁潮湿的暮色中,迷惘地望着路的尽头,尽头一片虚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露出似乎想努力摆脱某个念头,某个如尸蝇般驱逐不散念头的表情,但他愈是用力,那条谶语便愈加凶猛地膨胀、增殖,如同癌细胞般塞满他每一寸脑海。陈开宗将再也见不到那个他曾经认识的垃圾女孩。[1] 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世界自然基金会,成立于1961年。[2] U.S.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美国环境保护署。[3] 在英文中,帆船和垃圾可以用同一个词“junk”表示。[4] 硅屿方言中的“女孩子”。[5] 基那(Kina),巴布亚新几内亚货币单位,1基那约等于0.37美元。[6] Greedy的音译,“贪婪”之意。[7] Greedy folks have long arms. 英谚,心贪手长。[8] 洛克希德·马丁(Lockheed Martin)公司,全世界营业额最大的国防工业承包商,其业务95%来源于美国国防部、其他美国联邦机构和外国军方。[9] 硅屿话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