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运转的。斯科特记得那个被铐住单手的年轻人口中的真理。经济杀手抛出先进技术、宽松贷款、优先回购产品等香甜饵料,假借“进步”与“共同开发”之名,诱使地方政府签订合约,修建大型工程,背负巨额债务的同时,将珍稀资源(油田、矿藏、濒危动植物基因库)拱手奉上。杀手收获酬劳,官员收取贿赂,人民收尾债务,以及被污染和损害的家园。“我看不出这里面的联系。”斯科特作出无辜状。“或许您该考虑改行当演员,斯科特。我能叫你斯科特吗?”何赵淑怡温柔一笑,试图卸除斯科特的防御情绪,“惠睿与SBT的股权结构里,都存在一个叫作‘The Arashio Foundation’的基金会,从公开渠道无法找到任何资料。”斯科特默不作声。“它也是你之前所有雇主的股东。”何赵淑怡漫不经心地抛出筹码。“这是勒索吗?”斯科特终于按捺不住。“这是施予,帮你洗刷手上的污血。”“谢了,我更喜欢用肥皂。”“斯科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硅屿也许会变成第二个艾哈迈达巴德,你愿意看到那样的悲剧发生吗?”“那是个意外!”斯科特的嗓音失去控制,变得刺耳。“128人送命,超过600人丧失部分行动能力,这就是你所说的意外?看看那些孩子的眼睛!”“我就在现场……”斯科特放低声线,眼前闪过女儿南希在水中苍白的面孔,似乎放弃了抵抗,“……告诉我,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证据!实打实的证据,可以把SBT整垮的证据。他们如何将有毒义体垃圾输出到发展中国家,又是如何掩盖真相的?”“何赵女士,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我为何要牺牲自己,来成全你们极端生态主义分子的道德优越感?”女人露出精明笑容,似乎早已料到这一质问:“我们能给你的更多。想想安然公司(Enron Corp.)[1]丑闻暴露后的股市反应。”“你们打算做空[2]SBT?”斯科特在脑中快速计算,那将是至少十亿量级的杠杆获利。划算的买卖,“我一直以为你们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款冬是结果导向的理想主义者阵营。”何赵淑怡像自动电话应答机一般精准。“那么,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斯科特终于有机会抛出困扰已久的谜团。屏幕上的何赵淑怡突然收了笑,表情严肃,像是在反复斟酌该从何说起。“你听说过‘荒潮’计划吗?”陈开宗借着晨光,瞥见遥远的特护病房窗口有白色人影晃动,他疾步跑进医院,以为那是等待他的医护人员。一刻钟前,他接到医院急电,说小米醒了。没通知任何人,甚至没来得及洗漱,陈开宗便跳上早班出租车,直奔他日夜记挂的姑娘。车载电台整点报时配乐是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中的经典动机,现在是北京时间6点01分。加快了半拍的激昂旋律在他脑海盘旋不去,如同一则新消息。空气中弥漫着白玉兰的香气,与消毒水味道交融无间,甜美中透露出一丝不安的刺激。陈开宗没等电梯,徒步爬上三层,却在病房门口停下脚步,待情绪平缓。他打开房门,屋里没开灯,病**空空如也。他正想按响呼叫铃,却猛然发现一个人影背对他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窗外稀薄的朝阳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小米?”陈开宗试探着问道,心中不知何故隐隐不安。那个女孩依然保持凝固姿态,约莫过了数秒,她颈后隆椎下方的贴膜亮起,金黄色“米”字透过白色病服,光芒稳定恒久。她转过身来,带着微笑,光与暗的交界线在她面孔上缓慢扫描,直至笑容完全进入背光区域。“开宗,你来啦。”声线依旧清脆稚嫩,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陈开宗愣了片刻,才回应一声,他打开顶灯,走近小米,仔细端详那张笑脸,伤口恢复得相当理想,只剩下额头几点淡淡痕印。“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没……你现在感觉还好吗?”陈开宗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搭住小米肩膀,却又想起自己不在美国,手在半空中尴尬停住。小米突然接住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像是被什么事先编写好的程序驱使般自然。“就像……死而复生一样好。”陈开宗被这一举动惊呆了,如同电流蔓过身体,竟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接答。小米的表情片刻后转为疑惑,继而似乎若有所悟,她放开陈开宗的手,低下头轻声说:“听他们说,你一直在照顾我,如果不是你,我也许早就死了。”陈开宗松了口气,他再次捧起小米的手,说:“别说傻话,林主任答应这段时间派人贴身保护你,你不会再有危险了。”“危险?”“嗯,都过去了,如果当时,我能把你安置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陈开宗痛苦地咬了咬嘴唇,他觉得自己说的才是傻话,毫无意义,一堆狗屎。小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迟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医生说你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小米观潮滩上的笑脸从陈开宗眼前闪过,像是有千万根钢针瞬间扎在心上,他努力克制自己愤怒的表情,“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医生,看是需要继续留院观察还是可以回家了。”“回家?”小米一脸迷惘。陈开宗一时语塞。对于垃圾人来说,他们的家远在千里之外,遥不可及,硅屿的任何一处居所,无论简陋或奢华,都与他们没有丝毫情感上的牵连。没有记忆的地方,是无法称之为家的。陈开宗明白那种感觉。“你真正的家。”陈开宗温暖一笑,试图安抚小米。他转身正欲离开,背后却幽幽飘来几句哼唱,熟悉的旋律正是出自《1812序曲》,电台整点报时截取乐句。陈开宗脸色陡变,仿佛那旋律是从他意识中直接窃取,再置入女孩瓷器般轻薄的声带中。小米直视着他,面无表情,双唇轻启,像是一具极精致复杂的人形八音盒。精确音律从唇间出现,甚至连加速节拍都模仿得丝毫不差,乐句循环反复,不带感情波动,旋即消失。一阵鸡皮疙瘩爬上陈开宗颈后皮肤,他抑制住自己一探究竟的冲动,逃也似的离开特护病房,离开那个他曾经拯救过的女孩。斯科特回到酒店,感觉阵阵恶心反胃,部分来自海上风浪的颠簸,剩下的则源自一种强烈的被欺骗感。他试图接通对话程序,但接头人乙川弘文始终没有应答,他醒悟,现在是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两点半。该死的骗子!斯科特愤怒地敲击键盘,试图将怒火倾泻到某个色情网站上,但刷新页面不停显示“451 Forbidden”,这是网页受当地法律限制而无法显示的HTTP状态码,源自雷·布拉德伯里那本著名的小说。在低速区,他们甚至不给你合法自渎的权利。斯科特想起这个笑话,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原本以为自己在硅屿的任务能稍微“干净”点儿,至少比起之前在东南亚、南印度和西非的龌龊勾当。如今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秘密在于稀土,比黄金更珍贵的不可再生资源。它就像童话中巫婆的魔法粉末,只需极少的用量,便能大幅度提高原有材料的战术性能,带来军事科技的惊人跃升,从而在现代战场上占据压倒性优势。战争的艺术。斯科特想起那本进入西点军校教程的中国古籍。如今进化成杀人的技术。他还清晰记得那些惠睿内部演示会上的案例视频。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冷战期间,苏制P级、“阿尔法”级、M级和S级潜艇如同幽灵游弋于各大洋战略要塞,航速可达到40节以上,潜深可至400到600米,“龟速”的美国鱼雷只能望洋兴叹。苏联正是运用了稀土铼,极大地强化钛合金强度,制造出极高航速和较大潜深的杀手级合金潜艇。硝烟弥漫的海湾战场上,运用了稀土钇元素的美军M1A2坦克激光测距仪测距范围达到4000米,能够迅速发现测距距离仅有2000米的伊拉克T-72坦克,瞄准,锁定,先敌开火,将对方轰成碎渣。而含有镧元素的夜视仪,则帮助美军在夜间同样保持视野开阔清晰,杀敌于毫厘之间。可以说,无论是侦察、防御、操控、进攻、机动,现代战争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稀土的魔力。掌握了稀土,便掌握了战场主动,掌握了胜利。麻烦的是,全球90%的稀土资源集中在中国,自从2007年后,中国政府便采取严格配额制度,大幅削减稀土出口总量,导致国际市场价格飙升。“中国的世纪”,所有的西方媒体一致惊呼。发达国家所习惯的廉价稀土时代一去不复返,他们苦心维系的技术战略优势将随着时间推移点滴消逝,世界权力格局将随着资源稀缺程度被重新洗牌。斯科特把持住濒临失控的情绪,他打开虚拟专网(VPN)软件,等待它在后台通过加密协议创建一条隧道,连接海外的VPN服务器,所有访问数据经加密发送到海外服务器,再转向目标——某东欧硬核色情网站。反之亦然。尽管效率低下,却能切实有效地躲过防火墙拦截。三十六计之第八计,暗度陈仓。正如惠睿选择的道路。惠睿研发出由消费类电子垃圾回收稀土元素的技术,能够将废弃芯片、电池、显示器等电子元件中80%的稀土元素提取出来,并加以循环利用。但由于处理过程中所产生的环境污染严重超出美国环境保护署(EPA)制定标准,需要购买额外的环保基金,人工成本高昂,且根据美国法规需要为劳工购买高额保险以应对数十年后潜在疾病暴发时的赔偿金。一言蔽之,极不划算。这就是民主体制的劣势,等那些低能议员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提交议案,利益集团相互攻讦完毕,推动相关产业政策出台之日,美利坚合众国大约早已沦为三流国家,甚至变成泛大中华经济圈的附庸国。欧盟的解体便是前车之鉴,伊比萨[3]海滩上空的五星红旗。于是,惠睿在现有法规框架内创造性地发明了一套外包战略:打着“循环经济”的旗号,将垃圾和污染转移到海外——广阔的发展中国家,帮助他们建立起工业园区及生产线,享用源源不绝的廉价劳动力,最后,根据合约,用白菜价优先回购贵比黄金的稀土资源。斯科特记得那份报告最后一页上巨大的等边三角形,顶点上的三个彩色圆形内写着醒目的“WIN—WIN—WIN”(三赢)。政府要经济发展,我们给他们GDP。人民要吃饭,我们给他们工作职位。我们只要廉价稀土,一切成本都经过精确核算。斯科特仍然心存不安,艾哈迈达巴德的毒气泄漏事故后,他经常发噩梦,看到绿色雾瘴中遍地肿胀的尸体,以及他们眼窝中因晶状体变性而导致的灰浊眼睛。为了节约成本,他在招标中选用了本地供应商的气控阀门,他们要价更低,回扣更高。那些灰色眼珠开始眨动,如同成千上万颗未经打磨的淡水珍珠同时闪烁。他会大叫,惊醒,全身冷汗。心理医生没能拯救他,耶稣基督做到了。如今他又将踏上另一块无神之地,干着渎神的勾当。斯科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说服董事会从投资中拨取部分环保经费,作为改善当地生态环境的“示好行为”,尽管根据EPA标准,改善后的环境仍然不比地狱干净多少。这世上,有许多种干净,有许多种公平,也有许多种幸福感。人只能选择,或被选择其中一种。斯科特安慰自己。我只是做我能做的。而现在,款冬语焉不详地告诉他,硅屿将再次让他的双手沾满血污。色情网站的数据经VPN代理器加密传回本地,解密后出现在屏幕上,一片设计花哨的姹紫嫣红,伴着肉感的乌克兰血统模特在页面上晃动,使尽浑身解数挑逗来访者点击付费频道,满足虚拟而原始的欲望。你甚至可以自定义虚拟人偶的头像和身体尺寸,他/她可以是你的老板、邻居、老师、学生、快餐店收银员、过气明星、罪犯、政客、路人、宠物、丈夫/妻子……或者,你自己。斯科特性趣全无,心烦气躁,鼠标在页面上漫无目的地游**,虚拟人偶随着箭头动作反馈机械姿势和夸张呻吟。他突然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火速在搜索框中键入“荒潮”, 0.13秒内返回5100多条结果。他点开其中一条名为“荒潮计划”的链接,确信借助VPN定能打开此被严格屏蔽的页面,路径显示,该视频寄存于距离地面400公里的低轨道空间站服务器,以躲避各国审查机制,服务器名为“安那其之云”。后台程序耗费了2倍于平常的加载时间,空白屏幕上,框架文本以针式打印机速度逐行叠落,缓慢填满信息的荒漠。10“小米到底怎么了?”陈开宗劈头盖脸地质问医生。这不是小米,至少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小米,更像是,某种刻意模拟小米言谈举止的东西。非人的东西。他打了个寒噤。小米从来不叫他“开宗”,只说“假鬼佬”。“情况有点复杂……”医生欲言又止,在平板上调出几组三维扫描图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脑图。”“这是普通人的BEAM图,也就是脑电地形图。”一幅深色大脑悬在虚拟空间,动画作横剖式切面分析,各种不规则的亮丽色块或色带浮现,消失,那是人脑活跃程度不同的功能区,“这是小米的。”陈开宗盯着那幅放大闪烁的影像,瞪大了双眼。如果说普通人的脑电图是大写意的泼墨山水,那么小米的脑中仿佛裱着一本细密的盛唐工笔,随着切面的翻动,构建出宫殿般复杂辉煌的立体结构,不同颜色的区域如同精致榫件,相互咬合流动,如同巨大城市中穿着各色盛装的狂欢队伍,却又井然有序地呈现出某种大尺度上的和谐美感。“怎么会这样?”“好问题。一些生化指标显示,她的大脑曾经受到病毒侵入,而且是多次感染,最近一次发生在一个月前。这或许能解释这种罕见器质性病变的成因,但并不是唯一成因,我们还在她脑中发现了这个。”另一张大脑图像出现,变得半透明,沟回轮廓隐约可见,似乎是屏幕分辨率的关系,陈开宗总觉得有股雾气蒙在大脑的某些区域,不甚清晰。“这是前额叶……前扣带皮层,”医生将图像某个区域疾速拉伸扩大,如同用“谷歌地球”穿越地球上空云层,沉降到某个国家、城市、街道,二次再临的上帝视角,“掌管认知、行为、情绪、强化学习、疼痛等功能的重要区域。现在放大到100万倍。”那层雾气逐渐清晰,如同夜空中的星云无限逼近,化成一颗颗恒星,闪烁着金属光泽,悬浮在布满神经元与胶原递质的广袤宇宙里。“这些金属微粒直径只有1到2.5个微米,比神经元细胞还要小。但奇怪的是,一般来说这种有害颗粒会随着呼吸沉积在肺部,导致肺炎和肺纤维化,甚至损害特异性免疫功能,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穿越血脑屏障,进入大脑皮层的。”陈开宗看着电脑模拟出来的幽蓝色神经轴突丛林,金属微粒如同《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色石碑,沉默地横亘其间,排出无有边际的纵深阵列,直至这意识宇宙的尽头。他想起小米嗅闻废气时的卑微姿态,下陇村黏稠污浊有如地狱的空气,废弃的电子玩具、荒芜的田野、燃烧的垃圾,孩童们在恶毒土壤中绽放花样笑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想起这句古老谚语。历史的报应总是充满了不确定性,有时打击面宽广至整个种族,有时却又如一道闪电,不偏不倚劈中荒原上的枯木,暗夜里熊熊燃烧,如火把照亮星空。小米就是那亿万人中被击中的幸运儿。“她会有生命危险吗?”陈开宗焦灼地追问。“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已经超出我的经验范围。那些金属微粒在脑皮层中形成复杂的点阵结构,似乎与神经网络产生了某种协同效应,别问我那是如何办到的,小米头部有遭电击过的痕迹,或许造成某种激活。我只知道,目前的脑神经外科手术水平尚无法达到这种植入深度与精度,更不用说取出那些结构。“就像在她脑海里布下一个雷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哪根神经末梢一冲动,便会喀嚓一下,触发连锁反应。”医生打了个响指,神色凝重。陈开宗陷入沉默,他本以为在这场悲剧之后,自己便能够保护小米免受外来威胁。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把小米的遭害归结于自己那次赴约的迟到,并强迫症似的在脑海里反复推演,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那天他提前结束与陈族长的谈话,如果他准时到达小米的工棚,是不是一切结果都会不同?可他知道,历史从来没有如果。陈开宗无法否认,在内心深处,他将自己想象成一名怀揣宝物的还乡使者,仿佛一打开百宝囊,硅屿的所有问题便能随之烟消云散。可他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如此离谱,他拯救不了硅屿,拯救不了小米,更拯救不了自己。那些可笑的优越感被坚硬的现实撞得粉碎,似乎他走得愈近,离原先的目的地便愈加遥远。“如果小米之前参加定期体检,或许能早点发现……”医生不无惋惜地说。“她不是陈家的工人,她来自罗家。”陈开宗眼前浮现出一张脸。一张光滑、苍白、浮肿而阴鸷的脸,如同福尔马林中浸泡经年的死组织,罗锦城的脸。医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这不是一家官方网站,更像是某群狂热粉丝建立的维基式资料库。文字、图片、年表和视频看似杂乱无章地铺排其上,斯科特快速浏览着,许多文章充满牵强附会和他所熟悉的阴谋论调,来自一些对人类历史充满病态扭曲想象的大脑。网站已经有段时间未更新了,但斯科特还是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个十五分钟的介绍短片。开头是一段黑白粗糙的纪录片,一艘战舰在海面熊熊燃烧,于灰色焰火中逐渐沉没。字幕旁白:1943年3月3日,日本“荒潮”(Arashio)号驱逐舰在俾斯麦海战役中被美军B-25C米切尔轰炸机(代号“聊天框”)击毁方向舵,导致撞击,沉入新几内亚芬夏范(Finschhafen)东南约55海里的洋底。船上176名幸存者全部获救,除了舰长(叠出军装照),久保木秀雄少校。画面转到一间校园风格的实验室,一名面目清丽的亚裔女子正在仪器前专注观测,并不时与拍摄者无声对话。字幕旁白:日本战败后,久保木秀雄少校的未婚妻铃木晴川赴美国进修并入籍,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生物化学博士学位,1952年受雇于美国军方,启动名为“荒潮”的绝密项目,意在纪念战争中死去的未婚夫。斯科特终于知道惠睿股东中那个神秘基金会的由来。接着是标有“美国军方绝密”字样的片段,似乎是由固定机位拍摄,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影片被以数十倍于正常速度压缩。背景是一间密室,人工光照恒定,镜头面向的墙壁有单向观察窗,反射出另一面空白得令人发瘆的墙壁。字幕旁白:1955年到1972年间,“荒潮”计划在马里兰州征召死刑及重刑犯进行人体试验,目的在于研制出可以大规模使用的致幻武器,以期在战场上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他们尝试了多种自然及人工合成药剂,最终获得一种名为二苯羟乙酸-3-奎宁环酯的化合物,代号QNB,能以气溶胶形式经皮肤或呼吸道吸收。一名身穿囚服的男子被带进房间,在镜面观察窗前坐下。视频以约120倍速快放,囚犯的影像不断抖动,如同神经性**的病态特征。他坐立不安,似乎这空无一人的房间内有隐形怪物在扰乱他的神志,威胁他的安全,他无声咆哮,以头撞墙,撕扯头发,打滚,将衣物悉数抓挠成碎片。波浪般的白噪音线不时漫过画面。影片突然慢下,恢复成正常速度,那个**男人面朝镜中,用双手抚弄自己脸部,毫无征兆地,他用手指抠出眼珠,冷静犹如拔起浴缸橡皮塞,眼球带着残余的血管神经束由掌心垂落,一种黑暗由眼窝部位涌出。他突然如释重负般坐下,身体却失去支撑,像被抽取脊柱般,柔软无力地摔落地面。字幕旁白:QNB作为一种乙酰胆碱[4]竞争性抑制剂,能作用于平滑肌、外分泌腺、自主神经节及大脑等部位神经元突触后的毒蕈碱型受体,有效降低乙酰胆碱到达受体的浓度,产生瞳孔扩散、心率变缓、皮肤潮红等症状,严重时会陷入昏迷、共济失调、方位及时间感迷失、记忆力减退、无法区分幻觉与现实,非理性恐惧,以及无法自控的半自动行为(如脱衣、自语、采摘、抓挠等动作)。画面快速跳切。广场上怪异舞蹈的人群,丛林中行神秘祭礼的原始部族,派对中狂欢的青年男女,整齐划一的军队检阅仪式……影像的色调、质地各异,伴随着节奏强劲的德式复古电子乐,很是能够调动观众情绪。斯科特捉摸不透这段意图何在,他似乎数次看到种族大屠杀和人吃人的场景一闪而过。猩红。晃动。火光。令人不安。字幕旁白:更为惊人的是,QNB能引起中毒者间共享幻觉的现象,例如两名被实验者会来回传递、吸食旁人看不见的虚构香烟,甚至打一场没有球拍和球的隐形网球赛。当受影响群体人数不断上升到达一定量级时,便会引发类似神启般的大规模宗教体验,有可能是已知的神祇:耶和华、安拉、释迦牟尼,也曾经出现过完全陌生臆造的新神形象。结果往往导致恐慌性的灾难。战争开始了。夜视镜中沙漠上空呼啸往来的绿色弹火,城市废墟间快速穿行的机动部队,疲惫绝望的大兵面孔,政客义正词严的振臂高呼,轰炸机低空掠过目标,装甲车爆炸,建筑物爆炸,人体爆炸,儿童在遍地残骸的街头奔跑嬉戏,下一秒变成肢体畸形的战争幸存者。对这一切,斯科特并不感觉陌生。字幕旁白:越战的失败和巨大损失,间接推动了1975年后QNB在军事上的介入。它帮助美军打赢多场局部战争并显著减少伤亡数量,阿富汗、波斯湾、萨拉热窝、埃塞俄比亚……美军内部资料显示,QNB一直被视为非致命性、没有长期后遗症的化学战剂,并向政界及公众传递信息,以显示美国“为和平而战”的一贯立场。但事实并非如此。画面出现一名脸部被打码,声音经过特殊处理的中年男子,字幕显示他是一名经历过某次海湾战役的美军中士,由于防毒面罩破损,导致吸入QNB气溶胶。他已退役十年,从事物流行业。画外音:当时你有什么感觉?中士:……我不记得了(缓慢摇头),抱歉,记不清了……太可怕了。(沉默)抱歉,我不想回忆。画外音:内部报告上说,你认为你的幻觉与敌人是相通的?中士:(迷惑)……我不是很确定,我无法理解我看到的东西,只是感觉恐惧,还有愤怒,对战友们的愤怒,就像……就像他们才是邪恶的一方,我甚至想杀死他们,他们全部。画外音:你做了吗?中士:(反应激烈)不!我没有!没有……(不确定)也许在梦里我做了。字幕:该名中士由于被队友举报存在“怪异且动机不明”行为,被强制遣送回后方医院接受诊疗并提前退役。画外音:你觉得你已经摆脱困扰了吗?中士:(沉默,呼吸变得沉重)……我做噩梦,有时候。医生告诉我那是PTSD[5]……我知道那不是。读过H. P. 洛夫克拉夫特[6]吗?克苏鲁狗屎什么的,梦里就像那样(呼吸急促,嗓门变大),黑暗、混乱、肮脏不堪,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把你撕开,不是肉体上的折磨,老兄,不是那样的,你从梦里醒来,看见窗外的夜空,无边无际,那是它的瞳孔,它在盯着我,每时每刻。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那他妈的是什么感觉吗?(镜头拉近,颈动脉突突跳动)画面切入黑屏。字幕出:大卫·M·弗里德曼,前美军陆军中士,接受采访后三周,被发现于公寓家中吞枪自杀,终年38岁。斯科特暂停了片刻,等着肠胃中那种不适感消失后再继续播放。这部短片的信息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小米不见了。病房里一片空白。陈开宗发疯般追问门口的警卫,得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敷衍。他跑下楼梯,胸口一阵阵发紧,某种预感跟随着他,仿佛如果这次再失去小米,将会是两人在这世上的永诀。医院门前毫无踪迹,早起的病人和家属踏着晨光而来,脸上的病容在朝霞粉饰下焕发异彩。陈开宗绝望地环视四周,在脑中搜索着任何可能帮上忙的联络信息,再次后悔遵从父母信仰——抵制增强现实义体的原教旨主义,却一眼望见在医院一楼餐厅里狼吞虎咽的小米。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对面还坐着一名男子,背向陈开宗的视线。那壮硕轮廓如此熟悉,陈开宗心脏狂乱跳动,眼前再次闪过罗锦城的冷酷笑脸。他出现在餐桌旁,站在小米与罗锦城之间,双手撑桌,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姿态,死盯着罗锦城。“开宗,你也坐下一块儿吃吧。我说肚子饿,这位罗叔就带我来吃早饭了。”小米纯然无邪地看着他,嘴角还沾着饭粒,随着咀嚼上下扯动。“谢谢你了罗叔,吃完请早点回吧。小米还需要休息。”陈开宗不卑不亢地说。“客气啥。都是自己人。”罗锦城微微一笑,“小米已经答应吃完帮我看看鑫儿,正好今天是个好日子,万事皆宜。”陈开宗惊讶地望向小米,她若无其事地夹起一根油条,当地人称之为“油炸鬼”。“除非医生同意,或者小米自己愿意,她哪儿都不去。”“后生仔,你也可以一起去。还能碰到不少熟人呢。”罗锦城将视线左右一扫,微微颔首,表示不要轻举妄动。陈开宗这才发现餐厅远远的角落里还坐着几位,貌似普通顾客,却神色拘谨地不时打量小米这桌,像是觊觎他们吃了大半的油条、豆浆和白粥咸菜。罗锦城示意陈开宗坐下,换成硅屿方言:“你很像你的父亲,固执、倔强、不识好歹。”陈开宗努力克制自己的不快,缓缓坐下。“那时候我们还年轻,比你大不了几岁,我叫他贤哲兄。他野心很大,一心想把硅屿建成粤东的重要货运港口,但那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还有时间。”罗锦城半仰着头,目光似乎穿越历史的重重帷幕,落在遥远的昔日,“政府等不了那么久,他们要效益,看得见摸得着的效益,能拉动GDP,写出漂亮报告,升官发财。硅屿选择了另一条路,你现在看到的这条。“别忙着下结论,后生仔。”罗锦城用眼神阻止陈开宗迫不及待的反驳,“历史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模样,总有它的规律,否则就不会有你我今天这番对话。不得不说,你爸有远见,更有魄力,放弃了当年送到嘴边的肥肉,出国从一穷二白开始打拼,才有了你的好环境。你可以说我同流合污,说我自私自利,都行。我的想法很简单,动物只有足够强壮,才能保护幼崽免遭猎食或奴役,人也一样。“所以你看,我和你爸其实是一种人,只是表达爱的方式略有不同。”倘若不是知晓了太多罗家歧视虐待垃圾人的实例,陈开宗几乎要为他的恳切说辞鼓掌叫好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那些辗转于异国他乡的褪色回忆,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感涌现,如同条件反射。他始终无法把那种漂泊生活与父爱联系到一起,无论是出于何种逻辑。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即便在多年以后。理智上,他可以找出种种坚实证据为父亲的决定辩护,但从情感上,他无法接受。一个人拖家带口地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离开所有物质与文化上的根基,去寻找另外的安定感,这在历史上只发生于战乱或大饥荒时期,而不是这个所谓盛世。小米找来辣酱,搅拌在白粥里,一道红白相间的漩涡,浓烈与寡淡相互佐伴,刺激舌尖上的味蕾。陈开宗看着小米,似乎悟出自己对她的感情微妙之处,在庸俗的男女之情外,他俩更像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囚犯,受困在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身为异乡人却又有着牵扯不断的硅屿情结。“罗叔,我吃饱了。”小米抬起头,舌头在唇边舔了半圈,把米粒卷入口中。她颈后的“米”字从头到尾未曾熄灭。罗锦城站了起来,陈开宗也随之站起,两人对视着,不发一语。小米在一旁看着他俩,面露无辜神情。“我能相信你吗?”陈开宗终于无可奈何地开口,搭住罗锦城的肩膀,他知道这样做不够礼貌,可他别无选择,“你能保证不伤害她吗?”罗锦城把陈开宗的手由肩头轻轻拿下,握在自己掌中,用力甩动两下。“硅屿人有句俗话,‘罗大头出咀,说一不二’。”他微微一笑,表情混杂了自得与些许困窘,“罗大头说的就是我。”斯科特眼前的屏幕再次出现铃木晴川的身影,像是岁月被快进了数十年,尽管她已头发花白、皮肤松弛,但轮廓与气质仍流露优雅不凡。她出现在各种场合,商业的、人权组织的、国际NGO的、官方的。她挥舞手臂,高声疾呼,似乎在捍卫什么,但听者寥寥。她的背影写着孤独与衰老,像棵干枯在时光中的柳树。字幕旁白:由于铃木晴川的多方游说,QNB于1997年正式被列入《禁止化学武器公约》。她晚年致力于研究QNB后遗症的有效治疗方案,发明了一种激进的病毒疗法,利用基因改造后的攻击性病毒来修复患者脑皮层上的乙酰胆碱受体。但由于缺乏财团资金与技术支持,该疗法迟迟无法投入临床试验。铃木晴川终身未婚,由于军方保密条款约束,她至死都没有透露QNB后遗症患者的数量。画面变成一片失焦的淡鹅黄色,逐渐找准焦点,背景墙纸上细密的分形花纹,老妇人一袭白衣,端坐到镜头前,神态高贵自如,带着一种高度控制的精确美感。她的右臂内侧贴有白色弧形自动注射器,闪烁点点绿光。影片时间显示为2003年3月3日。她点头,微微一笑,皱纹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面部柔美线条。她用英语说:“我是铃木晴川,QNB的发明人,一个罪人。“六十年前的今天,我的未婚夫,久保木秀雄,死于一场海战。这悲剧促使我作出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妄图靠一己之力,停止战争对人们造成的伤害。如你所知,我来到美国,拿到学位,加入美军,发明了QNB。他们告诉我,成千上万的士兵由于我的发明幸免于难,得以保存生命,回家与亲人团聚。“那是真的,那也是谎言。“QNB能引起大脑神经末梢受体不可逆的器质性改变,他们将终生生活在谵妄、恐惧与幻觉中,无法超脱。我试图弥补我的过错,但错已铸下,为时已晚。我要向所有的受害者忏悔。“我也要向所有研发过程中受伤或死去的实验人员忏悔。你们已经为自己的罪付出代价,并不需要额外的折磨。出于善之本意而作恶依旧是恶,或许是我内心中复仇的恶伪装成善来酿成这一切。我真的不知道……请接受我的道歉。”老妇人将头深深埋下,脖颈上松弛的皮肤被牵扯,展开如同鸟儿翅间的肉膜。“今天,是我未婚夫的忌日,也是我的赎罪日。我想用我微不足道的死来告诉大家,战争摧毁的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愿所有的亡魂安息。”她再次点头微笑,按动手臂上的自动注射器,绿灯闪烁加快,变黄,变红,最终熄灭。铃木晴川深长地呼吸,双目微闭,似乎在细细品味流入静脉的化学物质,沧桑的面孔上急剧变化的表情,仿佛每条皱纹都在缓慢舒展。她突然睁开眼睛,望向镜头上方,舒展的面容焕发出惊人光彩,如故人重逢。她轻声快速地吐出一句日语。字幕:久保木君,云雀原野鸣,自由自在一心轻[7]呢。她再次闭上双眼,仿佛睡着般,身体的起伏趋缓,直至静止,某种无形的东西已经逸出这具衰老的躯壳。铃木晴川像是断了线的傀儡,在重力作用下缓慢沉坠,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接着整个身体倾倒在座椅上。字幕:铃木晴川终年83岁,“荒潮”计划随后悄然关闭,档案封存加密,她生前获得的300多项专利不知下落,数量不明的QNB后遗症患者仍散落在世界各地,艰难度日。斯科特呆坐在房间里,铃木晴川临终的凄美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从未预料到“荒潮”计划背后竟隐藏了如此震撼人心的真相。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对于这个科学家、罪人、坚守了六十多年的未婚妻,斯科特心生崇敬,更多的却是怜悯,作为一个女人,铃木晴川身上背负了太多不属于她的责任和罪疚。我不也一样吗?他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哂笑,原来这怜悯也不过是自我保护机制的一部分。庞杂的信息如大大小小的礁岛露出水面,布下迷离阵势,斯科特举起双手,仿佛面对交响乐团的指挥,在空气中划出曼妙弧线,手势变换令人眼花缭乱,高精度感应器捕捉到他的动作,转化为编码电信号,将电脑屏幕上对应位置的信息模块挪移、放大、折叠、展开细节、建立联系……闪光的网逐渐成形,带着不规则的拓扑,一种扭曲的智性的美感。斯科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心中对解开这谜团已有几分把握。他轻旋食指,将命名为“小米”的信息模块拨至网络中央,标上一个金色问号。11她疑心自己是被困在一具名为“小米”的躯壳中,至于这被困住的究竟是什么,她找不到答案。就像在那个遥远的噩梦中,她钻入一具钢铁巨人的身体,变成了巨人本身,挥舞流淌着金属光泽的手臂,撕破冰冷风雨的阻隔,奔跑、跳跃、寻猎……杀戮。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她希望那不是真的。可眼下,小米竟有寄居于自己体内的幻错感,从恢复知觉的那一刻起,这种感觉随着时间推移愈加强烈,更糟糕的是,她无法像操控机械人般自如地操控自己的肉体。这种恐慌不时涌现,揪住她的植物性神经和心脏,来回摇撼,随即便会有一股不明由来的欣快平和从脑内某个部位分泌,抚平她所有的不安,令她如堕云间,飘飘欲仙。而在另一些时刻,她会感到心悸、不安,针刺般的痛感附着于并不存在的幻肢上,像要阻止她的某些念头或举动。仿佛这具身体正在试图驯化囚禁其中的灵魂。小米站在窗侧,看着朝霞中陈开宗匆忙钻出出租车的身影,她想挥手,想大喊,想用尽一切方式让他看见自己就在这里。她想给假鬼佬一个拥抱,这是她从没做过甚至不敢去想的举动。你只是个垃-圾人。这个标签深深烙在她心里,比颈后的贴膜更加牢固,擦拭不去,小米所有的行为举止都受制于这三个字,无法逾越半步。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陈开宗出现在身后的房间门口。然后,她听见一些不可能的对白从小米唇边浮现、消失,她看见小米的手握住开宗的手,松开,又再次被紧紧握住。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这具身体实现了她想做却未能达成的心愿。哪怕再微不足道。但每一个举动似乎都在试图操控陈开宗,这让小米心生不安。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不同性别之间接收和解读信息的差异,而这种差异竟然是可以被利用的。随之而来的羞耻和满足几乎同时浮现在她意识中,就像被搅拌成粉红色的辣酱和白粥。她听见了音乐。脑里的音乐。如同上足了发条的八音盒,循环往复,无法停止。昂扬旋律如此熟悉,夹杂着扭曲的号角声,鼓点敲击着神经末梢,带来奇异的快感。更为可怖的是,她竟然清楚地知道这音乐从何而来,一种她从未掌握的逻辑整合能力在瞬间把所有碎片串联成线索,呈现在眼前。出租车公司选用的廉价车载音响无法区分低音与中音部,只有播放声部简单、音调高亢、不讲究和声的音乐时,听众才能忍受。硅屿交通台顺应了这种需求,大量播放此类山寨歌曲,成为出租车司机拉客时的标配频道,另一种难以忍受的本土风尚。但每逢准点,所有地方频道需要转播来自市总台的报时,以高雅的古典名曲为固定背景,同时捎带两则商业广告,交通台为节省时间将转播素材作自动混缩处理,因此在节奏上比原曲每节快了半拍。正如从小米口中自动哼唱出的《1812序曲》。她感到害怕,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对于自己。开宗带她坐过出租车,她在工棚里曾无数次听见各种版本的准点报时音乐,或许也在茶余饭后听文哥提起过这些只有技术控才会关心的细节。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大脑里竟隐藏着这样强大的能力,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抽丝剥茧般组织起所有零碎的信息,输出成一则信息。她读不懂这则信息里暗藏的玄机,只看见开宗脸上写满了惊骇,心头拂过一阵悲凉。更可怕的是,小米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觉变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准确描述,就好像是跳出一口深井,看到了远为开阔的天地之后,你的情感也随之变得视角丰富、层次细腻。甚至当她想起观潮滩上发生的一切时,单纯的恨意与厌恶也被一种更大更复杂的情感所覆盖,她似乎理解了刀仔如此行事的缘由,似乎也能看到他将来的结局。她竟感到悲伤。罗家把供奉列祖的厅堂辟为作法现场。水洗红砖,灰墙青瓦,神龛上供奉着泰国清迈请来的金佛,下面依序排放着各辈祖宗的牌位,青烟袅袅,电烛红摇。罗子鑫的病床被搬到厅堂中央,惨白弱小的身体上插满导管和电线,双目紧闭,没有一丝生气,倘若不是心电图的平缓跳动,会让人误认这是一具溺毙的尸体。据说在此处施法,才能借助诸佛及先辈的神力镇压邪气,可房间中的每一个人却如陷身冰窖,沁透在诡异氛围中,浑身发冷,如芒在背。陈开宗看见林逸裕主任步入,这才明白罗锦城话中“熟人”所指,也终于知道所谓的“严密警卫”是如何被轻易突破的。林主任朝他点点头,并无过多寒暄,他的神色似乎比罗锦城更加严峻,仿佛**躺着的是自己儿子。小米坐在一旁,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像是期待着一场好戏上演。陈开宗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这个女孩身上,她昔日那种谨小慎微的紧张感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由内而外的淡定,仿佛大局在握。他不相信这是装出来的,“米”字贴膜便是最好的证据。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在小米体内。是那些微小的金属颗粒吗?陈开宗感觉焦虑,他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全新的小米,甚至心生畏惧。那张面孔似乎看起来与之前有些不同,下唇不再有咬痕,眉毛弧度扬得更高,眼周肌肉放松使得眼睛轮廓更接近甜橄榄,这下面,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落神婆准点出现,身披五彩无袖裙褂,脸上的红色油彩盖过皮肤皱褶,一副横眉怒目的厉鬼面貌。她让小米坐在罗子鑫头顶正对三尺处,与金佛形成一条直线,给两人额心各贴上一张绿色“敕”字贴膜,正如她自己的配置。她焚起香烛,在厅堂四角洒下用苦艾、菖蒲和大蒜浸泡过的辛辣圣水,口中念念有词,向八方神灵祈求赐福。末了,她回到病床前,从助手处接过一个盛满油的瓷碗,咒语加持,点燃,燃烧不充分的橘黄色火焰从她手中升起,跃动着不安的舞蹈。落神婆开始以顺时针方向围绕罗子鑫的病床走动,步伐缓慢怪异,似乎踩着某种无声的鼓点。她口中低声吟诵着经文,间中发出几声尖厉的啸叫,如同月夜穿透松林的阴风,令在座的人都为之毛骨悚然。陈开宗的心揪到嗓子眼,随着落神婆的步伐颤动,生怕她一失手,把那碗看似温度极高的油火泼落到小米身上。他并不信这些远古巫术,更不信一旦施法成功,罗子鑫便能从昏迷中苏醒,而小米将会代替罗子鑫死去。但眼前这幕奇观仍有些地方超出他的常识范围,否则落神婆的赤手早该被瓷碗数百摄氏度的高温烫得滚熟。小米没有显示丝毫惊惶害怕,只是好奇地看着落神婆在自己身边穿行,火光照亮她的面庞,又暗下,双眼在明灭间折射出奇异的光芒。数量有限的特邀嘉宾们发出低声惊叹,罗子鑫额头上的“敕”字贴膜亮了,绿光一闪而过,几乎是同时,小米和落神婆的贴膜也亮了。落神婆加快了步伐,如同一只忙碌的工蜂,在病床与小米间走出复杂的8字形轨迹,不时变换方向,炽焰手间燃烧,尖啸飘忽不定。三人额心“敕”字同步闪烁,频率加快,但罗子鑫的心电图节奏依然平稳如初。观众们屏息等待着那一幕**的到来,若小米因恐惧而失声惊叫,落神婆即刻将手中油火摔掼于地,同时大喝一声,完成整个“叫代”仪式。但今日进展似乎未如计划般顺利,小米甚至都没挪动一下端坐的姿势,而落神婆已然气喘吁吁,汗水将脸上的油彩冲出几道污迹,恍如带血的泪痕。陈开宗颇有兴致地看着这出闹剧如何收场。又是一声惊呼。小米额头的贴膜闪烁频率发生了变化,不再与其他两人同步,她的表情也不再平静如水,皱起眉心,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与虚空中的某股力量角斗。她盯着空气中并不存在实体的某个点,眼睑微微颤动,这种熟悉的颤动令陈开宗心悸。罗子鑫的贴膜闪出一个切分节奏,脱离了落神婆的步点,逐渐向小米贴近。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调谐着三个人的波形,现在,小米和昏迷的男孩处于同一频道。罗锦城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同时又夹杂着一丝急迫的希望。心电图循环的曲线上出现轻微的扰动,如同一颗石子丢进了池塘,涟漪缓缓**开,推移波峰波谷的位置,幅度随之伸缩。落神婆的步伐开始踉跄,火舌晃动,几乎要舔舐到她的手腕。陈开宗按捺不住想要上前制止她,一只手轻柔但有力地从背后按住他的肩膀。是林逸裕主任,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仿佛大局在握。落神婆额头的绿光闪烁失稳,被拉扯着向其他两人的节奏靠拢,寻找新的统一。她变得虚弱,甚至无力停止自己变调的啸叫,表情愈加狰狞,恐惧混合精疲力竭。罗锦城阴沉的脸不断从眼前晃过,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她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可连金佛的微笑也救不了她。一个终究发生的趔趄,落神婆以古怪姿势扑地,瓷碗吐着火焰,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反转,倒扣在她的身上,亮黄色的火光顺着**淌过她的身体,一条燃烧的五彩裙褂。助手惊惶失措,脱下衣服疯狂扑打,惨叫伴着青烟飘起,混入供奉的长明香火中。瓷碗滚到陈开宗脚下,林主任抢先一步蹲下,小心地用指背试了试表面温度,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开宗,用嘴形说出两字。“骗子。”他说。陈开宗眉头一挑,把目光转回病**的男孩。罗锦城已经趴到床前,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自己的儿子,似乎身边两个大呼小叫、打滚救火的丑角并不存在。罗子鑫的心电图找到了新的平衡,他额头与小米同步的“敕”字贴膜闪烁渐缓,直至绿光完全熄灭。小米轻轻撕下自己头上的贴膜,面露疲惫。所有的人都上前两步,但又不敢过分靠近罗锦城,只是在病床一米开外候着,看着那个沉睡的男孩眼睑开始颤抖,像是睡梦中的快速眼动(REM)阶段。“鑫儿,鑫儿……”罗锦城用方言温柔呼唤儿子,眼神父爱满溢。陈开宗对这个男人变脸速度之快深感钦佩,他想起之前罗锦城关于父爱的自白,不由得想起远方的父亲。也许罗锦城是对的。眼动停止了。过了许久,罗子鑫双眼缓缓睁开,露出纯净的淡褐色瞳仁。“鑫儿!”罗锦城眼中竟有泪光闪烁。那个男孩疑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花费了加倍的力气来回忆,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眼前这个眼噙热泪的男人又是谁。“……爸爸?”他终于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这最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让罗锦城怔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真切,尽管只是音调上的细微差异,但这个昏迷了数月的硅屿本地奴仔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标准的普通话。这时,陈开宗捕捉到小米眼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小米学着和这具身体达成妥协,从克服紧张开始。当罗锦城的脸出现在房门口时,她如同一只闻见猎人气味的野兔,无法遏制想逃的本能冲动。但她没有,小米的身体束缚着她,颈背后的金色贴膜只是微微暗下,复又亮起。那些不快的记忆洋流似乎被刻意阻断在意识之外,只剩下隐隐不安的撞击力度。她惊异于自己熟练的表演技能,呼吸平缓,表情肌自然松弛,她用无辜的眼神传达给罗锦城一个信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罗锦城信了。这种控制力一直延续到她步入罗家厅堂,端坐在罗子鑫的病床前。她回忆起那个遥远得不真实的下午,文哥的义体实验,偷拍的男孩,冰凉的血。一切都是由那时开始的。小米心生愧疚,小时候母亲常教导她要与人为善,因为人在做,天在看。来到硅屿之后,她发现母亲的教诲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普遍真理,侮辱和伤害每天都在上演,纵使老天有亿万只眼,他也只会睁一只而闭上其他所有。她变成一个实用主义的泛神论者,相信神灵寄附于万事万物中,只要诚心祈祷,供奉牺牲,便能得到护佑。这便是垃圾人在这座活地狱里的生存之道。垃圾处理工棚外到处可见燃着塑料碎屑的电子香炉,配合聚酰亚胺符咒贴膜,在暗夜里如鬼火粼粼,告诫那些行路之人切勿乱入禁区。莫非这男孩也是某位神祇的供品?他的牺牲又成全了谁?小米望着身旁手捧油火、穿梭不停的落神婆,心生疑惑。她突然觉得眼前有微薄绿光如雨水倾注,同时亮起的还有罗子鑫与落神婆的额头,一静一动,如同恒星与行星,在这个巫术与技术交融无间的宇宙中运转不息。她明白这光亮与自己无关,更像是来自落神婆或其助手的遥控,男孩的状态并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像是被触发了某个开关,她感觉小米的身体起了微妙变化,汗毛微竖,视野变亮,一股无法自控的震颤由脑内深处传导到眉心皮肤,再如涟漪**开。她瞬间洞悉了身体的意图,尽管无法理解那是如何做到的,通过额头贴膜的射频通信及传感器,搭建起一座无形的意识之桥。小米在桥的这头,罗子鑫在那头。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唤醒这个男孩,弥补当初的过错。无论他父亲对小米施过何等暴行,这与他无关;而当文哥伤害男孩时,小米并没有出手阻止,这与她有关。在小米眼中,这个世界本该按照如此简单清晰的规则运转。是复杂的人让它变得日趋复杂,难以理解。事情比她预料的棘手。男孩的意识由于感染病毒性脑膜炎而受到抑制,神经细胞的传导受体被病毒产生的阻隔机制包裹,无法传递生物电信号。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阻隔机制经过事先调制的蛋白质表达已进入衰减期,对普通强度的神经冲动无效。她丝毫不明白这信息的含义,但似乎小米的身体明白,意识借助贴膜的射频跳板,如触手般探入男孩脑中,扫过皮层的各个区域,它在寻求更深层的原因。是语言。小米惊讶地发现,该病毒的阻隔机制似乎更像是某种安全装置,仿佛电闸的保险丝,当脑神经的信息传递超过一定能量负荷时,便会启动自我保护,跳闸或熔断,以确保神经元细胞不会被烧毁。但不知为何,罗子鑫的阻隔机制被设置在极低的安全阈值,以至于当他使用硅屿本地方言进行思考时,神经传递便会跳闸。硅屿话是一种带有八个声调及复杂变音规则的古老方言,它所包含的信息熵密度远超过只有平上去入四声的官方语言。这才是男孩陷入昏迷的根本原因。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毫无准备。小米的意识触手突然变得坚硬,插入左半球额下回后部主管语言生成和指挥的布洛卡氏区,如同一把精准的激光手术刀,拨弄着这世界上最为精密复杂的造物,仿佛这是她已经熟练操作了亿万年之久的技能。汗水从她额角缓缓渗出,沁湿发际。她再次为自己的神力所惊恐,但这一次,她希望结局是好的。触手变得柔软,收缩,经贴膜跳跃回到本体,在不经意间,她触碰到了落神婆的意识。骗子。她瞬间明白了一切。如果说是文哥带来的神秘头盔在她脑中意外种下了变化的胚胎,罗锦城和刀仔让胚胎以暴烈的方式破壳而出,但最终却是眼前的这个老女人,坚持将小米卷入这场以“过油火”为名的拙劣骗局,连接起所有的触发因素,激活了脑中怪物的完整形态。是落神婆造就了今天的小米。小米一闪念,看着火光飘起,落下,在那中年妇女狼狈仆街的身躯上绽放。小小回礼,不胜敬意,她嘴角轻扬,露出无邪微笑。全场陷入混乱闹剧,众人救火,看戏,罗锦城半跪在病床前呼唤爱子,林主任与陈开宗窃窃私语。男孩在父亲的柔声呼唤中缓慢睁开双眼。小米心存善念,并没有修改罗子鑫脑中主管理解语言的韦尼克氏区,他仍然可以听得懂硅屿方言。只是,他的余生,都将像他父亲最憎恶的外省垃圾人一样,说着只有四个声调的普通话。他叫了声爸爸[ba4ba],而不是硅屿话中带变音的爸爸[ba7ba5]。罗锦城顿时僵住了。陈开宗忧虑的眼神掠过她。小米努力克制自己笑出声的冲动,尽管她觉得,这是一个无比得体的黑色笑话。一辆运水的三轮车在罗家大宅门口停泊着,等着用人们把瓶装水卸载到手推车上,拉水的中年垃圾人显得分外焦灼,嘴里不时嘟哝着什么,头上的增强现实眼镜隐隐闪烁着绿光。终于所有的纯净水都卸完了,车身随之微微抬起,车夫几乎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疯狂地朝来路疾驰而去,甚至顾不上身后呼喊着要结账给钱的罗家用人。他回头看了几眼,并没有人跟上来,逐渐放慢了车速,进入人流陡增的镇区。“何伯,今天怎么了?把魂儿丢了?”几个路过的垃圾人向他打招呼。何伯汗涔涔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他并不接话,却停下车,用手势让其中一个人靠近自己。何伯从车座上倾斜着探出身体,像是要用自己的脑袋去触碰另一个人的额头,很快那个人戴着的眼镜也亮起了绿灯。何伯没有停留,他再次发动引擎,踏上征途,继续将那段十分钟前拍下的视频扩散出去。那是几辆飞速驶入罗家大宅的黑色轿车,尽管距离稍远,但仍可以勉强辨认出从车厢中钻出的人影,一名少女被搀扶着,快速步入宅子,她身上穿着的宽松白衣,不是任何当季的时尚款式,而更像是一套病服。何伯确信,那个女孩就是小米。他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文。日头慢慢爬升至中天,变得炎热灼人,何伯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团湿黏浓稠的蒸汽中,艰难行进,无数嘈杂声响和腥臭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其中的许多话语他完全无法理解。他的眼前有许多双眼睛匆匆掠过,垃圾人的,硅屿人的,分不清什么人的。他看见垃圾人们在路上相遇,像绅士般侧头互相致意,如同一种新的潮流,而旁边的硅屿人满怀疑虑,白眼睥睨。似乎这是自诩身份上等的硅屿人所无法理解并接受的礼仪,尤其当这种仪式竟出现在他们最为不齿的外地垃圾人之间时。何伯努力稳定车身,尽量平滑地穿过这处熙攘的市集,让自己在监控镜头前表现得行为正常,符合逻辑,但他终于憋不住抖动的胸膛,露出潮湿的大笑。有两个小米。她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把她们命名为“小米0”和“小米1”。小米0是那个来自异乡的垃圾女孩,谨慎、弱小、时刻提防他人,过度警觉又充满好奇心,与一条设置错误的芯片狗同病相怜,喜欢上一个身份暧昧的硅屿男孩,却又自怨自艾,宁愿保持安全距离。她永远记得那一个夜晚,星云般旋转的水母萤光,月光下如银鳞闪亮的海面,和自己并肩而躺仰望夜空的陈开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让她在某个刹那心脏漏跳了一拍,世界开始摇摆不定,令人目眩神迷。小米0就是她。小米1是她无法概括的存在,在那个漫长的黑色雨夜,如神灵附体般降临这具肉体,并全面掌控它。它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尽管她们共享意识与身体,但小米0更像是搭乘顺风车的过客,对于小米1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无法理解,更无从干涉。她看见小米1希望她看到的一切,努力跟随非人般复杂精微的意识流,学习、体悟、提升。小米0害怕小米1,却又深深崇拜,一种对于机械般无比精确控制力的膜拜。她甚至感受到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美感,如站立于万仞峰巅,俯瞰大地苍生般的雄浑壮美。她腿脚酥软,战栗不止,尿意难忍,却又阻挡不住一探究竟的**。在她的自我想象中,小米1的形象总是与一位西洋女郎的面目交叠闪现,像是鬼魂附体。她渴望知道那是谁,却又心生疑惧,第三者的介入并不会让情况变得更简单。而此刻,小米0和小米1达成了稀罕的一致意见,疲弱不堪,方才唤醒男孩的动作消耗了太多能量,她们急需补充体力。小米又饿了。闹剧仍未结束。罗锦城正冲着随行医护人员大吼大叫,后者手忙脚乱地为病**的男孩检测各项指标;落神婆的裙褂被烧出大洞,露出层层叠叠的腰间赘肉,与助手想趁乱开溜,却被罗家手下警卫一把按住,面壁而跪,等候老大发落;林逸裕主任接着电话,不住打量着房间内局势,似乎在汇报情况,他的脸色阴沉,看不出变化;陈开宗的脸映入眼帘,他就蹲在小米身边,表情焦灼,似乎在询问着什么。所有的声响全都混纺编织成没有层次感的音墙,嗡嗡地压迫着她的听觉神经,就像是过低的血糖水平主动关闭了某些感官通道,以避免造成晕厥。小米试图分辨陈开宗的口型,但是做不到,注意力如沙子般从她的意识缝隙中溜走,撒落在地,混入浮尘。又有人闯进了房间,白色光亮如同一个球体从门外往里膨开,逐渐衰弱。那个人以最大力气重复喊着一句话,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扭头看向他。这句话重复的次数如此之多,以至于每个音节在小米脑中产生了叠加效应,由模糊逐渐清晰,她终于听懂了。垃圾人来了!那个人喊道。垃圾人来了!这些硅屿人脸上流露出的惊恐让小米感到迷惑。在她熟悉的世界里,这种惊恐往往只属于垃圾人,尤其是当他们面对着一个硅屿本地人时。她曾无数次见过垃圾人跪地求饶的情形,那些强壮的、瘦弱的、年老的、年轻的、肮脏的、无助的垃圾人,跪在硅屿人面前,只是因为弄脏了他的衣服、步行中眼神不经意的接触、触碰到她的小孩、刮蹭到他的跑车,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只因为他们是垃圾人。她永远忘不了那些下跪者的眼神,像一块块凝冻着火焰的坚冰,刺痛人心。她更清楚,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或许第二天就会变成好狗那样腐烂在街头的一具残尸。她同样忘不了那些硅屿人的眼神,他们站着,微仰着头,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物种,用看待牲畜般的鄙夷目光,打量眼前这些无论从基因还是文化上都与自己并无二致的下等人。可现在,硅屿人害怕了。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恐慌?所有人都往屋外走去,小米由陈开宗搀扶着,瞳孔收缩,眼睛逐渐适应室外的光亮。她看见了恐惧的根源。在罗家大宅外,与警卫和芯片狗隔着铁闸门对峙的,是黑压压的上百号垃圾人。他们在日光下站着,脸上、身上沾染着黑灰色的污迹,看不清表情,那是来自焚烧废料、酸浴金属所产生的有毒粉尘和气体。他们牺牲自己的健康和生命,换取微不足道的果腹之物和缥缈希望,建筑起今日硅屿的奢靡繁华,却被视为奴仆、虫豸、用完即弃的垃圾。他们看着自己的少女被拖入轿车,被**,被弃尸荒野,成为芯片狗口中的腐肉。他们被迫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