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淹起来了!”小米虚弱地倚在床侧,身旁半跪着同样虚弱的陈开宗,紧紧握住她冰冷战栗的手。从增强现实眼镜的附带耳机中传出嘈杂议论,那是安那其之云动用卫星信道临时搭建起的垃圾人网络。“老天有眼,这就是报应!”“没错,活该他们被淹死!”“走吧,去看着他们死!”“……看着他们死……”“……看着……死……”“……死……”“……”越发激愤的话语充斥着耳膜,相互重叠干扰,混缩成一股暴戾的无调音乐,隆隆作响。突然,一把女声怯怯回了一句,如同银针落地,所有的噪音霎时平息。“可救护车也过不来了……”那女孩说。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少数派开始谨慎发言。“所有的警力都被鮀城紧急调走,去追捕越狱逃犯和抢救车祸伤员了……”“……那是我们闯的祸。”众人默然。没人愿意自己成为杀人凶手,哪怕只是间接行凶。“这是天灾,谁都没法料到,不是我们的错。”“看着他们死,和亲手杀死他们,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于你手上沾没沾血,你这白痴!”“血已经沾在你的名字上,渗进你的灵魂里,你的孩子会被欺辱,说成是杀人犯的后代。”“我们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会被欺负,别忘了,我们是垃圾人。”“可我们不能把自己也看成什么该死的垃圾人!我们是人,是人!跟他们没有两样!”“都他妈给我闭嘴,谁想去送死就去,少他妈满口仁义道德!”“看看罗家是怎么虐杀我们的,你们居然要去救毫无人性的人渣!”“嗤!瞧瞧,这才是真正的垃圾,连罗家和硅屿都分不清楚。”小米脸色苍白,接连不断的高强度消耗让她濒临虚脱,自动注射器正在将最后数毫升果糖注入她的静脉。她甚至没有力气提高音量。“停。”她绵软无力地说,“都闭嘴。”所有尖锐的、粗鲁的、迟疑的声音都消失了。“你们还记得吗?在鮀城,没有人争吵,也没有人质疑,你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判断,选择出集体行动的方向。我不知道那选择是对还是错,但看起来,似乎你们都接受了这一选择,无论是它带来的风险,还是回报……”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小米0问道。她脑海中闪烁过许多黄绿碎片,硅屿人厌弃的眼神,在街头蜷缩下跪的垃圾人,刀仔的凌虐,罗锦城的冷酷嘴脸。她打了个冷战,某种生理性的厌恶随化学物质融入血液,那甚至不是愤怒。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小米1回答。我知道你不想救他们。只要你说救,他们一定会救,他们把你当神一样崇拜。小米0甩下话。那些为保护自己性命而流血的兄弟姐妹,他们的残肢和尸体就在那里,像垃圾一样被遗弃在污泥里,受尽雨淋风吹,甚至来不及记下他们的名字,而我们却在这里讨论着要不要去救那些凶手的家人。那不是我的风格。小米1冷冷一笑,小米0头皮一阵发麻。别忘了,女神有两张脸。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杀了他们,现在又要救他们?小米0的情绪剧烈波动着,消耗更多的能量,视野边缘开始扭曲、模糊,折射出细小的粉红色纹理。不是我,亲爱的,是他们。小米1似乎摇了摇头,又或许是世界在她眼前晃动。如果你站得够高就会看见,我不只是在救硅屿人,也是在救垃圾人。“现在,选择吧。”小米视野中出现一个灰色圆形,如一块蛋糕被切出红蓝两色扇形区域,两块扇形都在缓慢展开,扩大面积,它们大小相仿,难分伯仲,最后几乎互相接壤,像平分秋色的两个半圆,交界线颤抖着,像是两边在发生激烈的战斗。正当所有人都在静待裁决时,蓝色极其细微地跳动了一下,咬下了红色的一线疆域。“救人!”小米宣布,耳畔传来一阵掺杂着牢骚的欢呼,但她分明听见那些反对者像是卸下了心头重负,暗自松了一口气。现在,任何借口都成为针对集体的绊脚石,所有的计划和行动都必须变得高效。因为这是所有人作出的选择。垃圾人们自动组织起来,利用比重小的硅胶橡胶废料捆扎成救生浮筏,将塑料纤维束拧成安全扣索,用半透明隔水人造皮肤和LED光管制成应急灯。他们兵分几路,沿着镇区主要干道搜寻受困灾民,指引他们寻找坚实掩体,或登上高处,远离漩涡和暗涌,并时刻通过增强现实眼镜保持联络。他们同样期盼能够找到一条通路,让医院的急救车得以抵达南沙村,这里有几十号重伤员亟待救治。只有李文站着一动不动,表情僵硬如铁,他对硅屿人的恨如此根深蒂固,并非一次简单的投票便能轻易扭转。“文哥,”小米唤他靠近,“我知道你心里有解不开的结。“可我们救的不只是命,还有硅屿人被蒙蔽的灵魂。要是我们让自己充满仇恨,那他们就赢了。我们要让他们看清楚,我们不是制造污染的垃圾,也不是寄生在他们土地上的低等动物。我们是人,跟他们一样,有喜怒哀乐,会怜悯,懂得同情,甚至可以冒着牺牲自己的危险去救他们。我们要伸出手去,看看硅屿人到底还给我们什么样的回应。”李文嘴角**了几下,像是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波动,他沙哑而低沉地吐出一句话。“他们杀了我妹妹。”“我知道。我都知道……”小米把手搭在这个男人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你的眼镜里,还一直保存着那段视频,藏在根目录的最深处,加密上锁,就是为了自己不再想起……”“……可我一秒钟也没办法忘记!”李文的嘴唇猛烈抖动,泪水夺眶而出。“嘘。嘘。”小米抱住他的头,像在安抚婴儿或者某种小动物,她俯到李文耳边,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对你妹妹来说,一切都太迟了。可你还有机会,让其他人的妹妹和孩子们不再承受同样的命运。那样的话,你是不是就能得到解脱?”李文抬起通红的泪眼,死死盯住小米,再也不肯移开视线。“去找机械人,它看守着你想要的答案。还有……”小米说,“现在你能够直接控制它了。”陈开宗看着小米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尽管看不见听不着,但从只言片语中,他仍然推断出事态的发展。陈开宗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为这依稀的和解曙光感到欣慰,还是为它的姗姗来迟以及惨重代价而痛心。他看着李文无法自控地啜泣起来,又看着小米如圣母般低声祈祷,替他戴上增强现实眼镜。弧形镜片投出昏暗影像,李文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仿佛目睹美杜莎真容,瞬间凝固成石像。小米又对他说了句什么,李文夺门而出,冲进黑色雨夜。“他看到了什么?”陈开宗疑惑,“是什么让李文这么愤怒?”稍稍恢复血色的小米看着陈开宗,手指温柔滑过他的右眼,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体会满怀爱意的细腻触感。“你会看见的。用最好的眼睛。”小米轻声说。一阵刺目的白光在陈开宗右眼前炸开,迅速分解成放射状彩线,颜色之丰富超过他所有视觉经验的总和,彩线像是从视野中心无限远端的某点射出,朝他袭来,一种高速飞行中的眩晕感,却在某刻忽然万物静止,方向反转,彩线从周围会聚到中央,凸起,构成一座光锥,似乎要从右眼瞳孔中插入至无限深。陈开宗眼中的世界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膨胀,所有的事物都将远去,都将与他拉开百万光年的距离。他的意识凝缩成微小星尘,飘浮于无垠的时空中。一种超越所有已知生命体验的宏大感将他环抱,如此神圣、如此崇高,却没有丝毫压迫与恐慌,仿佛回归某个温暖如初的源头:亿万年的子宫、宇宙原点。他从未信仰过的神。他想流泪,但却不能。每一寸肌肤似乎都挣脱了植物性神经的束缚,战栗不止。光锥解体,彩线收缩成点,如沙如雾,击中他的人工视网膜,激起亿万细密的虹色涟漪。光点仍未停止,穿过他的视神经纤维束,试图刺入大脑皮层。陈开宗感到眼后传来**般的微小痛感,仿佛剧烈**,伴随着无法掩饰的快感,他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捂住眼睛,去逃避这种文明建构出的羞耻心。“你看见了什么?”小米含笑问道,仿佛试探般握住他的手。“我看见了……”他的胸膛起伏不定,话刚出口却又停住。“就好像……”他试图找到一种修辞方法。陈开宗终于放弃语言上的徒劳,眼带潮红地望着小米:“我想我懂了。”Cyclops VII型的预置网络模块被激活。他接入了垃圾人共享的网络。“欢迎加入我们。”那声音似乎同时在鼓膜和脑中响起,似近忽远,仿佛视觉皮层敏感度被大幅提升,以至于产生了通感效应。陈开宗看见了。台风中的陌生硅屿,街道成为蜿蜒河流,洪水奔涌,车辆如小船漂起、旋转、互相撞击、顺流而下;房屋如同礁石,在水面上露出黑色厝顶,缓慢解体、溃烂,落入水中;未被折断的树木只剩下树冠,枝杈间有**孩童紧抱树干,双眼发亮,如同某种热带雨林蝠类;飓风中,整个视野都在抖动,应急灯明暗之间,有未知质地碎屑飞过,如同失速的惊鸟。所有这一切,都伴随着男童福音般的吟唱,如泣如诉,在黑夜里像把钝刀,一寸寸地拉扯着神经。他知道这是幻听。他看见一只手伸出去,抓住树枝,稳住浮筏,更多的手伸出去,接过那些树上的孩子。吟唱音色变得温暖起来。系着绳索的轮胎被抛向落水的人们,有人跳入水中,抱住即将被水流卷走的老人,搬开堵住出口的断木,短路的电线在头顶吐着火花,贴膜在湍急水流中明灭不定,标记着可能出现的暗涌和漩涡,浮筏不知疲倦地来回巡视,将受困的人们运到更加坚固的学校和公共建筑,那些硅屿人的表情由惊恐、惶惑、猜疑,渐渐转为感激。谢谢。他们说。谢谢你们。更多的人说。唱诗班的大和声响起,明亮清澈,如向天空盘旋生长的水晶之树。陈开宗看到一具熟悉的身影进入某个视野。一名身躯肥硕的男子,身陷洪流,右手紧紧抓住一根被扯紧的树枝,仔细看,他的手与树枝末梢之间却没有相连,隔着一段黑暗的距离,焦距拉近,那是一串黑色佛珠,缠在男子腕间,钩住柔软枝杈,承载着他全部重量和水流的冲力,岌岌可危。视线移向男子面部,潮湿苍白,稀疏发丝凌乱贴在额前,表情用力。那是罗锦城的脸。他一次次试图从水流中站起,却摔得更重更狠,绝望地盯着那串缓慢滑脱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救,还是不救?陈开宗像是在提问,又像在问自己。他很快有了答案。视角所有人似乎花了更长的时间来思索决定,最终浮筏还是向罗锦城的方向凫近。出于地势原因,这是水流最为湍急的路段,浮筏勉强在离落水者一尺开外水域停稳,一只手伸向曾经只手遮天,而今却只能依靠佛珠苦苦支撑的罗老板。陈开宗对着虚空面露微笑。罗锦城看着这只垃圾人的手,脸上闪过复杂表情,似乎这个简单动作却是他这辈子所作过的最为艰难的抉择。他垂下眼,摇了摇头,终于从水中抬起左手,几乎是同时,那串黑檀木佛珠分崩离析,跌入水中。罗锦城身体失去支撑,一头栽入水中,迅猛的洪流如野兽般将他吞没,不多会儿,连水面的痕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陈开宗感觉到掌心中小米的手狠力一缩,指甲嵌入他的肉中,这种疼痛,似乎便是她无法准确表达的纠结心绪。他一出神,视线脱开无线传输的共享图像,看到窗外闪过一道高大人影,以超乎想象的迅捷动作进入屋内。那是他的老板,浑身湿透的惠睿项目经理——斯科特·布兰道。李文在狂风中奔跑,瘦弱身躯不停晃动,躲开迎面扑来的垃圾碎屑。他的眼中燃烧着火焰。小米调出他封存已久的视频,那种令人厌恶的色调和晃动感重又出现,小米快进,凝固在那名少女痛苦放大的面孔,逐帧跳跃。李文痛苦地面对着那张脸,那张他日夜思念,此刻却无法多直视一秒的稚嫩面孔。画面在某一帧停下,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常,画面急剧扩张,少女的瞳膜如无底深渊吞噬光亮,自动灰阶过渡色差,锯齿状边缘逐渐平滑,有几个像素如伤口般慢慢渗出暗红,变亮。李文终于看清妹妹眼中反射出的细微图案。一团深红的火焰。他的身体瞬时由于愤怒绷成一块顽石。最让他无法接受的并非事实本身,而是自己曾无数次与仇敌擦身而过,甚至替他出过力、解过困、调节过那块火焰贴膜,却无丝毫觉察。当刀仔用同样手段凌虐小米后,他所想到的,也仅仅是利用这一事件谋求谈判资本,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复仇之心,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精于算计中,消磨殆尽,荒于麻木。他终于看见了如墓碑般矗立于风中的黑色战甲,和它脚下狗般匍匐着的肉体。李文在脑海中曾经无数次演练,当仇敌站在跟前时,将如何手刃对方。割下他的鸡巴和卵蛋,塞进他自己嘴里,砍断四肢,破坏所有的感官输入,接上生命维持系统,让他在无有尽头的黑暗、死寂、痛苦中了却残生。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可此刻却前所未有地慌张起来。他从未真正地杀过人,至少没直接杀死过。李文刻意放慢了脚步,他扫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风雨扫**过的废墟。他想找件称手的家伙。一根带着锈迹的撬棍,他挥了几下,在泥地里刻出伤痕,泥点像血般反溅他一身。操你妈。他心里暗骂一句,那是糟蹋你妹妹的人渣,你这怂蛋。他又挥了两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刀仔面朝泥地趴着,脖子上的铁链被拉扯到极限,身体却在远端,似乎想逃开什么。李文用撬棍捅了捅他的背部,没有反应。他将刀仔翻过身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得往后一退,差点摔倒在地。铁链在刀仔的脖颈间死死缠绕,勒成紫红色,而他的面孔已呈乌青,双目圆睁,舌头伸出嘴巴,长长地垂在胸前,双腿间还残留着精液和排泄物,就像被处以绞刑的死犯,由于颈动脉和椎动脉受到压迫,大脑供血不足而死,下身平滑肌随之丧失张力,体液和排泄物失禁溢出。李文扔掉手中的撬棍,站在尸体前,感觉空虚。风突然停歇了,雨也止了,宁静不期而至。他迷惘地望向天空,厚厚的云层中竟破开一个洞眼,如一口深井,泄漏出无限澄澈的星空。他贪婪地望着繁星点点,仿佛想从中窥见宇宙的秘密。那只眼睛回看他。李文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有某种力量透过星光,倾注到他的身体里,充盈整个宇宙。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敬畏。他闭上双眼,全身心地感受那种力量。在脑海中,妹妹的面孔叠加在星空之上,闪烁不止,她终于露出微笑,一如往昔。李文再也无法阻止自己滚烫的泪水,像是内心的冰封终于彻底融解,完全释放。风眼过后,等待他的是即将袭来更加猛烈的暴风雨。“斯科特!你怎么会在这儿?”陈开宗向小米解释来者身份。“我来带你们离开这里。”“现在?”陈开宗犹疑着,“可小米她现在很虚弱,恐怕……”“我看看。”斯科特走近小米,右手半垂在腰间。他伸出左手探明她颈动脉位置,小米抬起迷离双眼看了他一眼,幼鹿般的眼神让斯科特心头一颤,但他并没有犹豫,以难以看清的速度从背后掏出注射器,顶住小米颈部,扣动扳机。“你在干什么!”陈开宗冲前一掌击落斯科特的注射器。小米惊恐地看着斯科特,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只是一秒,她脑袋一歪,整个身体便像章鱼般瘫软在床。“别担心,只是神经抑制剂,为了安全起见。”“去你的!”陈开宗愤怒地将他推开,“原来罗锦城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个贪得无厌的浑蛋!”“很抱歉,开宗。”斯科特露出歉疚表情,“这个世界比你所了解的要复杂得多,但愿我以后有机会向你解释清楚。”“现在就告诉我!否则别想把小米带出这间屋子!”斯科特低下头,似乎在认真地考虑陈开宗的建议。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一个扫堂腿撩向下路,陈开宗应声倒地。斯科特跨上他腰间,一只铁钳般的手扼住他的咽喉,任凭他如何挣扎扑打,都如同机械臂般岿然不动。陈开宗的脸涨得通红,喉咙中发出喀喀气声,他的手脚渐渐变得绵软无力,像触须般轻飘飘地拍在斯科特身上,又滑落地面。他终于彻底不动了,双眼像一对蒙上雾气的淡水珍珠。斯科特松开手,避开陈开宗的视线,再次说了声“对不起”。他环抱起柔软的小米,走出棚屋,将她横放在杜卡迪的前座,发动引擎,轮胎在泥浆上划出一道深长伤痕,伸向不可预知的方向。19这是个梦。小米告诉自己。一切都不是真的。可又有什么样的梦能比眼前这一个更加疯狂?她看见自己走向大海,海水自动分开,让出一条大道。她走在海水筑成的巨大城墙间,城墙颜色从上到下逐渐加深,由湛蓝到墨绿,两侧竖起几百米,将天空挤成一条窄缝,大道伸向无尽远方,有荧光纹路不断变幻掠过,如同行驶于高速隧道中。愈是走近,她愈是讶异,并非只有一条中央大道,城墙上还密布着许多狭窄的岔路入口,蜿蜒着消失于暗处,似乎藏匿着未知的恐怖。小米不敢多停留半步,只是匆匆瞥过。道路似乎没有尽头,直到她看见自己款款走来,犹如步入镜中。但她知道那不是镜子。两个小米相视而立,表情僵硬,似乎都在揣摩对方的下一步举动。直到其中一方露出狡黠微笑。“我们还要继续这个愚蠢的模仿游戏吗?”她说,“至少能证明镜像神经元还没被完全抑制。”现在小米终于能够确定对方是1,而自己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对立面0。“你没有阻止他,你原本可以的!”小米0眼含愤怒。“对不起亲爱的,我当时很虚弱,况且……还被你的小男友分了心。”“闭嘴!”“那是军用型号,突破血脑屏障的速度太快了,我只来得及切断一小部分突触连接,保护意识核心,你那软弱的人类躯壳已经彻底罢工了。”“还有什么办法?那个鬼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我已经加快脑部新陈代谢速率,希望能够尽量恢复更多的片区,但你也知道,ATP本来就所剩无几,这是玩命的事儿。”小米1竟然也面露忧虑,“所幸,他想要的是我,所以应该不会杀你。斯科特的举动已经透过眼镜被共享给其他兄弟姐妹,但愿还来得及。”“作为侥幸存活的寄生虫,我是不是该对主子感恩戴德一番?”小米0控制不住自己的讥讽。“你弄错了宝贝。你,我,甚至整个人类,都是寄生虫。”小米1淡然处之,“况且,活下来,未必就会比干脆利落地死掉更幸运,还记得那些猴子吗?如果落入他们手里,我们的下场可能比那还要糟糕千万倍。”小米0眼前飞速闪过血腥片段,她痛苦地抱住脑袋。“你究竟是什么?”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困扰已久的难题。“一场慢上百万倍的核爆。亿万年间趋同进化的副产品。你的第二人格和生命意外险。量子退相干时浮现的自由意志。我是偶然。我是必然。我是一个新的错误。我既是主宰又是奴隶,是猎人又是猎物。”另一个小米爆发出尖笑声,比冰更冷,“我只是个开始。”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让小米0无法回应,所有抽象艰深的理念此刻却恍如灵魂中的回响,早已彻悟参透,只需要灯草一根,轻轻点破。“可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小米0皱起眉头。“嗯?”“为何你要大费周章地找到安那其之云?只是为了建立垃圾人信道,同时切断硅屿网络吗?这没有道理。”小米1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妙光亮。就在那一瞬间,小米0知道了答案。被上传到安那其之云的海蒂·拉玛意识模型。真的只是那么简单吗?“一个人格备份?你把自己的拷贝也藏在里面暗度陈仓了?”“你确实变聪明了,这很好。”她微笑着,若有所思,“我也有个问题。罗锦城被洪水卷走时,你感到痛苦,为什么?”“他很坏,可他还是个人,和我一样的人。小时候妈妈常常跟我说,人……”“人类,总是过分夸大后天文明教化的作用。”小米1接过她的话头,“怜悯、同情、羞耻、公平……道德。它们早已被刻入你们的后扣带皮层、额中回和颞上沟,前额叶皮层的背外侧和腹内侧,甚至远早于人类的源头,这些反应模式让你对其他个体的痛苦和恐惧感同身受。在漫长的进化中,这种生理基础帮助人类克服或抑制了灵长目动物的种种习性——自私自利、群交**、野蛮竞争……用血族关系和合作代替了冲突,将团结置于性欲之上,将道德置于力量之上。人类才得以作为一个物种生存壮大下去。“但现代科技破坏了这种基础。技术成瘾者放任多巴胺摧毁脑中突触连接,成为道德缺失的病人。有一个测试,受试者被要求或者选择将一名重伤员扔下船,以解救其他人,或选择不采取行动。所有大脑中道德情感区受损的患者都会选择前者,而正常人则选择不采取行动。他们将生命当作一场有限的零和博弈,必须分出胜负,哪怕牺牲他人的利益,乃至生命。这是一场行星尺度的瘟疫。“硅屿人、垃圾人、你,都是病人。我之所以选择这种方式,不过是想修好你们,让游戏继续。”小米0知道这并非真相的全部,但她还没来得及继续逼问,大海深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如巨鲸歌唱,震耳欲聋。小米0心惊胆战地看着城墙中**漾的波光,仿佛随时可能崩塌,吞没一切。“发生了什么?”她惊恐万状。“好消息是,意识能量已经开始恢复流动。不那么好的消息是,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小米1吼道。“怎么离开?”小米0拼尽力气喊回去。“抓紧了!”小米1抓住她的手,双脚离地,朝城墙的顶端飞去。小米0心惊胆战地望着渐露峥嵘的大海在脚下合拢,波涛翻涌,掀起数百米高的巨浪。她蓦然发现,自己原先所在的位置,竟是两个大脑半球的分界线,而那些幽深曲折的岔道,勾勒出皮层上复杂细密的褶皱。脑之海由凝固态逐渐融解,荧光流动速度加快,一片愤怒的没有边界的信息汪洋。而天空密布着阴暗条纹,由视野中心向两侧扩散,带着虹彩样的衍射效应。“我们正在高速运动中,那是你大脑中的导体颗粒切割地球磁感线所引发的视觉扭曲。”小米1 解释道,“得赶紧回到意识表层去,我已经听到了呼唤。”陈开宗如诈尸般高高弹起,随着一声痛苦绵长的嘶叫,空气重新充满他的肺部,他猛烈咳嗽着直至反胃,黏稠的唾液从口中垂落地面。他发现自己躺在露天的泥地里,眼前站着一具面目狰狞的黑金刚,雨水不停地从蒙蒙亮的天空洒落。“我看到小米共享的视野就赶过来了,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李文从机械人背后出现,一脸心绪不宁,“幸好还来得及救你。”陈开宗艰难地起身,步履不稳差点滑倒,李文扶住他。“我们得赶紧追上,斯科特要把小米带出境。”陈开宗喘着粗气,“你知道怎么追踪他们吗?”“要从硅屿出境只有一条路,出公海。我可以侵入鮀城海运局的调度中心,所有离港船只的定位信号都需要经过那里的数据枢纽与卫星对接,除非你老板选择盲开,在这种台风天跟送死没区别。”“需要多长时间?”“运气好的话……二十分钟。”李文犹疑着说。“我们没有二十分钟!”陈开宗几乎是吼了出来。两人无助地望向不同的方向,就像两条丧家犬。“操,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李文眼睛一亮,突然想起了什么,“小米的贴膜!里面有我亲手安上的射频发射器!”陈开宗一愣,目光突然变得阴冷:“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追踪小米的方位?”“理论上说……没错……”李文似乎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心虚地补充道,“……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我想保护她……”“亲妹妹?你就是这么保护自己亲妹妹的吗?”陈开宗逼近李文,火星像要溅出眼眶,他举起拳头又强忍着放下,“所以你什么都知道,却放任罗锦城把她绑走,又让刀仔随意糟蹋,差点要了她命?”“那天晚上,我追踪她的信号到了观潮滩。可是太晚了。”李文低垂着脸,声音轻得难以辨清,“我想录下证据,作为要挟罗家的筹码,可信号一直受到干扰。我冲过去救她,真的,可一直没找到确切的位置。我太相信自己的计算了,没想到他们下手那么狠。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亲手把妹妹送上了屠场……真的,我没办法忍受再失去她。后来发生的事,就像一场噩梦。我找到了小米,把她抬了回来……”“所以到头来,你竟然成了刀仔的帮凶。”陈开宗冷笑一声。李文浑身一哆嗦,想起了妹妹的视频,他双膝绵软无力地跪倒在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这是报应……”“想想你的妹妹,想想那些人是怎么对待她的。”陈开宗面无表情,盘腿席地而坐,任凭雨水浇湿全身,“再想想小米。希望这次我们不会太晚。”李文的嘴角**了两下,他没有回话,只是戴上增强现实眼镜,双手在虚空中迅速飞舞,他将追踪图像共享给陈开宗的右眼。一幅硅屿及周边海域地图浮现,一枚金色亮点离开码头,朝着海面快速移动。“他们确实是向着公海的方向去,我们没有船,怎么追得上?”李文懊丧着脸。“那是什么?”陈开宗标示出一道银白色的齐整曲线,横跨鮀城与硅屿之间的海域,是金色亮点轨迹必经之地。“跨海大桥!”李文迅速地估算两条线路的距离及各自所需时间,“你是对的,我们还有机会!”“可我们没有车,怎么到桥上去?”陈开宗望着废墟般的大地,积水、残骸和垃圾如同溃烂的皮肤,难以穿行。“我们有比车更棒的玩意儿。”李文咧嘴一笑,手指飞舞,这是小米留给他的礼物,一个完全敞开的外骨骼机器人操控界面,甚至比原装的还要好用。机械装甲铿锵作响,躯体折叠前倾,双腿收缩打开内置履带,姿势宛如一部迅猛龙式装甲越野车。他纵身轻巧地钻进控制腔,又伸出机械臂让陈开宗坐上肩部。“抓牢了,这家伙比看上去要跑得快一些!”李文喊起来,“你试试接通小米,我们需要她的配合!”陈开宗瞪了他一眼,他也许永远都无法谅解李文,但此刻小米危在旦夕,他心中已经塞不下任何多余的怒火,他需要这个帮手。黑色装甲车咆哮起来,带着金属摩擦咬合的声响,破开黑暗,朝着鱼肚白的天边疾驰而去。斯科特紧张地把着沉甸甸的舵,前舷窗的雨刮器有些失灵,雨水像是直接用桶泼在玻璃上,视野一片朦胧。台风“蝴蝶”的风眼刚刚掠过硅屿本岛,正在穿越面前的这片海域,最终将在鮀城登陆,并减弱为热带气旋。这正是斯科特无法切换为自动导航的关键原因。他扭头看了一眼小米,她被安全带固定在座椅上,脸色苍白,没有半丝苏醒迹象。这艘轻型玻璃钢快艇在风浪交袭下猛烈颠簸,任何意识清醒的人都难免晕眩、呕吐,甚至交感神经紊乱,从这点上看,小米确实是名幸运的乘客。一切终将有个了结。斯科特心想,他曾在脑中虚拟沙盘反复推演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步步谨慎,稳扎稳打,却终究棋差一着,无法全身而退。环环相扣的正确步骤如何推导出错误答案?他想不通,或许正如硅屿人所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罗锦城不再是他的脆弱盟友,陈开宗也不再是他的忠诚下属,惠睿、SBT,甚至荒潮基金会都不再是他的庇护所。他需要更大的舞台,才对得起这小小船舱里的大发现。人的历史即将结束。他早已在心底拟好宣传语。公海上等候的款冬商船,便是通往崭新篇章的第一块跳板。南希。不知为何,死去女儿的面孔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令斯科特备感忧伤,仿佛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为摆脱罪疚所做的徒劳无功,终将化为虚无。他用力摇头,知道这只是良知为维持人格的自洽性寻找借口。这对小米同样是好的。他反复对自己强调,我们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最好的环境,我没有撒谎。我们曾经有过不人道的行为,但那是历史,是战争时期的非常举措,现在是21世纪,是盛世,没有任何必要再用那些野蛮、残忍、血淋淋的手段对待实验品,何况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大脑里,藏着整个人类的未来。我们会让她过得很开心,非常开心。万一她不是个错误呢?斯科特的心脏慌乱地略过一拍,病态的想象力开始不受控制地疯长。万一她是个全新的造物呢?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人类,人类探究世间万物的秘密,发明理论,创造科技。人类寄望于造出更接近自己的造物,让科技模仿生命,不断进化,力图接近金字塔的顶点,而人类却轻易地将自己全盘托付给科技,退缩为坐享其成的寄生物,停滞前进的步伐。某种无法察觉的力量,带着人类尚不能知悉的意图,将所有严丝合缝的环节伪装成一场不可能的意外,或许这样的意外每天都在发生,在这颗行星任何一个不为人知的偏远落后角落,孵化着成千上万类似小米的雏形。生命是个巨大的黑盒子,在山穷水尽之处总能找到新的出路,延续向更高处盘旋上升的轮回。一种跨越生物与机器界限的新生命。人的历史即将结束。可谁是她的造物主?斯科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似乎有双眼睛从背后盯着他,他猛地回头,眼前却只有昏迷不醒的小米。船身在狂风中剧烈晃动,斯科特不得已放慢了速度,怕会被浪头打翻。眼下最理智的做法便是等着台风吹过,海面稍复平静后再上路,可他怕夜长梦多,等不及了。一道灰白色细线出现在昏暗半空,横穿整个海面,船身起伏,它却悬然不动。随着距离缩短,斯科特终于确定那是一座人造建筑,从风雨迷雾中露出白色象足般的巨型桥墩。冷风像刀子般刮擦着陈开宗的脸颊,景物边缘模糊,快速向后退去。台风**过的硅屿有如末日景象,像是一个情绪失控的婴孩捣碎了精心搭建的沙盘,一切都显得狂乱而毫无意义。他的右眼视野中出现巨大半透明生物,在废墟上空逡巡悲鸣。陈开宗辨认不出它们准确的物种,又像是奇美拉般的杂交怪兽,守护着这一片充满伤痛的黑暗森林。陈开宗无法理解它们出现的深意,某种拟态动物程式,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关闭这项功能。这是一只全新的眼睛,小米赐予的眼睛。想到这里,他开始心慌。他不知疲倦地通过垃圾人网络呼唤小米,如同石落深潭,激不起一丝回响。装甲车形态的机械人在崎岖路面上灵活摆动,避开折断的树木,划破沉积的水洼,它颠簸颤抖着,速度却没有丝毫下降。东方的天色变得微薄,仿佛云层正在散开,一团淡粉色的火焰在浓如凝乳的白色屏风后燃烧,像随时都会熄灭,或者破壳而出。那条银灰色的大桥初露端倪。陈开宗坚信小米就在那里,等着自己。他深情地重复着那个名字,如同拳头一次次砸在紧闭的大门上,却没有人出来应答。机械人驶上空****的大桥,开始提速,桥的一侧已经放晴,而另一侧却仍被笼罩在一团灰色雨雾中。“她来了!”李文在控制腔中迎风呼喊。陈开宗望向迷蒙的海面,试图从中分辨出点什么,一条白线慢慢延长,在深色海面上划出一道不完整的圆弧,往他们前方数百米远的桥下方接去。“我们赶不上了!”李文号叫起来。陈开宗将右眼焦距拉到极限,试图从船舱中寻找小米的踪迹,仿佛这样会有助于接通她的意识。他看到了若隐若现的熟悉身影,在虚实间变幻不定,轮廓碎裂成细微颗粒,下一秒又重新组合,恢复坚实质感,恍如薛定谔的猫。他想起陈氏族长讲述的潮占秘史,海水中痛苦挣扎的生灵,介于生死之间的临界状态。观潮者知天下,可他只想看清小米的面容。小米!桥!陈开宗绝望地作着最后努力,他知道,如果无法在这转瞬即逝的交汇处阻止斯科特,等船驶出公海,一切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小米!把船停下!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这紧要关头,扭头望向桥的另一个方向,厚重云层破开缺口,金色朝阳如地毯般沿着海平面铺就一条灿烂大道,闪烁着细密的褶皱质感。他看见一条早已灭绝的宽吻海豚高高跃出海面,在半空中划出完美弧线,背部闪耀神秘金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他知道那不是真的,海豚消失了,金光也消失了。他不知道这种幻象象征着什么。陈开宗在李文的叫嚷声中回过头来,看见那道白色弧线正破开海面,即将穿越由桥墩构成的巨大白色拱门。20斯科特手中的舵盘突然变成附满藤壶的礁石,沉重僵死,他惊恐地看着仪表盘闪烁,切换为自动驾驶模式,船头轻巧地甩过一个角度,朝着桥墩冲去,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巨大坚硬的白色物体在前舷窗中迅速扩大,扑向斯科特眼前,他呢喃着几个没有意义的单词,下意识地将双臂交叉环在头前。快艇几乎以直角插向桥墩,发出摄人魂魄的巨大金属撞击声,扭曲艇头被强劲冲力抬起,沿着桥墩方向指向半空,又在重力作用下回落,翻滚,重重砸向水面,船底朝上,像条被炸死的河豚。斯科特从轰鸣中醒来,最后关头的保护动作让他免于丧命,代价是双臂插满玻璃碎片且右侧肩部脱臼。他试图聚焦模糊视野,发现那个全人类的宝藏被座椅安全带捆绑着,此刻正脑袋向下,倒扎在水中。他忍住剧痛游了过去,将小米的头部顶出水面,同时解开安全带扣,女孩的身体绵软无力地滑入海水,重量拽着斯科特往下沉去。“不!别死!别死在这里!”斯科特喉咙中发出痛苦嘶吼,南希漂浮在水中的苍白面孔再次掠过。他将小米倒置于膝上,按压背部,控出呼吸道的积水。他将她翻过来,捏住鼻孔,打开口腔,以1.5秒的间隔频率往里吹气。“别死!别……”他苦苦哀求着,带着哭腔。他拖过折断的桌板,固定住小米的身体,双掌外翻,十指交错,用力按压她的胸骨,胸廓失去压力后缓慢抬起,却仍然没有心跳。“别他妈的这么对我……”斯科特哽咽失控,拳头一下下砸在自己手背上,发出沉闷声响,将力道传入小米胸腔,“求求你……”他突然停顿,似乎听见了地底下暗流涌动的水声。小米突然吐出大口海水,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她那曲线平缓的胸部开始温柔起伏,原本苍白的面孔也恢复几分血色。斯科特露出复杂表情,半是欣喜,半是惶恐,他知道,现在需要动用最后一件法宝了。“操!操!操!”李文不住地高声咒骂着,机械人一个急停,将桥边的金属护栏撞出一个钝角。“她听见了,她听见了……”陈开宗跳下桥面,与李文一起从大桥边缘探出脑袋,巨大桥墩笔直地伸向遥远海面,有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恐惧感。那艘快艇的白色肚皮,便在桥墩底部不远处漂浮着,没有幸存者出现。“我们得下去,我得下去救她!”陈开宗望向李文,后者脸上露出惊恐神情。“我恐高,每次从高处看下去,就会有一群蚂蚁在啃我的卵蛋,我,我干不了……”“怂卵!”陈开宗吐了口唾沫,再次望向海面,心头一阵发紧,他的右眼开始工作,计算出距离、风力,以及人体拍落海面时的相对速度,闪烁红色警告信号,“没法跳,太高了,会摔死的,如果再低个……十米,不,八米就可以了!”李文皱眉沉思,随即眼睛一亮:“哥们儿,跳水我不在行,可这玩意儿是我强项。”陈开宗抱住机械人的铁拳,在寒风中伸出桥面,悬在半空,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往下看,湿冷空气像一层冰贴着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铁拳脱开机械臂,由钢索牵引着缓缓下放,将陈开宗沉降到稍微接近海面的位置。“还不够低,继续!”陈开宗高喊着,忍住眩晕。钢索摩擦齿轮发出金属颗粒声,终于猛地一紧,停住了。“到头了!”上方传来李文的声音。“还不够,还差一点!”陈开宗紧紧抱住铁拳,在风力作用下开始旋转、摆晃,他用力吞咽口水,试图减轻自己的紧张情绪。“你抱紧了!”李文的声音消失了。铁拳猛地一颤,往下一沉,陈开宗几乎是本能地闭上双眼,扣住双臂。李文将整个机械人躯体放平,压在护栏上,这样机械臂的长度也加上了。“再来点!”陈开宗右眼显示,距离安全范围只有30公分。“操你妈——”李文遥远地咒骂着。铁拳再次一沉。李文已经把机械人的身体探出到极限,它的双腿在杠杆作用下被撬离地面,只要再往前多挪一寸,整架钢铁之躯便会进入自由落体状态。控制腔里可没有配备安全气囊。陈开宗右眼中的红色标志终于变成绿色,他深吸一口气,随着铁拳在空中划出的轨迹,望向海面,寻找最佳时机。他可不想撞上桥墩,或者一头扎上礁石,右眼忙碌地计算着水深和入水角度,海水被划分为小片区域,叠加上不同颜色,帮助他作出判断。就现在!他松手,跃出,像一名真正的跳水运动员般,调整姿态,双手合拢放于头顶,全身绷成一条直线。机械人失去了部分重量,双脚重新落地,发出金属刮响。陈开宗像一根箭直直地射入水面,激起一簇白色浪花。过了几秒,他的身影如大鱼缓慢浮现,破水而出,大口呼吸着宝贵的空气,稍事喘息后,随即挥动双臂,朝失事快艇方向扎去。桥面上传来李文微弱的欢呼声。“我说别过来!”斯科特用一把造型奇特的枪顶住小米的后脑,警告陈开宗,“我要一艘船,现在!”“放松,斯科特。”陈开宗在灌了水的反转船舱中寻找稳妥落脚点,“别伤害她,我答应你,我会给你一条船,只是别伤害她,好吗?”“你知道吗?这世上只有我能救她,没人可以。可惜你不信,没人相信。现在我感觉无论如何这把枪都会派上用场,这就是它被造出来的意义。”斯科特突然露出怪异笑容,“超微型电磁脉冲枪,功率不大,但足以烧毁你女朋友脑子里的电路。如果我得不到她,没人可以!所以,别跟我耍花招!”“你不会的,斯科特,”陈开宗望着他,“相信我,你不是个坏人。”斯科特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某个痛处,可他已经无路可退。小米面露惊恐,身体被斯科特脱臼的右臂弯卡在半空,虚弱摇晃,她看着赤手空拳的陈开宗,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另一个声音开始从她脑海中浮现。心脏。小米1轻声说。我会接管他的心脏。小米眼睛微闭,眼睑快速颤动,她的意识触须穿透身后男人的胸腔,钻入那具精巧方匣,用于同步数据的通信协议被轻易破解,她附身于这部本用于救死扶伤的心律调节器,仿佛将斯科特的残缺心脏握于手中。她让斯科特心跳异常加速,那个脆弱的器官如通电水泵般突突运转,收缩、舒张、收缩、舒张……血液沿着血管向全身奔涌,如同潮水般搅乱他身体的机能。斯科特脸色一变,额头冒出冷汗,他试图强撑下去,等待心律调节器发挥作用,他不知道那正是问题的根源。一阵刺痛袭来,如钢针扎入他身体深处。他身上的力气霎时消失,不得不松开小米,用拿枪的手捂住胸前,倚在船壁,不住大口喘息。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颤动,眼神中充满绝望。“南希,”他说,“南希。”陈开宗拉过小米,将她藏到自己身后。他试探着接近斯科特,从他松脱无力的指间取下电磁脉冲枪,如同取走一个有毒的苹果。小米突然遏止斯科特的心跳,血液丧失了动力,停止循环,氧分消耗,转为酸性。那是死亡的味道。斯科特感到耳后一阵寒意,似乎有超自然力量降临于这狭仄船舱,附着于他背后,他扭头看去,只有冰冷钢壁。他的身体开始不住抽搐,喉咙中发出**声响,如同一条将被溺死的狗。他似乎低头在寻找什么,口中重复无声念白,终于失去平衡,跌倒在海水中,苍白面孔浮出,如同大理石雕塑,凝视着空无一物。陈开宗听懂了他的临终独白,他说,对不起。够了。小米0心头涌起一阵厌恶。我说够了。你的人类软弱终有一天会害死自己。小米1重又隐没于黑暗中。小米0如坚冰般保持长久沉默。她知道时候到了。陈开宗将小米紧紧拥入怀中,两具瑟瑟发抖的潮湿身体紧贴彼此,传递残存的温度。他们久久深吻,贪婪地品尝对方的嘴唇与舌尖,仿佛是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吻。船舱里的水已经没过两人的腰间,带着咸腥的味道。“我们快离开这里!船就要沉了!”陈开宗拉起小米,她却没有动。小米抬起陈开宗手中的枪,对准自己脑袋,她说:“开枪。”“你疯了吗?”陈开宗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小米,我杀了很多人……”小米的表情剧烈扭曲着,似乎在与内心潜藏的另一个自我交战,“……我不想变成怪物,我不想杀人,我不想被当成试验品……”“那不是你,不是你。小米,我们会有办法的,相信我……”陈开宗想夺下电磁枪,却发现枪纹丝不动,眼前这个看似随时会崩溃的女孩竟有着惊人的膂力。“你不明白!”小米带着哭腔吼道。陈开宗的右眼被一连串图像击中,快速掠过,荒潮计划中的实验者、被撕成碎片的黑猩猩、战场上的硝烟和尸体、城市的十万块碎片、潮水般涌出监牢的犯人、疯狂追尾碰撞的车龙、在残骸间惊惶爬行的流血路人……图像交叠得越来越快,混合成刺眼的光球,烧灼得陈开宗眼窝发烫,无法直视。“快动手!趁她还没恢复!”小米身体**颤动,仿佛傀儡用尽全力对抗着无形的丝线,突然她表情一变,从喉咙中迸出粗糙沙哑的怒吼,“你敢动我就杀了她,然后杀了你!杀了所有人!”陈开宗的右眼如同滚烫的煤球,深嵌头颅,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在燃烧,一寸寸地化为灰炭,他闻见烧焦的味道,一百万把小号和一亿只金丝雀在脑中同时鸣响,那颗眼球似乎是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在不安地颤动着。“我不能……我不能杀死你……”陈开宗痛苦地嘶叫着,跪倒在海水里,他的眼周皮肤开始变红、起疱、燃烧,碎片滴落海水,发出嗞嗞响声,化为白烟。巨大的疼痛如同一把开足马力的电钻,从太阳穴死死钉入他的颅骨。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痛苦和噪音突然消失了,陈开宗仿佛漂浮于一片甜美宁静的真空中,他想起了与小米躺在观潮滩上仰望星空的那个夜晚。但瞬间之后,痛苦加倍返还,如潮水般将他仅存的意志淹没。“你杀不死我!你杀不死我!”小米竹叶般的声线和恶魔的咆哮交叠在一起,如同奇妙的二重奏,彼此纠缠,相互压制,“我只是个开始!只是个开……”声音戛然而止。陈开宗的手臂在半空中不停颤抖,他终于扣动扳机,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快艇的仪表盘突然猛烈闪烁,从所有缝隙中迸射出夺目火花,如同一场盛大的狂欢宴会,电子汽笛尖啸,刺破船舱,渐弱,最终归于死寂,所有发光的零件同时暗下,像一头巨兽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来展示自己的存在。小米的脸上凝固着惊异表情,似乎不相信发生的一切,她伸出手指,竭力去触碰陈开宗变形的右眼,手臂在空气中剧烈抖动着,但终究没有成功,只是僵直着身体向后倒去,拍入水中,掀起浪涌。枪从陈开宗手中滑落,他蹚过积水,抱起小米毫无知觉的身体,潜入水中,过热的右眼在海水中噼啪作响,短路,光亮消失,带来锥心疼痛。他靠着剩下的肉眼寻找出口,钻出船舱,破开波光粼粼的海面,奋力游向桥墩。在他身后,快艇两侧冒出气泡,白色船腹如冰山融化,带着斯科特的野心,最终沉入海中,搅起不规则漩涡。减弱成热带气旋的台风“蝴蝶”吹往鮀城,硅屿海面恢复一片宁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1] 硅屿方言里的“说”。[2] 达米安·赫斯特(Damien Steven Hirst),英国著名艺术家,作品中常以动物尸体或日常素材来表达生物有机体的有限性。[3] VSAT(Very Small Aperture Terminal),是一种天线口径很小的卫星通信地球站,又称微型地球站或小型地球站。[4] 雨衰,是指电波进入雨层中引起的衰减。它包括雨粒吸收引起的衰减和雨粒散射引起的衰减。[5] Only Nixon can go to China. 美国谚语,后被《星际迷航VI:未来之战》引用为瓦肯星谚语,成为瓦肯外交学院校训,意指只有英雄才能创造奇迹。[6] 圣艾尔摩之火(St. Elmo’s Fire),由于雷电中强大的电场导致空气离子化,并在导电过程中产生的冷光冠状放电现象。起源于公元3世纪时的意大利圣人圣伊拉斯莫(Sant’Erasmo),又称圣艾尔摩,他是海员的守护圣人,因此当人们在雷雨中看到船只桅杆上的发光现象时,都归论为圣艾尔摩显灵保佑,因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