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钱存在银行有个问题。银行就像老虎,老虎一眨眼间就会对你怒目而视:你的钱变成银行的钱;你的汗水、你的辛劳甚至连你廉价出卖一部分生命换来的东西,转眼都成了陌生人的东西。把钱存进银行带来的问题,像只基因改造过的象鼻虫,一直在谭浩森心头啃噬着,然而他既无法将虫子挖出来,也无法将它碾成脓浆碎骨。从时间的角度来看生命:我们赚得工资,存入银行。那么,从挣工资耗费的时间来看,银行可以拥有一个人一半以上的生命。就算你是懒惰的泰国人,这个数字最起码也是三分之一。而事实上,一个缺少三分之一条命的人,和死亡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一个人能丢失哪三分之一呢?从胸膛到秃顶的那三分之一?从腰部到变黄的脚指甲?两条腿和一条手臂?两条手臂和一个头颅?切走四分之一,人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如果是三分之一,一个人必定无法存活。这就是往银行存款面临的问题,你一旦把钱放到银行嘴里,这只银行老虎的牙齿就能立刻锁住你的头颅。锁住三分之一,锁住一半,锁住一个布满老年斑的脑袋,那存款人就什么都不剩了。可如果连银行都信不过,那什么才是可信的呢?一把薄薄的门锁,床垫罩,在底下小心地把床垫挖空,还是屋顶破烂的瓦片,把瓦片掀起来藏钱,再包上香蕉叶,还是在贫民窟棚户的竹梁上巧妙地切开一个小口子,挖空后往里面塞进一捆捆钞票?浩森选择了挖空竹子。房东称租给浩森的房子为公寓,而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如此。这房子有四堵墙,而不仅仅是椰子聚合物油布搭起的帐篷。后面还有个极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户外厕所,这厕所是公用的——和墙壁一样——与其他六间棚屋共享。对于一个黄卡难民来说,这不是一间公寓,简直是一处宅第。尽管如此,他耳边净是周遭人们的牢骚,抱怨这里人口过于密集。平心而论,那些三防木墙就是一种奢侈品,虽然这些墙甚至没连接到地面,偶尔能看到邻居的黄麻凉鞋在墙底下闪现;虽然这些木墙涂了气味难闻的油——热带湿气重,这些油是用来防木墙腐烂的。可无论如何,墙壁都是必需品,否则他就无处藏钱,或者他只能把钱藏进包着三层狗皮的水桶,然后祈祷六个月后水不会浸入。浩森停下动作,仔细听周围的动静。隔壁房间沙沙作响,不过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没人在偷听他这老鼠掘洞般的行为。他重新开始手上的活,把竹节上动过手脚的那块竹板弄松,小心翼翼地存下锯末备用。世事无绝对——这是他学到的第一个教训。洋鬼子是在收缩时期学到这一点的,当时他们损失了很多石油,不得不仓皇退回自己的海岸。而浩森则是到了马六甲才终于学到了这一点。世事无绝对,无事无风险。富人也会变穷。他曾属于一个繁华的华人宗族,春节时还很丰腴、快乐,吃得很好——有猪肉丝、印尼炒饭和海南鸡可以享受,现在却只是一个憔悴消瘦的黄卡人。万事无永恒。最起码,佛教徒可以悟到这一层。浩森微微苦笑,继续蹑手蹑脚地掘洞,循着竹板上方的一条横线,挖出了更多塞在里面的锯末。他现在活得再奢侈不过了,有打着补丁的蚊帐,还有个小炉子,只要他愿意交钱给当地皮里恩帮的大哥,买个非法的气管阀,接通城市路灯灯柱里的传输管道,从中获取那些烧起来泛绿光的沼气,那他一天就可以点两次炉子。他还有自己的雨水土瓮,就放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虽然土瓮本身就是种惊人的奢侈,但他的邻居自尊且正直,虽然他们极度贫困,但还是懂得凡事都要有底线,就算再贫困、再肮脏、再堕落,也是有底线的。因此浩森的雨水瓮得以保存,不仅如此,为图安心,他还在里面放满了黏腻的绿色蚊卵。这样一来,哪怕自己出了家门被杀死,哪怕邻居的妻子被匪徒看上强奸,也没有人会从瓮中窃取东西。浩森撬开竹竿里那小小的竹板,屏息着,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儿剐蹭的声音。他之所以选这里,就是因为这儿有暴露在外的托梁,而且那又低又黑的天花板有瓦片遮顶,于是有了各种隐蔽的角落和裂缝,也就有了机会。在他周围,贫民窟的居民醒来了,呻吟着,抱怨着,有人点起了香烟,而他则在打开这个藏宝的地方,紧张得冒汗。把那么多钱放在这里真是太蠢了。要是贫民窟失火了呢?要是哪个傻子打翻了蜡烛,烧着了那些三防木墙壁呢?要是暴徒跑进来,让人逃之不及呢?浩森停下来,擦掉额上的汗水。“我真是疯了。没人会来抓我的。那些‘绿头带’在边境对面的马来亚,再说泰王国的军队不会让他们过来的。就算他们真来了,我和他们也有一整个岛屿的距离,足以在他们来之前准备好一切。就算女皇的陆军上将们没有把铁路炸毁,他们也得坐上几天扭簧火车才能到这儿。就算他们为了袭击用上了煤炭,至少也得花上二十四小时才能攻过来。要是没煤炭,进军得花数周。时间充足,我是安全的。”他的手颤抖着,好不容易把嵌板彻底打开了,露出了竹子中空的内部。竹管是防水的,这是自然赐予的完美属性。他把嶙峋的手臂探入洞中,摸索着。一瞬间,他以为有人夺走了他的财富,趁他外出的时候把这里洗劫一空。随后,他的手指碰到了纸币,于是他一张张地数起了那捆钞票。隔壁房间里,苏楠在跟马里讨论她叔叔。她叔叔想走私11.s.8防结核菠萝。会有一艘来自孔安格利特法郎隔离岛的小艇载菠萝过来,他们只需要负责把菠萝偷偷带入国境。只要愿意冒险,将卡路里垄断的违禁食品带进泰王国,来钱会很快。浩森边听他们咕哝,边把自己的钱塞到一个信封里,随后将信封藏到衬衫里面。房间的墙上到处都藏着钻石、泰铢以及翡翠。尽管如此,现在要把这些钱拿出来,他还是忍不住心痛,毕竟积聚财富是他的天性。他再次按下竹板,将洞口关紧,把口水和少量残余的锯末混在一起,按进肉眼可见的缝隙中,随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检查那根竹竿。几乎没什么端倪。除非知道要往上数四个竹节,否则没人知道要去哪儿找那笔财富,甚至连要找什么都不知道。存在银行的问题是信任度,一般藏匿之处的问题是太难保护,而贫民窟房子的问题则是任何人都可以等他走后,将钱拿走。他需要找其他地方来藏宝,需要找些安全的地方,好藏起他的鸦片、珠宝和现金。他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来藏东西,甚至藏他自己,而为了自己的安全,花多少钱他都在所不惜。“世间一切都转瞬即逝。”佛如是说,而浩森年轻的时候,不相信也不关心业报或佛法指明的真理。如今他老了,开始明白祖母信奉的宗教以及这些残酷的真理。忍受苦难是他的命运,而对身外之物的依恋则是他的苦难根源。然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存钱、做准备,在如今变得如此贫瘠的生活里挣扎求生。“我是造了什么孽,才遭到这样苦命的报应,才得看着自己的族人被鲜血淋漓的砍刀屠杀,才看着自己的生意烧毁殆尽,看着自己的飞剪船一艘艘沉没?”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悔恨是在忍受苦难。他深吸一口气,挪动着僵硬的双腿,审视着房间,检查是否有东西被人动过,之后转身推开门。木门在尘土上剐蹭而过,而浩森则跻身进入拥挤的贫民窟街道。他用一小截皮绳将门拴上,打了个结,便再无防护措施了。之前有人闯进去过,以后也可能会有人再闯进去。对此,他有准备。一把大锁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而穷人家的一截皮绳却不会吸引任何人注意。从耀华力贫民窟一路出去,到处都是阴影和蹲着的人。现在是干季,干热压在他身上,简直叫人不能呼吸。湄南河那些高耸的河堤也无济于事。人在高热面前无处容身。如果海堤崩溃了,凉爽的河水就能淹没整个平民窟,但在那之前,浩森只能流着汗,踉踉跄跄地穿过迷宫一般的狭窄街道,不断地剐蹭到废弃锡墙。他跳过一个露天的屎渠,在木板上找回了平衡,然后穿过煮饭的女人们。那些女人流着汗,用蒸锅煮着尤泰克斯粉丝和气味浓重的晒干咸鱼。几辆贿赂过白衬衫或贫民窟皮里恩帮的餐车,在公共场合里烧着几小堆粪便生火,使得整条小巷充斥着浓烟和烘烤红辣椒油的味道。浩森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挤过那些锁着三把锁的单车。衣服、锅子和垃圾堆在油布撑起的墙边,都溢出来了,蚕食着公共空间。油布房里的住户们一动,墙便开始影影绰绰:一个肺癌晚期的男人在咳嗽,一个女人在抱怨儿子有老挝米酒酒瘾,一个小女孩威胁要揍她的弟弟。以油布作墙的贫民窟没有隐私,那些墙只是一种礼貌的错觉而已,但显然这比拘押着黄卡人的扩张时代的塔楼好。于浩森而言,油布墙贫民窟是种奢侈,有了周围这些本地泰国人,他就有了掩护,这可比他在马来亚安全多了。在这里,只要他不开口,不暴露自己的外地口音,就不会被别人认出身份。然而,他还是想念那地方,在那里,他和家人虽为外族,却过上了真正的生活。他想念那些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大厅,想念支着红漆柱子的祖宅,想念盘旋在祖宅里的孩子们、孙子们和仆人的叫喊,想念海南鸡、亚参叻沙还有香甜的咖啡以及印度煎饼。他想念自己的飞剪船队和船员。难道他不是连棕色人种都雇来当船员,甚至让他们当船长吗?船员们驾驶着他的“美志号”,驶向世界遥远的另一边,甚至去了欧洲,带去了抗基因破解象鼻虫的茶株,带回了自扩张时代后就不见踪影的昂贵科涅克白兰地。到了夜晚,他会回到妻子们的身边,享受美食。他唯一的担忧仅仅是某个儿子不够勤勉,或是如何让某个女儿找到好归宿。他当时多蠢多无知啊,自负是海上贸易家,却对喜怒无常的潮汐一无所知。这时,一位少女从油布墙里钻出来,朝他微笑。她太年轻了,看不出他是个外国人,她也太天真了,就算知道也不在乎。她是多鲜活的一个生命,燃烧着灵动的活力,叫一个浑身骨头疼的老人除了嫉妒还是嫉妒。她朝他微笑。这个女孩,就像他的女儿。马来亚的夜色黑乎乎的,丛林充斥着夜鸟刺耳的叫声,回响着昆虫的跳动和唧唧声。港口黑色的海水在他面前拍打着。他和四女儿,那个孱弱而没用的孩子,那个他唯一救下来的孩子,一起藏在码头墩,藏在摇晃的几艘小船中。待黑幕彻底落下,他便带着她往海边走去,海浪一次次地冲上海岸。夜幕之下,头顶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金子。“爸爸,看,金子。”她低声说道。他曾多次同她说过,每颗星星都是一小块金子,等着她去采摘,因为她是华人,只要努力工作,孝敬祖先,尊重传统,就能活得幸福美满。如今,他们就站在这片金沙织就的夜毯之下,银河在他们头上蜿蜒而去,仿佛是一张巨大而灵动的毯子,星星如此密集,若是他再长得高些,就能伸手去抓一把,任由这些金沙从指缝里顺着他的手臂流淌而下。金子,到处都是金子,只是够不到。在上下沉浮的渔船和扭簧小艇之间,他找到了一艘划艇,将它划到深水处,顺着水流,朝着海湾划去,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他的划艇就像一颗黑色微尘。其实多云的夜晚更好,最起码那时没有月亮。他不断地划啊划,在他们周围,海鲤浮出了水面,翻滚着,露出苍白、肥胖的腹部,那是由他的族人基因改造而成的,想以此充当受饿族人的食物。他划着桨,鲤鱼绕着小船游,露着鼓鼓的腹部,里面装的全是它们的创造者的鲜血和软骨。随后,浩森的小船靠到了他要找寻的目标上。那是一艘三体船,船锚扎得很深,哈菲兹下属的船民就在这里睡觉。他爬上船,静悄悄地溜进人群中,端详着这些熟睡的人,他们被自己信奉的宗教保佑着,安然地活着,而他却一无所有。因为用力划桨,他的手臂、肩膀和背部都在作痛——一个年迈老者的疼痛,一个软弱之人的心痛。他悄悄地从他们之间穿过,不断地找寻着,他太老了,毫无意义地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还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他可能还会化险为夷。这个女儿也可能活下来。就算她还是个小女孩,就算她以后不会为祖先做些什么,但至少她是他的族人,她这部分基因还是有可能保存下来的。最后,他找到了想找的身影,俯下身,轻轻地碰了碰对方,捂住那个男人的嘴。“老朋友。”他低声道。男人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用马来语称呼他:“谭先生?”虽然半裸地躺着,男人还是要抬手向他敬礼。随后,仿佛是意识到两人命运已不同往日,他的手又落了回去,用以前从未敢用的语气同浩森说:“浩森?你还活着?”浩森抿起嘴,“我得养活这个没用的女儿,还得往北方去,我需要你的帮助。”哈菲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偷偷地扫了一眼还在睡觉的族人,压低声音说:“如果我告发你,能得到一大笔钱。拿到三产公司老板的人头,我会变得很有钱。”“和我共事的时候,你可不穷。”“槟州街上所有华人的人头加起来,都没有你的人头值钱。再说,这么做我以后就安全了。”浩森很愤怒。可哈菲兹举起手,示意浩森安静,并把他推到甲板边缘,令他抵着栏杆,倾身过去,嘴巴几乎碰到浩森的耳朵:“难道你不知道你给我带来多大的危险吗?我家里现在就有人戴上了‘绿头带’。我的那些儿子!这里不安全。”“你以为我才知道这事吗?”哈菲兹不忍地看向别处,非常尴尬:“我帮不了你。”浩森拉下脸:“我一直待你不薄,难道这就是你的回报?难道我没出席你的婚礼?难道我没给你和罗娜送厚礼?难道我没为你举办十天的宴席?穆罕默德之所以能去吉隆坡念大学,难道不是我出的钱吗?”“的确是,你做的不止这些,我欠了你很多。”哈菲兹垂下脑袋,“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到处到是‘绿头带’,他们就在我们之中,而那些喜欢黄种瘟疫的人是过不了好日子的。你的人头能买回我一家的安全。我很抱歉,但这就是事实。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还没动手。”“我有钻石和翡翠。”哈菲兹叹气,转过身,宽阔壮硕的背对着浩森:“如果我现在接受你的珠宝,我也会轻易向**屈服,结束你的性命。如果我们谈钱,那你的人头永远都是最值钱的,所以最好不要拿财宝来**我。”“所以我们的交情就到这儿了?”哈菲兹转回来面向浩森,恳求道:“明天,我就会把你的黎明之星号飞剪船给他们,彻底跟你撇清关系。如果我够聪明的话,我还会告发你。所有帮过黄种人的人,如今都是被怀疑的对象。我们这些人,因为靠华人工厂发家,靠你们的慷慨致富,如今在新马来亚的土地上,却成了众矢之的。这座城市已经不是原来的城市了。人们饥饿、愤怒。他们管我们所有人叫卡路里海盗、奸商,甚至是黄种走狗。什么都平息不了这种暴怒。你们的鲜血已经洒下,而我们还在等着他们宣判,我不能为了帮你而拿全家冒险。”“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北方,我们一起驾船走。”哈菲兹叹气道:“‘绿头带’为了搜寻难民,已经驶向了各海岸,撒的网又宽又深,逮谁杀谁。”“可我们很聪明,比他们聪明。我们可以溜过去的。”“不,不可能的。”“你又怎么知道呢?”哈菲兹移开目光,尴尬地说:“我儿子跟我吹嘘过他们。”浩森握着女儿的手,怒视着她。哈菲兹说道:“我很抱歉。在我死之前,我都逃不了良心的折磨。”他忽然转过身,匆匆走去厨房,回来时带了些没坏的芒果、番木瓜、一袋尤泰克斯大米和一个卡路里交易公司出品的防结核甜瓜。“拿着,抱歉,我只能帮这么多了,真的很抱歉。我没有办法不顾及自己的安全。”他把浩森连同这些东西一同推下船,将他推进浪涛之中。一个月后,浩森经历了蛇头的背叛和抛弃,历经千难万阻,终于穿过了满是水蛭的丛林,独自一人跨越了边境。后来,浩森听说那些帮黄种人的人都死了,成批成批地被杀死了,他们从悬崖上被推下海中,拼命地泅水,徒然避开海岸那些能让人粉身碎骨的石头,就算是好不容易浮起来,也会被当场击毙。浩森经常在想,不知道哈菲兹是不是也被害了呢?还是他上交的礼物——三产公司最后几艘未损毁的飞剪船,足以保全他一家?他那些“绿头带”儿子是否有为他说话?抑或是冷漠地看着他们的父亲因那样深重的罪孽饱受折磨?“老爷爷?您还好吗?”小女孩轻轻地碰了碰浩森的手腕,睁大着黑色的双眼看着他。“您要是口渴,我妈妈可以给你弄些开水喝。”浩森本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如果他开口说话,她就会知道他是难民。他最好还是融入环境,最好不暴露自己,毕竟他能混进当地生活,凭的只是白衬衫和粪肥王的心血**,只是黄卡上的几个假章。最好还是别信任何人,哪怕对方看起来很友善。今天还在微笑的女孩,明天就是用石头猛砸婴儿脑袋的凶手。这是唯一的真理。或许有人会认为世上还有忠诚、信任以及善意,但这些玩意其实全是柴郡猫,最终只会化为影子,抓都抓不住。他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又走了十分钟,不远处就是这座城市的海堤了。许多破屋散落在海堤上,让人不由得想起尊贵的国王陛下拉玛十二世。为保护自己的城市,他精心设计了蓝图,其中就包括建造护城墙,然而那些城墙如今附满了藤壶,像极了海堤上的这些破屋。浩森找到了笑面陈,他人就坐在一辆粥车旁,喝着热腾腾的尤泰克斯米粥,黏稠的粥里有小块小块的肉丁,却认不出是哪种动物的肉。以前,笑面陈是种植园的监工,下属管着一百五十号人,负责在橡胶树树干上割口采集胶液。如今,他的管理才能为他赢得了一份新工作:组织劳工将巨象和飞剪船卸到码头上,再移到锚地。而要干这些活儿,好让下属的黄卡人有饭吃,也只能是泰国人懒得干、不够机灵或手脚不够麻利的时候,或者是他能贿赂某些高层。笑面陈偶尔还会做别的营生,比如,走水路把鸦片和安非他命偷运到粪肥王自己的塔中,比如躲避环境部的封锁,从孔安格利特岛偷运农机公司的荚叶豆进入泰国境内。笑面陈缺了一只耳朵和四颗牙齿,可他一点儿也不顾忌,总是笑。现在他就坐在那儿,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露出嘴巴里缺了牙的豁口,他的目光一直在观察来往的行人。浩森也坐了下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泰国米粥放到了他的面前。他们喝着尤泰克斯粥,配着咖啡,这里的咖啡几乎和当年他们在南方常喝的一样可口。两人都在观察,他们的眼睛紧跟着从锅里给他们舀粥的女人,接着看向蹲在其他桌子旁边的男人们,又看向骑着单车勉强挤过小巷的路人……毕竟,他们都是黄卡人,这是他们的天性,就像柴郡猫会下意识地找鸟儿一样。“你准备好了吗?”笑面陈问道。“再等等,我不想你的人被看到。”笑面陈猛地点头,笑容消失了:“认识,苏克瑞也认识我。我会在海堤下面,靠近村庄那一面,不让人瞧见。替你放哨的,我已经嘱托阿平和刘毕德了。”你准备好了?“行。”浩森喝完他的粥,顺便把笑面陈的粥钱也付了。有笑面陈和他的下属在附近,浩森感觉好些,但不管怎样,这终归是冒险。如果发生了不好的事,笑面陈待得太远,顶多事后帮他报仇。实际上,每当浩森想到自己要冒的险,他就怕钱给得不够,无法保障自己的安全。笑面陈晃**着走了,从油布墙之间穿梭而去。浩森顶着不流通的热气,继续走向那陡峭不平的路,顺着这条路可以去到海堤上。他往上爬着,每爬一步膝盖都会隐隐作痛,慢慢地,他爬过了贫民窟,终于,他来到了高大宽阔的堤岸。穿过憋闷、散发着臭气的贫民窟,迎面而来的是习习的海风,吹得他衣服猎猎作响,浩森顿感一丝宽慰。明亮蔚蓝的海水映照着,好像一面镜子;堤岸的步行道上有其他人在呼吸着新鲜空气;远处,国王拉玛十二世建造的某个燃煤水泵,好像一只硕大的蟾蜍,蹲坐在堤岸边缘,其金属外壳上可拉寇特(螃蟹名)的标志清晰可见,上面几根烟囱有节奏地喷出蒸汽和烟雾。在地底深处,经由国王巧妙的设计,那些管道伸出它们的“触手”,从下面把水吸走,让城市免遭灭顶之灾。就算是炎热的季节,也会有七个水泵不断运转,免得曼谷被海水吞没。而在雨季,大雨瓢泼而下,依黄道十二宫而设计的十二个水泵则要齐齐开动,尽管如此,要在城市街道上穿梭,所有人都得划小艇,但哪怕衣服湿透,人们还是满心感激雨季来临,也庆幸海堤没有崩溃。浩森好容易走到另一边,再走出去就到了码头。一个农民正在拉扯一艘放满椰子的小艇,这位农民递给浩森一个椰子,还帮他切开绿色椰壳的顶部,方便他喝椰汁。海洋的另一边,吞武里[1]被淹没的建筑群从海浪里露出角。水面上,小艇、渔网和飞剪船来回穿梭。浩森深吸一口气,将海盐、鱼儿和海草的味道深深地吸进肺中——这是海洋的生命力。一艘日本的飞剪船驶过,船身是棕榈油聚合物做成的,高高的白帆仿佛海鸥的翅膀。这会儿还看不见水翼船船底的水翼包,一旦水翼铺开,船上的扭簧加农炮就会扬起高帆,船只就会像鱼儿一样跃出水面。浩森还记得当年的情景:他站在自己第一艘飞剪船的甲板上,那高高的船帆好像翅膀一样飞翔,整艘船的行进仿佛孩子拿石头“打水漂”——劈开海面,破浪而去。那时,海浪喷溅到他身上,而他们大笑着,他还转过身告诉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凡事皆有可能,未来是他们的天下。在海岸线上,浩森找地方坐了下来,继续喝着椰汁,发现有个乞丐模样的男孩看着自己,于是他朝男孩招手示意。“这个男孩够聪明。”他想。他喜欢奖励聪明的人,奖励那些懂得耐心等待、看他如何处理椰壳的人。他把椰子递给男孩,那男孩行合十礼把东西接过去,然后拿起海堤顶部沾着灰泥的石头,砸向椰壳,接着蹲下身,用一小块牡蛎壳刮下里面黏糊糊的软肉。他早已饥肠辘辘。终于,“狗日的”来了。他的真名叫苏克瑞·干辛,不过浩森很少听黄卡人这样喊他。这背后有太多的故事,藏着太多的愤恨,所以人们总管他叫“狗日的”——一个满是憎恶和畏惧的词语。“狗日的”是个矮胖的男人,身上净是卡路里和肌肉。就像巨象擅长将卡路里转化为焦耳一样,这个男人也很擅长他的工作。他手上和胳膊上的疤痕泛着白,鼻子处的两条细缝正对着浩森。由于被切掉了鼻子,他原先鼻子的部位就只剩两条黑乎乎的竖痕,看起来像猪一样。对于他的鼻子,黄卡人众说纷纭。有人说“狗日的”得了发绀穗病,花椰菜状的根须长进了他的血肉里,医生为了救他的命,只好把整个鼻子切掉。也有人说,鼻子是粪肥王为了给“狗日的”教训,才切掉的。“狗日的”蹲到浩森旁边,漆黑的眼睛满是冷酷:“你的阐医生找过我,捎给我一封信。”浩森点点头:“我想和你的雇主见面。”“狗日的”哂然一笑:“我当时在小睡,她吵醒了我,我打折了她的手指,然后把她干死了。”浩森不让自己露出一丝情绪。“狗日的”可能在撒谎,也可能在说真话,真相如何,自己不可能知道。但不管怎样,这是个试探,试探浩森会不会退缩,看他会不会讨价还价。或许阐医生真的死了,若她终得转世,又多了一个人向“狗日的”讨债。浩森说:“我觉得你的雇主会对我的提议感兴趣的。”“狗日的”心不在焉地抓挠着一边的鼻子切口:“为什么不约在办公室见面?我喜欢露天的场合。”“周围安排上你的人?更多的黄卡人?你觉得他们能保证你的安全?”浩森耸耸肩,看向海面上的船只和船帆,看向朝他招手的广阔世界:“我想跟你和你的雇主谈笔生意,能赚很多钱。”“是什么?”浩森摇摇头:“不,我要和他本人谈,只和他谈。”“他不和黄卡人说话。或许我该直接把你丢出去喂红鳍罗非鱼,就像南方的‘绿头带’对你这种人的惩罚一样。”“你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你在信里说你曾经是谁。在这里,你不过就是个黄卡人。”“狗日的”摩挲着鼻孔切口的边缘,端详着浩森。浩森没有说话,只是把装着钱的麻袋递给“狗日的”,后者怀疑地看着麻袋,没有接过去:“是什么?”“一份小礼物,看看。”“狗日的”很好奇,但也很谨慎,这是好事。他不是那种会伸手进袋子,然后连带着蝎子一起把手抽出来的人。相反,他把袋子松开,将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成捆的现金散落而出,滚落在贝壳和落潮后露出的沙上。“狗日的”睁大了眼睛,浩森则保持着严肃。“告诉粪肥王,我谭浩森,三产贸易公司老板,要和他做笔生意。把我的信带给他,你也能大赚一笔。”“狗日的”微笑起来:“我觉得,或许我该直接把这钱拿了,让我的下属揍你一顿,逼你这偏执的黄卡人说出你剩下的钱藏在什么地方。”浩森没有说话,面上不露一丝表情。“狗日的”说:“我知道笑面陈的人在这儿。这次他对我不敬,我先给他记着。”浩森竟然丝毫不畏惧,自己对此感到很惊讶。毕竟,他是活在对万事的恐惧中的。但是,他深夜里恐惧的对象,却不是像“狗日的”这样野蛮的黑道中人。毕竟,“狗日的”是个商人,不是白衬衫,体内没有充盈着民族自尊心,也不渴望更多尊重,他只为钱工作,只受钱驱使。他和自己虽然是经济有机体的两个不同部分,本质上却是兄弟。想到这里,浩森自信大涨,微微笑了出来。“这只是一份小礼物,毕竟我给你添麻烦了。我的提议能带来的好处远高于此,我们都能受益。”他拿出最后两样东西,有一封信,“把信带给你主人,完好无损地带给他。”随即他把另一样递过去,是一个眼熟的小盒子,带着常规的支架和转轴,外壳是棕榈油聚合物做的,颜色是暗淡的黄色。“狗日的”接过东西,翻过来看。“一个扭簧?”他拉下脸问,“什么意思?”浩森笑道:“看完信他就知道了。”他甚至都没等“狗日的”回应,便直接站起来,转身离去。自从“绿头带”出现,他的仓库被烧作飞烟,飞剪船被沉入深海,他就再也没有这么坚定、这么自信过了。在这一刻,浩森觉得自己像个人。想到这儿,他走得越发挺直,甚至都忘了自己腿脚不便。“狗日的”的下属会不会跟着他,他完全不清楚,所以他走得很慢。他知道“狗日的”和笑面陈的人就在周围,这两伙跟梢会随着他不断移动,像是一个移动的监视圈,跟着他从小径往下走,抄近道进入贫民窟深处。浩森一直走啊走,终于看到了站在那儿微笑着等他的笑面陈。“他们让你回来了。”他说道。浩森掏出更多钱。“你做得很好。不过他知道是你的人在盯梢了。”他多给了笑面陈一捆泰铢,“拿这个摆平吧。”看到这堆钱,笑面陈笑起来:“我只要一半就可以摆平他了。就算是‘狗日的’,如果不想冒险从孔安格利特岛走私荚叶豆,也得用我的人。”“不管怎么说,拿着吧。”笑面陈耸耸肩,把钱装到口袋里:“谢谢。现在锚地关掉了,这多出来的泰铢正好可以派上用场。”浩森本来都要转身离开了,听到笑面陈的话,又折了回来:“你说锚地怎么了?”“关了啊。昨晚白衬衫突袭了那里,都被封锁了。”“怎么回事?”笑面陈耸耸肩:“我听说他们把货物全烧了,一把火烧成了灰。”浩森不再问下去,转身飞跑起来。他拼了命地跑,速度达到了这把老骨头能承受的极限。一路上,他都在暗骂自己是个傻子,竟然不够警惕,没有注意风吹草动;骂自己被欲望蒙了心,只顾着做大事,只顾着再进一步,竟然忽略了最基本的生存之道。每当他开始筹划未来,他就险些万劫不复;每当他想更进一步,整个世界就天旋地转,巴不得把他压垮。在素坤逸路上,顶着炎炎烈日,他找到一个报贩,手忙脚乱地捧起各种报纸、手摇小报,就连彩票公布页和泰拳冠军预测都不放过。他翻着这些东西,一份份地翻,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它们撕开,然而每翻一份,他就多癫狂一分。所有的报刊都印着一张微笑的脸——贾迪·罗亚那苏上尉——廉洁的“曼谷之虎”。[1]吞武里,泰国故都,为吞武里王朝(1769—1782年)的都城,位于湄南河下游西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