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谭浩森怎么知道锚地的货会被突袭清理?他又怎么能预见,即使贿赂“曼谷之虎”也是枉费?浩森想起与安德森见面的情景,不禁皱起眉头。在安德森这个面色苍白的怪物面前,浩森蹲伏着,然后磕头表示顺从,仿佛在跪拜某路神仙。安德森却对着他一顿臭骂,疾风骤雨般地把各种报纸扔在他头上。报纸头版报道的都是贾迪·罗亚那苏。浩森暗自咒骂:“曼谷之虎”,简直就是泰王国人眼中的那些恶魔。“先生……”谭浩森试图解释,却被安德森打断。“你不是跟我说,所有事都安排妥当了?”他怒吼道,“让我不解雇你,那你给我个理由!”受到这样的羞辱,谭浩森缩作一团,强忍着不去回嘴。他尽力不让自己丧失理智,说道:“先生,所有人都有损失。一定是卡莱尔&桑公司安排的。卡莱尔先生和贸易部长阿卡拉特关系不一般,而且他一直招惹白衬衫,总是侮辱他们……”“别转移话题!新的海藻槽上周就该清关了。你说该贿赂的都贿赂到了,却只是在给自己敛财。跟卡莱尔有什么干系?明明就是你搞的鬼,全是你的错。”“先生,是‘曼谷之虎’干的。他的存在就像是自然灾害,和地震、海啸没什么两样。我预测不了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这您不能怪我……”“你整天骗我,真让我恶心。你觉得我是法郎,我就很蠢?你觉得我不知道你怎么记账?你觉得我不知道你怎么暗箱操纵,怎么骗我,怎么偷偷摸摸地……”“我没骗您……”“别跟我解释,别给我找借口!你说的话全是狗屎!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怎么思考,你怎么想。我只要结果。一个月内,你给我把生产线可靠性提高到百分之四十,要不然你就滚回黄卡人塔楼吧。你自己选。就给你一个月时间,不行你就等着被炒吧,我会再找个管家。”“先生……”“听不明白?”谭浩森苦涩地低头,瞅着地板,他庆幸这个怪物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当然,安德森先生,我明白。我会照您的吩咐去做……”浩森还没说完,洋鬼子就夺门而出,怒气冲冲地离开办公室,留浩森一人在屋里。受到这番羞辱,谭浩森气急败坏,他想直接把硫酸泼到保险箱上,然后偷走工厂的技术蓝图。他满腔怒火走到供应柜,才渐渐恢复了理智。倘若灾难降临工厂,或者保险箱被盗,安德森首先会怀疑他。如果他想在这个新国度存活下去,就不能再让自己留下半点污名。白衬衫不需多少借口就能吊销黄卡,将这些华人乞丐一脚踢回边境另一边,让他们落入原教旨主义者手中。他必须得有耐心,必须得在这个“他妈的”工厂多待一天。因此,谭浩森鞭笞着手底下的工人,即使工厂的修复花了不少资金,即使这部分支出会让工厂大出血,他甚至动用了靠自己贪污所得的小金库,然后打蜡、垫木。这样,安德森先生的要求就不会变本加厉,这个洋鬼子就不会毁了他。他带着手底下的工人在生产线做实验,拆除陈旧的驱动链,然后在城市中搜寻能用作转轴的柚木。谭浩森让笑面陈向所有黄卡人散布消息,称如果有人发现扩张时期坍塌的房屋,并从废墟中挖掘出可用的建筑材料,便可拿赏金。等雨季到来,新的柚木便可走河运运至工厂,制成转轴后,生产线便可投入全面生产。所以在此之前,他们要找到这些材料。浩森咬着牙,一脸沮丧。所有的事都快成了,而现在,还有一条从未运转过的生产线、一群从没做成什么事的人,他的命运却系于此。他要耍手腕,施最后一计。老顾平时与浩森暗通消息,他因此得知安德森先生工作外的一些私密。他知道安德森先生到访的每一处地方,知道他去造访过曼谷的哪些图书馆,拜访过哪些曼谷老家族,还知道他迷恋种子。现在,他要去告诉那个“他妈的”恶魔这些。可突然发生了一件古怪至极、骇人听闻的事。一得知消息,老顾就急着跑来告诉浩森。有一个发条女孩,一个非法入境的基因垃圾,竟让安德森先生醉酒般追求她,让他根本无视法律。老顾还窃窃私语道,安德森先生跟这个发条女孩同床,还不止一次,已然是着了魔。真是难以置信,令人作呕,却也有利可图。不过,若是安德森先生真要赶自己出工厂,这一武器可要留作最后的手段使用。现在暂且还是让老顾盯梢,多收集些消息,否则事情败露,反而会丢了饭碗。起初谭浩森派给老顾这一任务,就是担忧这一天的到来。他不能让愤怒冲昏头脑,然后浪费掉这一筹码。所以,即便是颜面扫地,浩森还是要像只猴子一样,蹦蹦跳跳讨洋鬼子欢心。浩森愁眉紧锁,跟着科特穿过车间,来到工厂某处。有人正在抱怨。又是一个难题,总是出现更多难题。修复工作开展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工人们把能源链从车间地板下卸下,然后拖拽出来,重置参数。在车间远端,九个僧侣在吟诵经文,拉起泰王国的“神线”,他们管这些叫白线,恳请那些在收缩时代因愤慨于泰王国为法郎服务的亡魂不要再闹鬼,不要再阻碍工厂的正常运转。看着这些僧侣,想着因此付出的开支,谭浩森不由得皱起眉头。“又出什么问题了?”谭浩森从切压机边挤过,从生产线底下钻过来。“在这儿,先生。我带您去看。”科特回答。空气中,海藻散发出一股咸咸的、热腾腾的潮湿臭气,而且变得更浓稠。浩森和科特站在湿漉漉的槽子之间,科特指向海藻槽,足足有三十多个敞口海藻槽。槽中的水面上都撒着海藻,海藻上漂着一层墨绿色浮脂。一名女工正拉着网扫过水面,撇起表层的浮脂。然后,女工将浮脂抹在一个人型大小的滤网上,然后拉动麻绳,将过滤网升到高处,在头顶,已经有数百个类似的过滤网。“是海藻槽。”科特说道,“都被污染了。”“嗯?”浩森看了一眼海藻槽,收起他的不悦,说道,“怎么回事?”如果海藻槽没被污染,表层的浮脂厚度该超过十五厘米,呈蓬松状,颜色为深绿色,如叶绿素般充满生命力,并散发出海水和生命的魅惑气味。水滴会从半透明槽的两侧溢出,缓缓流到车间地板上,将地板浸湿,待蒸发后留下白色的盐渍花。如彩条般的活海藻缓缓流进下水道,通过锈红色的铁质下水道盖孔,然后隐没在黑暗中。这批海藻中有含有猪DNA,还有些其他的成分……可能是亚麻吧,浩森思索着。耶茨先生生前一直相信,亚麻是海藻发挥作用的关键,在亚麻的作用下,海藻才能产生有效的浮脂。不过,浩森更偏向于添加猪蛋白。猪能给人类带来幸运,因而添加了猪蛋白的海藻也能给人类带来幸运。但使用猪蛋白却一直产生问题。科特站在浩森身边,赔着笑,却是一副慌张的样子。科特告诉他,好几个培养槽海藻产量降低,而且海藻色泽暗淡,发出一股鱼腥味,那味道就像是虾酱。那些没污染的活性培养槽则散发出一种咸咸的、有生机的气味。“班亚特说过不能用猪蛋白的,我们该等新培养槽清关送到工厂再开工的。”浩森尖锐地笑着,摇着头:“不会有新培养槽的,锚地卸下的货,那个‘曼谷之虎’都会给烧掉。我们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可这些培养槽已经污染了呀,这些海藻可能携带病菌了,会污染其他培养槽的。”“这么确定?”“班亚特说……”“班亚特自己都被巨象踩死了。要是我们生产线不运转起来,法郎就会把我们扔到大街上饿死。”“可是……”“你知不知道,现在有五十个泰国人在觊觎你这份活儿?还有一千个黄卡人也在等着,你知道吗?”科特闭嘴。浩森皱眉,一脸阴郁:“赶紧让生产线运转起来。”“要是有白衬衫来审查,会发现海藻液不纯的。”科特伸出几根手指,抹去培养槽边沿的暗灰色浮沫,“浮脂不该是这种颜色的,原来比这亮多了,而且没有沫沫。”浩森表情扭曲地看着眼前的培养槽:“不动工生产,我们要挨饿。”浩森再欲张口,却看到一个女孩跑进车间,那女孩是迈。“先生,工厂来了个人,要见您。”浩森不耐烦地看着迈:“这人是有新转轴的消息吗?也许是从寺庙偷砍的柚木?”迈看见浩森如此亵渎佛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紧接着又闭上。浩森却毫不在意:“要是这人跟转轴没关系,我没时间见他。”浩森转身面向科特,“你能把水放掉,刮干净槽子里面吗?”科特耸肩,而又不置可否:“这方法确实可以尝试,先生。可班亚特说过,我们得有新的培养液,要不然就不能重新开工。因为到时候,我们还得用这些污染槽里旧的营养液,最后还会出现同样的问题。”“不能筛一下,就是过滤一下?”“海藻槽和营养液是不能完全清洗干净的,到最后,还是会成为病菌携带体,污染其他海藻槽。”“最后?最后才会这样?最后?”浩森怒目而视,“我管不了‘最后’,我要的是这个月的产量。工厂不能动工,我们不会有机会工作到你说的这个‘最后’,你会被遣送回吞武里,回去挑拣鸡肠子,还得祈祷你别感染禽流感。而我,就会被扔进黄卡人塔楼。别去担心明天,去想想安德森先生今天会不会把我们扔到大街上吧。动动你的脑子!想办法让他妈的海藻生长起来。”浩森得和这些泰国人共事,想到这儿,他就不止一次地咒骂。工作上,泰国人没有一丁点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能力,而华人正是擅长这一点。“先生?”说这话的人是迈,她还在这里守着。看见浩森瞪着她,她吓得缩了一下身子。“那人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最后的机会?带我去见这个浑蛋。”浩森怒气冲冲地走向主车间,一把推开提纯室的门帘,来到主厅。在这里,巨象正靠在转轴曲柄上,巨象做动力推动转轴是一笔极大的支出,而工厂里资金却极度匮乏。浩森猛地停下来,抹掉手上的海藻碎末,感觉自己像是被安德森吓傻了。来人是“狗日的”,他立在工厂中间,像是中国春节期间暴发了疥病一样不合时宜。他看着质检线上接受检测的产品,呼呼急转的嗒嗒声传入耳中。和“狗日的”一起来的还有“老骨头”和“马脸”,他们杵在那里,自信满满的样子。没了鼻子的“狗日的”的发绀穗病还没治好,这会儿正和他的几位狐朋狗友站在这儿,他们从不怜悯黄卡人,也从不畏惧白衬衫。这会儿,安德森先生正在二楼办公室翻阅耶茨的书,这他娘的全靠运气。年轻的迈先来找的浩森,而不是去找楼上那个洋鬼子,这他娘的全靠运气。迈在浩森前面小跑,带着浩森走向来人。浩森打了个手势,示意“狗日的”和他一起挪个地方,好避开二楼观察窗的视线。“狗日的”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隆隆作响的质检线,瞧着步履蹒跚的巨象,这着实令浩森愤懑。“很壮观。”他说道,“你们就是在这儿生产那些神奇的扭簧的吧?”浩森怨愤地看着他,又打了一个手势,让他跟自己离开工厂:“我们别在这里谈。”“狗日的”不理睬浩森,只是居心叵测地扫视着二楼的办公室和观察窗:“那儿是你办公的地方?二楼那儿?”“要是法郎看见你在这儿,我很快就不用在这儿工作了。”浩森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烦请您去外面,我们去外面面谈更合适。你在这儿会惹人猜忌。”过了很久,“狗日的”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二楼的办公室。浩森有一种感觉,“狗日的”能看穿那些墙壁,知道那个巨大的铁质保险箱就放在房间里,知道保险箱里藏着公司价值连城的秘密,这让他感到不安。“您先请。”浩森咕哝道,“您在这里这么一会儿,就够工人们嘀咕了。”突然,这个恶棍转过身,点头示意他的随从跟上。浩森如释重负,疾步赶上,内心却努力掩饰着这种“如释重负”感。“有人想见你。”“狗日的”说道,手指向工厂大门。是粪肥王。不逢其时,偏是在这个时候!浩森凝望着观察窗——若是浩森此刻擅自离岗,安德森先生会愤怒的。“当然,咱们去见粪肥王。”浩森指了指办公室,说道,“我去把文件收起来,随后就来。”“现在去见,他从不等人。”“狗日的”说完,打手势让浩森跟上。浩森跟在“狗日的”身后,朝工厂大门走去。浩森内心徘徊着、挣扎着,很快,他向迈招手。看到号令,迈快步跑过来。浩森头压得很低,低声说道:“去跟安德森先生说,我这段时间不会回工厂了……我有了一个好法子,能找到新的转轴。”浩森若有所思地点头,“对,你就这么跟他说——找新转轴。”迈点头,然后就转身要离开。浩森一下拉住她,拽回自己面前:“记住,慢慢地跟他说,别绕弯子。我不想那个法郎误会我,等我回来的时候把我扔到大街上。我被解雇,你也就没了工作。记住这一点。”迈咧嘴笑,说道:“我会告诉他,你一直很操心工厂的事,他会满意的。”迈说完就跑回了车间。“狗日的”把头转到肩膀处,笑着说道:“我还以为只是黄卡人把你当国王,原来这里还有个泰国小美女伺候你。你这国王做得不错。”浩森苦笑。“没人想要‘黄卡人国王’这个头衔。”“也没人想做粪肥王。有这些称呼的人要做些事情。”“狗日的”扫视工厂的建筑,“从没来过法郎开的厂子。很宏大,能赚不少钱。”浩森生硬地笑了:“法郎开起厂子后就在砸钱。”这时,工厂里的工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盯着浩森,这让浩森的脖子如针扎般刺痛,他思忖着,他们中会有多少人能认出“狗日的”。就这么一回,他在感恩工厂里的黄卡工人数量有限。要不然,他们中总会有人立马认出他在跟谁交谈。“狗日的”来找自己这回事让浩森感到愤怒,又让他恐慌,但他只能强压自己的这些感受。“狗日的”巴不得他张皇失措,因为这是谈判的一部分。“你是谭浩森,掌管新三剪船公司。不要因为他这些小伎俩,就妄自惊扰。”浩森心想。浩森默念着曼怛罗[1],给自己信念。等走到大门口,浩森猛地停下脚步,筑起的信念突然间破碎。“狗日的”帮浩森拉开车门,大笑道:“怎么了,没见过汽车吗?”看着“狗日的”如此傲慢,又如此愚蠢,浩森真想抽他一巴掌:“你个傻子。”浩森嘟囔着,“你这么大张旗鼓,会让我很难堪的。人们会七嘴八舌说你开这么个奢侈品来接我,还堂而皇之地停在工厂门口。”浩森低头跨进车里,“狗日的”随后也爬进车子,脸上仍挂着笑容。“狗日的”的跟班也跟着上车。“老骨头”朝前座的司机喊了一声,车子引擎轰隆隆作响,车子开动起来。“这车是烧柴油的?”浩森问道,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狗日的”依旧撇嘴笑着,“为了煤减排,我老板那可是贡献颇多。这点儿奢侈算不上什么。”他耸肩。“可开车的代价……”浩森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这头钢铁贝希摩斯加起速来,燃油量极高,很浪费,但这也足以证明粪肥王在他所在行业的垄断地位。即使在马来亚的时候,浩森坐拥大量财富,却从未考虑过汽车这样的奢侈品。汽车室内很热,浩森却在瑟瑟发抖。在浩森眼中,汽车如此沉重、庞大,像是一辆坦克,象征着一种远古时期的坚固。此刻,浩森就像被锁在扭簧保险柜中,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他被幽闭恐惧症所吞噬。“狗日的”笑着看向谭浩森,试图在情感上击垮他,说道:“希望你不是在浪费他的时间。”浩森强扭过头,看向“狗日的”:“我想,要是我当初就没成功,你会更幸灾乐祸。”“是这样。”“狗日的”耸肩,“要是我能做主,就不会让你和你的同族跨过国境,都死在那边才好。”汽车突然加速,浩森忽地靠在了皮革后背上。车窗外,曼谷疾驰而过,完全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在阳光下暴晒的人们,如鱼儿般穿梭的耕畜、单车,都消失不见。车经过某处时,有人大声喊叫了出来,其他人也都看向汽车,嘴巴张得很大,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这台机器的速度让人惊叹。黄卡人集聚在塔楼大门,其中的马来亚华人,无论男女,都在等着能有人雇他们当苦力。在这炎热的午后,活儿少了很多,可他们还是努力让自己怀有希望,还是露出一副“自己还有用武之地”的表情,好让雇主们知道,即使他们获得了卡路里燃烧许可,自己这瘦巴巴的胳膊腿,还能帮他们省下些卡路里。浩森乘坐的粪肥王汽车在塔楼前停下,聚集在大门口的黄卡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车门打开,黄卡人如波浪般纷纷下跪,这是他们对他们的庇护人行“跪拜礼”——三叩首。他们的庇护人是曼谷唯一愿意蹚这趟浑水的人,使他们有地可住,给他们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全,有了这位庇护人,他们就不用挨马来人的大砍刀,不用挨白衬衫的黑色警棍。黄卡人俯着身,浩森眼神扫过他们的后背,想着他们中会不会有人认识自己。忽然间,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没在这些黄卡人的队伍里,然后和他们一样驯顺地磕头。“狗日的”带浩森走进塔楼,来到一处黑暗的地方。老鼠蹿来蹿去,嘁嘁喳喳。在对流的作用下,二楼那挤作一团的黄卡人散发出的臭汗味一拥而来。两人来到两个电梯井前,“狗日的”打开一个生暗锈的铜制通话筒,然后喊话,那声音轻快,而又带着威严。两人互行合十礼,然后对视。“狗日的”觉得无聊,浩森却在谨慎地掩饰着焦虑。塔楼之上传来哐啷声,然后是传动系统的咔嗒声、铁具刮擦石墙的声音——一座电梯降了下来。“狗日的”拽开电梯门,走了进去。管电梯的妇女朝着通话筒喊话,然后松开制动系统,猛地关上电梯门。“狗日的”从正在关闭的电梯门缝隙间向浩森微笑,说道:“在这里等着,黄卡人。”一时间,“狗日的”便消失在黑暗中。一分钟后,另一边的电梯降下来,一群男人涌出来,他们都是压舱人。接着,他们成群结队,奔向楼梯。他们中有一个人看到浩森,误把他当作了压舱人。“没位子了,他养着的人够多了。”浩森摇头:“不,我不是来找工作的。”他咕哝道。那群人早已取道楼梯,冲向耸入天际的建筑顶层,拖着的凉鞋啪嗒啪嗒作响。等到了顶层,他们靠重量压下一座电梯,好把另一座电梯升上去。透过塔楼的窗子,热带的强光照射进来。从他这个角度往上眺望,光线恰成矩形,楼上的难民的身子挡住了些阳光,仿佛给这个矩形打了结。这些难民望着大街,无事可做,又无处可去。有几个黄卡人在大厅里晃**;有些婴儿在啼哭,那微弱的声音在钢筋混凝土间回**;楼上某个地方,有人在**,发出阵阵咕哝声,塔里的人们都在大厅里、在公共场合滚床单,他们已经不对隐私抱有奢望。现在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也曾在这座楼里生活过,在这个猪圈一样的地方蒸烤,这真令人难以置信。时间一分分过去。或许粪肥王变卦了,按理说“狗日的”早该回来了。靠着眼睛余光,浩森似乎看到有人在移动,他身子缩了一下,却发现那只是光线投射的暗影。有时候,浩森会梦到“绿头带”变身柴郡猫,可以随时隐形匿迹,又能在你泼水洗澡、端碗扒米饭或是在茅坑如厕时,在你意想不到的各种时候,随时现形。“绿头带”就这样闪烁着光出现,逮住你,挖出你的内脏,砍下你的头颅,然后扔到大街上的人头堆示众。浩森第一任妻子的姐姐华心妍就是这样死的,浩森的几个儿子也惨遭他们的毒手……电梯发出一连串短促尖厉的撞击声,一会儿,电梯降了下来。管电梯的妇女不再了,“狗日的”自己伸手控制制动系统。“不错,你没逃。”“这里没什么好怕的。”“狗日的”看向他,流露出赞赏的表情:“你不怕,当然不会。你就是出身这里,对吧?”他走出电梯,摆手指向塔楼的某一阴暗处。突然,几个守卫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阴影里站着护卫,他竟浑然不觉。他竭力不让自己大喊,可“狗日的”还是捕捉到他肌肉的抽搐。“狗日的”露出微笑,对守卫说:“搜他的身。”守卫双手拍他的肋骨,摸他的双腿,抵他的阴茎。搜身完成,“狗日的”示意浩森进电梯。浩森猜想着塔楼的高度,然后朝通话筒喊话。在塔楼高处,压舱人正急忙爬进压舱电梯,咚咚声从那里飘来。浩森的电梯升起,渐渐爬升过一层层牢狱般的塔层,空气中的高热逐渐变得浓厚。尽管处在塔楼的最里面,由于热带阳光的暴晒,他却如同身处烤炉之中。浩森记得,自己睡在塔楼楼梯时,他和其他难民挤在一起,他们在他身边翻着身,身上还发出恶臭味,他都呼吸不得。他还记得,他的肚子总是空空如也,肚皮缩进去都能触到脊柱。新的记忆突然闪过,他的双手滴着血,那是温热的血,仿佛有生命一般。他清楚记得,他敲掉威士忌酒瓶的瓶底,用作利刃,刺进了一个人的喉咙。可就在这种情形下,那个遇害的黄卡人只能是伸着手,向浩森求助。浩森闭上眼睛,赶走记忆。“你就要饿死了,你别无选择的。”浩森心想,但在他心里,这不算什么理由。电梯继续升高。一阵微风吹来,抚摸着浩森。空气开始变凉,散发着芙蓉花与柑橘的香味。一间开阔的大厅一闪而过,这是专供一些人散步的场所。大厅与塔外相连,通风良好。里面有精心养护的花园,阳台很宽阔,在大厅与阳台的交界处,摆放着几棵青柠树。浩森不由得思索,人们得提多少水到这种高度,经营这些又需要耗费多少卡路里,而大厅的主人又拥有多大的权力,闪过的那一切让浩森感到亢奋,却又令他胆寒。他知道,自己距那个人很近了。很近!两人到达塔楼顶层,呈现在眼前的是面积辽阔的曼谷,此刻正浸浴在阳光下。浩森看到了皇宫大殿金光闪闪的尖顶,在皇宫,童女王接受朝拜,而宋德特·昭彼耶却是垂帘听政;他看到了山顶的蒙固寺,如果哪天海堤崩塌,蒙固寺将是曼谷唯一不会淹没的建筑;他看到了扩张时代那些摇摇欲坠的塔楼尖顶;他看到了包围这一切的大海。“景色不错,是吧,黄卡人?”顶层的屋顶很宽阔,在屋顶的尽头,是一间凉亭,在咸咸微风的吹拂下飒飒作响。在亭子下的阴凉里,粪肥王正瘫坐在一把藤椅上。粪肥王身材极为臃肿。自从朴奥咯垄断马来亚的抗疥病榴莲市场后,他就没见过这么胖的人。或许他没有以前在槟榔屿摆糖果摊的阿邓胖,但这个人还是胖得让人难以置信,要知道,现在卡路里经济可是十分不景气。浩森慢慢走向粪肥王,尔后行合十礼——他低下头,下巴搭到胸膛,双手合十,手掌放到额头上部——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尊敬。粪肥王看向浩森:“你小子要跟我做生意?”浩森的喉咙一阵抽搐,因而只是点头。藤椅上的男人等待着,很有耐性。一个仆人端来一杯加糖冷咖啡,递给粪肥王。他呷了一口,问道:“渴吗?”浩森意识还没丢,所以赶忙摇头。粪肥王耸肩,又呷了一口咖啡,却又不再说一句话。这时,只见四名身着白色衣服的仆人,正抬着一张铺着亚麻布的桌子,慢腾腾走过来。他们将桌子放置在粪肥王身前。“来吧,别在意礼节了,我们来吃吃喝喝。”仆人添置了一把椅子。桌上,粪肥王招待浩森的菜品有尤泰克斯宽面条、一只螃蟹、青木瓜沙拉,还有加料猪肉沙拉、红咖喱鸡和蒸尤泰克斯米饭,此外,桌上还盛放着一盘刀切木瓜。“不用害怕,鸡肉是最新的基因破解产品,木瓜是从我东部的种植园摘的,两个季度过去了,没有任何疱锈病的迹象。”“怎么会——”“有一点点病状的树,我们都焚烧了,挨着的树也都烧了。我们还把缓冲区外延了五千米。再加上用紫外线绝育,看上去应该足以杀死疱锈病。”“啊?”粪肥王朝一个小型扭簧点点头,扭簧就摆在他们吃饭的桌上:“十亿焦耳?你卖这个?”浩森摇头,说道:“我卖制作工艺。”“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买?”浩森耸肩,掩饰着内心的紧张。此前,面对这种交涉,他如鱼得水,这是他的第二天性。可那时候,他不像现在这样孤注一掷:“如果你不买,我就去找下家。”粪肥王点头,喝尽杯中咖啡。一个仆人立马续上。“你为什么找到我?”“因为你有钱。”粪肥王大笑,差点喷出刚喝进去的咖啡。他身子一通震颤,腹部赘肉摇晃。倒咖啡的仆人一动不动,小心观察着。待粪肥王终于笑完,他抹嘴、摇头。“这答案不错,你说的这个。”他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不过,我可是个危险人物。”恐惧感涌上浩森心头,他故作镇定,然后直言不讳地说道:“整个泰王国都要驱逐我们,而您却收容了我们——黄卡人,还有泰裔华人,您是如此宽宏大量。女王陛下允许我们进入泰国境,而您却给了我们一个避风港。”粪肥王耸肩:“这些塔楼本来就是废弃的。”“可您是唯一一位对我们施以怜悯的。整个泰王国不乏僧侣这样的慈善之人,却只有您给我们庇护,没有把我们赶出边境。没有您,我早已殒命。”粪肥王审视着浩森许久:“我的几位顾问都说这不明智,我帮你们,无异于是跟白衬衫对着干,会和普拉察将军产生矛盾。或许,还会威胁我的甲烷交易。”浩森点头:“不过,您势力庞大,冒得起险。”“你给我这个酷炫的技术,那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一艘船。”粪肥王抬头看向浩森,面露惊诧:“不是拿钱?不要玉?不是鸦片?”浩森摇头:“我需要一艘船,一艘高速飞剪船。美志机器公司设计的船。合法注册,获批运输货物至泰王国,可在中国南海航行,受女王陛下庇佑……”浩森说到这儿,等待了一个节拍的时间,道,“还需要您的赞助。”“哈。真是个狡黠的黄卡人,刚才还以为你是真心感恩于我。”浩森耸肩:“泰王国也就只有您,才能给我这些许可和保证。”“你是想说,只有我才能使黄卡真正合法化,才能摆平白衬衫,好让你发展你的航运帝国吧!”浩森未眨眼,直面粪肥王:“整个曼谷能够照明,全赖您的工会。就影响力而言,整个泰王国,无人可与您比肩。”毫无征兆地,粪肥王从藤椅上挣扎着站起身:“嗯,这话没错。”他转过身,晃悠悠地穿过中庭,走到阳台边沿,倒背着手,环顾塔楼下的曼谷,“是的,搞些幕后操作,跟部长们说说话,我还是能做到的。”他转回身。“你要得太多了。”“我给您的更多。”“我怎么知道你只把这技术卖给了我?”浩森摇头:“我不需要舰队,一艘船足够了。”“谭浩森,你要在泰王国重建你的航运帝国。”粪肥王倏地转过身去,“或许你已经卖给别人了。”“并没有,我能做的只是在此立誓。”“你能对你的祖先发誓吗,对你马来亚死去家人的饿鬼游魂发誓?”浩森突然感到不安,言语中带些闪烁,说道:“我愿意。”“给我看看你说的这技术。”浩森看上去很惊讶,说道:“你还没给这扭簧上发条吗?”“你可以现在示范给我看。”浩森露齿而笑:“您担心这个扭簧是诡雷,或是刀刃弩?”他大笑,“我不玩把戏。我是来谈生意的。”他环视四周,“您手底下有上发条的人吗?让我们一起看看这个扭簧可以蓄积多少焦耳能量。上完发条,就知道了。不过得小心,它的扭矩和标准扭簧不太一样,压缩性也不同,千万不能掉到地上。”浩森指向一个仆人说:“你,过来。把这个扭簧套到转轴上,看看能存储多少能量进去。”那位仆人不知所措。粪肥王朝他点头,示意他照做。海上的微风吹过这片空中花园,飒飒作响。那位年轻仆人将扭簧按上转轴,放在转圈上,一切准备就绪。就在这时,一阵新的恐惧袭来,将浩森吞噬。他当初决定跟粪肥王做扭簧交易时,专门找班亚特确认过,保证这是一根通过质检的优质扭簧,不会蓄能失败或因转动而破裂。班亚特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从那个货架上取的扭簧,都不会出故障。现在,眼前这个仆人就要踩踏踏板时,他又开始担心扭簧的质量。如果他拿错了扭簧,如果班亚特搞错了……而班亚特又惨死在发疯巨象的蹄下,他不能再最后一次找他确认。他当时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的……可是……仆人身体前倾,脚踩踏板。浩森屏住呼吸。仆人的眉骨处都渗出汗水,踩踏板的阻力极大,惊讶之余,他看向浩森和粪肥王。仆人换了一个挡位,踏板翻转,开始慢,然后快。接着,仆人一挡一挡地调高动力,手臂摆着一个个圈,将越来越多的能量输入扭簧中。粪肥王观察着,若有所思:“我认识你们扭簧厂里的一个工人,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和你不一样,没有散财于其他黄卡人结好。”他顿了顿,“白衬衫为了他那块手表,就在大街上,把他揍得浑身是血,抢走了他所有的财物,只是因为他过了宵禁的点,还跑出去。这一点,我表示理解。”浩森耸肩,想起那个男人躺在鹅卵石大街上的那一幕——他浑身已是血肉模糊、残缺不全,求着人救命……浩森强迫自己不去想。粪肥王的眼神意味深长:“而你现在也在这家工厂打工,这真是天大的巧合。”浩森无言以对。粪肥王说道:“‘狗日的’引荐你时,该更谨慎一点儿的,你是个危险人物。”浩森使劲摇头:“我只想作回以前的自己。”仆人继续踩着踏板,将更多能量注入扭簧,输入这个小盒子中。粪肥王注视着,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愕,却又不自觉睁大了眼睛。就这么一会儿,仆人往盒子里灌入的能量,换作同体积的普通蓄能弹簧,那早就超过它的受能限度了。仆人继续踩踏板,转圈嗡嗡作响。浩森说道:“人力转动转轴,可能要一整夜才能注满能量,我们要用巨象。”“怎么用?”浩森耸肩:“我们有新润滑液,可以大幅提高扭簧的承压能力,不会蹦碎或是打结。”仆人继续将能量注入扭簧中。其他仆人还有守护都聚了过来,惊叹地看着。“靠畜力拉动,只须把转轴绑到巨象或无角母牛身上,效率会高很多。那么,卡路里转化为焦耳的过程,几乎不会有任何损耗。”浩森说道。仆人继续转动着,粪肥王在一边观察着。他脸上露出笑容。“我们会测试你的扭簧,浩森。如果释能和蓄能一样稳定,你会得到一艘船。把技术参数和蓝图带来,我可以和你们黄卡人做生意。”他向一个仆人摆手,要他们端威士忌过来,“敬你,新的生意伙伴。”宽慰的感觉在浩森的血液里流淌起来。很久以前,在那条鹅卵石大街上,有一个男人求他发发慈悲救自己的命,他残忍拒绝,手上沾满了那人的鲜血。时至今日,这是他第一次再次饮酒,第一次让酒精在自己血液里流淌,他有了一种满足感。[1]印度教和佛教的咒语。